诸将皆道:“何必商议,发兵坑竖子耳!”高祖视之,独夏候婴默然不言。高祖遂问道:“滕公见解若何?”夏候婴道:“人皆言英布之勇不亚项王,而臣则以为更胜之。驱秦之时,非英布之力,项王无以伯于诸候。其用兵之术,与淮阴候相异,常以至刚克于刚;不利之时,能屈志蛰伏,折而不挠,此强于项王多矣。昔皇上战项氏时,常生死悬于一线。今若欲平淮南之乱,非万全之计,不可以轻动。”高祖闻之,触动心事,半晌不语。众臣不得其计,遂先散朝。
此后十余日,高祖不朝,亦不见客。原来高祖新得一宦臣,名唤籍孺,此人貌美如妇,言语婉媚,常着妇人之装,傅脂粉,取乐于高祖,甚为高祖幸宠。眼下高祖心中烦忧,遂居宫中与籍孺相戏,不问朝中之事。众将皆疑,各有议论。这日,夏候婴上朝未见高祖,怏怏回至府中,其客薛公从乡中归来,正好看见。薛公乃故西楚令尹,楚亡后被废为民,夏候婴知其颇有远见,遂聘为门客。今见夏候婴其愁眉不展,心事重重,遂问道:“君候所思何事?”夏候婴道:“淮南王举兵谋反,东略荆、楚,诸将皆欲轻伐,吾自知英布勇略,甚忧此行之险。”薛公笑道:“若为此事,君候差矣。若皇上能御驾亲征之,破淮南王必矣!”夏候婴不解,问道:“何出此言?”薛公道:“淮南王固当反也,此仆早已意料。”夏候婴道:“皇上裂地而封之,授爵而贵之,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如何当反?”薛公道:“皇上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皆同功一体之人也。淮南王自疑祸及其身也,故反耳,此人知常情也。”夏候婴复问道:“既如此,公何言英布必为皇上所破?”薛公道:“使皇上听仆言,英布必破;若皇上不得良言,躇踌不定,则天下胜负未定也。”夏候婴大喜,即引薛公往后宫来见高祖。
行至宫门,却见周勃、灌婴等数十人皆立于门外,不敢进去。夏候婴问道:“众公尚不如面君乎?”周勃道:“黥布反军猖獗,边关报急,吾等皆有请战之意,奈何皇上久称有病,自卧禁中,不愿人见,诏令待卫不得容群臣入。臣等不能奏,又不能即去,故滞留在此。”灌婴道:“非滕公言英布不能伐,皇上不至如此。”夏候婴道:“时已至今,休要埋怨,且看有何计较。”王吸道:“若周昌尚在关中,必能强谏。”正言间,只闻得马蹄之声,一将飞马由街口奔来,众将相视而笑道:“须是此人,方能使皇上见人也。”正是:自古伴君如伴虎,圣旨御诏谁敢违。欲知来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九十五回:坐筹策薛公议敌存太子四皓谋计
却说英布起兵谋反,消息传到东垣,樊哙方助刘恒打理代国事物,闻荆地已失,便星夜回关中与高祖议事。至宫门外,却见众将皆立在门口,各怀忧虑之色。樊哙乃问道:“众公如何不入宫与皇上议事?”众将道:“皇上称有病,不见人,擅闯者皆斩,故虽有急报,不敢入奏。”樊哙道:“英布举兵,旦夕将至,纵有重病,当强起,何故如此颓废。”周勃道:“今外事急,皇上不见人,久必有误朝纲。为今之计,唯使一与皇上最亲之人,强入直谏,吾等随入,力劝皇上理朝方可。不然,天下早晚归英氏。观诸公之中,樊将军乃皇后妹夫,可使也。”樊哙闻之,毅然道:“既如此,众公且随我来。”言毕,大步入宫,侍卫交戟拦住道:“陛下有旨:无论贵贱尊卑者,皆不可入宫。”樊哙怒目道:“闪开!”声如霹雳,闻者悚然,侍卫惊恐,不敢目视。樊哙径入宫中,推开内室之门,只见高祖独枕籍孺卧于榻中。见众臣至,籍孺急起而避之。樊哙乃匍伏于地,泣道:“当初陛下与臣等举事丰、沛间,三年灭秦,五年除楚,天下遂定,其势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偶有骚扰,又何惫如此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陛下不见臣等计事,而独望一宦者绝断乎?莫非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焉?”群臣随入,皆拜于地。高祖笑而起身道:“朕不过因病静卧而已,非忘前事,众卿无需惊惶。”夏候婴道:“陛下之病乃是心病也,今臣已有医治之方。”高祖知夏候婴识他病源,闻听有方医治,病便好了一半。乃问道:“公以何医朕?”夏候婴道:“臣客故楚令尹薛公,其人甚有筹策,陛下若唤其问之,此病自愈。”高祖闻之,即起更衣,谓群臣道:“且至殿上议事。”遂与群臣一同至殿上,高祖入坐,群臣列队,遂着薛公入殿议事。
却说众臣入宫强奏时,薛公地位卑微,不能面君,遂在宫外等候。及闻高祖有宣,方入宫中来见,只见高祖端坐殿上,群臣分班站于阶下,颇具威严。薛公暗暗赞道:“果是世之真主,明理通达,知过遂改,非与项王一流人物也。”遂与高祖拜寿。高祖令免礼,问薛公道:“滕公言公善有筹策,故请公来以议淮南之事。公故为楚令尹,当知英布为人。今英布谋反淮南,欲与朕一争天下,公以为如何?”薛公道:“英布之反不足为怪,因其恐复遭韩、彭之厄也。使其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使其出中计,胜负之数未可知也;使其出下计,陛下可安枕而卧矣。”高祖问道:“何为上计?”薛公道:“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即为上计,如此则山东非汉所有也。”高祖然之,问道:“何为中计?”薛公道:“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粮,塞成皋之口,即为中计,如此则胜负之数未可知也。”高祖亦然之,复问道:“何为下计?”薛公道:“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高祖道:“公以为英布将所出何计?”薛公道:“出下计。”高祖诧异,问道:“何故废其上、中计而出下计?”薛公笑道:“英布乃骊山囚徒也,自致而为万乘之主,此皆只顾自身也,不能怀百姓万世之虑,故臣断言英布必出下策。”高祖道:“以公之意,是言英布可伐乎?”薛公道:“陛下运筹演谋,威仁并施,几经危难,终得天下,乃超世之杰也。量骊山一徒,匹夫之勇,以何足虑。以臣之料,不出三月,必擒英布也。”高祖大喜道:“闻公之言,朕已无所顾虑。公实乃当世奇才也。”遂封薛公为三千户候,厚赏之。后周昙有诗赞道:
黥布称兵孰敢当,薛公三计为斟量。上中良策知非用,南取长沙是死乡。
薛公谢毕,高祖问群臣道:“英布既反,当别立淮南王以代之。众卿观诸王、公卿中,谁贤可立之?”群臣皆知高祖大立诸子、从昆弟兄,皆不敢居功称贤。众人商议已毕,于是推萧何出班奏道:“陛下少子刘长,贤能有德,请立为淮南王。”群臣皆附之,高祖如愿大喜,即时降诏立刘长为淮南王。刘长乃赵姬所生,从吕后为母,年方四岁,竟亦称贤德,昂然为一国之君也。
却说群臣强谏,惊动戚夫人。戚夫人不知何事,出阁观时,却见籍孺悻悻而来,戚夫人遂叫住,问道:“寝宫何事惊扰?”籍孺道:“淮南王叛乱,皇上有病,不能理朝,群臣欲劫之东征。”戚夫人闻之,暗生一计,遂与籍孺道:“公公乃明理之人,平日里吾待你不薄,今有一事欲与你商议计划,不知公公可助我?”籍孺闻之,伏地拜道:“娘娘有事,籍管吩咐,下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戚夫人道:“今淮南兵变,皇上病体不能亲征,若使诸将代之,皇上又不能安心。不如使太子为将,率兵以战英布,既能服众将,又可不使皇上操心,关中复有何忧?况子代父征,古之常事也。吾欲亲与陛下说,但恐外人说我妇人参政,于理不明也。故请公公代为谏之。”籍孺素知吕、戚恩怨,知其意不过是想借英布之手除掉太子,好让刘如意日后登基。自思高祖幸宠戚夫人,早晚必为太后,不如极早相攀,附为极幸,乃道:“娘娘不必担忧,此事自在下臣身上。”戚夫人暗喜。
高祖回宫,籍孺即入问安道:“陛下议事如何?”高祖道:“英布勇悍,诸将难敌,朕欲亲征之。”籍孺拜道:“陛下贵体有恙,如何能复当鞍马之劳。若有闪失,岂不是将大汉基业,空付他人矣。望陛下三思。”高祖叹道:“朕若遣诸将引兵,唯恐不能抵敌英布,至事成画饼,悔之晚也。”籍孺道:“掌兵要职,岂能授予外人。太子正当壮年,素为群臣拥戴,又与陛下一体:太子即陛下,陛下即太子也,何不使之率兵东征,便如陛下亲临一般。”高祖道:“太子仁弱,未经战事,不能独当之。”籍孺道:“陛下有陈平、陈涓之谋,樊、郦、滕、灌之勇,英布何足惧哉!况陛下万岁之后,太子终将成为一国之主。不经磨练,何当大事?”高祖闻毕,已有七八分赞同。及入宫就寝,与戚夫人言欲将东征,戚夫人泣道:“自入宫为妇,陛下常弃妾远出,悬命于矢石之中,使妾独守空幄,孤泪沾襟。若一日有变,关中已属他,妾安得事陛下如初乎?”高祖道:“人谏我使太子为将,我不能安心也。”戚夫人道:“陛下独念太子,而不念贱妾乎?”高祖怜之,遂欲使太子率兵击淮南。
吕后耳目众多,早有人将此事报来。吕后急与建成候吕释之商议计策。吕后道:“皇上使太子东征,必无善意。想太子少弱,未经战事,如何能敌英布之勇。此乃借刀杀人之计,必戚氏计较,欲使太子蒙难,而以刘如意登皇帝之位也。”吕释之道:“戚氏得幸,常欲谋太子,此你我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