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惹春风(双重生)》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节 绊惹春风(双重生) 作者:红笺小笔 第001章 第1章 死亡是什么感觉呢? 快到她没来得及回头看他最后一眼。 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思绪消亡的过程却又如此漫长,短暂的二十二载人生,一帧帧在兰殊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 “宁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 至魏晋朝始,“李、崔、卢、郑、王”五姓便是高门望族、上流之士的象征。 族中女儿个个才貌双全,秀外慧中,一旦涉及谈婚论嫁,比之金枝玉叶,还受世人追捧——娶金枝玉叶还得当祖宗供着,五姓女名气可媲公主,却个个都是体贴贤惠的可人儿。 大周时期,五姓七望已经到达了士族的巅峰,满朝文才武俊对于迎娶五姓女趋之若鹜。 其中,清河崔氏之女,贵为首选。 而她,崔兰殊,是崔氏第一美人。 五岁识琴,七岁知画,知书识理,貌冠全京。 无数儿郎的梦中情人,不过及笄,就被大周皇室看中,指给了章肃长公主与大周唯一异姓王秦葑的独子秦陌为妻。 彼时秦陌年不过十六,比之大周男子及冠成婚的习俗年龄,尚小许多。 是以不少人称道:“崔兰殊不愧是崔氏第一美人!长公主生怕他人把这完美儿媳争了去,竟不顾礼俗,早早给独子订了亲!” 可也有闲话入耳,道是:“秦陌心有所属,只是那心仪之人不堪匹配,长公主为了断他的念想,才一意孤行为他聘媳。” “就盼这第一美人名副其实,能够拢回他的心!” 刚过门时,崔兰殊对这类谣言,听信过几分。 只因秦陌,待她十分冷淡。 可她那会儿对秦陌一见钟情,少女情窦初开,爱慕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不惜使尽浑身解数,讨取他的欢心。 后来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兰殊渐渐懈怠了这些谣言。 因她的夫君从不拈花惹草,过门前三年虽不曾碰她,也未有过其它风流韵事,更没有旁敲侧击过她自个儿心有所属,欲纳妾入门。 与她圆房后,一有了欲念,也只宿她房中,从不在外寻花问柳。 在兰殊眼里,两人也算是过了一阵蜜里调油的生活。 直到双十年岁,幻梦破碎。 她在对他最为浓情蜜意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他深藏心底的秘密,知晓他另有所爱。 恍若一盆冷水劈头盖面,兰殊心里的妒意疯长,怨念横生,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状态。 直到今天受下这一箭,径直穿透了兰殊的心房,疼得她有些迷途知返起来。 可惜,已经迟了。 只盼他能念及这场相护,以及这几年短暂的夫妻情分,放过她的家人。 -- 后来,兰殊如愿见到了平安无虞的乳母,带着两个幼年的侄儿,从街角那厢缓步而来。 此时的兰殊,已成了一只孤魂野鬼,不知今夕何年。 她游荡四处山头,找不到自己的坟墓。 生前记忆正在流逝,她静静站在街角,看着乳母步至洛川王府门前,抬起衣摆,缓缓下拜:“求王爷将姑娘的遗身,归还老奴!” “王爷不愿将她葬入秦家祖坟,老奴愿带她离去,还请王爷许姑娘入土为安,莫让她魂无所托,不知归路!” 街坊四邻议论纷纷,听来话头,乳母每日复求,已有三月之余。 王府闭门谢客,亦有三月有余。 今日,终得管家邹伯不忍,开了府门,红着眼眶掺起乳母,拭泪哽咽:“并不是奴等为难老夫人,王妃生前待奴等宽厚温柔,奴何尝不希望她能入土为安.......只是王爷不肯见人。今日一清早,王爷他……还将王妃给烧了!” 兰殊怔在一旁,美眸圆瞪。 大周朝土葬为尊,损毁死者尸体,是为大不敬。 乳母瞠大了双眸,怒而推开李伯,悲愤交加,撑着一副老迈的身躯,上前叩着朱门讨要说法。 王府家兵自不会让她进门,兰殊怆然飘入了王府,企图寻出一些自己的骨头沫。 民间传言,逝者融入大地,才能接连地下的忘川。 没有尸身载魂,人便不得往生。 秦陌,已恨她至连投胎的机会,也不愿施舍她了吗? 兰殊心口生凉,复而,自嘲一笑。 确是她,先害死了他的心上人。 在他眼里,其心可诛,她罪当,挫骨扬灰吧。 正这么游着神,隐约间,她在西南佛堂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 说是熟悉,却又,不识。 那人步履萧索,满头披散着白发,不该与她那风华正茂的夫君,有着相似的背影。 兰殊情不自禁地跟了两步,心想掠前睹一睹他的尊容。 那背影似有所感,迎风回首的那瞬,兰殊好似看到了那双她生平最爱的睥睨凤眸——透着猩红血丝的眸底,却像失了光的寒星,空洞,而毫无生气。 兰殊有些惊骇,正待仔细辨认他的面容,魂身忽而一浮。 不知哪儿忽然冒出的吸力,无形将她束缚,坠入一片漆黑之中。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传来疑是颂经的杂乱声,兰殊最不喜秃驴,掩着双耳,眉心紧皱。 而当一切归于沉寂,眼前渐渐出现了灯火之光。 四周开始出现模糊的景致,似庭院错落,曲径通幽。 兰殊的眉稍处,落下了一枚雪花,压在她密长的睫羽间,引得她眨了眨眼。 手腕间,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丝凉风灌袖的寒意。 可她已经作古,如何能感觉得到凉意?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谨小慎微的叩门声。 叩、叩、叩。 银裳连敲了好几下,里边儿毫无回应,丧气地垂下头,喃喃着埋怨了声,“哪有新婚之夜,把新娘子丢在门外的?” 转眸,只见自家姑娘目光空落了瞬,继而,定格了片刻,犹似琉璃的瞳仁中,泛出一缕惊异的光泽,忽而瞪大了双眼,张望着四周。 兰珠抬目四望,簌簌风雪下,处处张灯结彩的院子,底调黑瓦白墙。 门前一棵过檐的玉兰树,本是光秃秃的枝丫,此时系上了许多万紫千红的花球,除却凋敝之气。 旁边,一汪清池静寂,结着薄冰。 这熟悉的每一个角落,并非她刚刚身处的洛川王府,而是东宫。 秦老王爷为国捐躯后,章肃长公主难抵物是人非,选择了回宫寡居。 王府荒废数年,直至秦陌作质归来,方才重启故居,下令修葺,成了后来的洛川王府。 在这之前,秦陌一直暂居在太子表哥李乾的府中。 她与他少时的盛大婚宴,就是在东宫办的。 较之东宫前院的雕梁画栋不同,秦陌独住的这处小院,两室一厅,构局极小,颜色素朴寡淡。 刚嫁过来时,兰殊还纳闷了阵。 后来听邹伯解释,始知秦陌挑选这处简居,正是他刚从突厥作质归来的时候。 那时他在异国他乡遭了太多迫害与暗杀,犹如惊弓之鸟,只想僻静独处,不喜宽敞纷杂。 兰殊当时嫁得心甘情愿,听来只有心疼,全不介意与他在此蜗居,精心打理着他们的麻雀小院,来年一开春,就往那碧波池里撒了把芙蓉种子,开了一池的繁花,姹紫嫣红。 仿若一幅雅致的水墨画,横梗一笔浓彩,看得秦陌频频蹙眉。 长公主为他们择了冬日最吉的日子成婚,此时屋外寒风瑟瑟,飞雪肆虐,冷意朝着她的衣襟袖口里不断侵袭。 兰殊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似如一场大梦惊醒,不由捂紧了狂跳不止的心房。 银裳瞧她脸色不对,关怀地朝她走前两步,“姑娘,要不别等了,我看姑爷这架势,今晚是不打算让我们进屋了,你自小身子弱,别委屈自己......” 兰殊凝视着银裳尚且稚嫩鲜活的脸,怔怔出了好一会神,莲步轻移,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红扑扑的腮边。 奈何身躯冻得有些僵硬,一时没缓过来,加之身上的礼衣多层厚重,兰殊刚抬步,不慎踩到了素纱中单的裙摆,一个趔趄,竟直接扑在了雪地上。 头顶上隆重的珠翠团冠猛地一晃,叮铃作响,兰殊有些难堪。 而银裳,不愧是她贴心肝的丫鬟,一点没想过来扶她,转头就朝着屋门一阵狂拍:“不好了,新娘子受寒过度,晕倒了!” 银裳一壁敲着,一壁还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 兰殊:“......” 换作上辈子,兴许她就顺势而为了。 如今,她如何能叫屋中人瞧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 幽幽沉沉的黑夜,飘着斑斑驳驳的白雪。 大婚之日,他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银絮飞舞而下,媒婆当时笑开了花,连喊大吉大利。 全然不知这场雪,险些冻死了洞房外的新娘。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节 层层华服交叠,兰殊双手撑地,艰难在雪中蹒跚起身。 头上的凤冠终是过重,身上的绶玉环缠缚过头,少女好不容易爬起了一半,尚且半跪在地上,吱呀一声,屋门开了。 兰殊刚抬首,坠入一道冷淡深邃的视线中。 -- 大雪纷飞而落,门廊前,少年红服如枫,眉眼入画,广袖间繁纹织锦,绣着与她裙头相似的同心结。 寒风吹拂起他开门的袖口,衣袂轻飞,少年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将她由下而上地瞥了一眼。 秦陌是个聪明人。 兰殊也是相处久了才发现,他将她许多自以为是的小心思都看在眼里,不拆穿,不多话,当乐子一般。 上一世,她曾以为此时的他是软了心肠才开的门。如今再看,少年投过来的目光,又直又冷,完全就是作壁上观的姿态。 他长身玉立在门前,微挑的眉眼中,布满了戏谑,直挺挺站着,等着看她闹什么幺蛾子。 戏台子已经搭好,银裳严正以待,一双泪眼婆娑,抬袖拭面上前,正准备贴在少年腿边跪下,同主子合演一出声情并茂的苦肉计。 却被兰殊用极轻的声音阻止:“银裳,回来。” 银裳支着一双悬在半空的膝盖,回头懵懂地看了看她。 只见兰殊气定神闲,双眸一瞬,再度示意她退下。 银裳只好回身,吸了吸鼻子,默然退至一旁。 只待自家姑娘亲自上阵,拿下这不解风情的儿郎。 少女果然在她退下后,缓步上前。 便是方才在雪地里滚了一圈,丝毫不影响兰殊的姿色。 只见她拢了拢云锦大袖,敛衽朝少年行礼,不论举手还是投足,都令人赏心悦目。 翩翩靠近的少女身姿,堪堪丰盈的曲线,亦如山水,亦如风月。 抬眸瞬间,鬓边的残雪,鼻尖的冻红,不显丝毫窘迫之意,反而为她添了一份楚楚,愈发脱俗动人。 就是这贝齿间蹦出的话头,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 “书房,也睡得。只是世子爷能否容我进屋,拿身换洗衣裳?” 第002章 第2章 腊月的第一场雪,落得有些肆虐。 同缎而裁的婚服,一高一低,站在门前,寒风卷过袖襟同款的纹路,轻飘飞扬。 秦陌的眉稍微微一压,目光落在兰殊脸上,飞快而轻巧地打量了番,其间透着一丝探究。 少年不置可否,只微侧过身子,让出了一条进门的路。 直到崔兰殊规规矩矩走向衣柜,老老实实拿了衣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银裳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姑娘当真要睡在这儿?” 书房内,银裳嫌弃地环顾着四壁。 纱幕后,兰殊已经脱了红罗云锦大袍,正引臂去摘头顶的钗环。 银裳担心风漏冷了兰殊的身子,三步并两,先关上了书桌旁侧的支摘窗。 继而回到兰殊身后,帮着少女拆下那近乎两尺宽的凤冠。 头顶一松,兰殊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不睡这,若是出了院子,明儿非叫人笑话死了。” 可新婚夫妇不同房,即使在一个院子,传出去也是叫人笑话的。 “哪有人成婚不洞房睡书房的。”银裳心里不平,怨声载道。 兰殊却笑了笑,“有书房睡都不错了。” 总比到最后,连个坟头都没给她落的好。 上一世的今夜,兰殊足足在漫天大雪下候到三更天,最终晕倒在门口,磨软了少年两分铁石心肠,至少让她进了屋门。 后来,她便捏住他心口对她仅存的那点怜悯与柔软,不知兴过多少风浪。 也亏他忍她这么久,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最终触了他的逆鳞。 银棠左思右想,想不通,絮絮叨叨道:“姑娘到底是哪儿惹姑爷不欢喜了,非将您赶了出来?”小丫鬟的思绪乱飞,不禁脸颊一红,”可是那火折子,您没看明白?” 在银裳眼里,姑娘不过十五,正值少女羞赧的年纪,出嫁前虽听了嬷嬷的教诲,但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册,她当时略了一眼,确实没敢细看。 兰殊闻言,心里忍不住嗤笑了声。 重来一遭,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就是比那画册上更难以启齿的姿式,他都同她做过。 兰殊细细回想着上一世的今天,如实相告:“我是没细看,可我连他的头发丝也没碰着。” 她不过在他挑起红盖头的时候,轻轻唤了他一句夫君,继而,规规矩矩地起身为他宽衣。 手还未触到他腰迹的革带,就被他视如瘟神般,赶了出来。 秦陌不喜她叫他夫君,后来也不喜。 “没道理啊。”银裳盯着兰殊的脸出神不解。 她从小伴大的姑娘,拥有举世无双的美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知书识理又善解人意,堪为一株完美的解语花,断没有被人嫌弃的道理。 兰殊识出她眼底对她的满腔偏坦,心知自己便是杀人放火,银裳也会认为她是为民除害,哭笑不得的同时,不得不强撑着打趣宽慰:“许是他怕自己把持不住,毕竟我虽已及笄,迄今,还未来过葵水。” 银棠闻言默然,她家姑娘,确实晚熟一些。 此等非人为因素,实在无作他解。 银裳只得点一点头,着手给兰殊铺床,一壁忙碌,一壁不忘开解:“姑娘也别心急,您的好,相处久了,姑爷自会知道。何况您这么好看,我就不信这世上有哪个男人,能逃得过您的皮相。” 兰殊眸眼黯然了瞬,却佯作松快地瘪了瘪嘴,“说的像是我空有皮相而已。” “才没有的事!”银棠急吼吼地分辩,“但美貌本就是一项优势,别人想要还没有呢,姑娘理当自信才是!” 兰殊笑了笑,何尝不知她安抚的好意。 只是以色事人,终不得长久。 前世,她费尽心机,勾得秦陌近了她的身,可鱼水之欢再好,她搂着他的人,却拢不住他的心。 何苦来哉。 银裳帮她在罗汉榻上铺好床,打来热水让她洗漱。 本想使唤奴仆搬来浴桶,让她泡个舒舒服服的澡,考虑到不宜声张,叫人看姑娘睡书房的笑话。 银裳只好端着盥洗盆,吸了吸鼻子,狠下心委屈姑娘一晚。 兰殊有些疲累,并不在意这些,只想早些歇下,调整一下心神。 刚往罗汉榻上一靠,银裳帮她捻了捻被角,正准备吹灯。 屋外忽然响起短促而急切的敲门声。 秦陌身旁小厮元吉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从屋外传来,“娘子可歇下了?” 银裳看了兰殊一眼,提嗓冲着门前问了声,“何事?” “世子爷请娘子回趟主屋。” -- 秦陌一点儿都不想成婚。 当日他负手而立在京城各大高门贵女的画像前,眼高于顶,敷衍的目光扫过去,高个头的嫌人矮,瘦细长的嫌人胖。 太子李乾坐于厅前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听他满嘴胡诌八扯,忍不住唇角抽搐,眉头拧上了天。 见秦陌左右不得心意,李乾视线一瞬,欠身旁侧的内务府总管会意,忙将最后一道杀手锏,崔氏第一美人的画像捧了来。 秦陌仍是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本想着如何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乜过画像中少女那一袭明艳的红裙,心口却莫名没由来地一缩。 望着她那双秋波剪水的星眸,少年难得没有评头论足,短促的沉默。 说来也无他意,只是不经意联想起近几日,他总是莫名梦见一位红衣女子的背影。 说是梦,也不过一瞬。 她挡在他身前,张着细白的双臂,纤细的身躯飘落而下,就像一片寒风里枯萎凋零的秋叶,一袭明艳的红衣,随风挥散。 他奋手扑了空,每每醒转,不明所以间,心里,总是一阵空落。 而便是这片刻的犹疑,李乾非得认定他对人家有意。 呵,多看两眼就是有意。 那他每天同李乾大眼瞪小眼好几个时辰,他俩早该冒天下之大不韪,私奔了吧。 李乾铁了心要给他聘媳,自然也不听他的辩解,当下就入了宫,与章肃长公主一同将此事敲定下来。 从交换的草帖上瞥见“崔兰殊”三个字后,秦陌的心口,这几月以来一直沉甸甸的。 他并不认识那样一个人,思来想去,他将这股沉重感,归结于,他讨厌盲婚哑嫁的感觉。 何况,他又不是没有心上人...... 大婚之夜,秦陌眉尾漫了些醉意的醺红,氤氲着眼色,漫不经心往床头一瞥。 红盖头下,那双轻轻颤抖的柔荑小手,莹润无瑕,与梦中那双背对他张开的纤手,细腻的肌理,几乎重叠在了一块。 他情不自禁挑了盖头。 大片火红下,崔兰殊姝色无双,含羞带怯地抬眼,一双明眸清灵澄澈,比之画像,更添三分生动的娇媚,当之无愧的,倾城美人。 秦陌忍不住嗤笑,李乾为了纠正他走偏的心思,在为他谋妻上,当真是煞费苦心。 这美人娇滴滴起了身,软绵绵唤了他声“夫君”,抬手伸向他的腰迹。 他将她柔弱无骨的手一握,在她以为郎情妾意,耳根通红时,把她推出了屋门。 他不需要女人,只想她离他远远的,越讨厌他越好。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节 事实证明,他将一弱质女流丢在漫天大雪下的行为,的确惹人嫌,不出所料的,寒了新娘子的心。 他原以为崔兰殊主动离开,还算是个识相的人。 可往榻上一躺,他阖眸入眠,没再梦见那抹红衣,却坠入另一个,史无前例的梦镜之中—— 支摘窗旁的高几上,娇养的两盆异色山茶,正打着稚嫩的花苞儿。 一名女儿家站在茶花前,拿着银剪子,细细打理着它们的枝桠。 她披着一头鸦羽般的墨发,并未梳髻,只在发尾别了条红丝带。 窗台洒落的月色光晕,将她的身段勾勒得且娇且媚,探在花苞上的玉手,雪若无骨,不堪一握。 而那进门转入屏风内的男子,似他,又比他,年长几岁。 身形更为健硕修长,轮廓深邃,喉结线条分明,一双冷淡睥睨的凤眼,一迎向她的背影,竟多出了几分温柔,放慢放轻了脚步,从身后,缓缓搂住了她。 女儿家腰间猛地颤了一下,回眸的面容,有些瞧不真切,只一双麋鹿般的琉璃眼眸,清澄地将他嗔望着,透出些埋怨他吓了她一跳的苛责。 他嗤地笑了笑,一手揽着她,一手擎起了她的后颈。 接下来的画面,少年不曾涉猎过。 可在梦镜中,他的手掌熟稔地环住了她曼妙的腰肢,轻而易举堵住了她的唇。 一切的触感,细腻而又真实。 他一壁吻着,一壁将她推入了拔步床内,伸手往床头的幔帘一扯。 她被他困在床笫间,犹如笼中的金丝雀,在他掌心里,任他把玩。 他额间涔出了一层薄汗,手掌缚向她天鹅般的脖颈,迫她抬头,轻舔过她的耳根。 缠绵的嗓音喑哑,他抵着她不放,贴在她耳边,一声一声,低低地重复唤着—— “兰殊,崔兰殊......” 少年蓦地睁开了眼,脑海一时间犹如惊涛骇浪碾过。 他猛地撑腰坐起,眼前发黑,头痛欲裂间,下意识捂住了胸腔。 四周静寂无声,唯独他的心脏如擂鼓一般撼个不停,彷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里破裂而出。 秦陌不得不大口大口吸纳着空气平复,喉结处却一阵干涩,连简单的吐纳都刮着生疼。 床头的龙凤香烛灼灼燃烧,隔着帘幕,哔地跳了一下。 好不容易调整了呼吸,秦陌抬眸四望,他仍待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没有山茶花,也没有拔步床。 少年坐在床头怔了许久,并不明白自己,何以突然发这样活色生香的梦。 他对女子,本该无感才是。 茫然间,秦陌屈指抬起手,似有若无地蹭了蹭唇角,唇齿间,仿佛还残余着梦中人雪颈上的香气。 令人心猿意马的女儿香。 空气中,浮着梦里的那缕香。 秦陌原以为只是梦魇过后残留的幻觉,可待呼吸趋渐平缓,那气息仍缠绕在他鼻尖,清香独特,久久萦绕不散。 少年鼻尖动了动,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起身下榻,顺着这股沁脾的香,缓步,来到了衣柜前。 从今儿起,他的衣柜,已不再只有他的私物。 秦陌打开了柜门,那股在他梦境里勾缠缭绕的香味,一瞬间变得浓郁,扑面而来。 他愣了愣,似是一下想通了什么,神色一凛,转头冲屋外寒了嗓音,“来人!” 第003章 第3章 兰殊迈着莲步来到主卧门前,正好遇到东宫侍卫首领,即文昌侯府的小侯爷傅廉,从里边儿出来。 傅廉刚把秦陌那一嗓子召来的仆人们尽数带出了屋,远远望见她,恭谨地行礼作揖,“世子妃。” 兰殊福身回了礼,“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只见傅廉干咳了声,略有窘色,只是谦和地抬手请她一人进屋,自己也没有随在后头跟进来,而是谨慎地从外头,关上了屋门。 兰殊独个儿走进了里屋,只见秦陌寒色坐在了桌前,一张可堪入画的俊脸,下眼皮透着暗沉,活像顶了一脑门的官司。 兰殊走路的姿势素来优雅,动静极轻,没了环佩玉珰,像只猫儿似的,人靠近了也微不可察。 然秦陌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早早掀起眼皮,掠了她一眼。 兰殊已经卸了钗环,一头墨发,仅在发尾扎了条红丝带,略显慵懒地披在身后,垂至杨柳般的腰身。 令他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心口猛然一滞。 兰殊全然蒙在鼓中,不明所以,只见少年细长的眼帘一阖,像是恨不能把看到她的画面眨出去般,避过她,目光乜向了衣柜边。 衣柜前,站了一名与兰殊年龄相仿的少女。 她戴着口巾,正好俯下身,从一副紫檀木盒中,拿出了叠放整齐的一件女儿兜衣,摩挲了下布料,前后仔细检查了遍,继而,放置鼻尖,轻嗅了嗅。 口巾少女的神色专注认真,动作严谨,并无轻浮之意。 饶是如此,兰殊的脸色还是如红墨染了清水,羞意一点点从其间,蔓延了开来。 那少女似是想通了什么关节,茅塞顿开,紧皱的眉间舒缓,大大松了口气,转过头,正准备同秦陌开口,不料视线与兰殊在半空中交汇。 昌宁小公主久闻崔氏第一美人的鼎鼎大名,今儿个却是头一回见。 听多了坊间传言“娶公主不如娶五姓女”,昌宁一直十分好奇,这五姓女到底是有多美貌动人,连她这等金枝玉叶都盖了过去。 可惜白天新娘子入门的时候,盖头严严,未露一丝端倪。 昌宁只能期待在明日的宫宴上,一睹美人芳容,这会猝不及防对上,心里,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我个天爷,当真是绝色。 便是一身素色便衣,头发披散,面上未施任何粉黛,也丝毫不减兰殊的姿容。 那宛若繁星般璀璨的清眸,无辜又美好,往人身上一旋,却不管是男是女,都叫她看酥了半边骨头。 兰殊被她盯得紧紧,眼波微颤,不太自在地,觑了一眼她手上的兜衣。 本来心无旁骛欣赏美人的昌宁,低头,颊边腾然浮出了一大片红云。 “不是,嫂嫂,我、我不是流氓!” 昌宁急急上前两步,忙想着将兜衣俸上,物归原主,刚递手,又觉得此举十分不妥。 顶着头皮发麻,昌宁只好连忙转回身,小心谨慎地把衣物放回了衣柜中。 “查出什么了吗?” 就在此时,秦陌冷冽的嗓音响起,迫切将昌宁魂飞天外的思绪,拉回了正事上。 昌宁肃然摇了摇头,“没有问题。” 话音一坠地儿,秦陌有些不可置信,蹙起眉间,语气凛然,“没有问题?这么香你闻不到?” 他一副嫌弃她学艺不精的臭脸,昌宁直接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沉吟了会,微红着脸,走向了兰殊。 “嫂嫂,冒犯一下。” 兰殊不明所以,只见小公主牵起她的手,俯首,隔着口巾,鼻尖挨了下她的手背,轻吸了口气,又抬手,缓缓拨开她挽至身后的墨发,朝她颈间,克制有礼地嗅了一下。 兰殊眼睫轻轻发颤,犹如蝶翼般扑闪扑闪。 幸而对方是个姑娘,不然她定要被这暧昧的动作,搅得浑身哆嗦了。 秦陌静坐一旁,晦暗不明地望着昌宁的动作,脑海间,梦中他抵着她耳鬓厮磨的画面一闪而过。 少年隐在广袖下的双手,几不可闻地蜷缩了一下,心口一下又一下地猛抽起来。 昌宁心有定论地问:“嫂嫂身上的香味,可是从小就有的?” 兰殊愣了会,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昌宁目中闪过深深的艳羡之色,回眸,同秦陌一本正经道:“真没有问题,也没人用香害你,这香气是嫂嫂身上自带的,沾到衣服上了而已。” 秦陌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好似她纯属查不出来,搁这糊弄他。 好歹是华圣手的关门弟子,不过检测个迷香,她还不至于拿捏不准。 面对秦陌的质疑,昌宁冷哼了声,“不信我,你今晚自个闻闻不就好了。” 昌宁作为李乾的胞妹,大周唯一的嫡公主,自小被惯坏了,说话向来直来直往,不知忌讳。 秦陌被她这么一呛噎了话,面色紧绷,下意识,瞥了崔兰殊一眼。 兰殊垂下眸,不可避免的害臊,眼底却闪过一丝清明,应是已明白了他喊她过来的意图。 秦陌从不信邪,打开衣柜那会,便在心里笃定了衣柜的香味有问题。 尤其是她离开时,还特地进门,接触了衣柜。 要叫他查出来她敢对他下药不轨,他定把她轰出去。 不料,却是没问题。 难不成真的只是一时梦魇? 秦陌不信鬼神,历了场没头没尾的春梦,又如何能和什么前世今生想到一块。 他默不作声,静静审视着眼前的美人。 按理而言,换作寻常少女,遇到这种情况,早该觉得心虚慌乱,或是当真被他误会,心生委屈了。 她没有,除了脸上有些如遭了搜身一般的羞赧红晕,整个人静悄悄的。 历过生死的人,这世上大抵没多少事,能叫兰殊心惊胆颤了。 她垂首而立,心里只有一点纳闷。 上辈子,他虽在她死缠烂打后,被迫让她进了屋。 但两人也是相安无事,一觉睡到了天亮,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他也从没在意过她身上的淡香。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节 今晚,是怎么了。 兰殊百思不得其解,秦陌已经驱赶昌宁离去。 转眼,少年的长靴,伫立到了兰殊面前。 兰殊微抬起首。 秦陌神色略有不自在,但也没再揪着她不放,凛凛瞰了她一眼,负手而立,看向衣柜道:“这些衣服看着都旧了,我明天安排人,给你做过新的。” 看似是对于今晚误会的安抚与宽慰,兰殊察觉到了他口气中的一丝不信任,亦不反驳,沉默了会,敛衽颔首,“谢世子爷。” 她千挑万选带进门的这些衣服,为了衬出她的明媚,颜色都十分醒目瑰丽。 总是碍他的眼。 做过也好。 -- 秦陌最后还将主屋让与了她。 看似是愧疚于对她的诬蔑,实则只是避开屋里的香味。 兰殊却之不恭,站在门口,福身送他离去。 回眸,却见昌宁和傅廉,不知何时折了回来,悄然站在了她身后的长廊上。 望见少年铁了心留美人独守空房,完全不相信她的诊断,昌宁朝着秦陌的背影狠狠吐了个鬼脸。 转眸,望着兰殊独自一人站在门前,新婚之夜遭此羞辱,昌宁忍不住心疼美人。 姓秦的那混账玩意儿,刚刚还想直接叫人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幸好傅廉觉得不妥,及时把昌宁叫醒了来,不然这番兴师动众,新娘子的名声,以后往哪搁。 昌宁心里气他不懂怜香惜玉,却也不敢同兰殊道出实情,只得上前又恼又怜道:“嫂嫂别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这个狗牌气!” 兰殊摇了摇头,似乎并不介怀地冲她提了提唇角。 小公主斟字酌句了会,还是生怕她头一天就忍受不了那狗东西般,忙不迭安慰道:“嫂嫂刚进门,还不了解表哥。他这个人心肠硬的很,若是对你一点意思都没有,肯定不会含糊。那日内务府拿来那么多女子的画像,他哪个都没看上,偏偏对你的默许了声,铁定是动了心的!” 傅廉与秦陌自幼相识,认同昌宁的看法,亦附和举证道:“世子妃可能不记得,去年梨园的开春宴,我们见过的。当时世子爷同臣上场打马球,您就在观赛台上。赢的时候,他难得朝女眷那厢席面回眸了眼,第一眼,就看向了您!” 傅廉说着,一双常年含笑的双眸眯起,露出颊边深深的酒窝,“太子爷当时还揶揄他,问他没事盯人家姑娘看什么,他居然还嘴硬,说‘她那么白,人群里跟道光似的,我看不到才奇怪’。” 不过今夜喜宴上,傅廉又拿这事调笑了新郎官,他却已是一副想不起这茬的样。 这个就没必要同世子妃说了。 傅廉想。 昌宁听了,在一旁吃吃地笑,“那他肯定是那会就留意到嫂嫂了,还不承认!嫂嫂你千万别误会,表哥他心里有你的!” 前一世,兰殊也是这么以为的。 以为少年初尝情滋味,自然冷淡被动些。 以为他眼里有她,只是心高气傲,不擅表达。 两人的床笫之欢上,他的确贪恋她的白。 甚至将床幔被单,统统换作了衬白的湖蓝色,将她横陈其间,揉捏她,就像捧着一朵无比柔软的云。 她曾以为他是动了心的。 可贪恋一个人的身子,与贪恋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无论如何,兰殊收下了他们此时此刻开解的好意。 兰殊掩袖同他们一起笑了笑,状似完全信了他们的话,善解人意的,不会与秦陌计较分毫。 昌宁明显松了口气,纯真的面庞,满心满意都是盼着兄嫂和睦的样。 双方再寒暄了几句,见夜色阑珊,便不再耽搁相互的安寝。 兰殊回了主屋歇下。 毕竟是前世住过的地方,兰殊并不陌生,除去躺在榻上整理了一下意外重生的心境,她睡得还算安稳。 第二日,一大清早,梳妆打扮过,兰殊秉承新妇之责,前往书房,伺候秦陌起床。 两人将一同入宫,拜见长公主。 岂料一进门,少年的目光便冷冰冰地戳了过来。 第004章 第4章 秦陌睡得一点儿也不好,书房的罗汉榻上,残余了美人靠过的异香。 昨晚,她笼统待这不过两个时辰,竟也能留下香气。 兰殊身上的气息并不难闻,相反,可谓是国色天香。 可少年昨夜发了那样的梦,再嗅到这股熟悉的香,怎么,也无法安寝了。 秦陌坐在榻前,眼底发青,捏了捏眉心,正准备掀褥下榻,屋门被人轻轻叩响。 再见到那张困扰了他一夜的芙蓉面,少年实在难以露出好脸色。 兰殊秉承新妇之责,伺候他更衣洗漱。 说是伺候,兰殊望着他眼底的烦躁,很识相地只是试了试盥洗盆里的水温,浸湿帨巾,将外衣挂于衣架,便垂眸立于一旁,从始至终,没有碰过他。 洞房花烛夜将新娘弃至门外,任哪个女子历了这么一遭,都该是心灰意冷,凉下大半截心肠的。 秦陌对崔兰殊现下的态度,颇为满意。 要是她能够再动作利索些,少磨磨蹭蹭,就更好了。 入宫的驰道上,兰殊艰难提裙下车,身上的礼服繁重,走得有些慢。 怪只怪上辈子,秦陌太惯着......或是懒得管她。 任由她随性穿着,全无要求她行贵妇的端庄打扮。 成日在府中,还如做姑娘似的,只着轻便襦裙,随时在长廊上奔跑嬉闹。 这会儿层层华服缠身,反而不习惯起来。 顶着秦陌冷漠嫌弃的目光,她头皮发麻地垂首,只能奋力快步往前。 -- 先帝驾崩当年,李乾不过九岁。 小儿年幼,江山难托,先帝不得不留下遗诏,由摄政王秦葑兼中枢四位宰辅执掌朝政,辅佐太子,共理国政大事。 后来秦葑战死,章肃长公主未免李氏江山大权旁落,接过了亡夫的虎符,垂帘听政,代掌军机大事,制衡中枢。 起初,对于国朝最为尊贵最有权势的女子成了她婆婆,兰殊敬畏而胆怯。 重来一遭,坤仪殿内,两侧宫女福身挑开彩幕珠帘,兰殊再度朝那御座看去,却十分欣赏而敬爱长公主的傲然仪态。 毕竟表里如一的高傲,比佛口蛇心可强太多了。 兰殊上前行礼叩首,为她奉茶。 章肃长公主接过茶水,浮着茶沫的同时,双眸凝向了她身旁的少年,蹙起眉梢,“秦陌,什么出息?洞个房,比你新妇的气色还差?” 话音一坠地,兰殊不由愣怔。 此话,前世长公主并未斥过。 上一世,兰殊险些成为国朝第一具新婚之夜的冻死骨,伏小作低,最终逼迫新郎官软了心肠,得已入了屋,与他共枕。 虽未圆房,至少,没有那么多闲言碎语,落进长公主的耳中。 这回,分房这么大的动静,到底瞒不过。 秦陌当然听得出母亲隐晦的敲打,也不戳破,只字不提昨晚分房的事,直楞楞跪了下来,拱手作揖:“孩儿无能。” 他摆出一副新郎体力不济的孬样,故意顺着她的话,和她对着干。 章肃长公主唇角抽搐,剜了秦陌一眼,朱唇轻启,满腹训斥的话,呼之既出。 李乾坐在旁边,狠狠干咳了一声,打断了她滔天的怒火。 长公主见李乾目光示意着大殿四周的宫人,终究忍了忍,没有当庭发作,以免叫人传出去,令小夫妻更加难堪。 她温和缓慢地喝下了儿媳递来的茶水,甚至按民间规矩,给了兰殊红封。 继而,引她上前,又仔细端详了她一会,摇头斥了句:“素了。” 兰殊微微抬首,只见长公主伸手探向头顶的叠鬓,摸出一支流光溢彩的钗环,别到了她仅缀几点珠花的盘髻上。 上一世,兰殊身着世子妃的翟衣拜礼,搭配着满头珠翠,盛装打扮入宫,成为了国朝最美的新妇。 章肃长公主那时看她许久,妆容钗环无不完美,只觉多加一笔,都是画蛇添足。 这回兰殊仍着了规矩的华服觐见,深青色鞠衣,胸背鸾凤云纹织金,但为了不让秦陌久等,妆发十分简约,头上并无冠子,也无金箔点鬓,髻发上,只有几朵珠花映衬。 反倒将长公主疼惜小辈之心,勾出了几分。 “这簪可是姑母平日最喜欢的一支,弟妹好福气!”李乾对此温言笑道。 兰殊谢过长公主,仰首望着她一双睥睨的凤眸难得温柔了瞬,甚至探出手,朝少女的鬓角摸了摸,忽而体会到了何谓爱屋及乌。 长公主待她良善,皆沾了秦陌的福。 可在九年前,为保江山无虞,长公主向先帝献上秦陌代李乾出塞北作质,弃子求荣之举,让两人的母子情,从此蒙上了一层阴霾。 如今长公主权倾天下,两人是母子亦是君臣,一个拉不下面说,一个心里赌着气,交流间,总是别扭与苛责。 对比下来,自小在长公主身边长大的李乾,反而更像是她的孩子,更懂她的心意。 婚嫁之礼于东宫举行,兰殊于礼,也需给一家之主敬茶。 李乾作为一国储君,年方十七,却早有了成熟男子的稳重模样,威仪不浮于表,说起话来和风细雨,温润如玉。 只见他含笑接下茶水,亦给了红封。 长公主见状,眯缝了眼,直接问道:“你包了多少?”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节 李乾笑了笑,“自是要比姑母给的少,怎好抢您家长的风头?” “我又没要这风头。”长公主薄露笑意,轻嗤了声,转首问向身后的安嬷嬷,“前廷的席面在安排了吗?” 安嬷嬷如实作答,长公主听到太子特意召了梨园的戏班子进宫唱戏,双眸瞬向兰殊,“喜欢听戏吗?” “喜欢。”兰殊点了点头。 长公主续问她都爱听什么戏,兰殊想了想,答了几出知名的,长公主让安嬷嬷一一记下,“待会就让他们唱这些吧。” 李乾蹙起眉稍微笑道:“姑母不听素日最喜的《莺莺传》了?”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多大年纪了还听《莺莺传》......你没听见人小姑娘都爱《穆桂英挂帅》吗?” 李乾掩唇,似笑非笑起来,“弟妹刚刚不也说了《金玉奴》这类曲目吗?” 长公主愣怔,随即同他一并笑了起来,含笑间,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了秦陌。 兰殊在一旁看着他俩说起话来亲密无间,一个眼神便心领意会,忍不住,觑了一眼秦陌的神色。 只见少年薄唇微抿,直接冲李乾剜了眼,“你怎么不问问我喜欢听什么?” 李乾啧了声,“你又不爱听戏。席上备的可都是你爱吃的。” 秦陌脸色稍霁,轻哼了声。 兰殊以前没有领会,如今再看这三人的状态,反而觉得长公主当年忍痛让秦陌替李乾作质受苦,为的就是一个手足情。 皇城位于权力的漩涡中心,是个吃人的魔窟。 秦家数代功勋,当之无愧的将相世家,章肃长公主深受先帝偏爱,嫁入秦府,如虎添翼。 先帝临终前,会将摄政王之位交予秦葑,除却对于长女的偏袒信任,也因只有秦家的后人,才能握得住庞大的军权。 秦家几代人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在军中的地位,已经分毫不可撼动。 太子彼时年幼势弱,若没有军方的扶持,只怕撑不到继位之日。 然,纵使秦家忠烈满门,洛川王赤胆忠心,可功高盖主,少不得受人弹劾。 李乾继位后,即便血亲相连,也不得不忌惮秦家的势力,私下做过不少打压,逐渐将长公主架空削弱。 可在他病入膏肓之际,却还是立了秦陌做摄政王,代为理政,足见其之信任。 由此看,长公主爱子,为之计深远。 只不过如今的他们,都还是半大的少年,什么都还看不出来。 秦陌再怎么年少成名,在长公主这,永远只是个置气生母弃子的孩子而已。 -- 为了喝兰殊这杯新妇茶,章肃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今早都辍了朝。 寒暄过后,长公主需回凤阁与各大宰辅周旋理事,到午膳设宴,才能再回后.庭。 临走前,她温言询问了兰殊可有入宫玩过,得知她深待闺阁,严词勒令秦陌带着新妇去逛一逛御花园解闷。 秦陌敷衍应声,两人并肩走出殿门。 秦陌于长廊回首,见长公主与李乾皆已远去,瞥了眼兰殊:“《金玉奴》是什么?” 少年不爱听戏,自然对戏曲了解不深,但他也不是有闲情单纯来问戏的人,只是兰殊一时间没反应出他问这话的缘由,不由愣了一愣。 秦陌见她迷糊,双手交叠,朝着太子与长公主远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为什么说你点了《金玉奴》的时候,他俩合伙看了我一眼?” 兰殊这下回过味来。 原来,看见长公主同太子殿下更为亲切,说着他俩心照不宣的话,少年状似神色如常,却也不是,无动于衷。 只是不影响他与李乾兄弟情深。 兰殊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珠钗,似是垂眸思忖了好一片刻,温言揣测:“可能......是他们同时想到了这部戏曲,还有一个别名。” 秦陌微微眯了眼,狭长睥睨的凤眸,与他母亲如出一辙,“什么别名?” 兰殊干干咳了声,双手攥于胸前,有些难以启齿般,一字一字,凝向少年的眼睛道:“棒、打、薄、情、郎。” 秦陌:“......” 秦陌双眸一凛,冷冷笑道:“你在,暗示什么?” 兰殊瞪圆了眼睛,根根卷翘分明的睫毛下,一双麋鹿般的眼眸清澈,叠声切切:“万万没有这个意思!是这部戏本身就很出名,我觉得公主娘娘爱看,顺口提出来的!” 少年眼睛眯缝得更深,兰殊干干与他对望着,巴掌大的芙蓉面,端着全是不知者无罪的模样。 秦陌睨了她半晌,漫不经心地提了提唇角:“不是去逛御花园吗?走吧。” 兰殊望着他眼底闪过的凉意,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少年把她丢在了御花园。 第005章 第5章 兰殊已经努力跟紧他了,奈何衣摆太重,时刻要关注脚下的步子,一时不察,在一个假山转弯处,跟丢了步伐。 虽不如方才所言的初次入宫,兰殊识路的本事非常一般。 御花园的这片假山林蜿蜒曲折,她上一世绕了好几圈,还是没走明白。 早知道刚刚不逞那一时的口舌之快了。 兰殊懊悔地想。 好在她也不是个性子急的,原地坐在了湖边纳凉,等着秦陌消了愚弄的兴头,回来寻她。 便是他恶作剧彻底丢下她,到了午饭时分,也总会有人来找她的。 兰殊安然坐在湖畔边歇下。 原地待了一会,日头渐高,假山后边,渐渐传来了一些宫女们的嬉笑声。 她听到人声,本想上前问路,一靠近,被迫听了一耳的闲话,才发现她们嬉笑的是她。 “姐姐今天可看见了?那崔家的姑娘,真是美极了。” “再美又如何,不过一夜,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你说世子爷怎么想的,这样的美人,也能丢到门外,弃之不顾?” “还能怎么想,定是她不懂事,才讨了人嫌,否则洞房花烛夜,谁会闲着没事为难自己的新妇呢。” “这新婚之夜被赶出门,你说崔氏以后在后.廷,还怎么有颜面待下去?” 兰殊愣在原处良久,自嘲地笑了笑,转回身,静待人声离去。 却有一道尖细的男子嗓音响起,开口,便是一顿狠狠的责罚,“呦,这是事都忙完了?竟有空在这嚼舌根?都给我去内务府领二十个板子!” 殿前侍头刘公公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贴心人,此时出现在这,想必不是特地来听宫女嚼舌的。 兰殊从石椅前缓缓起身,理了理袖口长裾的褶皱。 不过一会,刘公公果然衔着笑意,绕过遮挡的假山,躬身来到她面前。 上一世,太子殿下也曾在新婚第一日,找她谈过话。 毕竟在东宫办的婚宴,昨夜之事,府内的仆人,俱已向他禀报。 前世,兰殊虽入了洞房,但在门外守到了三更天,照样是委屈。 御书房内,李乾长身玉立在书架前,手握一卷孤本,听完了刘公公的耳语,眉头紧皱更甚。 “昨日折子呈的多,孤一喝完喜酒,便回了前省办公......也忘了同府中下人交代,让弟妹受委屈了。” 东宫内事,不过一夜就传到了外人耳中,李乾自认是自己御下不严,没有约束好府内人的嘴。 谁能料到,秦陌那小子竟如此混账! 何况长公主的独子成婚,整个京城万众瞩目,想瞒也瞒不了。 兰殊摇了摇头,敛衽俯首,目光澄澈,“此事非殿下之过。” 李乾见她年纪虽小却性子温和,并不为一时委屈心怀不满,心中慰藉的同时,又闪过了一丝疑虑。 按理而言,新婚之夜,新娘子单纯为了自己的声誉,也断然要进洞房的。 秦陌的性子他清楚,小打小闹不少,真叫他彻夜看着一个弱女子冻在冰天雪地里,也是做不到。 拿捏男儿的怜惜,当是女子的专长。 可她一点儿挣扎都没有。 当真因秦陌的一时混账,彻底心寒了? “子彦他虽有些脾气,人却是好的。”李乾温言细语,带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要真说起来,我才是你俩真正的媒人。是我觉得你俩般配,才同姑母合计,定下了这门婚事。” 兰殊垂目而立,闻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定下的事,容不得拒绝。 却不代表秦陌一定会对她好。 李乾做的这桩媒,终归是好心办坏事,叫她落了个香消玉殒。 是以,兰殊也不得不问一句,“殿下是从哪里看出我们般配了呢?” 兰殊的声音轻轻的,不是质问的口气,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哀莫大于心死。 李乾沉吟了良久,似有理解,长长吁了口气,“我知道他昨晚的行为,大抵是伤尽任何一个女孩儿的心的。但孤还是希望,你能给他一个机会。” 兰殊短促的沉默,抬起双眸,“可他好像并不需要我的机会。” 毕竟,他现在爱的,以后爱的,从来都不是她。 李乾默然片刻,“你在崔家的境遇,我清楚。” 猝然的坦诚,上一世也有过,兰殊美眸圆瞪了片刻,便识相默了声。 人人都以为成为崔氏第一美人,当是何等风光,却不知这个头衔的背后,藏了多少辛酸与无奈。 乳母,姐姐,弟弟,便是那一张张她珍爱的面庞,不断萦绕在她脑海中,才叫兰殊没法舍下秦氏宗妇的尊贵身份,在一开始,就同秦陌恩断义绝。 李乾只警醒了她这么一句,也不多说,开口便是承诺:“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继承大典。如果你能在他身边待够三年,我以新帝的身份,先许你一个承诺。”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节 未来君王的一言九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伦理纲常在上,其他,届时你皆可要求。” 这个条件,李乾上辈子也提过。 可上辈子她对秦陌一往情深,一门心思扑在了他身上,岂会央求什么。 只道会伴在他身侧长长久久,同他延嗣繁茂,同他相濡以沫,不需要任何恩赐与奖赏。 这会儿,兰殊沉吟许久,敛衽下拜,同他叩首,重复了上一世的痴心话。 临了,兰殊适当拭了拭泪,补了句,“就怕一直入不了世子爷的眼。” 李乾的神情有了慰色,展露出了一点笑颜,温言唤她起身,“你这么好,子彦肯定会喜欢的。” 兰殊的清眸,藏在拭泪的广袖下,觑了他一眼。 她还是这么回答,不过是清楚自己在太子眼里,只是一枚棋子。 李乾是秦陌的兄长,偏袒秦陌,人之常情。 他既企图用她来转变秦陌的心意,自然更乐见于她一门心思放在秦陌身上。 是以,即使兰殊已别有所图,现在都还不是表现出来的时候。 李乾金口玉言续道:“你虽然说你不要,但孤既已作诺,便不会食言,若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有他这么一句,刚刚落下的金豆子,便算是赚回了本。 兰殊福礼拜谢。 李乾望她一眼,还待开口想要说些宽慰的话,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秦陌听说自己故意扔在御花园的新妇被刘公公带到了御书房,不得不半路折了回来。 李乾听见通传,含笑与兰殊道:“孤已经叫戏班子入了前廷上台排练,弟妹不妨先去看看,席上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也可以帮忙指点一下。我留在这,替你骂一骂他!” 兰殊露出一点奉承的笑意,敛衽行礼告退。 -- 在东宫,两兄弟相差不过一岁,手足情深,时常勾肩搭背,打打闹闹,可到了宫里,千千万万的眼睛盯着,礼不可废。 秦陌一进御书房,按规矩同太子殿下行君臣之礼。 往日李乾都会笑一句“赶紧起来”,这次,他站在书架前翻翻找找,对于少年的到来,恍若未闻。 秦陌也不僭越,只是跪在地上,抬眸质问李乾:“你和她说了什么?” 李乾仔细将手上的孤本放回书架,头也未回道: “你管我同她说了什么?” 秦陌默然片刻,冷哼了声,“反正你说什么都没用。” 少年跪的腰身板正,伏在地上,端着一副宁死不屈的不堪折辱模样,倒把李乾看笑了。 一国储君温润如玉的笑容里,裹挟着丝丝冷意,“说什么都没用?你真当你昨晚干的混账事,我不跟你算了?” 李乾瞥他一眼,“就这么不满意我给你选的妻?” 秦陌垂眸没说话。 “我不管你满不满意,人既嫁了你,便该对她好!你以现在的年纪升任枢密院六品供奉郎,史无前例,朝内外多少眼睛盯着,中枢那帮老头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你倒好,非要闹个家宅不宁,叫谏台参你一个私德不修?” 秦陌冷着脸不吭声。 李乾见他如此执拗,摆了摆手,面色无奈,“行,我是管不动你了,只能叫姑母来。等她老人家发问起来,你那点龌龊的小心思,为兄也不知能瞒几时。” “也不知你那病弱扶柳的卢家四哥哥,经得住姑母几分怒火?” 太子殿下说话向来温和,这番话语下隐藏的杀机,令人悚然一惊。 这样的敲打,已是他忍耐力到了极限,话说的极重的时刻。 秦陌犯了急,跪在地上的膝盖不禁往前挪了两分,“这事和他无关,他根本就不知道!” 李乾一拍案几,怒斥道:“你倒是知羞!” 秦陌咬牙噎了话,李乾狠狠瞪了他一眼,复而叹息:“也罢,你现在年纪还小,一时迷糊,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很正常。待你过段成婚的日子,你会发现区别的。” 见李乾真动了怒,秦陌没敢放肆,垂目跪着,眉眼仍是一派倨傲,“若我心意如故呢?” 李乾冷嗤了声:“那就当你哥眼瞎!” 秦陌不以为然,直勾勾同他对望:“你就这么确定我会喜欢她?” 李乾盯着他倔强的脸看了会,冷冷笑着,笑出了一脸高深莫测。 心里却闷闷地想,死马当话马医罢了。 不然,叫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误入歧途吗? 但愿崔家姑娘,能争这口气。 -- 秦陌大概是听进去了,不敢拿心上人的身家性命胡闹,最后耐着性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兄弟俩不欢而散。 秦陌先入了前厅。 兰殊正帮着安嬷嬷张罗席面,远远见到秦陌,只得停下手上的活计,上前行礼打招呼。 口中一句“世子爷”还没出口,只见少年目光觑了大厅右边的后侧座一眼,冷着眸子同她低声嘱咐:“别同我说话。” 重来一世,再看她少时的夫君,兰殊萌生出一点在看一个青涩小儿郎的感觉,心里止不住冷笑。 说的我乐意同你说话似的。 第006章 第6章 宫宴之上,兰殊的目光,顺着少年的视线朝右边望去,看向了那位已经坐在了矮榻上,掩袖低低轻咳的男子。 一身淡雅的青袍,身姿羸弱,脸颊间的苍白病态,为他添了一份独有的出尘风姿。 卢家四郎卢尧辰,太妃留宫照看的外甥,秦陌的结拜义兄,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前世的今日,秦陌入席后,也不许她开口同他说话。 兰殊还以为是食不言,寝不语,如今才知道,他只是不希望那个人,看见她和他说话。 开席后,兰殊当真谨遵夫嘱,坐在秦陌身旁,低头执箸,从头到尾没往他那厢流连一眼。 秦陌当然是顺心的。 要是昌宁不捣乱,就更好了。 昌宁小公主笑吟吟坐在了兰殊身旁,怕兰殊头一回入宫不知规矩,一直在旁边好心指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昌宁见兰殊语笑嫣嫣,美人莞尔如春风拂面,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可兄嫂之间,从头到尾,却没有一句交谈。 昌宁忍不住朝秦陌那厢质问:“表哥还和嫂嫂闹别扭吗?” 恰在这时,席内乐声休止,她清冽尖细的少女之声,毫不意外地绕上了房梁,引得众人侧了目。 秦陌一抬首,就对上了李乾晦暗不明的双眸。 李乾先冷眼瞥了他,再而,恫吓般的,看向了弱不经风的卢尧辰。 秦陌薄唇紧抿,不得不执箸向前,信手夹了几块鱼脍,递进了兰殊的碗内,“尝尝这个。” 若不是兰殊的眼儿尖,险些没看见他温情的神色下,眼底闪过的不屑与疏离。 兰殊微微弯眸,特意贴近了两分,靠在他耳边低语,在外人看来,小夫妻俩儿新婚燕尔,亲密无间。 然扑在少年耳边的话语,不过一句轻轻软软,而客客气气的,“多谢世子爷。” 秦陌感觉到了她的配合,舒心合意之余,忍不住朝她探了一眼。 兰殊拿来一个新碗,将鱼脍放入里面,添上了姜葱蒜末,乖乖拌料。 秦陌望着她手间搅拌的动作,引臂的姿势柔软优美,脑海中,竟然浮现出另一副画面。 豆大的灯火下,满是案牍的桌前,半截红袖闯入他的眼角,一模一样的轻柔动作,正给他拌同样的酱料。 男人忙了一天没顾上进食,她特意将晚膳送来了书房。 他不过吃了一口,便将她拽入了怀中,猝不及防啄了口她的樱唇,摩挲着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低声笑她,“是因为跟鱼一样滑,所以吃不得同类吗?” 唇齿间彷佛留下了她口脂上的香气,少年整个人如临大敌,心口忍不住又打起了颤。 他连忙将目光一收,僵了片刻,闭眸,捏了捏针刺般的太阳穴,不知为何会出现幻觉。 隐隐间,他又闻到了她身上天生的那点女儿香。 从她的袖口间溢出,恍若兰芝芳草。 转眼,兰殊把拌好酱料的鱼脍,夹回了他的碗中。 那银箸无意间叩击碗边的轻响,勾回了秦陌的心神。 面对她这样亲密体贴的动作,少年第一时间,先看了眼对面的羸弱义兄。 继而,在李乾和长公主的双重注目下,他只好同崔兰殊露出一点僵硬的笑意,起箸,尝了一口。 方才的幻境里,女儿家拌的佐料咸淡适宜,颇为对他的胃口。 秦陌潜意识以为这玩意差不到哪儿去,直接一口下去,却吃了一嘴的酸甜苦辣,五味陈杂。 “好吃吗?” 面对李乾时不时瞥来的探视,秦陌不得不极其昧心的,咽了下去,提了提唇角,笑得人心口发凉,“不错。” “那世子爷多吃点?” 兰殊澄澈无辜的双眸,闪烁着,划过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戏谑,把剩余的鱼脍,尽数添到了他碗中。 秦陌僵硬了笑容,“你全都给我,是要我给你再夹些吗?” 兰殊唇角含笑,下颌微扬,又靠近了他的耳畔,端着一副窃窃私语的亲密样,同他慎重道:“不是这样的,世子爷,我吃不得鱼。” 她温热的气息就这样轻轻扑在了他耳廓边,秦陌蓦然回想起方才幻觉中的那句——是因为跟鱼一样滑,所以吃不得同类吗?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节 他垂下冷冰冰的凤眸,视线不由落在了她的脸上。 少女的芙蓉面尚未从他鬓边离去,入目,是吹弹可破的莹润肌肤,白如美玉。 看着的确比鱼还要滑的多。 秦陌心口一滞,连忙将脑海里不该有的杂念晃去,撇过头,低声嫌弃了句:“你事还挺多。” 兰殊也不着恼,轻声细语道:“我吃了,事会更多的。” 她再不会像上一世那样,为了强求他的怜爱,故意吃下过敏之物,在他面前病倒,累得他照顾她一夜了。 -- 直到散席,秦陌才不急不徐地连灌了三大盏茶水。 见列坐上席的长公主与李乾俱已离去,他凛下眉眼,朝兰殊斥道:“都说崔氏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你不知道你的拌料放咸了吗?” 便是传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秦陌才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心存故意。 兰殊的眼眸澄澈,就跟丛林里只会吃素的麋鹿一般,睁大了眼直直望着他,樱唇轻抖了抖,佯作慌乱道:“啊,放咸了吗?” 她这番模样,少年怎么看,都看不见故意的成分。 果然刚才那一幕,那个案牍前贴心的可人儿,是幻觉。 少年轻飘飘瞟了她一眼,冷哼了声,转头离去。 兰殊规规矩矩跟在他身后,看了眼少年高高束着马尾的后脑勺,漆黑的发梢,随着他大步流星的步子左右摇晃。 她侧眸,几不可闻地偷笑了一声。 转眼,长廊的另一头,卢尧辰携了一帮同伴翩翩而来,明眸善睐地朝着秦陌走去。 兰殊脚尖一顿,识相地没再往前跟上,扭头回了殿内,佯作落下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秦陌的眉眼经年都是一副霜雪覆盖的冷冰冰样,这一刻,却难得有了一丝温柔,虚托了下卢尧辰作揖的手,勾起一抹吝啬的笑容,“四哥的身子骨好了吗?” 卢尧辰身如修竹,露出一缕无奈的笑容,“这副废躯这辈子是好不全了,现在还能出来走动,我已觉得万幸。就是可惜昨天,没能如约参加你的婚宴......” 卢尧辰眼含愧怍,秦陌连忙摇了摇头,“生病也不是人能控制的,宴席什么的,来来回回也就那样,素是无趣,四哥不来,刚好少喝几杯,对你的身体也好。” 卢尧辰不置可否,眼底的愧怍还未散去,他身后一群同伴倒先笑开了声,“世子爷这话可就谦虚了,您娶的可是崔氏第一美人,多少男儿羡慕不来,婚宴怎会无趣呢?” “吾等昨晚还想闹洞房的呢,可惜太子殿下念及您和崔家姑娘年纪都还小,脸皮薄不经闹,都不许我们过去。” “毕竟是洞房花烛夜,人生头等喜事,要我也不想别人打扰啊!” “春宵一刻值千金嘛!” 他们几个都是些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风花雪月惯了,说话也没个遮拦。 卢尧辰见秦陌抿唇不语,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几人见状噤了声。 卢尧辰含笑同秦陌提及他在后院新种的梅花开了,若不嫌弃,正好可以同他们一起去观赏片刻。 话音一圃,卢尧辰似是记起了什么,往秦陌身后看了眼,“等弟妹一块?若是喜欢,也好折几枝回去,便当是我未能赴席的一点赔罪。” 得了四哥的邀请,秦陌自然高兴,完全不盼望崔兰殊打扰他们,“不必,她还有事,待会自个会回去。” 卢尧辰看着他眼底流露的毫不在意,沉默了片刻,轻轻微笑,“那你折几枝给她带回去也行。” 秦陌不置可否,心想,我可没这雅兴。 三五成群地走向后.庭的玉津池边,秦陌与卢尧辰并肩走在前侧,闲庭信步,有一句接一句地闲聊着。 几个世家子弟随在身后,望着少年颀长的背影,悉悉索索地窃笑起来。 有人起头道:“看世子爷这么冷淡的样子,昨晚他俩分房的传言,看来是真的了?” 有人叹息:“世子爷眼光够高啊。” 又有人叹息:“那崔氏多美啊,真是暴殄天物。” 有人不予苟同:“估计还是年少害羞吧,但我觉得他应该忍不了多久。” 有人发出疑惑:“这话怎么说?” 只见那不予苟同的儿郎眉稍一挑,唇角勾出了两分嘲讽,与他们耳畔私语道:“我最近听到了一则传闻,这崔氏女儿不仅才貌双全,惠质兰心,实则,还深谙媚惑之术。” “我那四叔前几年不是纳了一名崔氏庶女为妾吗?这两年,那女子都快踩到我婶婶头上了。我听她的女婢说,她们崔氏女儿不仅读书学艺,还会专门学习如何拢住郎君的心。” “想想那妾室不过一个庶女,都能混到今天的地位,这崔氏第一美人,不得是媚骨天成,浑身上下都是本事。” “自古难消美人恩,我估计世子爷挡不了几时,不信吾等同我做个赌?” “嘿,这等亏本卖卖谁要和你赌!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好奇你如何能套出那妾室女婢的话,王兄,你是不是又......” 一阵意味不明的笑意从后方扩散开来。 卢尧辰于万树红梅中抬首,折了两枝开得最好的,回过头,只见秦陌神色晦暗地朝后方望了眼。 卢尧辰关怀地询问:“怎么了?” 秦陌摇了摇头,收回警敏的听觉,接过殷红的梅枝,只见花繁蕊香,凌寒傲雪。 秦陌薄露笑意,称赞这红蒂雪梅开得真好。 一听到卢尧辰噙笑叫他带回去送给新妇,少年神色微敛,“媚骨天成”四个字,一时间从他脑海中再度一闪而过。 秦陌眉头紧锁。 崔氏,真敢不知死活,对他使媚术吗? -- 入夜,经不住李乾一回来的絮叨敲打,秦陌老老实实回了主屋。 刚靠近屋门,少年站在门口,朝着梁檐看了眼,不可抑制地揉了揉眉心。 想到要同崔兰殊同床共枕,秦陌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疼。 刚迈进门扉,只见他喊来为她量体裁衣的尚服局宫女还未退下,正拿着一众时兴的面料给她挑选。 秦陌犹记得他昨夜看见的那一柜子衣衫颜色明丽缤纷,可眼下的少女却从一排展开的面料中,只选了一匹素白的海棠花暗纹绸锦。 秦陌略有不解地蹙了下眉,再一想,又觉得与他无关。 崔兰殊回过眸,一见他,便急吼吼地屏退了所有下人,留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少年站在窗前,望着外头黑漆漆的天空,薄唇紧抿。 正思考着应该如何和她合情合理地提议,两人分开睡。 身后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动静。 第007章 第7章 秦陌回过头,发现兰殊避退下人后,自个径直从衣柜里拿出了另一床被褥,放到了屏风外的美人榻上。 她默默铺好了两副床,主动问他睡哪个。 秦陌愣了会,毫不见外地,往床榻前一坐。 一双深邃的凤眸与她四目交汇,秦陌带着他惯有的倨傲,轻轻巧巧地打量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也含满了探究。 面对少年全无谦让地选了床榻,兰殊不嗔也不恼,仅一个颔首,用极柔和的声音询问道:“耳房已经备足了水,世子爷要不要先洗漱一下?” 秦陌注视了她一会,回答:“你先去。” 兰殊乖乖听命,而后,从衣柜拿出换洗的衣物走入耳房,至挽着柔软的湿发出来,她都没再同他多余一句话。 更没有欲擒故纵,隔着屏风,在浴室中弄出一些有的没的的声响。 见少年在里屋一直迟迟不动,兰殊以为他没发现她已经洗漱完毕,不得不从铜镜前起身,拿着帨巾绞着头发,走进屏风内,与他温言禀复:“世子爷,耳房的水已经换好了。” 秦陌乜了眼她身上端庄严实的素纱中单,低头,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原还担心她会一.丝不.挂地出来,他连被角都拽到了手上,就等着反手将她一捆,卷成一条花卷,老老实实塞到床角去。 合着,他高估了她。 -- 待秦陌趿鞋从耳房出来,兰殊仍安静坐在了铜镜前,仔细绞着如瀑般的发尾。 高台上的烛火微晃,映着她白生生的芙蕖小脸。 摇曳的烛火下,少女的姿容如玉,像个描在画上,不真实存在的人。 她背对着他,正伸手去梳理头顶的湿发,犹如天鹅梳羽,手腕的袖口因她引臂的动作,滑落到了手肘处。 她的手,比那素纱袖衣还要白。 少年不由怔了会神,只觉得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 兰殊透过铜镜,瞥见了身后伫立不动的人,目光凛凛朝着她看,以为是自己绞头发一直亮着灯,打搅了他的安眠。 “就快擦干了。” 兰殊忙不迭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乱中失力,不慎扯下了几缕发丝,她疼得眼眶一红,也只敢几不可闻地轻嘶了声。 秦陌朝那地上掉落的青丝掠了眼,没再巡逻似的站在她身后,转头入了里屋,放下了床前的幔帘。 他并没有催促,但不过一会,屋内的灯就被兰殊熄灭。 秦陌面朝里侧,并未阖眸。 直到听见她在美人榻前掀开被褥的动静,隐隐传来了平缓入睡的轻浅呼吸声,确认她不会突然爬上他的床,秦陌才缓缓闭上了双眸。 忍不住,心里嗤笑。 他在干什么? 怎么跟防贼似的。 -- 现实中没人投怀送抱。 入眠后,少年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一团乱糟糟的梦境。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节 梦境里,空澄的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梅雨,雨打芭蕉。 他坐在铜镜前,拿着一抹帨巾,仔细帮着怀里的一抹俏影绞头发。 他们像是在外淋了场雨,刚回屋洗漱完。 男人手上的动作已经竭尽温柔,奈何还是一时不慎,扯落了她几根秀发。 迎着女儿家回眸过来的嗔怒,他失了耐心般,嘴上厌欠了句,“这么麻烦,不然剪了吧。” 那樱唇上努起的弧度转而抿直成了一条线,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他嗤地笑了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趋渐灼热。 只见她有意无意的,只着了件一片式的裹胸裙,便出了浴桶,露着大片雪白的肩臂,沟壑深陷,轻纱柔软,紧贴着玲珑腰身。 “你是不是没有正经的睡袍?”他喉结微沉,抽了抽唇角,捏着她的耳朵,低斥了声。 却还是没抵住她的引诱,话音一坠地儿,男人擎住她的后脑勺。 揪在他臂膀上的指尖,渐渐发白,只见她的眉眼如秋波剪水,贝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他一壁观赏着她隐忍的样子,一壁禁不住伸出两指,钳着她的下颌,迫她将唇齿分离,贴近她耳边:“忍不了就出声,我想听——” 少年蓦然睁开了双眼。 整个人如遭了五雷轰顶,僵在了榻上。 秦陌的眼前一片发黑,心口似被人猛地砸了一下,咚咚狂跳的怀中,并没有香软可口的美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 幔帘外,少女的呼吸声又轻又浅,一点儿都没有想过惊扰他的安眠。 独有一丝异香从帘帐外溢入。 秦陌抵着鼻尖,香气萦绕不绝。 他心烦意乱地翻了个身,哑然察觉到下半身一阵湿漉漉的异样感,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少年脸色煞白,不得不撑腰起身,眼底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懊恼,犹如困兽一般。 懊恼完,又徒留一丝内心的迷茫。 没头没尾的梦,姑且认作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春梦。 少年仍是不懂,为何梦见的又是一名女子。 又是她。 -- 兰殊没有做任何的梦,睡得很沉。 直到秦陌出门晨练,银裳端着盥洗盆入屋,于榻前轻轻摇了她好几下,她才苏醒过来。 一睁眼,对上银裳惊疑不定的视线,“姑爷昨晚与姑娘圆房了?” 兰殊茫然了双眼,一张素白的小脸上,全无历过房事的靡靡艳色。 银裳微红着稚嫩的脸蛋,“门外守夜的元吉说,昨晚,世子爷叫水了。” 兰殊的双眸更茫然了,她竟睡得这么沉,连他起来了都不知道。 银裳望着兰殊懵懂无知的神色,失望之余,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盥洗过后,银裳于铜镜前为美人梳妆,捋着她一头乌黑的秀发,透过镜子看向她,忧思关切道:“姑娘还未来葵水,为了自己的身子,还是劝着姑爷再等等的好。” 这下兰殊倒是笑了。 她这话,说得秦陌很着急似的。 他根本不会碰她。 上一世,若不是她可劲儿地强求与引诱,她也不会沦为他枕席上的玩物。 至于昨晚,他本是爱干净的人,许是睡闷了汗,才叫人抬水洗漱的吧。 秦陌的体质十分特殊,夏天像块冷玉石,冬天却似个小火炉。 上一世,他时常忙到深夜晚归,她撑着眼皮守在床灯前等他,有时也会不慎困睡过去。 第二天,也只会发现自己抱着一个“人型巨偶”。 他动静向来不大,她都不知他几时回来的,也不知他何时上的榻,自己又是何时,不知廉耻地拱进他怀里。 但她确实极爱抱着他。 想起那些她自以为甜蜜的旧时光,兰殊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流淌而过。 有些可笑,又不可避免地,发酸发胀。 未等她琢磨出这是个什么心态,元吉从长廊大步流星而来,轻叩门扉,躬身恭敬入门,迎面给她,递来了一枚香囊。 “世子爷让小的送来给娘子的,希望娘子以后戴着。” 银裳眉稍微蹙,紧着将桃木梳放下,探手替她接过,抵于鼻尖先嗅了嗅,有些不解,“这是,寺庙里的檀香?” “嗯......”元吉也不懂秦陌的用意是什么,只知世子爷一大早就去了趟太医院,似是去看病,回来,却把这个丢给了他。 元吉为其美言了句,“张太医说此香可助安神宁心。” 安神宁心? 兰殊从银裳手上接过香囊,闻了一闻,气味清冷寡淡,确实凝神静气。 非常适合拿来阻挡她的侵袭。 毕竟做过七年夫妻,秦陌的性子,她还是清楚一二的。 他这是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上一世,秦陌也曾明里暗里斥过她太香,容易招蜂引蝶。 只不过她那会满心满意都是他,一双星眸无时无刻不对着他闪闪发亮,从未想过招惹别人。 任何一个男人,哪怕是一块冰,想必也难在面对一个女子那样爱慕的眼神下,说出太狠绝的话。 现下,她不那么花痴了,他反倒真实起来。 她又嗅了嗅那犹如身临神像脚下,青灯古佛的香囊,与自己身上如花似蜜的女儿香,截然相反。 兰殊沉吟片刻,无奈地笑了笑。 他这是暗示她清心寡欲,少打他的主意吗? 兰殊探手将香囊穗子顺了顺,如他所愿地,将它别在了腰间。 -- 少年说不出自己做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梦,坐在太医院,任由张院正把了半晌脉,憋到最后,只说自己被梦魇住了。 张院正却说他脉象沉稳,身上也毫无任何迷香蛊毒的痕迹。 什么异常都没诊出来,只能给他安神香,开了副平心静气的汤药给他。 秦陌照医嘱喝了两盅,也不知有没有用。 -- 今晚,少年再度不情不愿地回到院子,却发现他的新妇正在指点丫鬟收拾她的物品,搬离主屋。 托银裳今早儿规劝的福,兰殊特地入宫与长公主道明了未有初潮的实况,小夫妻暂且有了合理的分居借口。 她正要搬去后头的掬月堂。 秦陌在心底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倒也乐闻其见,睨了她一眼,不由觉得“堪破人心,善解人意”的崔氏女儿风评,并非空穴来风。 她很识相。 临走前,兰殊怀抱着胭脂盒,不急不缓地回头,适如其分地提出了自己的一个小小请求,“还望明日回门的时候,世子爷,可以赏点面子。” 秦陌微一颔首,低低地嗯了声。 两人之间就像是达成了某种合作的默契,无需话语言明。 兰殊离开后,秦陌进门,发现屋内甚至备好了一个香炉,提前点上了檀香薰屋,唯恐有异味残留了般。 秦陌从来不用香,这会闻着这宁神的味,倒也觉得未尝不可。 悠然回到了独享一院的夜晚,少年松下一口气之余,心口却不知怎的,来了一丝莫名的空落。 崔兰殊那双清泉般的澄澈眸子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秦陌怔了会,晃了晃脑袋,把她晃了出去。 心想,今夜,他当能有个好眠了吧。 事实,却不如所愿。 还是那间有两株异色山茶的屋子。 黄花梨木搭建的拔步床稳当沉重,竟也能咯吱咯吱地响。 第008章 第8章 两人头发交缠,男人抬手,钳住了女儿家雪白的下颌,盯着她的眼睛看。 她迷离的双眼,就像一幅如梦如幻的江南烟雨图。 女儿家见他修长的手指,渐渐握上了她的脚踝,那如秋波剪水的眸眼猛地荡了荡,“不,不要......” “不要什么?” 他明知故问。 见她咬着樱唇不答,将她的脚踝,高高架起...... -- 夜色阑珊,天色将明未明。 少年醒来之时,头痛欲裂。 他捏了捏额角,心中燥闷无比,按压着发干发涩的喉结,清了一声喑哑的嗓门,沉着嗓音,朝屋外喊了句:“来人!”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节 昨儿娘子在时叫了水,今儿个娘子不在也叫水。 元吉撸起袖口,朝着浴桶里试了试水温,回眸,忍不住觑了床头一眼,投来一丝疑惑的探究目光,成功被秦陌扑获。 “屋里太闷,热了一身汗。”少年面不改色地解释。 元吉敛眉颔首,望了眼窗外,不敢出声。 寒冬腊月,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 世子爷不愧是那传闻中的习武奇才,这都能喊热。 -- 秦陌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答应陪她回门,一大清早,少年准时出现在东宫门口的六乘马车边上。 太子殿下不许他薄待她,特意要他驾出御赐的车辇,陪她回门。 一路上,少年的脸色冷得很,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一手支在旁边的置物案几上,一手捏着眉心醒神。 兰殊乖觉坐在旁侧,屏气凝神,不敢扰他,心里却闷闷地嘀咕,已经识相和他分居,没再逼他与她共处一室,怎得还是不欢心? 御赐车辇比普通的车辇宽敞许多,秦陌抵了抵鼻尖,还是嫌弃空间窄小。 他双手捂住眼眶,揉了揉眼皮,透过指尖,眼睛眯出一条缝,望向女孩腰上的安神香囊,心口深深叹了口气。 一点用都没有。 由内而外的体香,非足够亲近的情况下,一般是嗅不到的。却不知是不是梦境太过旖旎,秦陌对于她的气息,异常敏锐。 脑海中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一闪而过,少年毕竟未经房事,平白无故对一个女儿家生出那样的心思,终是为耻,而不敢看她的。 兰殊见他一直撇着脸,心里不由纳闷。 她知他对她不喜,这门亲事不喜,但也,不至于厌恶她到,连看一眼都嫌弃吧。 马车停在了一座高门大院前面。 房檐下的烛笼,描着方方正正的崔字。 秦陌一掀车帘,恨不能飞逃出去。 兰殊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半截袖口,斟酌再三,开口恳求:“世子爷能不能,扶我下车?” 秦陌皱眉回头看了她一眼,再瞥见帘外门口人潮拥挤,个个对他们翘首以盼。 娘家人都在门口候着,她大概是想有份体面。 秦陌没有回话,自顾自径直跳下了车。 兰殊见他头也不转,只能自嘲地笑了笑,轻呼了口气,提起裙摆,往车外走去。 跟随在车厢旁的银裳,主动前来掺扶她下车。 女儿家俯身探出车厢,旁边,忽而伸来另一只修长的男儿手掌,指尖透着少年青涩的削薄,掌心一片经年习武磨下的薄茧。 秦陌见她有些愣神,眉稍不太耐烦地挑了起来,就好似在讥讽,不是你说扶你的吗? 可当女儿家探出细白的小手,落在他大掌之间,触碰的那瞬,一股痒意透过表皮,迅速窜进了他的心房。 少年宛若遭了电殛,手心不可名状地痉挛了片刻。 兰殊不轻不重地依托着他,走下车来,眉宇间透着为人新妇的娇羞,朝着他浅浅笑了笑。 天造地设,郎才女貌, 要不是彼此心知肚明,一霎那,秦陌真要以为自己是个温柔体贴的郎君。 但便是假的,兰殊也想要这份夫妻和睦的表象。 不是为了让别人觉得体面,只是希望她真正的家人,觉得她嫁得好,过得好。 高堂之上,崔家老太太正对着秦陌笑脸盈盈,这身份尊贵的孙婿,她是颇为满意的。 兰殊坐在一旁,一壁陪笑,一壁目光游离,望向了大厅最末端的角落处。 那上一世在王府门口哭求她尸身的乳母,此时两鬓尚未斑白,正牵着两个年少的孩子,站在了门边,迎上她的目光,会心地向她点了点头。 士族百年基业再大,也不及皇亲国戚权势滔天,秦陌身份尊贵,又是天之骄子,她无疑是高嫁的。 所有人都觉得她嫁的很好很风光。 兰殊曾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此时此刻,兰殊坐在正席上陪着笑,不经再望向外头偏席的乳母与胞弟,她忽而不知,什么是真正的风光。 就在这时,她名义上的母亲,崔氏大房的温夫人,轻拍了拍她的手肘,“殊丫头这是犯什么傻了?没听到祖母的话吗,快给世子爷夹菜啊!” 兰殊回首,对上崔老太太冰冷警示的视线,不得不朝席上恢复着笑容,执箸,半抬起了身子。 她挽着袖口给秦陌夹菜,一抬手臂,露出了细白的手肘。 冰肌玉骨恍着人眼,秦陌眼睫微颤,眼看着,那宛若白玉如意的关节衔接处,他昨夜在梦境里反复摩挲的那颗朱砂痣,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点红,犹如少女天然的守宫砂一般,任他如何占有,怎么也去不掉。 梦境里,他一直扣紧她的腕臂,反复亲啄。 少女的腰间,系着清心寡欲的檀香香囊。 秦陌恍若未闻,只嗅到了她拂袖间,扫过他眼前,从袖内泄露出的兰芝芬芳。 秦陌心神一晃,薄唇紧抿,抵住了鼻尖。 “怎么了贤孙婿,菜不合胃口?”崔老太太温言关切。 “没有。” 秦陌摇了摇头,冷漠着神色。 女儿家主动安坐回了椅上,藏于桌下的手,几不可闻地捂紧了自己的袖间。 她大抵看出了,他的厌恶从何而来。 秦陌一时间头皮发麻,第一念头,下意识想要解释,转念一想,又觉得,让她觉得自己讨厌她,也没什么不好。 明明如他所愿。 看向女儿家紧捂袖口的手,指尖揪得发白,他心口,却不明所以地抽搐了下。 -- 饭毕。 一场热闹的家宴过后,兰殊掺着崔老太太回到了暖阁内。 秦陌坐在旁侧,陪她说笑聊天。 周围仍是人声不减。 其间竟然不乏惦记着秦陌后院的其他女儿,借机给他递去恰到好处的秋波——毕竟这世道,哪有只娶一房的高门儿郎。 可惜这俊美的儿郎不解风情,甚至浑身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寻找那个熟悉点的倩影,才发现,崔兰殊不知何时,竟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这。 崔府后院,通往花园的垂拱门前。 兰殊提裙追过了长廊,在水榭前,拦住了默然退席的乳母和胞弟。 她微微喘了口气,笑了笑,俯下身,翻着袖口,向两个弟弟,递了红封。 “今天启儿弘儿也跟着车辇来喊阿姐回门了,得给红包。” “这不合规矩!”乳母张氏连忙伸手一截,环顾了四周,唯恐被人看见这一幕,严词提醒,“喊小姐回门乃府中长兄之责,两个哥儿只是家中下人,如何配得上?” 兰殊望着乳母谨小慎微的模样,目光闪过一丝沉痛,轻启贝齿,有些委屈,“可殊儿只有姐姐和弟弟,没有长兄。” “二姑娘!莫要胡说!”张氏瞪大了双眼,心惊胆颤,牵着她起身,厉声警告,“你现在是崔氏大房的嫡女,族谱上已经列了名。崔大公子才是你的兄弟!” 兰殊沉吟了良久,叹笑道:“不过是书籍上的几笔墨水,我身上流着的血是谁的,乳母自小将我带大,不是最清楚吗?” 老人家倒吸了口气,一时有些懊恼这孩子的执拗,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摇头无奈,“可你现在是秦家的宗妇了!” 理当,要有风光的出身啊。 如何,能是罪臣之女。 老爷夫人在天有灵,定然也希望她能脱胎换骨,风光体面地活着的。 上一世,兰殊也曾害怕过秦陌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世,会看不上她。 其实,他就算知道了,也根本不在乎。 可她却为了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虚荣与自尊,回门的这天,从始至终,不敢同乳母和弟弟说一句话。 明明是仅剩的亲人,唯一同她开的口,只有进门时,下人恭敬的招呼:“二姑娘安康。” -- 暖阁之内。 温夫人已经开始喊起秦陌“贤婿”,旁敲侧击地问起秦陌如今在枢密院的地位,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宝贝儿子。 崔家大公子,崔兰殊那名义上的长兄,不学无术,终日流连烟花之地,至今一事无成。 秦陌岂会听不出这话里话外渴望他提拔一下的真意,当即脸色有些发沉。 他最讨厌这种沾点亲带点故,就指着他帮衬荐官的麻烦事。 温夫人见场面冷了下来,也知晓自己问的急了些。 这才嫁过去没多久,就开始惦记起人家手上的权势,确实说不过去。 可大房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却如此没有出息,眼看着其他房里的儿郎个个学业有成,有的甚至连登三科,一家人岂能不着急。 崔老太太见状,婉言先劝退了长媳,一副来日方长的警戒之色。 转眸见秦陌目光开始朝着门外望去,含笑给了他一个台阶下,“瞧瞧我这孙婿,才没见殊儿一会,心里就惦记了,这眼珠子,不停往外看。” “二姑娘在后院赏雪呢,世子爷要不去看看?” 秦陌并没有惦记什么崔兰殊,只是这会他也应酬累了,索性认下他们的调笑,急忙着步伐,告退而去。 少年健步如飞,一走入后花园,迈进垂拱门,远远便看见女儿家站在后院,陪着两个孩子玩投壶。 那两男孩子一个八九岁,一个十二三的光景,都穿着家仆的粗布麻衣,却生得清新俊逸。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节 墙角一株盛开的白梅,蔓着枝丫,犹如星星点点的冰雪,映在少女的头顶上。 兰殊的唇角微微勾起,俯身轻轻握住了那个年岁更小的孩子的手,教导间,全然是耐心十足的温柔。 另一个孩子含笑站在旁边,身姿削薄,却已有了翩翩少年的模样。 那八九岁的孩童握着矢羽,不经意看见了他,激动地伸出手指呼唤:“是小飞将!” 兰殊下意识抬起眼眸,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第009章 第9章 秦陌是大周出名的少年英雄。 他十四岁便随军出征,曾做为冲锋首将,率领骑兵打头阵。 当时敌方阵营见他面容稚嫩青涩,不过一毛头小子,便与众士兵调笑,谁去拿了这娃娃的首级,赏银一两。 后来两军交战,他驰马飞过,一枪挑下了敌军大将的首级。 “小飞将”由此而来,秦陌的身价也因此一战,水涨船高。 刚过束发的年纪,敌国对于他的首级悬赏,已有黄金万两两座城池。 弘儿的卧榻前,至今还摆放着当时民间盛行的辟邪泥偶——手握红缨枪,马踏飞燕的少年将军。 孩童见到自己倾慕的英雄,自然是十分喜悦的。 坐在廊下眯眯笑着的乳母却骤然直起了身躯,恭敬地拉着孩子退到了一旁,训诫的语气:“不要乱喊......” 秦陌面不改色,走过来,直接揉了揉弘儿的脑袋。 弘儿齐整的头发被他的大手拨成了鸡窝,心里却乐开了花。 启儿小心翼翼地冲他递去了矢羽,“姐夫来投壶吗?” 乳母被这声“姐夫”喊得心肝儿颤,忙想上前阻止,兰殊却挽住她,轻言细语安抚:“世子爷不会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我本就是姐姐。” 只不过望着启儿弘儿面对秦陌殷勤的样子,以及秦陌双眸里闪过的一丝对于哄小孩的不情不愿,兰殊不由想起一句俗言——这世上,孩童和小动物,最能分辩出真正温柔的人。 兰殊觉得她的弟弟们可能都随了她,眼睛比较瞎。 但她也没有上前缓和,静静等待着少年回应。 乳母被她挽着,也没再有所动作,心里却莫名生出了一丝怆然。 殊儿,喊他世子爷吗? 这么生分...... 孩子心思细腻,启儿望着秦陌略有不耐的神色,似也感觉到了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僭越了身份,羞赧地垂眸,捧在手心的矢羽,渐渐收了回去。 箭尾刚垂落至膝盖处,忽而,又被人从手里抽了去。 不过一个抬眸,俊美少年随手一投,矢羽正正落进了耳壶中。 两个孩子的欢呼抚掌声中,秦陌主动从箭筒里拿出了另一只矢羽,向旁侧的弘儿招了招手,“你姐姐刚刚教你的动作不太对,那样是赢不过别人的,过来。” 他说的漫不经心,却叫兰殊双靥登时发了红。 她不由轻咬了下樱唇,怀疑他是故意来下她的面,才答应陪他们玩的。 但看在弟弟们高兴的份上,兰殊暂且记下这一笔,默不作声,在一旁观看。 凝望着两个孩子灿烂的笑容,兰殊蓦然回忆起前世,弘儿染疫去世的画面。 清瘦的脸蛋,躺在病榻上,明明难受的不行,还是对她不停地笑,温言细语哄着她别哭。 那样青春正盛,才刚长开的小树苗般,却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怕死,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从戎,像姐夫一样,保家卫国。 “二姐姐,其实我一直想让姐夫教我射箭......可是我怕我学艺不精,叫他瞧了笑话,丢你的脸,就一直没敢开口。” 那时,秦陌刚好出征平定西北,正在沙场上浴血杀敌,并不知晓长安城有个病逝的少年,也曾盼过同他并肩作战的一天。 兰殊望了眼秦陌握着小小孩童的手,正在给弘儿做示范,不由心想,投壶也属射艺,弘儿那点关于他的,小小的私心愿望,此时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恰在这时,崔老太太身边的柳妈妈过了来。 柳妈妈见了秦陌,脸上堆满了笑意,对乳母张氏,却生出警惕,生怕她会在姑爷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随便寻了个活计,先把她支开了。 继而,同兰殊欠身,说是老太太有几句教诲,喊她回寿安堂听。 兰殊双眸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却不得不随在她身后离去。 而她一走,弘儿反拉住了秦陌,朝他招了招手。 秦陌挑起一边眉稍,俯下耳畔,只听小毛头声音糯糯地问:“姐夫,你是不是惹姐姐不高兴了?她今天一天都不是很开心。” 秦陌疑惑地望了眼崔兰殊的背影,她有不开心吗? 明明这一天,她一直都摆着一副笑脸。 而且,他也信守承诺,没缺她要的体面。 弘儿却一本正经地拽过他,贴在他耳畔,认认真真道:“不怕。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教你如何哄姐姐开心。” 秦陌弯着腰,蹙眉听他把话说完,忍不住嗤地一笑。 这样就能哄她开心? 崔兰殊是小孩吧。 他可没这闲情哄她。 -- 果不其然,崔老太太喊兰殊过去,说的还是上辈子的那些话。 除去一些场面话,诸如受了委屈可以同家里说,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同家里说。 继而,便是提及老太太的娘家郑氏,她该喊句小表舅的一家子,要入京了。 也是要她提点的意思。 说来这表哥荣登恩科,授外任已有七年,至今才回京,这本事是真不怎么样。 要提点,凭自身才学,也难。 可他不止是崔老太太的亲侄儿,还是兰殊的姐夫。 沾上这一层关系,崔老太太要兰殊哄好秦陌,侍奉好长公主,有机会提拔一下她的亲侄儿,也完全可以苦口婆心说成是为了她姐姐兰姈的日子好。 毕竟,崔兰姈同郑祎成婚多年,一直无子,早犯了七出之罪。 正是怜惜她是崔家的女儿,郑家才到现在,都没有让她做门下弃妇。 兰殊听着老太太口中对于姐姐难掩的苛责,嘴上只能乖觉应声,眼底却晦暗不明。 -- 回家的路上,马车辘辘前行。 车厢静默无声。 秦陌下午还要回趟枢密院当值,直接坐在马车内,简单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脑海里的画面一闪,却好似回到了刚刚离开崔府门口的那瞬间。 他抬衣上了车,回眸,只见女儿家一双澄澈的双眸,泛起了湿意,红着眼眶,偷偷将两枚红封塞给了崔府的老管家,似是委托他,交给什么人。 上车后,她仍透过车窗,遥望着远远被甩在身后的崔府大院。 他见她愁容满面,随口便说了句:“想回家,随时可以回来看看。” 反正他也没空约束她。 女儿家却似是得了莫大的恩许,欣喜地对他弯弯了眼眸,红扑扑的眼眶,跟兔眼儿一样,含着笑,“谢谢夫君!” 秦陌睁开了双眼。 马车已经转了弯,驶向主干道,将高门大院遥遥甩在了身后。 少年懊恼地捏了捏太阳穴,真不知自己最近是中了什么邪,总是梦见与现实截然相反的画面。 眼前的少女,完全不是他梦里的那样。 没有红扑扑的兔子眼眶,也没有对他感恩戴德的倾慕模样,低垂着眼眸,神色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目光,一丝没往他这厢瞧。 -- 后来的日子,两人一直分居,人间太平。 掬月堂比起秦陌的清珩院大了许多,兰殊搬过来,反而比以往住的自在舒服。 她成日安安静静宅在院子里,种花修草,颇为识相的,远离着他。 可便是互不打扰。 秦陌三天两头就得见她。 梦见她。 还都是那样的梦。 好在,不用在现实中老对上女孩的清澈眼眸。 不然少年真的要被自己着了魔般的龌龊心思逼疯。 -- 这日清晨,秦陌顶着昏沉的脑袋,至枢密院上值。 昨晚又被那副勾魂摄魄的娇躯折磨了一晚,少年的眼眶有些发胀,干涩地盯着手里的狼毫,神色晦暗不明。 院里当值的内侍见状,静静伫立一旁为他磨墨,没敢同他说一句话。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值,马车辘辘回到东宫。 秦陌提衣下车,回屋刚斟下一杯热茶,刘公公迈着小碎步从台阶下走来,请秦陌到汇贤堂议事。 秦陌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强打着精神,从桌几前起身,跟在了刘公公身后。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节 一进汇贤堂的门,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早在他之前,先到了屋里等候。 那身影生得禀姿秀拔,负手而立于墙壁挂着的兰草图前,仰头盯着那盛开的兰花,安安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回眸望见秦陌那一瞬,他唇角露出一点彬彬有礼的笑意,上前作揖:“世子爷。” 秦陌看着赵桓晋如此恭顺谦逊的模样,蓦然想起小时候第一回 见他,他还是齐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小公爷,街头拉帮结派的混世魔王。 那会儿秦陌七岁,正是纠结应该加入哪个娃娃阵营的年龄,赵桓晋当时十五,恣意嚣张,不羁不驯,稳坐少年派系里的头头帮主。 秦陌儿时还钦慕过他。 可惜两人还没机会结缔深刻的大哥小弟情,现实催促他们各自长大成人。 昭和十八年,大周北伐之战大败,年仅七岁的秦陌入突厥作质。 再过两年,江南突遭天灾,民不聊生,齐国公临危授命治理水患,离京下了江南,而后却遭诬陷勾结寇匪,通敌叛国,满门抄家流放。 直至李乾束发之年,入朝听政,办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尊师齐国公平反。 七年发配边疆的颠沛流离,赵桓晋重回长安,早已不复当年的鲜衣怒马模样。 秦陌此刻听着他迟来的贺婚祝词,看着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眸眼,分辨不出真心假意。 如果说秦陌是东宫刚开封的明刀,那赵桓晋,就是李乾袖中藏匿的毒蛇。 第010章 第10章 如今的赵桓晋,高升刑部尚书,依托职务之便,私下铲除了不知多少同他作对的官僚。 不论忠奸,得罪他,只有死路一条。 手腕之狠厉,与他春风拂面的作派截然相反,正正可谓是菩萨面容,修罗心肠。 只亏李乾敢用他,好在他够狠,也够忠心。 前阵子赵桓晋出了趟外差,这会刚回京复命。 李乾甚少私下召见赵桓晋,眼前迫不及待将他约来,想来今日要议的是件大事。 果不其然,待李乾踩着明黄云靴迈入屋内,一开口,便是明年登基之事。 李乾眉间尽是愁色,“今日姑母特意在凤阁召集了几大辅臣,对此事做了商议。中书省并不反对孤明年登基,毕竟是先帝遗诏,他们也没得托辞,可陆首辅不愿交出玉玺。” “他肯让孤继位,却凭着父皇当年给他的口谕——辅佐储君直至有执政之能,明里暗里说我还年轻,执政经验不足,玉玺,暂时还是由内阁保管的好。” 看似是为了江山,实则仍把李乾当三岁小孩。 玉玺不在帝王手中,不论他要做什么事,都还是要经过内阁的许可。 先皇驾崩当年,李乾年纪太小,这么多年过来,都是内阁把控朝堂,维持朝纲。 几位宰相掌权久了,自然也不甘大权旁落。 李乾现儿是长大了,根基却还太浅,根本没法与这帮老臣抗衡。 秦陌蹙起眉稍,与他一同发愁。 赵桓晋有意无意,说起今日回京,在皇城驰道上,遇见了陆贡的独女入宫游玩。 “我听闻周夫人已有两月身孕,陆首辅果真爱女心切,特地把她从南疆接回了京城安养。” 秦陌从来不关注任何人的后院和女眷,矮身坐到了太师椅上,讥诮道:“你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叫我们把陆老头的女儿绑了,逼他就范?” 赵桓晋拱手作揖,“世子爷说笑了,周夫人身怀六甲,如何受得起这等惊吓?再则陆首辅如此疼爱独女,又怎会忍心让她出事呢?” 李乾听他话里有话,双眸盯向了他。 赵桓晋轻轻微笑,“微臣回京述职前,正好从云贵那厢路过,无意间听来了一些风声。过两天,等微臣的密探回来,兴许可以给太子殿下献上一策。” 李乾立时想到云贵现儿的节度使周荀,正是陆首辅的女婿。 赵桓晋看向秦陌,温言续道:“届时,怕是需要世子爷这等南边的生面孔,出面走一趟南疆了。” 南疆? 秦陌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却在听见这处地名时,心头没由来地猛抽了下,忍不住蹙紧了眉稍。 -- 议毕。 散场时,李乾叫停了秦陌。 赵桓晋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两兄弟有私话要说,躬身告退,先出了汇贤堂。 赵家的马车停在了东宫人迹罕至的西侧门外,赵桓晋一上车,侍卫拎起马缰,温声询问:“大人,我们直接回府吗?” 赵桓晋朝帘外看了眼,长安城内,暮色渐合。 “去醉仙居。” 他一连出差数月,许久,没吃过醉仙居的鹅梨饼子了。 这厢,书房内。 秦陌见李乾特地把他留了下来,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相商。 结果李乾睨了他一眼,轻啧了声,“十天半个月不理不睬,我东宫给你白养个人,给别人看的?” 这阵子,秦陌一点儿都没想过往后边的掬月堂去。 日子久了,总有闲话传进李乾的耳里。 李乾把他拎到了一边,严令要求他去兰殊的院子里看看她。 秦陌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抿直着薄唇。 最后,还是没能扭过李乾那一句来来回回的威胁“我管不动你了”,不情不愿来到了掬月堂门口。 迫不得已迈进屋门,入目,竟是两盆茶花。 秦陌眉头的青筋一跳,僵滞在了原地,警戒地端详了好一番,与他梦里的那两盆,品种不尽相同。 他梦里那两盆,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十八学士。 崔兰殊现在屋里摆的,只是普通的红山茶。 秦陌仰头瞥一眼,那屏风后的垂帘床,也不是拔步床。 这不是他梦境里的那个屋子。 秦陌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登时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草木皆兵般,忍不住自嘲地嗤了声。 银裳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过来,捧着晒干的衣裳进门,先是惊喜,而后遗憾。 太可惜了! 她家姑娘,刚刚出门了。 -- 年关一过,兰殊怀揣着类似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每日都在翘首以待,今日,终于如愿见到了回京的长姐。 阿姐少时最爱吃醉仙居里的点心,兰殊特地在此设宴,点了一桌子兰姈爱吃的珍馐佳肴。 一晃数年,醉仙居的口味如故不变。 兰殊捏着衣袖,满怀期待地坐在桌前,一看见那个熟悉的丽影推开厢房门,便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阿姐!” 少女跑得有些迅猛,抱的力道也重,险些将人从门前扑了下去。 兰姈堪堪稳住了身躯,佯作蹙眉苛责,手却温柔地抱住了她,“都成婚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 兰殊摇了摇头,埋在她怀里不肯撒手,“我好想你......” 兰姈顺了顺少女额角的鬓发,素来平淡的神色里,难得露出了点温情的笑容,“阿姐也很想你。” 都是想。 兰姈是分隔两地多年的思念,兰殊却是生死相隔后的重逢。 上一世,阿姐比她离世得早。 一想到收敛兰姈尸身的那个画面,兰殊忍不住红了眼眶,张手去摘她头顶的帏帽。 兰姈紧忙抬手捏住了帽檐,带着点莫名的慌张,“我自己来。” 兰殊手一顿,静静站在了旁边等待。 兰姈摘帏帽的动作轻缓,生怕弄乱了一丝不苟的头髻般。 帏帽一撤,里边儿那张熟悉的美人面,双眸含笑着露了出来。 崔兰姈出嫁前,也曾是个牵动满城儿郎心肠的主。 只见她俩姐妹站在一块,乍一眼,有五六分相似。 兰殊的瞳仁生得像黑琉璃,浓密的睫羽,翘着好看的弧度,眼珠子一转,无辜又动人,配那一张娇靥,成就了世间男子难以抵挡的姝色无双。 兰姈的瞳仁色泽更淡,显得疏离清冷一些,举手投足少了兰殊那股子如猫儿般挠人心窝的娇媚感,多出不少爱搭不理的冷意,似若冰山美人。 便是嫁作人妇,阿姐的美貌一如既往。 兰殊却盯着她垂坠的刘海愣了好一会神,不由探出手,想抚起它。 兰姈比她高挑,扬起下巴退了一步,并没有让她得逞,“怎么几年不见,喜欢上动手动脚了?” 她嘴上言语调笑无谓,两只隐在袖间的掌心,却被妹妹这一突然的举动,吓得缩成了拳。 兰殊几不可闻地咬了下唇瓣,忍着心口的难受,退让了一步,开口问:“阿姐怎么留发帘了?” 兰姈目光朝着上方瞬了眼,纤细的手指轻扫了扫鬓边,“显得年轻些,不好看吗?” 好看。 若是那底下没有藏着淤青,就更好了。 兰殊见她不愿意说,也不戳破。 上一世,她便没有察觉到阿姐的异常。这一世,她仍然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一个人捂着伤口不想让你看见,你便不该去掰开她的手。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节 但也绝不能,再让她无声无息地流血而亡。 兰殊轻轻微笑着,拉着阿姐坐到桌前,给她夹菜。 兰姈打量了她一会,“怎么穿得这么素,你以前不是最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吗?” 兰殊张手在她身前转了个圈,摆出一副欢喜的模样,“不好看吗?世子爷喜欢浅色,这些是他给我新做的,用的都是长安现儿最好的料子呢。” 兰姈点了点头,却不知有没有信,“听说你们,分房睡?” 她才入京没多久,就已经听说了她的事吗?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上一世,秦陌没有限制过她的着装,她也没有搬离过主卧。 一连两问,兰殊自知自己在阿姐面前撒谎的功力不够深,索性绯红了脸,端出一副尽可能诚恳的神色,半真半假地掺着解释:“我们年纪还小,主要是我葵水还没来,他顾及我的身子,就没同我睡一块......” 这事说来本就让少女羞赧,兰殊红了脸也正常,兰姈见她整个人呈现的气色也不错,不像养得不好的模样,姑且信了她。 好不容易相聚,兰殊不想同她说烦心的事,夹起一块鹅梨饼子,就往兰姈嘴里塞:“阿姐快尝尝这饼子,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 兰姈年少时,最爱吃醉仙居的鹅梨饼子了。 她轻嚼慢咽了会,盯着那雕工精致的饼子,也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笑了笑,“好吃。” 兰殊见她笑得真心,忍不住也开怀笑了。 两姐妹说了好一会的体几话,一直从中午聊到了傍晚,家中有客要来,兰姈得回家张罗晚膳,不得不散席了。 兰殊也不闹着耽误她,只是下楼时,听到她无意间说起自己最近仍在吃药温补身子,问起她子嗣一事。 兰姈有些无奈地叹笑了声,“是我不争气。” 兰殊直言不讳地问:“那院里的其他妾室,可有怀生的?” 兰姈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兰殊居然已经知晓她给夫君一连纳了三四房妾室的事。 “还没有。大抵是福分还没到吧,这种事也急不来......” 兰殊却有了些莫名的着恼,怒斥道:“什么急不来,既是全都生不出,难道不该是男方的问题更大?” 兰姈一下捂了她的嘴,“别瞎说......” 她才没有瞎说。 只是事关男儿尊严,在外头这样编排阿姐的丈夫,若叫郑家人听了,恐会找姐姐的麻烦。 兰殊鼓了鼓腮帮子,乖乖闭了嘴。 两人交头接耳间,已经走下了楼梯口。 兰姈因为兰殊方才的埋汰,不经意勾走了一会神思,下楼转角处没太留神,不慎,撞到了一个正在柜前等候的修长身躯。 她紧忙后退,敛衽行礼:“抱歉。” “无碍。” 熟悉的男子嗓音,竟从头顶传了过来,不过两个字,却一时间震得兰姈头皮有些发麻。 她蓦然抬首,隔着朦胧的帏帽,望向了来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赵桓晋的目光,亦朝她看过了来。 第011章 第11章 熟人相遇,兰殊下意识拨开了自己的帏帽,刚一张嘴,顿了顿,又把幼时熟络的称呼咽了下去,福身与他行礼,“赵尚书。” 赵桓晋似笑非笑地回揖,尊称了她一句“世子妃”,深不可测的眸子,掠过了兰殊,继而,回到了撞他的兰姈身上。 兰姈静默地站在一边,仍掩着帏帽,再度朝他欠了身,并没有露面与他相见之意。 兰殊开口询问:“大人在等人?” 赵桓晋微一摇头,“刚下值,顺路买些点心回去。” 恰在这时,掌柜走出后厨,将索唤提了来,亲切招呼道:“来了来了!小公爷,特意给您加急的鹅梨饼子好了!” 兰姈心脏猛地跳了下,兰殊挽着她的手臂,轻叹了声:“这么多年过去,大人还是喜欢吃醉仙居的鹅梨饼子?” 不待眼前人回应,掌柜的倒先笑开了花:“小公爷只要不出差,几乎每隔两天,就会来我们店里买一份鹅梨饼子。” 赵桓晋毫无波澜的神色动了下,温言提醒道:“莫再喊小公爷了,赵家早就被削官罢爵,不是什么国公府了。” 话音一圃,兰殊明显感觉到阿姐的手臂,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帏帽的帘幕,遮掩了兰姈眼底闪过的所有伤怀。 掌柜的怅然地点了点头。 赵桓晋提起食盒,向她们颔首作别。 上一世,兰殊一直沉浸在年少新婚的喜悦中,从来没注意过,此时此刻,赵桓晋从她们身边离去,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帏帽下的阿姐,不经意蜷缩了手心,身躯紧绷僵滞。 她更没有注意过赵桓晋的眼神。 那绝不是释怀的眼神。 只是掩在一片官海浮沉的世故下,显得漫不经心。 赵桓晋走后,兰姈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大气,整个僵硬的身形松懈下来。 继而,是久久的沉默。 只见阿姐微微垂下首,鼻尖逸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 将兰姈目送上马车后,兰殊站在醉仙居门口,凝望起天边的残阳,回想到上一世,在荒野中找回阿姐尸身的画面。 苍白惨美的面容下,早已体无完肤。 她被人虐待致死。 兰殊的心口犹如一柄刀刃划过,顷刻间血流成河,少女目光沉痛地望向天空,这一世,绝不能重蹈覆辙。 可要如何谋划,才能让阿姐离开郑家那个虎狼窝呢? 兰殊捏了捏鬓角,心里发愁,倚首靠在醉仙居的梁柱前,轻咬着拇指尖,左思右想了许久。 忽而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兰殊不禁张手捂住了心房。 赵桓晋方才望向阿姐的眼神,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兰殊以前深读女诫,谨记着女子的礼义廉耻。 便是上一世,她后来亦察觉到了赵桓晋对于阿姐的留恋,却也不敢越过那些礼义廉耻,去促成一些违背三从四德的事。 可不论是她学的那些妇道,还是她口中滚瓜烂熟的女诫,都没能让她姐姐从深渊里挣脱出来。 所以,妇道,女诫,比之她姐姐的性命而言,又算什么? 上一世,是赵桓晋最终帮她查清了阿姐的死因,暗中助她报仇雪恨。 他还强行将阿姐迁出了郑家祖坟,葬入了赵家陵墓。 不得生同衾,只求死同穴。 有些事,兰殊不好谋划,但赵桓晋可以。 刑部尚书,国朝三品大员,他早已不是少时众人眼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爷。 只要他出手。 只要她敢劝。 残阳艳烈如血,不远处的相国寺,传来杳杳的暮钟之声。 兰殊遣退了回家的马车,深吸了一口气,独自一人,扭头朝着赵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 “小晋哥哥留步!” 兰殊终于在赵府的侧门口,追上了赵桓晋的马车。 赵桓晋刚从车上下来,显然有些意外,愣怔了会,站在马车前,低低笑了声:“我还以为,殊妹妹刚刚一口一个大人,想必是嫁了人,才不好像小时候那样喊下官了。” 兰殊扶着膝盖喘了口气,没有在意他的揶揄,先朝着他旁边的侍卫看了眼,慎重道:“小晋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赵桓晋看她一眼,还从未见过小丫头这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禁微蹙了眉稍。 一入会客厅,赵桓晋屏退了下人。 见兰殊额有薄汗,他亲手提来了茶壶,还未给她倒上一杯茶水解渴,兰殊不避不讳地,直冲冲向他撂了句:“刚刚在醉仙居,姐姐掩着帏帽不见你,不是为了避嫌,她受伤了,怕被你发现。” 赵桓晋倒茶的动作一颤,杯中的茶水,洒了不止一两滴。 短促的沉默,赵桓晋握住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腕,将茶壶放下,回过头,直勾勾地探视着她。 兰殊深吸了口气,“她被郑祎打了,额头受了很重的伤。你知道她从小最珍爱自己的脸了。” 赵桓晋瞳仁骤缩,望着兰殊与那人五分相似的面容,抄家流放那日,那人对他说下的那些狠心绝情话,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一晃九年,他终是忘不了,当年崔兰姈是如何将他拒之门外,任由家仆把他踹入泥潭,耻笑他命如草芥,此生再不配入她的眼...... 赵桓晋唇边扯出一个冷笑,“世子妃和下官说这些做什么?来报官的吗?” 赵桓晋朝着厅前的太师椅上一坐,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眉宇发寒,“她当年既铁了心要选郑二,他对她好与不好,都是她应得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自己都没来喊冤,你便是同下官说,下官也爱莫能助。” 兰殊知道他心里有气,也不着恼。 少女深深吸了口气,语调缓慢,却句句扎心:“小晋哥哥流放途中收到的三千两盘缠,不是你姑姑给你的,是姐姐托人借她的名义给你的。” “当时所有人明哲保身,对赵家见死不救,姐姐她是为了你才答应崔老太太,嫁给了她的侄子,换得崔家暗地疏通人脉,保下了你的性命。” 她陈述的语气如此风轻云淡,却字字如刀似箭,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的心口,令他听见心底血流一片的声音。 赵桓晋身体微颤,恍恍惚惚地凝视着兰殊,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 兰殊顿了顿,目光散漫地落在了前方不确定的某处,缓缓续道:“五姓女,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尊贵......我和姐姐说是大房嫡女,其实,只是崔家的旁支过继,顶了个表面风光而已。” 少女面色暗哑,双眸黯淡,沉默了片刻,似是鼓足了勇气,又似是经过了太多年的遮遮掩掩,已是疲累至极,恻然笑了笑道:“我和姐姐,其实是罪臣之女!只因过人的美貌,才有幸得到崔氏族长的救济......” 整个大周对于五姓女趋之若鹜,五姓士族如何看不到其中的利益。 满院子高聘求娶的崔氏女儿,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嫡亲之女?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节 不过都是些可供牟利的冒牌货。 总归,这世间男子吹捧的“五姓女”,重点是那个姓,而不是那个女。 “崔家栽培我们,为的是高昂聘礼与权势助力。不为崔家效力,我和姐姐只能沦为瘦马,没入贱籍,什么都不是。” 便是如今,启儿弘儿都还是罪臣之子,依附在崔氏门里的贱奴,崔氏拿捏她俩的把柄。 “姐姐她不是故意要负你的!当时乳母病了,我和弟弟们都还小,各方面都需要崔家的照拂......” “她没有选择!” 赵桓晋心口一阵又一阵地抽搐,头痛欲裂,厉声喝道:“二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兰殊咬了咬下唇,抬首,双眸定定,“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全凭小晋哥哥定夺。” 赵桓晋眯缝着眼,一眼一眼不住地打量着她。 这丫头,居然特意跑来同他这个外男,诉她姐姐的苦。 她要干什么,盼着他心里生出亏欠与内疚,救她姐姐于水火吗? 还是...... “二姑娘好大的胆子!” 他这一声怒叱,透出了不少为官上位者的威仪。 寻常的小姑娘听了,难免心里要开始犯怵,兰殊见他动了气,反而似是心有成算,愈发平声静气起来,“如果这个世道女子可以选择,谁不愿嫁一个如意郎君?” 赵桓晋一生起起伏伏,仍觉得今日的自己,当真是涨了把大大的见识。 那个素来识礼的殊妹妹,名满京城的崔氏第一美人,所有人梦寐以求的贤妻良妇,竟有一天,会不顾礼义廉耻,鼓励他去夺人.妻。 “夜色已深,世子妃该回去了。” 饶是这般胆大妄为的言辞,赵桓晋还是没有对她过多的苛责。 兰殊凝望着他成熟稳重的男子面容,一些依如往昔的深情与执着,从那双深沉的眸眼里一闪而过。 在兰殊眼里,不论赵桓晋怎么变,他都还是小时候那个满心满意都是阿姐的小公爷,那个为了打听阿姐行踪,不停贿赂她的大哥哥。 如果这个大哥哥没有思虑过于周全,为了她的清誉,特意派人去东宫寻秦陌来府中接她回家,就更好了...... 兰殊从会客厅出来,正正对上了秦陌的视线。 少年就那样,静静的,双手交叠,伫立在门口,月光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长长。 第012章 第12章 赵桓晋与她一样的意外,甚至,不合时宜的,掩耳盗铃般问了句:“世子爷来多久了?” 兰殊下意识抚了下鬓发,背脊发凉的冷意,径直从心底窜上了头皮,连带着脸皮都跟着有些发麻。 秦陌望了她一眼,只道了句:“刚来。” 兰殊瞥见他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直觉告诉她,他什么都听到了。 她是如何卖惨,如何暗示外男快去勾搭她姐姐的。 那些不守妇道的话。 果不其然,两人一出了赵府,坐上马车,秦陌双眸凛凛,忍不住先嗤了声,“原来崔氏女所谓的贤良淑德,是这样子的贤、良、淑、德?” 他惯是能讥讽人,这话,不乏他对她所作所为的深深恼意。 便是再不喜她,谁不想要一个听话的人儿? 她这副惹是生非的样,恰恰踩中了他厌恶麻烦的尾巴。 兰殊心想。 上车之前,她徐徐跟在他身后,一直有些惴惴不安。 此时听他发了话,明明是责备,明明是厌恶,她却恍若心口的大石砰然落地,确认他什么都听见了后,突然有些不介意破罐破摔起来,“我只是希望自己的姐姐可以过得幸福,世子爷觉得,我有什么错?” 反正他也不喜欢她,反正她也不是,非要他的好感。 兰殊的声音平平淡淡,冷静的,仿若只是在阐述这个世道亘古不变的真理,“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什么错?” “世子爷难道就不想,和卢四哥哥在一起吗?” 便是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风轻云淡。 秦陌微微一愣,惊骇过度之下,眼底闪过一道狠戾之色,猛然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掐向了兰殊的脖颈。 此时的秦陌尚且年少,还不是军中说一不二的大将军,但这隐隐的怒火中,已能感觉到他森然的杀伐之气。 他眼里是容不下沙子的。 她也不想成为碍人眼的沙子。 兰殊心里狠狠打了个冷颤,却不反抗,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 秦陌目光犹如鹰隼,死死瞪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兰殊被他掐的有些不能呼吸,轻咳了两声,唇角微微勾起,“我如果说了,世子爷可要毁尸灭迹?” 她难不成还留有证据吗? 不可能! 便是这样想,秦陌却不敢笃定,要是她当真留了一手,把事情败露出去,等长公主知晓......凭他母亲那样的性子,不论真假,单为了他的名誉,卢尧辰便不能活着。 秦陌的目光越来越沉,手上的力道也渐渐收紧。 兰殊脸颊涨得通红,猛地咳了好几声。 她艰难地吐了几个字,“只要世子爷放手,兰殊保证守口如瓶。” 兰殊从始至终没有挣扎,秦陌素来杀伐果断,如果真的不想留她,躲也躲不了。 兰殊不过是在赌。 经历了一世的糊涂,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苦短,要有贪图,总有几个瞬间,需要搏一搏。 而她这幅任凭处置的神色,落在秦陌眼里,更像是有恃无恐,料定了他不敢轻举妄动般。 “世子爷既已清楚了我的身世,便知兰殊身不由己。” “只要世子爷能庇护我的家人不被欺受困,我可以做一个最贤惠的世子妃。” 少女因为窒息,眼眶浮出了一圈红肿,目光莹润,蓄满了他掐出来的泪水。 盈而不落。 有些说不出的可怜。 秦陌心中攥着一团怒火,眉宇紧蹙,桎梏她脖颈要害的手,却不由松了两分。 不知为何,他有些看不得她的泪珠子,搅得他心里乱糟糟的。 烦躁的很。 兰殊终于得了一丝喘息,嗓音变得清越而平静,如甘泉冽冽,缓缓从石缝中滴落,掷地有声:“我知世子爷娶我非您所愿,我也,不曾想过要嫁你。” 秦陌心里没由来地刺痛了下。 还未想明白这阵痛处为何而来,握住她脖颈的手,彻底松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地审视着她。 兰殊一直温声细语,摆着一副诚心合作的态度,“世子爷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兰殊亦另有所爱。” 秦陌眸色微沉,嗓音凛然道:“那为什么不去嫁他?” 兰殊望着他阴森森的可怖眸子,怆然一笑,“我原以为我能和他在一起的,一起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结果,一场痴梦。 “他死了。” 那个她最爱的,最想嫁的,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在她死的那一刻,连同她被箭刺穿的心一并没了。 秦陌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在她话音一坠地的那刻,一股强烈的空落感在心口蔓延,他怔怔望着她天鹅般的脖颈,出了会神。 那莹润无暇的肌肤,被他勒出一圈惨烈的红痕。 她却仿若没感觉到疼痛,也没被他吓哭,只是用她那双麋鹿般的琉璃眸子,诚恳地看着他,“这场婚姻你我皆迫不得已,既如此,世子爷不如同兰殊合作?” -- 松开她后,少年就一直保持了沉默。 接下来的路上,秦陌对于她的提议不置可否,也没再伤她。 马车辘辘驶回了东宫,他一言未发,没看她一眼,一入门,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 兰殊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心里对自己默念了声,道阻且长。 但只要她平安度过了今晚,这条道,就有机会走通。 她手上其实什么把柄都没有,凭着不过是前世的记忆。 秦陌向来谨慎,岂会留下什么把柄。 只不过,他再有决断,也不敢拿卢尧辰的命冒险而已。 思及此,兰殊的心头微酸。 她轻轻揉了揉胸口,迎着晚风,无奈地笑了声。 -- 崔兰殊今晚明明惹他生了那么大的气,不可置信的是,他在夜里,仍然发了那种梦。 湖蓝色的床幔四阖。 男人一点一点,徐徐图之,将她困在了方寸之间。 双眸是深不见底的欲望,似是黑夜中饿极了的狼王,闪烁一双寒眸,捧起她的脸,细细密密地吻着。 女儿家受不了他翻来覆去的捉弄,低低嗔了声,环上他的腰,恳求着他的饶恕。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节 他岂会饶过她。 她越是柔软,越惹得他强硬。 娇音颤颤。 她一时间有点喘不上气,四肢酸麻,瘫倒在他怀里,而他不停磨着她,带着质问的意味:“听赵桓晋说,你成婚前一直有个倾慕的人,谁?” 她显然被他折腾烦了,又无力反抗,赌了点气,撇头不肯看他,撅着樱唇,“反正不是你。” 他沉默了会,眸眼深沉,欺凌更甚。 最后,甚至伏在她身后,用手,轻轻掐住了她的脖颈要害,咬着她的耳垂。 “不准喜欢别人!” -- 第二日清晨,李乾遣人来喊秦陌一同前往主厅吃早膳。 少年今日休沐,却一点闲适的状态都没有,眼底发青,脑袋昏沉,一整个早上,嗓子都是干的。 缓步走至主厅廊下,秦陌捏着喉结,干咳了声,企图清了清嗓门,省得李乾待会开口问话,误以为他哑声风寒,成了只病猫。 一入门,却先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俏影。 她正好背对着他,弯腰在桌前摆盘。 秦陌脑海中一霎那闪过梦境里她赤着身子,背对着他的那一幕活色生香,猛地一转身,直接朝门框上撞了下额头。 那架势,真真恨不能,把脑门儿磕碎了。 兰殊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走路不长眼。一迎上他晦暗不明的视线,干巴巴同他温言提醒了声:“世子爷当心。” 当心。 他还能当心到哪儿去? 李乾这厮居然早就上朝去了! 太子爷不过是昨晚听闻秦陌难得通了点人性,见夜色深幽,竟知道出门接晚归的小妻子回家,觉得很有必要趁热打铁一下,才一大早又叫他俩聚到了一块。 这顿饭吃得极其压抑,令兰殊难以呼吸。 她站在旁边恭顺地给少年侍菜,秦陌连头都不抬一下,给他夹什么,都不动筷。 她只能倒吸一口凉气,试探道:“世子爷不想吃这些,不然让后厨重新做?” 秦陌沉吟良久,抬首看见今天大厅帷帘后当值的,正是李乾贴心的刘公公。 刘公公正悄无声息地用着他那双豆大的眯眯眼,往这厢监视着他们的动静。 秦陌只好低头,把崔兰殊给他夹的吃食,通通消灭干净。 一个两个的,都来胁迫他! 秦陌左右掣肘,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个冤大头。 他恨不能拍案而起,转眼,崔兰殊已经主动坐了下来。 面对他瑟瑟寒风般卷过的扫视目光,兰殊垂眸,不疾不徐,小心翼翼地道:“我也有些饿了。” 秦陌倒没有不让她吃,只是那双冷淡的眸子无意间落在她脖颈处,宛若被蛇蝎咬了一口,像是见到了什么避之不及的怖物,迅速躲闪了过去。 兰殊皮肤娇嫩,稍微用力狠了,留下的印子好几天才能消。 她已经尽力用脂粉遮挡了。 秦陌却显得烦躁不已,俯首一口气喝完了最后的清粥,寻了个案牍尚未看完的由头,火速退出了大厅。 少年这般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态度,着实令兰殊费解。 吃过早膳,兰殊独自一人回到掬月堂。 银裳出去给她采买新的头油了,兰殊坐在妆台前,下颌微扬,对着铜镜,照了照自己惨烈的脖颈。 不过一会,屋门被人轻轻叩响。 秦陌的贴身小厮元吉走进院里,给她送来了一瓶小玉罐。 “世子爷让奴送来的,舒痕化瘀,颇有奇效。” 兰殊指尖握着这小罐东西皱了许久的眉头,有些回过味来。 再度抬手抚上了脖颈,摸了摸那圈勒痕。 明明就是他弄出的痕迹。 自己又半分见不得。 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 在雪颈上的斑驳红痕消下去之前,兰殊识相地没再闯入过少年的视线。 既要作长远打算,她自然要先顺着他的毛来薅的。 反正再过几天,他就要带她一起出门了。 总会有洽谈的时候。 兰殊心想。 第013章 第13章 二月,春风拂至,送寒迎暖。 这一日,李乾一下朝便回了东宫,私下召集秦陌与赵桓晋,再度到书房议事。 清珩院里的白玉兰开了满枝头,秦陌走出房门,路过玉兰树下的那汪静悄悄的池水,脚步一顿,忽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清感。 总觉得,那儿曾有过满池的荷叶红莲。 明明自他入东宫起,那一脉碧水一直都是光秃秃的样。 少年晃了晃思绪不明的脑袋,继续朝汇贤堂走去。 一入门,那道修长的身影,仍旧恭敬地比他先来一步。 所有人只知赵桓晋十七岁发配边疆充军,二十四岁重回长安建功立业。 人人见他依如矜贵的翩翩君子,孰不知那肋骨下的一汪心思,早已是深不可测。 他的眼线遍布各地。 哪儿有点风吹草动,皆逃不过他的眼。 而就在他出差的前阵子,他安插在南疆的眼线,尽数失联了。 没有任何消息递回来,这本身就不是一个好消息。 赵桓晋派探子前往昆明的节度使府,对方捎回了一段蹊跷的信息,有一大批铁匠在节度使敕令抓捕后失踪。 这便不得不忖度了。 近些天,赵桓晋调动底下所有的势力,布出了更大的密网,最终发现南疆边境山峦一带,存在私自囤兵的迹象。 始作俑者是否是节度使周荀尚无证据,私囤的辎重也不知藏匿在了何处。 李乾思量许久,决议派秦陌暗访南疆。 一则秦陌初出茅庐,虽在北边闯出了点名堂,于南境官员却面生的很,适宜隐藏身份;二则秦陌背后是长公主,手上有兵,真有异样,可以直接调令军队支援。 三则秦陌的本事,李乾心有成算,派他办事立功,也有一点提拔栽培的私心。 赵桓晋对此早有谋划,一得到太子殿下的认可,直接从袖中拿出了两份户籍,一份房屋地契,以及一份通关文书。 “刚好下官近日探得一对私奔向南的少年,逃往的目的地,正是云南边境陇川县的一座小酒坊。”赵桓晋慎重提议道:“能断下官的眼线,只怕南境已是铁桶一块,世子爷套个真实存在的身份前往,百利而无一害。” 秦陌倒没有觉得不可,李乾拿过赵桓晋手上的伪造文书端详了会,忽而道:“带上弟妹,刚好。” 这文书上私奔向南的,正是一对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贵族小姐爱上了家仆之子,不满家中为她指婚,两人索性出逃。 倒真是胆大而热诚。 李乾刚想问赵桓晋现儿个把他们安顿在了何处,秦陌疾言厉色道:“为什么要带她!她能做什么?” 崔兰殊一个深养闺阁的丫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带她过去,除了拖后腿,还能做何用? 秦陌不予苟同,想择一位身手好的女护卫,与自己一同前往。 李乾摇头置否:“这是一个闺阁小姐与家仆私奔的桥段。女护卫并不具有闺阁气,南疆那帮居心叵测的虎狼之辈,只怕个个眼精心细,不定瞒得住。崔氏女正合适。” 再而,难得有这种孤男寡女出行独处的机会,李乾当然要助力一把。 有什么比共患难,更容易让人生情的呢? 赵桓晋也不知是瞎凑什么热闹,笑了笑道:“世子妃也算是下官看着长大的,可真不是一般女子,自小就是个机灵鬼,有勇有谋的很。” 否则,也不敢孤身一人跑到他府里去,说那么大逆不道的话。 秦陌听出了赵桓晋话中对于那夜有意无意的揶揄,试图探出他是否怪罪的态度,少年唇角抽了抽,严词拒绝,口口声声觉得崔兰殊只会是个拖油瓶。 李乾冷嗤道:“净说人家会耽误你,怎么,你连庇护发妻的本事都没有吗?” 秦陌一噎。 少年这样半大不大的年纪,又是这么一副桀骜不驯的脾性,最是吃不得的,就是激将法。 说什么,都不能说他不行。 李乾也不单单激他,有理有据道:“毕竟扮得是一对私奔的少男少女,感情甚笃,未免被人拆穿,少不得要相互配合,你俩是夫妻,正好合适。再则,你们的落脚地是一处酒坊,早闻崔氏第一美人酿得一手好酒,也不需她做什么,帮着打理酒坊,不被识破即可。” 秦陌还是不同意。 李乾也不迫他,各退一步,直言不如叫来当事人,征求她自己的意见。 毕竟此行确有危险,若小姑娘自己心生畏惧,就真的耽误事了。 兰殊得了召唤,款款从长廊而来,刚进屋福了个身,李乾开门见山道:“现下有个任务,需要弟妹陪子彦出趟远门,此行恐有危险,你可愿意随他去?” 上一世,太子殿下也征求过她的意见。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节 那时兰殊一心扑在秦陌身上,誓与他同甘共苦,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这一世,兰殊垂眸想了想,“愿意。” 李乾露出了一点笑意,心满意足地赞许道:“不愧为秦家宗妇,巾帼不让须眉。” 秦陌冷色没吭声,只目光灼灼地将崔兰殊瞪着,恨不能将她架于火上烤,一脸恼怒她不识趣。 兰殊并非不识趣。 她垂目而立一旁,兀自心想,等到了南边,你就会千恩万谢带上了我。 毕竟,届时会发生什么,她早已经历过了一遭。 正是早有预料,兰殊才想着借这个机会,为秦陌提供一些助力,以获取他的信任。 -- 开春向来是国朝最为忙碌的时候,东宫也有许多事需要商议谋划。 待赵桓晋走出东宫,院外夜色已深。 马车辘辘在朱雀大道行驶。 赵桓晋在车厢内,捏了捏眉心,闭目养神。 忽地一声勒马,赵桓晋掀开眼皮,帘外传来侍卫斟酌的询问:“大人,今夜曲江边有迎春祭神典礼,不少百姓前往围观,主干道有些拥堵,不然,我们绕一下路?” 话音一圃,车窗外,传来了烟火绚烂之声。 赵桓晋轻挑起车帘,朝着那漫天的火树银花看了眼,脑海中忽然闪过多年前同样的一个画面。 他沉吟了片刻,起身,从马车上下了来。 “你先回去。”赵桓晋站在马车旁,整理了下衣摆,朝着曲江边走了去。 说起来,他好像很久都没看过江景了。 发配充军的那段日子,北疆土地贫瘠,只有黄土与沙暴,回京后,他为了升官封爵,一直拼命往上爬,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停下脚步,看一看路边的风景。 赵桓晋隐没在人群中,跟着人流一同走向江边。 不少小贩趁此盛宴在草垛上摆摊,整个江边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赵桓晋伸手抵挡着人潮推攘,蓦然想起少时,他金尊玉贵的那些日子。 那时的他,每回出门,十几个人围着伺候,但凡遇到人多的地方,都有两排小厮帮忙开道。 大概便是如此狂妄不驯,老天爷才看不过去,在上元节那天,让他遇到了那个人。 自此,赵家年少轻狂的小公爷从此由爱生卑,为博美人一笑,把他这辈子的不要脸都交托了出来。 那天,天空中的烟火,也是如此灿烂。 华灯初上,一切都如梦境一般。 曲江的另一头,兰姈站在岸边,望着天空,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发了好一会呆。 玉裳着急忙慌从马车上拿来了狐裘斗篷,给她披上。 瞧了一眼自家姑娘略有孤寂的背影,玉裳满心郁结,四肢百骸如被人撕扯了般。 今晚,姑爷明明答应陪姑娘出门看灯的。 自从家里纳了妾,十天半个月不见姑爷回一趟主屋。 那帮妾室都快踩到姑娘头上了,好容易今天来了一回,兰姈不过去厨房做一顿羊肉羹的功夫,回来,却听见自己屋中,传来男女欢好的叫浪声。 婉姨娘那个不要脸的,竟哭着说胸口疼,跑来主屋勾搭姑爷。 姑爷就这么打姑娘的脸...... 玉裳当时差点没忍下去,险些推门而入,兰姈却拉住了她,“迎春典礼快要开始了,玉裳,你陪我去看吧。” 那屋里的人不知是不是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叫的越发带劲起来,玉裳红了眼眶,“姑娘就这样忍着?” 兰姈垂下睫羽,笑容惨淡,“本是我不好,嫁过来这么多年,都没能给郑家开枝散叶。” 可屋里现儿添了这么多人,不也一个蛋都没下出来吗? 玉裳越想,越是替兰姈不平。 待空中的烟火散了声息,兰姈的心情被四周的热闹氛围带得舒缓了不少。 她捻了捻肩上的狐裘边,提起唇角,同玉裳笑道:“难得晚上得空出来,我们去平里巷吃碗抄手吧。” 平里巷有间老字号夜宵摊,抄手做的一绝。 兰姈以前几乎每隔五日就会来一次,奈何后来跟着郑祎外任,一经数年,都快忘了是什么味道了。 兰姈满怀期待地朝着曲江边上的那条羊肠小道走去,远远看见“洪氏抄手”的招旗仍在灯火中轻轻飘扬。 兰姈欣慰地笑了笑,抬起裙摆,疾走了两步,蓦地,顿在了原处。 小店门口,那一如既往摆置的三角木桌前,悄然坐着一人。 第014章 第14章 年少时候,他便是这样,为了能多看她一眼,每日都来店门口的这张木桌前守着。 说来也怪,那会的兰姈,原先一点儿也不喜欢他那骄纵成性的样子,后来不知怎么的,目光一落在他身上,却再也挪不开。 赵桓晋听到巷子口传来一阵轻盈的疾步声,抬眸,正好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兰姈迅速低下螓首,决意扮作只是恰巧路过的行人般,正想从店门口缓缓走过去。 她差点儿就能保持着闲散的姿态离去了。 原以为他会像上次在酒楼那样忽视掉她。 擦身而过的霎那,背后,男人早已不再青涩的嗓音倏尔响起,又低又沉,仿若从她心口碾了过去,“故人难得重逢,就这么不待见?连一同吃碗夜宵的情分,都赏不起了?” “果然赵家一落魄,下官就配不上入郑夫人的眼了。” 他一口一个故人,紧接着喊了她一句郑夫人,又熟悉又疏离。 兰姈终究不能不考虑他现儿是郑祎的顶头上峰,需要维持表面的和气,缓缓回过头来,“妾身并非此意......” 她斟酌着如何将自己只是路过且有要事离开的托辞,说得圆满。 他全然没兴趣听她的借口,食指弯曲,轻敲了敲桌面,凛凛一个字,打断了她,“坐。” 那一副上位者的威仪姿态,面无表情,叫人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以前的他虽然霸道骄纵,何曾有这样难以接近的可怖气场。 兰姈觉得陌生极了,也不敢开罪他。让玉裳去柜台帮她点了碗抄手,便在他身旁,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接下来,两人均是沉默。 赵桓晋一直没说话,只在抄手上桌后,拿起旁边的醋瓶,往她碗里添了点。 这是她少时就偏好的饮食习惯,兰姈望着他的动作,嗅到了一丝熟悉感,心里莫名安定了两分,心想,他应不是来找她麻烦的。 兰姈并不知兰殊已经和赵桓晋彻底摊了牌,以为在他眼里,她仍是那个一见他失势便始乱终弃的女子。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不会意外他有心报复,却也不意外他可能早已释怀。 毕竟,他能以二十七岁的年龄升任三品,早不是当年那个只会绕着她转的纯真少年。 宰相肚里能撑船,少时的龃龉,到了他这,大抵已成了不足为道的鸡毛蒜皮了吧。 兰姈心里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不断宽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续旧。 可她很快便发现,自己的这口气松早了。 这位权势滔天的尚书大人,食不言,寝不语,安静地等着她一口一口把抄手吃完后,以散步消食的名义,却叫玉裳原地等候,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他们曾经定情的地方。 曲江另一头静谧的水岸边,烟柳嫩黄,四周桃枝叠影,迎着春意,冒出了满枝芽的花苞。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续旧的话,有一句,没一句。 “他对你好吗?” 面对他不冷不热几乎客套式的关怀,兰姈短促的沉默了片刻,思忖着最为妥帖的回话。 赵桓晋突然转过身来,趁她一个愣神,双手握住她的手腕,霎那间,将她抵到了一棵桃花树下。 兰姈美眸圆瞪。 后背紧贴上黑漆的树皮,她刚睁大着眼抬首,男人的手不由分说地,朝她头顶落了下来。 他一把掀起了她的碎发,朝着她光洁的额角看去。 入目,是一道碎瓷片划破的疤痕,细细长长,泛着结痂的褐色,横陈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赵桓晋的双眸,狠狠沉了两分。 兰姈煞白了脸色,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赵桓晋却不肯松手,凭着身形高大的优势,将她按在了树上。 两人此时挨得过近,兰殊心惊胆颤,又退无可退,只能伸出双手,推着他的胸膛,清越的嗓音下,透着几不可闻的颤抖,“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盯着她发颤的睫羽看了良久,鼻尖逸出了一丝冷笑,“姈妹妹这么聪明,居然看不出我想做什么?” 他温热的鼻息扑在了她耳畔,话语间熟悉的腔调,令兰姈素是平和冷淡的双眸里,顿时浮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慌乱,呼吸声,一时间变得急促不堪。 她蓦然回想起当年,他也是这样,设法引走了她身边随侍的女婢,将她抵在了大树下,肆无忌惮地向她表露心扉,非要她答应,还不由分说的,强吻了她。 兰姈压低了螓首,半分头都不敢抬,生怕他像少时那般,戏弄于她。 那时,是少年间的暧昧与悸动。 这会,就是不守妇道,寡廉鲜耻了。 她怕他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她。 然而他除了将她抵在树上,没让她挣脱,接下来并没有做什么让她过于难堪的举动。 赵桓晋靠在她耳边,沉沉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吗?” 他的声音又低沉又危险,兰姈手抵着他的胸口,贝齿轻启,都是哀求,“我知道大人吃了许多苦,是我对不起你......”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节 赵桓晋却笑了,“你哪里对不起我?” 兰姈紧紧咬着下唇,面上仍是那冰清玉洁的冷面美人,心里却乱得犹如擂鼓,眼眶已经被他吓得通红。 那金豆子在眼圈里不停打着转,赵桓晋到底有些看不得,终究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退去,兰姈发软的身子顺着树根坠落地上。 她忍不住捂了心口,一抬袖,凉风灌入袖间,令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男人直直站在她面前,没再压迫着她。 可那颀长的影子仍被月光照的长长,罩在她身上,兰姈的心口,仍然止不住地慌跳。 须臾过后,待她收了收眼角的泪花,他那喜怒难辨的嗓音再度在她头顶上响起,“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兰姈蓦然抬头,他又欺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盖住月光的那一道男人轮廓冷硬,兰姈瞧不见他的神情,却感觉得到他投射而来的目光灼灼,直直落在了她身上。 男人漆黑深沉的双眸,忽然浮出了几分笑意,又温柔,又意味不明,“因为我很快,又要惹姈妹妹不开心了。” -- 这一日,秦陌同枢密院告完假,回屋准备出行的行囊。 收拾完细软,秦陌迈出房门,转过后花园的长廊,前往昌宁的院子里拿药。 按礼制,昌宁作为大周公主,理当深养于后宫之中。 可昌宁自小跟在李乾身边长大,李乾搬到东宫,她也闹着跟来住。 帝后去世的早,李乾一直比较惯着她,是以一个东宫,太子,公主,世子爷,齐聚一堂。 秦陌这趟远行,行踪保密,不宜前往太医院讨要旅途常备的一些便药。 好在昌宁自小痴迷岐黄之术,从小到大都在学医,从太医院拿什么药材回来,都不引人怀疑。 秦陌这趟来的甚是时候,一进院门,难得遇到了昌宁的师父华圣手。 华圣手作为药王谷最后一名关门弟子,医术卓绝天下,是大周唯一一个在太医院挂名的游医,拥有一副救苦救难的慈悲心肠,整天到晚云游在外,悬壶济世。 与秦陌也算是旧识。 两人寒暄了片刻,华圣手笑眯眯道:“你来的不巧,我刚给昌宁布置了课业,现儿她正在抓耳挠腮呢。” 秦陌道:“我不是来找她说闲话的。” 但一想到那小丫头想事的时候最讨厌别人打扰,秦陌没有立即进屋,直接在庭院里的桌前坐下,请华圣手为他把了把脉。 “世子爷哪儿不舒服?” 华圣手望闻问切,双指按在他手腕上,只觉得脉象沉稳,身强体壮,身体素质比一般同龄人强了不知多少。 秦陌见他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只道是难得他回来,顺便问个诊。 华圣手温和地笑了笑,见秦陌听了他“并无大碍”的诊断,少年眼底闪过一丝不明所以的困顿,眉稍一扬,询问他最近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秦陌试探着道:“我有一个朋友......” 华圣手身子往前,侧耳倾听。 秦陌眉心微蹙了会,直觉支支吾吾反而容易遭人堪破,索性道:“如果一个人患有龙阳之癖,还会对女子产生肖想吗?” 华圣手眨了眨眼,微微将身子后移,扬着下颌,将眼前血气方刚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番,感觉他这个朋友,应该不是他自己。 华圣手道:“当然可能。”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好女色,有人好男色,自然也有男女都喜欢的。我之前路过扬州一带,就曾遇到过一个富商,家中妾室有男有女,正是个双性恋。” 秦陌:“......” 所以,他其实是个双性恋吗? 从后花园回来的路上,少年提着昌宁给他备好的药箱,一路从长廊走来,眸眼说不尽的暗沉。 他一点也不接受自己如此滥情。 少年在心底坚定地想,便是双性,他也只愿挑一人放于心上。 至于那些没头没尾的梦境....... 秦陌思来想去,将其归咎于双性恋正常的生理反应。 恰巧崔兰殊是离他最近的女人,才会有那些荒唐的梦。 只是男人的劣根性罢了。 秦陌心想。 -- 这日,天色将明未明,半空中夜雾仍在徘徊,马蹄声已从街头转角处响起。 不过多时,一辆不大不小的马车穿过夜雾,朝着鱼肚白泛起的东边城门驶去。 兰殊坐在车内,低头抿了一口醒神的参茶,眉眼间缀着三两点笑意,听着秦陌沉声“控诉”这些日子,对于她抄底的调查。 第015章 第15章 “崔兰殊,葵卯年六月十二出生。” “曾为江南两江总督之女,父亲因渎职之罪入狱处死,身为罪臣之女,本应没入贱籍,幸得崔氏族长相救。” “少时遭灵隐寺高僧预言红颜薄命,寿数苦短,为解灾运,自小当作男儿养大。” “奈何美貌难掩,被崔氏老太太相中,由大房收养,调教成了第一美人。” “有一个姐姐,嫁给了荥阳郑家大房的长子。” “两个弟弟,皆为贱籍,尚养在崔府,由乳母张氏照看。” “最底下这个弟弟,崔弘,自小体弱多病,捧着药罐子长大。” 查了很多有的没的,就是没一处同他有关系,秦陌还是不知道她是如何察觉出了他的秘密。 兰殊轻挑了眉稍,对此温言建议:“世子爷的密探可以换一批了。” 秦陌嘴角抽了抽,凛凛瞪了她一眼。 兰殊面不改色,垂眸端坐。 前尘往事,他寻得到踪迹才怪了。 --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出发的极早。 一出长安城,他们便换了辆车。 秦陌彻底成为了带家中小姐私奔的家仆,坐在了车帘外,驾着车辇,辘辘往南边飞驰而去。 一路上,颠簸不断。 兰殊脸色苍白,腹内翻江倒海,实在没忍住,同少年开了口,恳求下车休憩一小会。 秦陌却十分没有同情心地道:“你当是出来游玩吗?” 话音一圃,他又朝那马背上抽了一鞭,马车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撒丫子似的狂奔。 兰殊眉间蹙成了一团,捂着难受的心口,咬紧了牙关,柔软的樱唇趋渐抿直。 车帘外,再度传来少年漫不经心的嗓音,“当然,如果你想回家,我可以立即调转车头,送你回去。” 车厢摇摇晃晃,兰殊回过味来。 合着他故意在这折腾她,为了让她知难而退。 在秦陌眼里,崔兰殊跟他去南疆,完全就是个累赘的存在。 李乾心里想的什么,他还能不清楚? 简直是胡闹,他是去办正事的,哪有心思儿女情长。 可别看崔兰殊生得身娇体贵,说话温声细语,竟也是个倔胖气,从不肯轻易低头服输。 兰殊蓦然想起上一世,这一趟长途跋涉,也是难受的紧。 可她那会心里向着他,体谅他心系江山,赶路要紧,一直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从始至终没吭一声。 而他连看了好几天她蜡黄憔悴的小脸,到底最后良心有了点过不去,最终将车御稳了些。 上一世,他定然也在心里腹诽她是个累赘,企图让她哭爹喊娘回家吧。 可没想到她那么傻。 这一世,他俩早早摊了牌,秦陌对她没了那点仅有的怜惜,反而更肆无忌惮地折腾起她来。 车帘内,兰殊一直没有回话。 秦陌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冷笑,手握缰绳,颠簸更甚。 这小混蛋! 存心要她的命! 兰殊双手撑在车厢两侧,两眼发白,鬓边已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兰殊身体发软,头昏眼花,临近崩溃的边缘,忍无可忍地想,既如此,你也莫要怪我! 秦陌见车帘内一直没有动静,还以为人已经被晃晕了。 少年眉心不自觉地蹙起,刚生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恻隐之心。 身后的帘幔忽然掀开,紧接着,少女探出身来,一下攀到了他肩膀上。 那股梦境里熟悉的女儿清香扑面而来,秦陌身子僵滞,尚未来得及斥责她的僭越。 兰殊牢牢扣住了他的脖子,径直朝着他怀里,呕了一声。 掺着党参的馊味,从他衣襟处扑散而来。 秦陌浑身的汗毛倒立,一阵血气从四肢百骸汇聚而来,直冲头皮,而后,又尽数褪了下去。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节 “崔兰殊!” 他怒不可遏地,勒紧了缰绳。 -- 马车恰好在一条小溪旁停了下来。 秦陌的眉目阴森可怖,不发一言,跃进车厢内更衣。 将那股难受劲一箩筐吐了出来,兰殊也可算活过来了。 理智逐渐回笼,她默默将他褪下的外袍,拿到小溪边上,给他清洗了一下。 少年刚才的神情,兰殊想来虽然十分想笑,却是万万不敢在记忆里留档的。 她其实只吐了他的外衣,少年却恨不得把身上里里外外都换一遍。 兰殊因此,也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将腰间的革带系好,秦陌沉着脸色跳下车来,远远看见崔兰殊小小一只蹲在溪边,无辜的澄澈双眸,倒映在水中。 一双搓洗衣襟的细白手背,因为二月尚且冰凉的池水,泛出了一层红。 他紧盯着她冻红的手,心里的火,忽而熄了一半,终究,没能发作起来。 兰殊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对上秦陌的沉沉眼眸,心里发起虚来,嘴上倒不忘为自己狡辩一番:“您若早些放我下车,我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你说她知错吧,她好像在怨他。 不知错吧,她那红扑扑的双手与低眉顺眼的姿态,含满了讨好的意思。 秦陌的眉稍,挤满了懊恼之意,皮笑肉不笑。 他冷冷讥讽,“长安城竟也能出你这样的大家闺秀,吐别人一身?” 兰殊低低唔了声,好似知羞知愧,睁着一双缀着光的清眸,认真反问:“但长安也出不了几个被你晃吐的大家闺秀?” 秦陌不禁眯缝了眼,原来,她早看出了他的蓄意存心。 兰殊想来,她既捏住了他的把柄,在他眼里,她本不再是什么善茬,还不如彼此坦城一些。 秦陌见她低顺的眉眼里藏着一丝不驯的置气,只觉得她不自量力,胆大妄为,刚刚那消下去的半截火气又从心里冒了出来,恨不能把衣服全拿来叫她洗一遍。 冻死她得了。 秦陌狠狠剜了她一眼,正准备转身去拿剩下的衣物,刚走两步,身后忽而传来了少女一声慌乱的惊呼,“啊!” 他下意识回头,崔兰殊已经吓得从岸边跳了起来,一双清眸惊慌失措,脸色煞白,本能般朝他后背扑了上来,双手牢牢栓住他的脖颈,如丝萝般缠附在了他身上,几乎把他当作了一根竹篙,顺着杆就往上爬。 那两团浑圆猝不及防贴在了他脊梁骨上,秦陌心口一下错了两拍,眉眼凛凛,“你又耍什么花招?” 少女声音带了丝颤抖,紧紧闭着双眸,“有......有青蛙!” 她八爪鱼般黏着他不放,秦陌咬了咬牙,垂眸朝岸边仔细一探,草垛里还真有一团灰绿的玩意,伏在浅坑蛰伏,迎上他的视线,瞪着铜铃般无辜的大眼,鼓了鼓腮帮子。 秦陌无语道:“它会吃了你?” 肩上人哭腔都出来了,“丑!” 丑的东西,兰殊都害怕。 秦陌:“......” 她愣是不肯从他背上下来,秦陌只好帮她把那丑玩意儿赶走。 只听扑通一声,他将那□□兄弟一脚踢下了水。 崔兰殊仍在他肩头上,眉间紧皱,从始至终不敢睁眼看一下,直到少年不耐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好了。” 她才睁出一只眼缝,仰着下巴,朝那草垛里探了一眼。 秦陌扭头朝她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乜了眼,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不过须臾,他就笑不出来了。 秦陌望着他那随着水流飘向了远处的外袍,嘴角狠狠抽搐了下。 兰殊从他身上下来,抚了下鬓发,转眼,又成了那个满京城口口称赞的世家贵女,端庄持重地敛衽致歉,咬了咬下唇,愧怍道:“我会赔你一件的。” 只听少年冷笑了声:“你拿什么赔?” 他虽查不出她为何会知晓他的秘密,但她的实际财务情况,他还是清楚的。 崔氏大房的长子如此败家,就指着聘礼填补亏空,哪有多余的产业给一个养女作嫁妆,她出嫁那天的十里红妆,不过是崔府给她装的样子罢了。 要不是做了他的世子妃,她哪有钱? 还不是拿他的钱赔他。 兰殊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双眸被他眼里的讥讽击黯了两分,沉默了片刻,她扬起娇俏的下巴,小姑娘的自尊心作祟般,信誓旦旦道:“我会自己赔的。” 秦陌嘴角一勾,挑出了数不尽的嘲弄。 兰殊见他不信,指天发誓,“我说到做到。” 秦陌挑了挑眉稍,仍是一副半信不信的样子。 太阳已经西垂,暮色渐合,耽搁了不少时间,兰殊也不再与他车轱辘话,转头,朝着马车回去。 兰殊快步走了几下,夕阳金色的光晕打在她身上,引得她忍不住抬起螓首,朝天际看了一眼。 刚好迎面而来一阵晚风,兰殊身上的襦裙被吹的往后,那较之同辈更为丰盈的少女身段,在镀了层光晕的金边中,一下描别了出来。 秦陌随在她身后,毫无意外被这道美丽的剪影闯入了视线。 少年蓦然回想起刚刚她趴在自己背脊上那不堪一握的柔软触感,忍不住捂住了心口,滞了呼吸。 他飞快地眨了下眼,双眸侧落别处,避过她恍人的身段,面色发沉地跟了上去。 -- 马不停蹄,长途跋涉了大半个月,这一日,他们终于抵达了南疆边境的陇川。 眼下不过三月,长安的风中还透着丝丝的凉意,陇川已是晴阳高照,万里无云。 两人于暮色四和时分,抵达了城门门口。 上一世,城门查行,兰殊手心里还捏出了一小层薄汗,生怕被守卫看出什么端倪。 孰不知这东宫出手的假户籍,以假乱真,岂有被识破的道理。 没过多久,车帘外头传来了放行之声。 秦陌拎起缰绳,正准备御车离去。 其中一位守城官爷刚查完一位背篓的小贩,忽而朝他们迈前两步,张手喊了声:“等一下。” 第016章 第16章 秦陌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回眸,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指尖微微摩挲起绳柄的纹路。 那严声令止的官爷走到马车前,看他一眼,目光越过他,往后边瞧了去。 车帘不知何时已被兰殊打起了一角,那官爷向着帘内的姑娘,微微躬了下身子,露出一个笑颜,“在下葛风,葛氏的弟弟。” 兰殊眼波明显亮了亮,弯出了一对月牙般的双眸,“原来是葛二叔,葛妈妈与我提过的!” 她那笑盈盈的样子,就好似真的见了故人般。 而她这番熟络的态度,也让葛风笑开了怀,“我前不久刚收到阿姐的信,说是小姐要回老宅住些日子,叫我多照看着点。” 兰殊双靥绯红,小女儿离家出逃的羞赧含在其中,恰如其分,“劳烦二叔了。” 葛风摇头笑了笑,温言指着前方路口的转弯处,同秦陌指导着他们接下来的落脚点,怎么转可以更快到。 秦陌颔首致谢,低眉顺目,身上那股子矜贵高傲尽数藏匿在了眼底深处,完全找不见踪迹,俨然成了个老实本分的少仆。 寒暄过后,马车辘辘离去。 葛风站在后头,一直关切地看到马车妥当转了弯,才回过身来。 旁侧一位同僚撞了撞他的肩膀,下巴示意着前方消失的车影。 “葛兄认识?” 葛风点了点头,“这是我姐带大的姑娘,家里人逼亲,她不愿意嫁,来这里避一避。” 另一位同僚笑道:“你姐不是洛阳富商家里的乳母吗?” 葛风闭口默认,几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姑娘,怕是私奔来的吧。 军爷们不比书生酸儒,成日嘴边挂着“不成体统”,调笑了几句,对这等小打小闹的儿女情长,没什么过多的看法。 但陇川毕竟是南疆边防的要塞之地,需时刻保持警惕,预防他国细作,一同僚谨慎问道:“你之前见过那姑娘吗?” 葛风摇了摇头,“我怎么见得着,我姐跟着她娘陪嫁去了洛阳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了。” 同僚抵着下颌,“我刚刚看那勒马的少年郎,手心积着薄茧,似是个练家子。” 葛风眉头方蹙,另一个同僚合情合理地猜测:“富商家的家仆,多多少少都会学几招看家护院吧。” 那同僚点了点头,还是看向了葛风,“小心驶得万年船,明天试一下吧。” 话音一坠儿地,葛风微微抿直了唇,看向了方才马车驱离的方向。 -- 前行不过一里,马车于街尾处的一座小酒坊门前停了下来。 这座小酒坊,便是帮助两名少年私逃的葛乳母,给他们安置的落脚点。 酒坊并不大,梁瓦经霜,岁月的痕迹明显,前方是大堂,后院是酒窖,厨房,以及一间卧房。 都到了私奔的份上,两人确实没什么好分居的。 苦了扮小姐的兰殊,默默顶着舟车劳顿的身躯,站在屋内,将屏风后的那架小床,以及剩下可供长憩的窗边长椅,铺上了被褥。 里里外外整理了遍,兰殊倦意袭上了身,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望着硬邦邦的长椅,她挣扎了会,扭头看向床榻,还是斟酌着,想给自己争取一下。 秦陌配了剑来,正在屋中寻找武器合适的藏匿点,盯着床尾下方的空缺处看。 少年正准备抬腿跪上床沿,将剑鞘塞置进去,兰殊在他身后,见他动作,着急忙慌地过了来,敛衽欠身道:“不然,我们猜个拳,输了的睡椅子?”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节 秦陌侧头看向她。 他原没想过和她争床。 可一望见她这副娇气的样儿,忍不住又有了嫌弃。 明明不过一介弱质女流,非跟他来这龙潭虎穴。 不如多给她尝点苦头,叫她识相回去。 毕竟娇贵小姐忍受不了清贫过日,最终抛弃情郎和家人回家,亦是合情合理,他一个人,也能继续在这蛰伏。 石子剪刀布。 兰殊又输了。 上一世,她同他猜拳,从来就没有赢过。 还想着这一世有没有可能转个运...... 兰殊几不可闻地咬了咬樱唇,认了命,老老实实走出屏风。 正想朝着长椅上栽去。 身后一道颀长的身影靠近,朝着她头顶罩了过来。 兰殊猝不及防回头,对上少年冷彻的双眼。 秦陌直直盯着她眼里的困倦瞧,“打水,我要洗漱。” 兰殊虚点了点自己,“我去?” 少年冷笑了,“不然我去?” 服侍夫君,乃为妻之本分。 兰殊怀疑他有意针对,试探着商量,“不能明儿再洗吗?” 她是真的累了。 秦陌一字一字,掷地有声:“不——能。” 就不能做个人。 兰殊只好抬着一双酸胀的腿,走向了灶台,心里偷偷骂了某人千千万万遍。 生火烧水倒不是难事儿,崔氏女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只是那打水的木桶,兰殊真真拎不动。 手无缚鸡之力实锤。 到了最后,秦陌见她磨磨唧唧,到底没眼看下去,三下五除二,将耳房内的浴桶蓄满。 临了不忘嫌弃,“你说带你有什么用?” 兰殊反复咬着下唇,没出声。 既烧了水,岂能只便宜了他。 待秦陌洗漱完毕,兰殊亦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待兰殊挽着披散的墨发从耳房出来,只看见少年站在了长椅边,手上拿了一个泥偶。 这泥偶一身雪亮的铠甲,手握红缨枪,像是一位将军。 偏偏,面上带了一副阎罗王的面具。 这面具青面獠牙,着实不算好看,秦陌蹙了两撇眉稍,盯了片刻,伸手想挑开那面具。 兰殊扑上前,一下抢了回去。 兰殊美眸瞪圆道:“您怎还乱翻人东西呢?” 劈头盖脸一句责备,糊了秦陌一脸,少年拧起眉头,唇角抽了抽,“它自个掉地上了!” 而他只是路过,难得发了个善心,帮她捡了起来。 兰殊愣了愣,见他一副狗咬吕洞宾的模样,识相转了脸色,又恢复了那副温婉端庄的姿态,敛衽致歉道:“是我误会了,多谢世子爷。” 她既致了歉,秦陌也没什么好发作,指着她玉手上的泥偶,讥诮道:“带这玩意干什么?” 他上扬的尾音里,饱含了对她小孩子家家脾性的嫌弃。 多大个人了,还玩泥偶。 兰殊也不着恼,直接将自个儿长不大的脾性落了实,“我有点认床。” 兰殊认床的毛病,算不上严重,就是出了京城,到了水土不服的地方,容易不习惯。 总归还是娇气,秦陌对此嗤了声,不甚明白她带个凶神恶煞的泥偶,怎么就能治她认床的毛病了。 他讥讽道:“辟邪啊?” 兰殊顿了顿,低头握着泥偶看了眼,唇角衔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道:“世子爷可说对了。” 这样的尊神,当然要放在身边,提醒她每时每刻小心伺候,别再把她的命勾了去。 这面具下的,是她曾经魂牵梦绕的心上人。 秦陌已经记不得去年的开春宴,他曾在球场上信马由缰,遥遥瞥过一个很白的小姑娘。 但那场开春宴过,小姑娘心里从此住进了一个人。 少年一战成名的消息传回长安后,兰殊曾特地寻了全京城最好的工匠,专门给她捏了一个小飞将的泥人。 这泥人捏得栩栩如生。 兰殊当宝贝似的,成日放在枕边看着入睡。 久而久之,一到入寝,便也离不开了。 重来一世,兰殊改不掉认床的毛病,却也不想,再盯着泥人那张面如冠玉的臭脸。 下南疆前,兰殊特地叫匠工帮她打了副阎罗王的面具,遮住了他。 两人短促的沉默。 秦陌将视线从泥偶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才发现,崔兰殊刚刚那一扑的抢夺,令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过于亲近。 她披散了头发,一张巴掌大的脸,裹在鸦羽般的秀发间,显得楚楚动人,素纱中单的衣袖无意间挨到了他的手肘,袖口间,丝丝缕缕的暗香。 那些荒唐的梦境一瞬间在脑海里再度一闪而过,少年喉间隐隐有了干涩,猛然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动于衷。 秦陌连忙屏了屏息,微一侧身,避过与她的触碰。 兰殊察觉到他刻意的疏离,低头检查了一下腰迹佩戴安好的檀香囊子,心里忍不住纳闷。 前世,她这夫君虽不爱她,却没对她的气味如此敏锐,也没如此讨厌与她接触。 是她过早戳破了他的心思,令他生出了戒备心? 兰殊不明所以,只能自觉与他保持了各自自在的距离。 -- 第二日晨,兰殊悠悠在长椅上醒转,刚起身,却见少年的脸色十分难看。 同一宿没睡般,面色铁青地,从耳房洗漱完毕出来。 少年望着眼前屏风的支架出神,似是恨不能一头磕死在上面。 转眸对上兰殊茫然的视线,他连忙侧过首,不敢直面她的脸。 天知道,那张引人沉沦的芙蓉面,昨晚又折磨了他多久。 兰殊全不知情,老老实实爬起身,坐在了镜台前梳妆。 刚把发髻盘好,她抬手簪上珠花,前堂,传来了阵阵礼貌的叩门声。 第017章 第17章 秦陌打开门板,葛风穿着一身青蓝短打,站在门前,笑眯眯的,给他们送来了一提油果子。 兰殊一双清澈的眼眸亮晶晶起来,连忙致谢,“正愁没早膳吃呢。” 葛风笑了笑:“这东西北方没有,我还担心你们会吃不习惯。” 兰殊毫无顾忌地夹起一个油果子便咬了口,欣喜道:“葛妈妈经常做这个给我吃的,她说阿娘小时候最喜欢吃油果子了。” 兰殊冒名顶替的少女,名为陆贞儿,她的母亲原是这家酒坊东家捡来的闺女,后来被洛阳的富商认了回去,一夜飞上枝头,做了富贵千金。 本以为是天降好运,结果认回去没多久,就被迫嫁了人,而后难产离世。 葛风一想到这位早逝的故交,面露伤怀,缅怀逝者的同时,试探着问了许多陆贞儿的往事。 兰殊对答如流,令葛风的警戒心一下消弭了大半。 秦陌默然守在一旁,欣慰于她的争气。 当日交代她的那些家世背景,崔兰殊竟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葛风见她言行一致,说的事也对的上,基本信了她大概,视线一转,探向了秦陌。 他先对少年嘘寒问暖了番,继而提及他们初来乍到,很多不熟悉,建议他可以先带陆贞儿到小镇的集市逛一逛。 秦陌颔首认同,看了兰殊一眼,提起唇角,“小姐最喜欢热闹了。” 少年做起戏来,单是一声温柔的“小姐”,就不知酥了多少女儿的心肠。 兰殊羞赧地笑了笑,在心里,冷不丁翻了个白眼。 吃完早膳,他们出了门。 在东宫,兰殊一个不过及笄的少女,总是规规矩矩梳着妇人头,穿着素雅而不招眼。 这会儿做回小女儿装扮,明艳的水红色襦裙,娇俏的双髻,几朵海棠花姝丽,点缀其间,衬出了她本有的好几分绝色。 便是头戴帏帽,只在前头掀起一隅,仍引来了无数路人惊叹。 而她俏皮灵动,完全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小小姐,望见什么都是满目的新奇。 珍珠面头的绣花鞋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一闪一闪着莹润的光泽,照在青石板路上。 秦陌的脚步,不由紧紧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红色的背影微微出神。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9节 他从未看清过梦境中那道随风散落的红影,到底长什么样子,但他每回苏醒,心口便没由来地泛疼。 兰殊忽而回了头。 一双澄澈的双眸,含着几分娇媚灵动,看了他一眼,莞尔朝他唤了声,“二哥哥!” 他这会乔装的家仆,姓周名麟,在家排行老二。 陆贞儿与周麟青梅竹马,素来亲昵地称呼他是“二哥哥”。 兰殊朝他走了两步,轻拽了拽他的袖口,“我们去前面的首饰店看看好吗?” 秦陌微不可察地扫了葛风一眼,牵起唇角,与她点了点头。 两人都在尽心尽力地扮作一对私奔的小情侣。 首饰铺内,铜镜前。 南疆人嗜银成性,兰殊入乡随俗,拿起一支做工精细的银玉簪子,纤细的手指朝鬓边轻点,别上了发髻右侧,对镜照了会,转回身子,笑盈盈问向少年:“好不好看?” 秦陌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琉璃眼眸,眼波莹润,就像一只草垛里吃素的麋鹿,抱臂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朝向柜前摆卖的银饰,举手认真地帮她拨弄起来。 少年眉目肃然,引臂在她头顶上左右拨整,兰殊背对着镜子,眨巴了下眼。 见他总是弄不好般,兰殊抬起素白的小手,朝发髻上摸,“还是歪了吗?” 秦陌正好簪上了最后一支钗,她手一伸过来,两人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块。 少年犹如遭了针碾,不自在地瑟缩了下。 他负手而立,于背后反复擦拭着痉挛的指尖,垂眸看她一眼,难得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温柔道:“好了。” 兰殊睁着一双清澈的眸眼,回过头去,对着铜镜一瞧,美眸圆瞪。 少年把她簪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银筷子精。 兰殊白生生的芙蓉面登时泛出红晕,娇嫩欲滴的樱唇,狠狠抽搐了下。 兰殊反复咬紧着后槽牙,碍于葛二叔的面,不好发作,只能皮笑肉不笑的,透过铜镜,瞪向她身后的少年,“二哥哥喜欢就好。” 秦陌好像听到了她磨牙的声音。 少年几不可闻地嗤了声,看向她白里透红的脸。 崔兰殊五官清绝秀雅,标致到便是这样滑稽的妆造,竟也消不去她的姝色半分,看久了,反而成了另一种诡异的美丽——好漂亮的一只筷子精。 秦陌微一眨眼,眼神犹如闪烁了一下。 兰殊见他又是一副恨不得把她眨出眼外的样子,就像是见了什么避之若浼的秽物,心里更气了。 天知道她耗费了多少度量,才遮住眼底隐而不发的怒色,面对他的躲闪,泛出一丝虚情假意的娇羞来。 葛风看着这妆造另类奇怪,没敢打搅少年间的小情趣,只以为南疆边境山高皇帝远,北方贵族的风尚流行变化莫测,他等俗人还暂时不能意会罢。 秦陌走到柜前结账。 与此同时,门口大步流星走来一位差使,紧切地在葛风耳畔说了会话。 葛风面露难色,转头同兰殊道:“城门那边有要事处理,我得马上过去一趟。” 秦陌望见他愧疚的视线下,闪过一丝揣摩,主动开口温言道:“葛二叔有事先忙,我会照顾好小姐的。” 兰殊配合着同他对望了眼,其中不乏两人的默契与情意,弯眸笑道:“二叔放心,我们都这么大人了,走不丢的。” 待葛风疾步离去,须臾过后,秦陌从首饰店出来,手上握了一盒的钗。 兰殊凉凉瞟了他一眼,眉眼含笑,在他耳畔轻声细语道:“世子爷后不后悔?” 要不是为了捉弄她,他何至于如此破费。 秦陌唇角噙了丝冷笑,没接话。 要不是她刚刚同店家说把她头上的簪子全包起来,他何至于照单全收。 兰殊听出他笑容中的寒意,摸了摸细挺的鼻尖,找补道:“不过这边的玉器银器着实要比我们那儿便宜一些,多买些回去也不是不好,还可以变卖了折现。” 她倒退着身子与他说话,眉梢唇角都携了些狡黠的笑意,秦陌在她面前,低眸看着她的绣花鞋面,走得漫不经心。 兰殊自顾自续道:“我刚刚仔细检查过了,您眼光还是很不错的,这几支都是上等的好簪,我认识不少长安首饰铺子的老板,等回去以后,我一定给您变卖出一个好价......” 兰殊比了比手势,比出一个丰厚的倒卖价格,说的正起兴,身后忽而有人疾步从她身边蹿过,猛地撞了她一下。 她一晃没了重心,连着跌了好几步才站稳,不知不觉就站到了路中央,一回头,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那跑在车前的马匹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发了疯似的冲她狂奔而来,车轮滑得飞快,几乎与地面擦出了火花。 兰殊惊疑不定地瞪大了双眸。 怎么这回换了条路线逛,还是遇上了? 上一世,兰殊也在入镇的第二日,遭遇了集市的惊马。 她这回特地错开了那条街,竟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快闪开!” 那驾座上的车夫朝她拼了命地嘶喊。 兰殊始料未及,楞愣望着那高头大马,三魂七魄没一个在家。 眼看着马车转瞬即至,她下意识抬袖闭眸,只听见骏马骤然扬蹄的长嘶,腰迹忽而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环住。 少年将她猛地一拽,两人一并摔入了旁侧的菜摊底下。 那飞驰的轮车原地打了个转儿,撞上了旁边的梁柱,彻底消停了下来。 车夫从车上滚落,忙不迭爬到了另一侧的菜摊子下头,心急如焚,连忙朝底下人探出了手。 一众行人的帮助下,只见秦陌护着兰殊,从摊底渐渐挪了出来。 除了受了些惊吓,兰殊没什么大碍,少年的左手臂擦掉了一大块皮,血染得袖口一片猩红。 兰殊下意识先朝他手臂探看了眼,秦陌微微皱了皱眉头,适时将环在她腰迹的手松开,双眸微不可察地,乜过旁边的羊肠小巷。 方才一霎那情况危急,许多摊贩行人都没看清。 少年原是先跃上了驾座,张手想凭一己之力勒马。 秦陌自小力大,武艺上天赋极高,牵住一匹疯马,于他本不在话下。 偏偏那会儿,秦陌望见了羊肠小巷里,藏着一道青蓝身影,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场意外。 秦陌勒住惊马不足为奇,可周麟不过一介家仆,如何能有如此神力? 少年转而装出一副吃力的模样,撑足了也至多将马头扬起,调换一点弧度,紧而跃下马车,抱着兰殊往旁处的摊桌底下滚去。 望见摊下有一道锋利之处,秦陌还特意将手臂撞了上去,擦掉了一块血肉,显得他这一系列救护的动作,完成得十分艰难。 兰殊留意到了他这一故意的举动。 她当时手心撑在了他胸前,还抬头不解地望了他一眼。 如今两人安然站在了路边,兰殊顺着他探向羊肠小巷的目光看去,瞥见那道一直藏在暗处窥视他们的青蓝身影,回过味来,心口顿时泛出了一丝苍凉。 所以上一世的今天,他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才选择救她受伤的吗? 回到酒坊。 兰殊将小药箱从柜子里找出,坐于桌前,撸起他的袖口,望向那一片血肉模糊。 上一世,她还以为他舍身相救,心疼不已,对着那胳膊上与此雷同的伤口,哭了老半天。 对他爱慕的心,也变得愈发浓厚。 结果,只是人家的一场戏码。 兰殊心里自嘲地笑了声,对着他的伤口,唏嘘道:“国朝有世子爷,真是百姓的福气。” 为了完成任务,戏竟演的如此之足。 秦陌没回话,兰殊打开药箱,拿起棉团沾了层药酒,垂眸盯着他手臂上的伤口,面无表情地上起药来。 秦陌兴致缺缺地看了眼她手上的动作,脑海里,却在那一瞬间,晃过她另一副可笑的模样。 第018章 第18章 一样的场景,她坐在他身旁,完全不像现在这般平静如水。 那一双哭肿的眼眸,跟兔子眼一样,一张芙蕖小脸,苍白如纸,梨花带雨地给他包扎,纤细手指颤巍巍的,生怕多重一点力,就会令他雪上加霜,暴血而亡般。 现实中,兰殊拿着沾药酒的棉团,狠狠摁了他一下。 “嘶——” 秦陌眉皱成川,剜她一眼,“你再笨手笨脚些?” 兰殊抿了抿下唇,露出了两分恰到好处的愧怍,“我第一回 给人包扎,没什么经验......” 秦陌望着她那双清澈无辜的双眸,面沉如水,一肚子气没处发。 兰殊趁着他无语凝噎,有意无意的,往他伤口处,暗暗戳了好几下。 终于处理完毕,秦陌盯着他手臂上的纱布,被她顺势打了个娘里娘气的蝴蝶结,冷嗤一声的同时,心底一丝不可名状的情绪一扫而过。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个人,热衷于给他包扎伤口时,打蝴蝶结。 “下回,你再满身伤痕得回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耳畔边蓦然响起一道清越的嗓音,两分置气,两分娇蛮,六分不言于表的心疼,犹如彼岸冷暖交替的春风,拂过他的心口岸边。 秦陌晃了晃脑袋,只觉得那声音熟悉又好听,又虚无缥缈,不切实际。 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同他说话。 兰殊将药箱子一一摆放整齐,阖上盖子,便将椅子轻挪,站起身来。 她本想着把药箱子放回柜中,却没注意到脚下,少年的云靴,无意间踩住了她裙摆。 兰殊本想往后退,脚下倏尔绊住,一个趔趄,直愣愣栽到了他身上。 少女的清香扑了满怀,秦陌心口又来了一阵莫名的悸动,蹙起眉头,轻啧了一声。 这一个“啧”字,胜过千言万语——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0节 兰殊盯着他冷冰冰的脸,直接将他的心路历程替他顺了一遍——你又来?又耍什么花招?不论你耍什么花招,别做梦了,我是不可能喜欢你的。 兰殊在心里翻了个好大的白眼,温言解释:“您踩到我裙子了......” 恰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一位妇人装扮的女子,提了一个竹篮,一迈进门,刚好看见他俩在椅子上,一上一下,抱做一团。 “哎呀,我来的不是时候!”那妇人笑眯了眼,急急退了出去。 兰殊连忙从他身上跳了下来,理了理衣裙,莲步移出屋门,来到了前厅大堂。 她本欲同来人解释,那妇人却笑得合不拢嘴。 兰殊耳根子红了一片,只好讷然问:“您是?” 妇人笑了笑,“我是葛二家的媳妇,徐氏。” “原来是婶婶!”兰殊弯起了双眸。 徐氏点了点头,欣赏了会少女如画的眉眼,转眼见少年从后苑掀帘走了出来,忙将手上的篮子,朝兰殊递了过去。 “我刚刚在集市听说你们受伤了?大姐叮嘱过我们要好好照顾你们的,这才没来多久,就没看顾好,叫你们出了意外......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我家那口子又还在办差,没空腾出身,我只好舔着脸先过来看看,也没啥好东西带来的,这个你收下!” 兰殊哪好一来就收人家的礼,与她推拒了好一片刻,徐氏把篮子强摁到了前堂的柜台前,势要她一定收下,掀开篮子上的碎花围布,笑眯眯道:“拿着吧,给你相公补补,吃啥补啥!” 秦陌眼角的青筋一跳,只见那篮子里,放着一只白乎乎的肉猪蹄。 隐隐间,他仿似听到崔兰殊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兰殊并非不懂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一想到秦陌因着徐氏这句话,打死没吃那猪蹄,后来都进了她的肚子,到底,有点儿不好意思收下。 妇人见她脸颊浮起微红,只当她年纪小,又还未同少年成婚,听不得她刚刚脱口而出“相公”一类的称呼,忙又圆了圆场道:“你和周家哥儿要是不会做这东西,我可以过来帮你们做。” 食材已是白送,兰殊怎好再让她代厨,连忙福了下身子,开口致谢。 徐氏连连摆了摆手,望着她,眉开眼笑。 两个女人站在柜前寒暄,秦陌走前两步,再度朝那篮子睨了眼,脑海间,蓦然浮现出了一盆烧得正旺的炉子火,一道水红色的倩影蹲守在一边,摇着蒲扇,敲了敲自己发麻的腿,打开紫砂锅盖,往里边探看。 盖子一开,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那锅里浮着枸杞与桂圆,猪蹄软烂晶莹,汤色肥而不腻。 秦陌心里猛然一抽,抽搐过后,眼前的幻境消弭,少年的舌尖不由动了动,忽而有了兴致,想尝一口做成那样的汤。 好似他本该尝一尝的。 眼看着午膳时分将近,徐氏还得回去照顾孩子,兰殊也不耽误她,敛衽将徐氏送出了门。 徐氏前脚刚走,秦陌勾回了神思,只见一身水红色的崔兰殊走上前来,下意识将碎花布子盖上,提起那篮子,就往后院走去。 半路与少年四目交汇,只见秦陌顿了顿,盯着她手上的篮子,刚准备张嘴,兰殊愣了会,理所当然先开口道:“我知道您不吃,我拿去做香辣的。” 秦陌受伤要忌口,不宜辛辣生冷。 上一世,兰殊为了照顾他,特地做了顿清淡滋补的炖猪脚,足足耗费了三个时辰,结果他一口没吃。 这回,想来他反正不吃,她索性顺着自己的口味来了。 秦陌望着她怡然自得的背影,“......” 他说了他不吃吗? -- 另一厢,徐氏一出门,转过一条巷子口,葛风便冒了出来,切切询问屋内的状况。 徐氏睨他一眼,“好的很。小姑娘亲自帮忙擦药,心疼得都抱一块了!” 一天的探究下来,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葛风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了地,想来可以和上头交代了。 只是委屈了这两个孩子,被他试探了一天,还受了伤。 葛风哀哀叹了声,徐氏拧起他的耳朵,“你下回不能选个安全些的方式,我今儿个在集市看得心惊胆颤,人小姑娘招你惹你了,这么吓唬人家?” 葛风辩驳道:“我当时在那儿呢,即使周麟救不了,我也不会让她出事的!” 徐氏手上的劲添了好几分,“那也不能,太危险了,下不为例!” 想起少年手臂上捆得厚厚的纱布,徐氏都有些后怕。 “好好好。”葛风皱着眉头,一个劲地求饶。 徐氏手一松,又回想起屋里少男少女甜甜蜜蜜的样儿,叹笑道:“青梅竹马就是好。” 葛风见她一副艳羡的模样,讥了句,“我俩也是娃娃亲。” 徐氏睨他一眼,“你哪有人家那么俊?” 她几十年的生平,头一回见到周麟那样俊美的儿郎。 面如冠玉,真是恍若天人。 “这会儿嫌弃我,晚了。”葛风瞥了她一眼,狠狠将她的手一拽。 徐氏跟在他后头,望着他气鼓鼓的背影,吃吃地笑了声。 两人走过一个胡同关口,葛风还要回去当差,徐氏把儿子送到了郊外的私塾读书,这档口得去送饭。 他俩各自分头而去,徐氏回家备好食盒,走出城南郊外,远远看见了一棵老迈的大榕树。 那大榕树存活了数百年,承载了陇川数代人的回忆,徐氏与葛风,还有贞儿她娘,都曾在那树下玩耍嬉戏。 那时的大榕树高大挺拔,如今它只剩下了一个凋敝的身影,树冠不再茂密,整棵树犹如一位行将离世的老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没了生机盎然,没有孩童再围绕它,徐氏却再度看到了一道清瘦的男子身影,独自一人,站在了那萧条的树下,手抚着树干发呆。 徐氏远远望着那男子的身影,哀哀叹了口气。 她虽没在少年时期遇到神仙一般的哥儿,但确实嫁给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不像贞儿的母亲。 -- 入夜,夜凉如水。 陇川衙内,一名守城的斥候大步流星穿过长廊,来到耳室。 室内油灯明亮,一人正坐在案牍前,抬着袖口,给一摞呈文写着批语。 斥候上前作揖,“将军!” 那人缓缓从案牍中抬起头来,一双眉宇如剑,正是徐氏远远望见的那道清瘦身影的主人,吴甫仁。 对于斥候口中的称谓,吴甫仁微微蹙了下眉,“不是说过,别再喊将军了吗?” 吴甫仁年少从戎,曾是一名勇将,在战场上立下过赫赫战功。 后来因伤退伍,本想投靠云贵节度使周荀,做他身边的参军,周荀却不喜他孤傲的性情,打发他回乡做了个小小的边陇长官。 斥候打在军营就一直跟着他,习惯了喊他将军。 吴甫仁纠正不了他的称谓,也懒得与他犟,开口询问他有什么事。 斥候递上了一些公文,按例站在桌前,同吴甫仁汇报城中近况。 说到最后,如实陈述胡杨巷边空置已久的酒坊,来了一对少年入住。 “据葛风说,是前酒坊主人的女儿回来了。” 吴甫仁执笔批文的手一顿。 斥候立即道:“已经试探过了,那少年是个家仆,有点儿三脚猫功夫,那少女完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 吴甫仁若有所思了会,抬笔蘸了蘸墨,“不是他国的细作便可,不必杯弓蛇影,过多叨扰百姓。” 斥候应声说是,神色发沉,再度提及近日城中出现的少女遇害连环案。 这些案件十分离奇,凶手不为夺财不为劫色,每次作案,只为取下女子身体的某一部分。 有的只是头发,有的却是整个头颅,每个遇害的程度都不一样。 至今还未抓到凶手,城内人心惶惶。 “最新的线索,城北刚失去双眸的小翠,说她最后一次睁眼,隐约看到了一个光头。” 吴甫仁抬起眸来,“凶手是个和尚?” “并不确定。” 吴甫仁沉吟片刻,将笔搁下,起身把批好的公文递给了斥候,“先把寺庙搜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斥候领了命,将这焦头烂额的案子一想,回想今日刚接触的受害者,忍不住叹了声,“可惜了小翠的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吴甫仁眉头紧锁,负手而立,望向了窗外的溶溶夜色。 -- 陇川的集市小,商户不算多,随便哪儿开了个新的门店,不日便能传遍大街小巷。胡杨巷尾那空置许久的小酒坊,重新开业的消息不胫而走。 第三日,一大清晨,兰殊便同秦陌一起,先将前厅的大堂内外洗洗刷刷了一遍。 兰殊买来了鸡毛掸子,说去打水,劳烦秦陌将大厅里里外外的灰尘掸了遍。 而后恳请他将井边的水桶提来,把地板冲刷了两趟。 又将拧完水的抹布递给他,顺势把所有桌子抹了一遍。 最后拿来一把扫帚,从善如流地递给了秦陌,请求他料理一下房梁上的蜘蛛网。 秦陌顶了一脑门的汗,倒拿着扫帚,朝房梁上仔仔细细扫了好一会,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秦陌回头朝崔兰殊瞥了一眼,只见她已施施然坐到了桌前,端起了茶杯。 第019章 第19章 兰殊刚嘬了一小口茶水,便迎上了少年睥睨的目光。 还未尝出茶水的滋味,兰殊连忙吞了下去,望着他手上的扫帚,遥指向那高高的房梁:“主要我够不着......” 够不着房梁,还擦不了地板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1节 听听她这顺理成章的借口。 你敢说她不是存心的吗? 秦陌将扫帚头往梁上的蜘蛛网囫囵了一圈,作势要把那蜘蛛网扣她头上。 兰殊机敏地站起了身,干干笑了笑,“二哥哥不要这么幼稚!” “我幼稚还是你皮痒!” 秦陌眉头的青筋狂跳,见她还敢躲,不知不觉同崔兰殊在大堂你追我赶起来。 小姑娘哪比得过少年身手敏捷,不一会,就被他堵在了柜台边缘。 两人恰好一内一外站在柜台前,秦陌佯作一扫帚就要朝她那颗欠扁的小脑瓜子扣过去。 兰殊抱头求饶,唇角刚噙起一丝讨好的笑纹,门扉忽而被人轻轻叩响。 转眸,只见一位身姿清瘦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兰殊见了那人,微微提起的笑纹,竟瞬间凝固在了唇角。 她就像见了青蛙一样,方才还有余力同秦陌斗智斗勇的气劲,顿时弱了下来,连带着那股子欠抽的灵动,一并消失殆尽。 秦陌见她眼底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惊恐,侧眸打量起来人。 对方生着一双极为端方的剑眉,步履温和平缓,并没有任何的敌意。 秦陌见此人面生,他们素未谋面,不知崔兰殊为何畏惧。 秦陌回过头,只见崔兰殊的双眸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清亮,笑不露齿勾起了唇角,敛衽朝来人福了身,轻声细语问:“这位爷有什么事儿吗?” 吴甫仁打量了她一眼。 即使有意淡化了姿容,还是难掩清丽之色,眼含纯情,说是一位受家仆蛊惑私奔的大小姐,完全说得过去。 兰殊不动声色地由着他端详,他的眼底除了审视与探究,还透着一丝极想从她脸上觅得故人的期待。 最后,以失望告终。 眼前的陆贞儿,美则美矣,却不像她的娘。 吴甫仁收回视线,温言道:“听闻胡杨巷里的酒坊重新开业,我是个好酒之人,就想着过来凑一下热闹。” 兰殊笑了笑,“爷来早了,我们还在收拾呢。” 吴甫仁的面容十分和善,和颜朝着兰殊问道:“姑娘都会酿什么酒?” 他这话似是好奇,但说是探问,也未有不可。 好在兰殊是真的会酿酒,对于他各种酒料上的咨询,样样对答如流。 秦陌本以为崔兰殊这样高门贵族调教出来的世家女,会酿的都该是可供贵席的琼浆玉露,没想到她对于贫穷百姓钟爱的绿蚁酒,一样深有研究。 吴甫仁听得连连点头,轻舔了下嘴角,笑道:“说的我嘴都馋了。” 兰殊热情好客道:“届时开业酬宾,我免费赠您一壶尝尝?” 吴甫仁拱手道谢,又端详了她一眼,露出一点期待的笑意。 秦陌并不知此人的光临是偶然还是蓄意,但看他离去的神态,他俩算是过了关,并未露出什么马脚。 待人影远远离去,秦陌朝着柜台里的兰殊疑惑道:“你还会酿绿蚁酒?” 兰殊温言道:“我是计划酒水售卖八成以绿蚁酒为主,一成缥醪酒,一成花果酒。边陲富裕的人不多,浊酒比清酒好卖。我们既要在这落脚,总要有活计,不然融入不了市井,叫人防备,二哥哥的事会难办许多。” 兰殊一壁说着,一壁索性在柜台前坐了下来,拿出算盘,打开了账簿,抬笔将今日清扫的一系列开支,记录在案,薄露笑意道:“总不能啥也没查出来,我俩先活不下去了吧?” 秦陌略微点了点头,望着她站在柜前,一手执笔,一手敲着算盘,一副精打细算的样,忽而觉得,她也不是毫无用处。 兰殊望着他垂落一旁的扫帚,悄无声息舒了口气。 再一想到吴甫仁刚刚打量她的视线,兰殊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 虽然他俩已经竭力演出了一对毫无威胁的私奔小情侣样,消除了当地边防的疑窦。 不曾想一个边陲小镇,铁桶一块。 当地的守卫对外来人非常小心,为了防范细作,边陇查访严苛,对四周的环境更是密切监视。 这样的边防布局并无错处,只是秦陌尚不知晓囤兵一事,陇川内部是否有官员配合参与,避免打草惊蛇,他俩的行为举止,仍然十分小心。 兰殊踏踏实实开起了酒坊,招来石匠木工,一壁监工酒窖的重新翻修,一壁奔波在城中各处,采买酿酒的原料。 开店可是个复杂的活计,这阵子,兰殊额间的薄汗就没有消弭的时候。 这一日,秦陌正好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只见崔兰殊踉踉跄跄,从酒窖中,摇摇晃晃搬出来了一个酒坛。 秦陌顺势搭了把手,轻而易举帮她把坛子放到了桌上。 兰殊薄露笑意,礼貌道:“多谢二哥哥。” 秦陌垂下眸,只见崔兰殊云鬓浸湿,脸颊浮红,少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一些类似的画面,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忙敲了敲脑袋,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恰巧新酿开封,兰殊抬袖擦了擦汗,紧忙着拿来了酒勺子,舀了勺出坛,笑盈盈邀请秦陌尝,“二哥哥试试?” 少年抿了一口,沁人肺腑,酒香一绝。 秦陌眼里有了惊艳之色,“这些都是崔府教你的?” 兰殊摇了摇头:“崔府只教琴棋书画,焚香插花。这是乳母教我的,不过她也是照着阿娘留下的手札教我的。” 秦陌客套了句,语气他是惯往听不出的赞美或是讥诮,“令堂懂得还挺多。” 兰殊似是陷入了回忆,有些自豪地笑了笑,“我阿娘是这个世上最最优秀的女子。” 秦陌看了她一眼。 真实的崔兰殊,并非清河崔氏族谱上所谓的嫡女,也不是自小在长安长大。 可她却脱颖而出,越过所有崔氏的嫡系闺女,成为了崔氏第一美人。 不言而喻,她以前的成长与家教,绝对不差。 只是一联想到家教,那些纨绔子弟编排崔氏女不仅学艺还学媚术的话,再度从少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兰殊见秦陌的酒杯见了底,噙笑询问道:“二哥哥觉得我的酒可以拿出去卖了吗?” 秦陌掀起眼皮,视线与她交汇,直接撞上了兰殊略有狡黠的星眸。 崔兰殊是真的美,白玉做的人儿似的,一张芙蓉面无一处不精致,唇畔粉若樱桃,隐隐吐着芬香,一副待人采撷的娇嫩样。 秦陌飞快眨了下眼,梦境里她且娇且媚的嗔吟,竟再度在耳畔边回响起来。 少年忽然有了些不自在,掷下酒杯,提壶斟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面无表情,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好似生怕看多了,就会像梦境里一般,不由自主陷入她如画的眉眼中。 他脚尖还偏移了两步,与她隔出了画地不犯的距离。 这样突然冷淡的态度,叫兰殊差点儿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污秽,竟叫他避如蛇蝎。 兰殊有点儿纳闷地盖上了酒坛,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看来,想要和他搞好关系,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好像,比上辈子还讨厌她。 兰殊觉得自己,每天都在与虎谋皮。 -- 可也,不敢轻言放弃。 夜里,入睡前,兰殊整理了一下床褥,转眸,望见少年仍坐在案几前看书。 秦陌皮肤生得冷白,一张脸素来没什么血色,瞧着冷冰冰凉飕飕的,仿若她在夏季专门用来盛放冰镇梅儿汁的白瓷杯。 他气恼不上脸,羞赧也不上脸,整个儿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他下眼皮没睡好的浮肿发黑,才有了点明显起来。 兰殊鼓了鼓勇气,询问道:“二哥哥最近夜里睡得不安稳?” 秦陌眼色一凛,朝她直勾勾而来的目光里,充满了惊疑不定的审视。 那些对她肖想过头的梦境,胡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饶是少年再怎么正人君子,心口,也不由有些发虚。 秦陌戒备地将她望着,沉声道:“怎么了?” 兰殊娇憨一笑,微微朝他身边挪了几步,保持着令他舒适的距离,切切将他望着,“我有带一些助眠的药,二哥哥可有需要?” 她满脸好心好意,秦陌迟疑了会,想起她认床的毛病,会带助眠的药,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少年凛凛探了她一眼,左思右想,没想出她害他有什么好处,感觉就是崔兰殊普通的一番讨好,最终,在她殷切的注视下,递出了手。 兰殊煞有介事地往他手上放了个小药瓶,不忘交代此物的正经来历,“这是昌宁小公主研制出来的,保证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说完,她还帮着他打开了瓶盖子,自个先吃了一枚自证。 昌宁那丫头自小痴迷于岐黄之术,也算有点儿天赋。 望着药瓶上惯刻的“宁”字标志,对于她研制的东西,秦陌还是适当给予信任的。 再加上崔兰殊已经试过了。 秦陌跟着吃了一枚,感觉味道除了有点怪,也没别的异常,他皱了皱眉,顺口问了句:“昌宁几时睡不好了?” 在他印象里,那丫头没心没肺的很。 兰殊见他接受了她的好意,看着并没有那么不信任她,喜出望外之余,脱口而出了大实话,“小公主说她最初调制这药,是嫌那后厨养的公鸡太吵,总叫她起床,于是就研究了个瞌睡方子,喂了它们吃,结果第二天,那些鸡儿当真睡到日上三竿才打鸣。” 她一直觉得此事十分有趣,掩嘴轻笑着分享给他。 转眼,少年紧抿薄唇,不发一词,愤怒地瞪向了她。 兰殊眨了眨眼,急急辩驳道:“这药人也能吃的!我刚刚也吃了呀,药效真的很好的。” “看来,你很喜欢?” 秦陌二话不说,推开药瓶盖,又往她嘴里塞了好几枚。 兰殊抗拒不了他的威压,只能颤着嗓音提醒:“您要这么喂我的话,明天我要是没能按时起床,您不许骂人!” 少年狠狠瞪了她一眼,冷哼了声。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2节 -- 第二天,秦陌沉着脸转醒,羞恼地望了眼被褥内,丧气垂首,捏向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那药确实管用,他的确沉睡了过去。 却因为太沉浸,失去了那一丝辨别现实与梦境的意识,他在梦里,肆无忌惮地同她孟浪了一夜。 以往一次,就能叫他惊醒。 这回两人交缠了好几次,他沉浸在温柔乡里,快活地找不着北! 第020章 第20章 秦陌闷头走入了耳房。 将一身的粘腻彻底清洗完毕,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卧房,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 以往这个时辰,兰殊已经起床备起了早膳。 这会,屏风外,长椅上,没有丝毫的动静。 秦陌走前两步,迎上她老老实实靠在椅上的纤细背影,裹在被褥内,腰窝一处,深深凹陷。 少年干咳了声,“崔兰殊,我饿了。” 没人回应。 秦陌走了过去,只见她脸朝里,背对着他,阖着蝶翼般的长睫,睡得无比香甜。 在他梦里折磨了他一晚上,自个倒是睡得舒坦。 少年左思右想,横竖咽不下这口气,一把将她的被褥掀起。 一道凉风灌入襟口,兰殊迷迷瞪瞪翻了个身,眼睛睁出一条缝,眯了他一眼,胆大妄为地将被褥抓了回去,又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气得抬腿半跪到椅子前,伸手将她掰了过来,抓着她一只手臂,非得把她从床褥上拖出来。 崔兰殊的身子骨软绵绵的,昏睡着,也不反抗,一半被他拽着悬在半空,一半渴望着往被褥里滚。 就这么一来一回,兰殊身上的素纱单衣被他扯松了领口,露出了小半截雪白的肩头,和一根胭脂色的肚兜吊带。 那若隐若现的带子不及少年半个指甲宽,却将兰殊衬成了一条吐着信子的美人蛇,叫他避之若浼,一把甩开了她。 兰殊如愿滚回到了被褥内,一脚搭上了被单,夹着被子,继续安睡。 秦陌彻底拿她没了办法,怒不可遏地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对药物的抗性还那么差! 叫她这种人给他做接应,敌人一道蒙汗药下来,他被人大卸八块了,她估计都还在梦里香着呢。 秦陌无可奈何地给了她一记眼刀子,甩袖而去。视线飘离前,无意间掠过床尾,看到了她搭在被子上,那双似若无骨的玉足。 纤细,如雪,和梦境里他握着的,一模一样。 屋中,檀香余烟缭绕,兰殊袖口泄漏的清香,只微微露出了一点端倪。 少年的鼻尖,尽数扑捉了去。 秦陌心头猛地一紧,一捂鼻头,推开房门,飞快逃离了出去。 -- 兰殊知晓秦陌向来喜爱干净,只是未料这一世更甚。 她惊诧地发现,现在的他不仅在忙碌了一天后会沐浴,近日,清晨沐浴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她盯着耳房里用了近半的香皂怔怔出神,也不知,他是想把自己洗下几层皮。 兰殊不解,也不敢多问。 她睡到了几近中午才醒,默默为他备下午膳后,往酒窖里探勘了会新酿的酒,继而便逃出了门。 兰殊自知自己睡过了头,清晨少年横眉厉色喊她起床的画面,也愈发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以她对秦陌的了解,他若心情好也罢,倘若一不小心触到他霉头上,必然就要因她胆敢对他不理不睬,储着法子罚她的。 事实证明,兰殊完全料准了自己的命运。 这日下午,她刚从外头采买回来,一入大堂门,便先在心里啐了一声,眉心紧皱。 少年安坐在桌前,旁边,站了两名衣袍朴旧的僧人。 兰殊不喜丑物,也不喜僧人。 并非以为他们丑,这世上恍若天人的秃驴多了去了,她不是没见过。 可恨的是他们长着一副慈悲为怀的嘴脸,却不积口德,非说她是个消夫家气运的祸水克夫命,兼红颜薄命。 联想到自己的凄惨下场,兰殊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克死的无辜小可怜。 却因为这帮秃驴丧心病狂的指责与预言,让她度过了一整个憋屈的童年。 最后还是落了个英年早逝。 这真的很难不迁怒。 而那两和尚似是对后背这道愤恨的目光若有所感,纷纷回过头来,迎接上兰殊的视线,甚至双手合十,遥遥给她稽首行礼,说不出的和颜悦色。 兰殊眼底对他们藏匿的厌恶,就这么落到了秦陌眼中。 秦陌眼里一抹讥诮之色闪过,就像一汪深邃无澜的夜湖,倒映了一道扫把星。 这段日子,秦陌渐渐同赵桓晋在陇川安插的暗桩取得了联系。 赵桓晋为了协助他,在陇川放置了两条暗线,一条在勾栏,一条在寺庙。 这两僧人,正是城东观音庙里的线人。 开酒坊的益处,就在于不论是勾栏瓦舍的人来买酒,还是寺庙里的和尚来化缘,都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可是最近城里在查一些命案,最新的线索,疑犯似是一个光头。 这两和尚急匆匆赶来酒坊,便是要提前告知秦陌,近日观音庙成为了嫌疑点,受到了官府的牵制,他们遭了禁足,往后不能再随意出入。 秦陌本还有些犯愁,转眼见兰殊不喜和尚,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 他冷冷一笑,要求她即日起,每逢一五十前往观音庙里上香,做他与观音庙之间传话的线人。 秦陌唇角微勾,一张俊俏的少年脸,说不出的讨人厌,“你一个私奔来的小丫头,到观音庙求姻缘庇护,最是寻常不过。” 兰殊唇角狠狠抽了抽。 他绝对,绝对是故意的! -- 南国的春天,风中尚携着几缕凉意,野草与树桠已经蔓延疯长。 篱落飘香,疏林如画,胡杨巷尾的爆竹声乍然响起,开张大吉。 葛风与徐氏为了庆祝他们开业,一大清晨,特地送来了两扎鲜艳明媚的花束,摆在了大门口。 兰殊不好意思道:“叔叔婶婶破费了。” 徐氏笑吟吟摆了摆手:“不破费,都是我自己采的,我们这儿一到春天最不缺的就是花了!” 秦陌请他们进大堂喝茶,徐氏跟着葛风从善如流地迈进门,努了努嘴道:“不喝茶,喝酒,第一天开业,当然要捧场!” 可这会才清晨不过。秦陌觉得饮酒不妥,张口阻扰,奈何葛风与徐氏竟是铁了心要买这开业的第一壶酒。 兰殊见他俩执拗,不好扫人兴致,轻推了推秦陌的胳膊,劳烦他将小炉上温着的江米酒拿来。 “在江南华亭那带,曾也兴过早酒的文化。江米酒度数低不易醉,入口温和清香,早上小酌一口暖暖身子,最适合不过。” 待秦陌将酒壶拿来,兰殊接过酒壶,以指腹试了试壶肚的温度,对他温言解释道。 今日一大早,秦陌起床晨练,早早就看见她在厨房里各种折腾。 他当时还不懂她为何在廊下生了好几个红泥小炉,如今看来,是为了应对早客,早有准备。 那江米酒壶一开,酒香便在厅里散了开来。 淡淡的香甜气味弥漫到了街上,不一会,便吸引了好些个早起做活的行人。 才一开业,店里已不乏热闹的人气。 兰殊里里外外忙着招呼起来,幸而有秦陌这样一个能干的苦力,眼力见够,戏也做的足,重活基本没让她挨过手。 几个街坊邻里的婶婶看了,果然被他蒙蔽,可劲儿地夸赞起来:“周家哥儿话不多,心里倒是个会疼人的。” “自我进门以来,就没见他让陆姐儿拿过一件重物。” “话虽然不多,活做的却不少,瞧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嘴上说的那都是虚的!我家那个娶我之前,什么好听的话没说过,进了门,你见他干过活吗?选男人,就该选这样老实的才好!” 一阵调笑声中,兰殊一壁站在旁边羞赧赔笑,一壁忍不住心里嘀咕。 他老实个鬼。 -- 这一张罗,便忙到了天黑。 屋外暮色四合,兰殊站在了柜台前,挑起手指敲打着算盘,刚把一笔酒钱记录在簿,不经意抬起头,却见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正站在了门框边,不动声色地观望着她。 他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敲算盘的模样,在追悼某一位故人。 兰殊拨弄算盘的小手,吓得立马蜷缩了下。 四目交汇,吴甫仁牵起唇角,如约来到了店内,同她道了声“恭喜”。 兰殊定了定心神,佯作一副才知晓他身份的模样,上前敛衽福礼,“上回不知县令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吴甫仁薄露笑意,和颜道:“这儿也不是在府衙,我只是来买酒的客人。” 兰殊信守承诺,特意送了一壶新开封的缥醪酒给他。 待她把酒拿来,吴甫仁刚好站在柜台前,望着墙壁木牌上刻写的售酒种类出神。 吴甫仁问道:“你也会酿洛神花酒?” 上一世,兰殊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也”字,如今再听一遍,只觉得毛骨悚然。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3节 “会的。酒窖里已经陈缸了,只是花果酒不比浊酒,需要花费的时辰更长一些。”兰殊的回答,与上一世一字不差。 即使知晓正是这一门恰巧会酿洛神花酒的手艺,叫她后来栽了跟头,吃了顿好大的亏,兰殊还是不敢轻易改变这一世的言行举止。 毕竟,也是她这顿亏,破开了他们此行任务的僵局。 吴甫仁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仔细询问了洛神花酒启封的日期,温言届时会再来光临。 兰殊敛衽致谢他的捧场。 门口又来了新的客人,兰殊上前接待,回到柜台时,吴甫仁已经拿着她送的酒离开了。 柜台前,留下了一份数有盈余的酒钱。他并不打算占她一壶酒的便宜。 可一想到他真正想要从她这儿拿走的东西......兰殊当真给不起。 还不如多拿几壶酒呢。 兰殊将那酒钱往柜子里一放,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 胡杨巷里的酒,便宜大碗又好喝,很快就在集市闯出了一席之地,融入了陇川的市井之中。 除了经营酒坊当作掩护,兰殊每逢一五十,一大清晨,还得同其他信佛的女子一般,提着一篮子香烛,前往观音庙里烧香。 徐氏见状调笑道:“周家哥哥那么好,你怎还不停地求姻缘呢?” 兰殊脸上透着恰到好处的赧然,“女孩子一辈子嫁得好很重要。” 所以,她必须祈求观音庇护她尽早实现自己的心愿,然后安全远离如今的这朵烂桃花。 叩拜三回,兰殊诚心诚意地摇了摇签筒,满怀期盼,捡起掉下的木签,一如既往地皱了皱眉头。 又是下下签。 兰殊捏着签子,抬起头,略有哀怨,颇为不解地望了观音娘娘一眼,并不明白她老人家是觉得她道阻且长,还是不认可她骂秦陌烂桃花。 毕竟秦陌的命数如此之盛,权倾天下,至一言九鼎,连暗杀都有她帮他挡箭,观音娘娘偏心也正常。 兰殊心里叹了口气,也不敢怪罪神明太甚,抬起衣摆从蒲团上起身,拿着签子,去求那文不对题的签语。 释义的签语,全无对于下下签的解法,只有庙里暗桩给秦陌的最新讯息。 兰殊将它放进香囊里,系在腰上,拿起竹篮准备离开。 转眸,却见供台下方,伸出一只粗糙发皱的手,抓住了她供给观音娘娘的青梅果酒。 兰殊酿酒的手艺极好,进门买酒的人也越来越多。 前几日,店里来了位瘸腿的老伯,在路边馋到了酒香,迈进门来买酒。 可他一贫如洗,手上的铜子儿连一碗浊酒都买不下来。 兰殊见他衣衫破旧,站在柜台前,局促地弓着身子,腿上又有不便,她心肠一软,直接送了他一壶。 老伯双手搓了搓衣摆,拘谨接过青瓷酒壶,尝了一口,赞叹不已,且只一口,就说出了她佐酒的全部辅料。 兰殊目露惊喜,与他站在柜台前闲聊了好一阵,得知他叫阿禄,曾是某地卖酒富商的仆人,残腿后遭了主人嫌弃,流落至此。 兰殊原以为那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面之缘,不料这回,她又遇到了他,还是在观音娘娘的眼皮底下,叫她看见他在偷供品。 兰殊缓缓上前,同上一世一样,掀开了供台下的帷幕。 上一世,兰殊见阿禄落魄,不由心生怜悯,却害怕私自带人回去,会给秦陌添麻烦,没敢开口同他提。 后来,秦陌见她总是悄悄给住在街尾的一个瘸腿老伯送吃食与酒,两人时常交流酿酒的经验,顾及酒坊生意越来越好,她一个人兼顾内外时常忙不过来,就直接把人给她聘了回来。 有了禄伯白天在店里帮忙酿酒,干些杂活,秦陌也更有了空闲以采买的名义出门查探。 这回兰殊敢直接把他带回酒坊,也是确认秦陌不会介意。 店里确实缺帮手,聘一个瘸腿的老伯,的确是陆贞儿这等富贵小姐会有的善心,也比其他人好控制。 何况,阿禄其实是怀着善意,故意接近她的。 -- 回到酒坊,秦陌不在家。 兰殊寻思他大概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出门办事去了,便自个先打开了店门,叫阿禄先熟悉一下店里的环境。 兰殊温言道:“禄伯要是不嫌弃我这儿刚开业,薪酬给的不高,以后就来帮帮我,可好?” “管吃管酒吗?” 兰殊笑了笑,“管的。” “好!”阿禄笑眯了眼,跟随着兰殊,先把酒窖里的各类酒缸闻了个遍,继而就坐在了后院的井前,清洗用来酿酒的果子。 他虽瘸了条腿,做活却还很麻利,对于酒坊的打理,颇有经验,甚至,有一种比兰殊还更熟悉这家店面的感觉。 午膳时分,兰殊给他倒了一碗新开封的桃花酒,阿禄眼睛笑没了缝,先用筷子沾了一口,说不出的满足。 “周家哥儿不回来吃饭吗?” “二哥哥去隔壁镇县进货了,通常会晚些回来。” 可这一日,直到入了夜,阿禄都回去了,秦陌仍然没有回来。 第021章 第 21 章 兰殊生得花容月貌,一个人看店,难免叫人担心。 好在城里的人都知晓她与葛风相熟,葛二叔虽然官职不大,却是实打实的行伍出身,战场上杀敌无数,一柄长刀又快又狠,城里基本没什么人敢惹他。 兰殊安安静静地站在柜台前敲着算盘,门口忽而袭来了一道短风。 兰殊打眼一瞧,徐氏急匆匆地迈着大步而来,见店里还有客人,拽着她往后院去。 一打帘而出,徐氏便急忙问道:“周家哥儿回来了吗?” “还没有......”兰殊原本并不在意他何时回来,这会儿见徐氏愁容满面,心里一咯噔,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 徐氏皱紧了眉,颇有些气呼呼道:“我刚刚路过六平街尾,好像看到了他的身影!” 兰殊眨了眨眼,脑海间电光火石划过,一下回过神来。 她竟忘了今天的日子,还有这么一茬! 赵桓晋给秦陌的两条暗线,除去观音庙,另一条的藏匿点恰好在六平街尾,陇川出了名的花街柳巷。 秦陌这阵子老往那边跑。 上一世,便是今天,他叫徐氏给瞧见了。 徐氏当头火起,直接跑到兰殊面前告了状,苦口婆心劝她看着点,毕竟小伙子还年轻,没见过多少世面,容易被一些狐媚手段勾引。 当时兰殊年少不经事,也不知那儿有暗线,还真误以为自己葵水未来,没能满足他,叫秦陌有了二心,兀自还伤心了好一会。 这会儿兰殊面上愁容不展,心里,已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 “谢谢婶婶提醒,我这就去把他抓回来!” -- 秦陌前阵子通过暗桩拿到了陇川最新的城防图,转而便发现图中的护城河,有些不对劲。 其中有一条排水的暗渠,比寻常规模宽了好几尺,外沿流向的设计,也非正常需求。 陇川以山为名,边界环绕的两座大山,分别为陇山与川山。 陇山钟灵毓秀,物产丰富,是当地百姓的衣食父母,奉为山神。 川山地势险要,时有瘴气徘徊,作为天然的国门屏障,易守不易攻,经年只有山匪出没,占地为王,打劫过路的旅客。 暗渠通往陇山,可以运送山上采寻的物资,但通向无人前往的川山,是作何为? 引土匪打家劫舍吗? 秦陌这些天一直在护城河旁徘徊,将整个护城河绕了一圈,今日,可算遇到了一点端倪。 他身如游鱼般,消失在了喧闹的街尾。 直到夜幕四合,秦陌借着护城河边的繁殖茂叶遮挡,飞过层层树干,躲在了暗渠边的城墙脚下。 他翻身跃至哨寮处,探头一望,有人正下令打开那道不同寻常的暗渠,却不是引入,而是流出。 一条条船只运着一桶桶冶金的煤,往外通往的,正是川山峡谷。 他们竟把辎重藏匿在了川山,土匪窝里? 秦陌的眉头微微皱起。 绕过哨寮另一头,只见来接运船的一群人蒙着面,个个身形魁梧,同他们会面的,却是一道清瘦的身影。 秦陌缓步靠近,正想看清那人是谁。 恰在这时,守城的官兵打着火把,巡逻路过哨寮处,远远看到了地上被月色照出的一点儿黑影,厉声吼道:“谁在那里!” 暗渠边会面的人听到叱咤,瞬时间一哄而散。 秦陌侧身躲在了墙后,那官兵的脚步愈趋愈近,少年暗暗攥紧了拳头。 身后忽而传来了一声猫叫,惟妙惟肖。 紧接着出现一道俏丽的身影,猛地将秦陌一拽,绕过哨寮后处,逃向了城墙边。 那官兵逐渐在月光下显出面容,正是当值的葛风,他手抵着腰间的刀柄,远远听见墙后传来了猫叫,犹疑了片刻,谨慎地往前追了几步。 兰殊拉着秦陌转过城墙,迎面又是一排巡逻士兵经过,两人被迫躲到了墙角缝间的死胡同。 上一世,兰殊含着泪花儿出来寻他,刚好在河道转弯口发现了他的身影,默然跟了过去。 她那会差点以为自己要来捉奸,迈着悄然紧张的步伐跟来,见到墙脚下只有少年一人,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的同时,满腔都是委屈。 眼看身后追来的葛风即将近身,秦陌拳头紧握,她当时心生一计,趁机揽住了他的腰身,恨不能化作他的衣裳,严丝合缝地贴住了他...... 月上枝头,兰殊缩在墙角,抬首望向少年的侧脸,鼻梁高耸,唇线轮廓分明。 她盯着他的薄唇,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上一世她义无反顾轻薄上去的画面,只得感叹恋爱中的女儿,当真是热情诚挚,且勇气可嘉。 她那会怎么敢的?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4节 此时此刻,秦陌依如前世那般同她一起躲在了墙缝下,警敏的耳尖动了动,听着那士兵步步趋近的脚步声,手已握成了拳。 兰殊澄澈的眼珠子闪动了瞬,忽而,抬手抹乱了自己唇瓣的口脂,擦过他唇角腮边。 甜腻的胭脂味没入少年的舌尖,秦陌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弄得一愣。 转眼,又见她扯开了些许领口,弄乱了鬓边。 那若隐若现的沟壑一下灼伤了少年的眼,秦陌近乎有些震怒地低斥道:“你干......” 兰殊急忙捂了他的嘴,拽住了他的衣襟口,往她靠近了两分。 她的手白皙柔软,似若无骨,一掰就能掰开,秦陌呆了片刻,并没有阻挡她的触碰。 月华如水,秦陌弯着腰,被迫低头与她对视。 昏暗的夜色里,兰殊往他坚实的胸膛上靠了靠,抬起的眸眼澄澈,就像两汪倒映着月光的清泉,不掺杂一丁点的杂质。 少年的心口却砰然跳动,双眸发沉,攥紧的拳头,不由青筋暴起。 两人依偎的身影交叠在了地上。 葛风打着火把一走近,看到城墙角下映出了不同寻常的影子,不禁提起了刀,凛着嗓子眼,“谁在那里!” 刀头的青光扫过,直指墙角。 转眼,只见一对少男少女,衣衫不整的,绯红着脸,畏畏缩缩地挪步出了来。 六目相对,竟发现两边都是熟人。 秦陌挡在兰殊身前,眼神立马换了个乖顺样子,嗫喏道:“二叔。” 葛风将刀一收,欲言又止,“你们......” 倘若只有秦陌一人在这儿游荡,葛风难免心中起疑。可此时秦陌的脸颊唇边,都是暧昧的胭脂痕迹。 少年局促地站在他面前,飘忽着双眼,两手微微往后,护着那躲在他身后,眼眶通红,鬓发散乱的小姑娘。 竟是俩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在此处即兴幽会! 葛风眉稍紧紧皱起,心里却松去了大半戒备心,责备道:“你俩真是,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头逗留!” “惊动二叔了......我们这就走。”少年极其羞愧地觑了他一眼,口气内疚,中间不乏夹杂着一丝偷情的窘迫。 兰殊躲在他后头,手捂着胸口散乱的衣襟,从始至终,臊得不敢抬头看人一眼。 葛风叹了口气,怒斥着叫他们赶紧回家。 秦陌连忙拉着兰殊离去,刚走过葛风的身旁,他忽而又叫停了他们,“等一下。” 少男少女的身影同时一僵,秦陌眉眼深沉,缓缓回过头来。 葛风蹙眉问:“刚刚有没有看到一只猫走过去?” 秦陌神色微动,眼底闪过一丝心虚。 兰殊在他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冲葛风摇了摇头,声如蚊讷,“我们没......没注意。” 想一想也知道,这两人都这副德行了,估计当时正在兴头上呢。 哪还有心思关注别的。 葛风无奈摇了摇头,摆手叫他们赶紧回家。 少年拉着少女落荒而逃。 葛风悄无声息地唏嘘了声,远远望着秦陌笔直修长的背影,顿时理解了为何这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会甘愿和一个家仆私奔,逃到他们这等穷乡僻壤之地。 那可真是一张骗尽少女怀春的脸。 -- 夜色阑珊,不远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匆匆而过,疾步转入了胡杨街尾。 一回屋,兰殊便连忙打湿了帨巾,朝着秦陌脸上擦拭而去。 “我自己来。”少年侧脸避过了她的触碰。 兰殊也不强求,乖觉递上了帨巾,温言致歉:“方才一时情急,冒犯世子爷了。” 秦陌胡乱朝自己脸上擦了把,抹掉她口脂的印记,对于她的赔罪,微微摇了摇头。 赵桓晋说她机灵,倒是名副其实。 秦陌微不可察地朝她瞟了眼,直到看见她前襟衣衫已重新整齐系好,少年才大大方方抬起头来。 刚刚回来的路上,他真是一眼不敢回头看。 秦陌问道:“你怎么会在那?” 自然是想起了他这会有了难处,特去施恩的。 可合理的解释上,兰殊还是选择了上一世的起因。 “徐婶婶说,她在六平街尾的丽春院门口看到你了,我就......” 就去捉奸? 然后正好在花街柳巷后头的护城河边看到了他,就尾随他而去? 秦陌盯着她的低眉顺眼,忍不住嗤了声。 兰殊温言解释道:“并非不信任您的人品......总归我名义上是跟着您私奔来的,旁人来同我说这样的事,我总得有反应才正常。” 秦陌道:“那里有暗桩,我是去办正事。” 兰殊奉承道:“我知道世子爷高风亮节,自是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的,岂会流连那等烟花场所。” 他当然不会。 只是对上她单纯透彻的双眼,他却没法完全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他是洁身自好,他也不近女色,可那些对于她荒唐的肖想,他自个也解释不清。 就如今夜,又是一场难熬的梦—— 第022章 第 22 章 他梦回了今晚的城墙边。 同样的月色, 同样的角度,女儿家站在了墙缝里侧,听着来人趋近的脚步声, 忽而将衣襟一扯。 却没有胡乱朝着他脸上抹口脂,而是真的仰起头,踮起脚, 吻住了他。 她的樱唇香软温润, 就像树上刚摘下的甜果, 让人垂涎。 少年从未想过有人敢胆大妄为轻薄他,不由瞠大了双眸。而她趁他僵滞的瞬息,紧紧环住了他的后背,闭上眼,与他唇齿相缠。 甚至,略带娇嗔的, 咬了他一口。 他盯着她紧闭发颤的睫羽,指尖不由蜷缩, 轮廓分明的喉结,缓缓滑了一下。 她的檀口犹如甘泉, 清冽, 香甜。 襟口半露的酥软白得恍人, 那细柳般的腰身, 藏在真丝襦裙下,不盈一握。 -- 鸡鸣声中,秦陌悠悠醒转, 闷头坐在了床前发呆。 如果那些云里雾里的床笫之欢, 他姑且推脱成是少年人的血气方刚,那这样单纯而缠绵悱恻的亲吻, 难不成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少年至今彷佛还能听到那恍若现实的梦境中,他站在墙脚下,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索吻,心口阵阵擂如鼓击的心跳声。 秦陌眉间郁郁,压着隐而不发的怒火。 屋门由外推开的一瞬间,少年下意识掠过屏风,朝着门口的人儿死死瞪了过去。 平时这个点,少年都会先去后院练功,兰殊则起床准备早膳。 昨儿个有位客人推荐了街头包子铺的烧卖,据说味道极好,兰殊赶早出门排队,心满意足地打包带回,正准备放到桌上。 岂料迈着尚且欢快的步子推开门,兜头,少年双眸沉沉地剜了她一眼。 兰殊全然没料到他仍在屋里,被他恶狠狠的眼神吓得一哆嗦,紧捏着油纸袋,手抵胸口,缓了好一会,忍不住抱怨了句,“您瞪我干什么?” 她当然不知道昨夜梦里,她是如何使出了浑身解数,勾得他动了心。 她只觉得自己昨晚刚帮过他,现儿还好心一大早出去给他买烧卖,回来,竟遭了他一顿莫名其妙的脸色。 “给我盥洗的水呢?”秦陌大爷般的质问。 兰殊愣了会,牵起唇角凑出笑脸,对此解释:“我以为您会先去练功......” 少年冷厉地笑了声,“这就是你口中的贤惠?” 来了来了,他又开始阴晴不定了。 兰殊简直不可理喻,万般疑窦地一眼又一眼将他望着,不明白他又是哪里不舒坦,非得在这找起她的茬。 可惜她一点也看不出来。 兰殊只好用盥洗盆打来水,置于高几架上,将帨巾给他沥干,装模做样地过了来,要给他擦脸。 秦陌哪肯让她碰。 兰殊虚情假意,再三询问他不要伺候之后,麻溜地滚了。 -- 再说回昨夜,另一厢。 葛风一回到家,徐氏便同他申斥撞见周麟寻花问柳一事。 无巧不成书,葛风这会儿更加确信那两个孩子是闹了别扭,才出现在了城墙脚下。 徐氏一脸的瞎操心,絮絮叨叨,不断重复着担心他俩的日子会过不下去。 葛风安抚道:“放心吧,我巡夜的时候碰见他们了,他俩......应该已经和好如初了。” 徐氏双眸一下瞬了过来,葛风干咳了声,朝她招了招手,两人交头接耳了几句。 转眼,徐氏的嘴巴张得犹如吞下了一个鸡蛋,继而是咯咯不停的笑意传来。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5节 葛风不过三言两语地描述了下他今晚撞见的场面,徐氏脑海里连周麟怎么拽住贞儿一个劲地解释,贞儿不听不听,周家哥儿只好将人按到墙上亲了下去的画面,都想象出来了。 直直感叹,“年轻就是好!” 葛风一时无语凝噎,“所以你少在这瞎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就知道他俩好的很!”徐氏笑眯眯的,葛风摆了摆手,走进里屋,去探看两个熟睡的孩子。 徐氏望着他的背影,看了眼墙上的黄历,吃吃又笑了两声。 那两少年能好就好,她明儿个还得寻他们帮忙呢。 -- 昨夜虽是巧妙躲过一劫,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秦陌今日一天都待在了酒坊里,温柔体贴地陪着兰殊迎来送往。也见到了阿禄。 秦陌对于她雇帮手的事情不置可否,只问:“你确定他没有问题?” 兰殊摸了下鬓边的簪花,唔了声,“应该没有的。” 秦陌盯着她白生生的芙蕖小脸,没心没肺似的,不由冷嗤道:“你不会看着人是个瘸子,就觉得人畜无害了吧?” 兰殊愣怔地望他一副不同于前世的苛责态度,思来想去,除了昨晚城墙下那一丁丁点儿的冒犯,想不出在别的地方开罪过她。 可上一世她明明都直接亲上了,也没见他这般发脾气。 竟还恼到了第二天。 兰殊望着他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怀疑他气了一晚上。 兰殊心里翻了个白眼,谨言慎行,垂着螓首,一言不发。 秦陌见她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彷佛已经认识到了错误,一时间脑海里她独自忙里忙外的身影一闪而过,冷冷妥协了声,“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后注意着点。” 兰殊敛衽应了句是,抬眼觑了他一眼,那瞬间,秦陌精准扑捉到了她眼底闪过的一丝腹诽。 不过一霎那,他却不知怎得,竟通过她的神色,看出了她的心思。就仿佛她肚子里飘过的那点儿揶揄字眼,全就刻在了她的脑门上—— “可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料你看着这么笔挺,竟也是个断袖!” 秦陌眉宇蹙起,轻啧了一声。 兰殊冷不丁打了个激灵,难以置信地又觑了他一眼,从他凛凛的眼色中,骇然地笃定,他刚刚看出了她讥讽的心思。 虽然是事实,但哪个断袖,会喜欢别人笑话他是断袖呢? 尤其他今儿个一整天,都一副被谁骗钱骗身了似的模样,哪哪都不爽。 兰殊心里发虚,脚下浮悬,连忙趁着他还没发作,忙不迭地逃离了他的视线,“啊,有客人来了,我去招呼一下!” 她的背影溜得比兔子还快,秦陌没有追上去收拾她,心里却有一点怪异的感觉一闪而过。 并不喜,她把他看成断袖。 可他不是吗? 秦陌站在原地,默然望着崔兰殊逃之夭夭的倩影,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她曼妙的腰肢间。 梦里,她那一抹腰身,当真是细极。 -- 兰殊打帘走向大堂,只见站在柜前摇铃的客人,并非他人,正是徐氏。 再过两日,四月,草长莺飞之际,葛二叔的四十“大寿”即将来临。 徐氏本想给他摆宴庆祝,葛风却嫌麻烦,只想到贞儿的小酒坊里小酌两杯。 徐氏拗不过他,纳言应下。 葛家与小酒坊隔了两条街,谈不上近,徐氏想拜托他们帮的忙,便是想在那天,借用一下店里的厨房。 “小事一桩!”兰殊爽朗答应,回头看见秦陌打帘出来,一拍脑门,又嚷嚷起今儿下酒的花生米忘了买,一溜烟人就朝外跑去了。 秦陌双手交叠,冷不丁嗤了声。 -- 寿诞来临,这日一大清晨,徐氏就去集市买了新鲜食材,直接到了酒坊的厨房里做准备。 “他爱吃卤牛肉,但这东西得腌一天。”徐氏开锅给她提前熬制好的卤水加热,摇头笑着同兰殊埋汰了句。 兰殊蹲在灶火旁为她添柴,笑眯眯道:“婶婶对二叔真好!” 徐氏嗤笑了声,倒也没驳她的话,反问道:“贞儿素日会给周家哥儿做吃食吗?” 陆贞儿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徐氏真捏不准她会不会下厨。 兰殊愣怔了会,似是有过类似的经历,撇了撇嘴,“他不爱吃我做的东西。” 有的人,可难伺候了。 徐氏见她埋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宽慰道:“哪里会不爱吃的,他可能是不想你累着吧。” 兰殊忽而觉得秦陌演得可真好,所有人都觉得他待她千恩万宠的。 兰殊嘴上不好反驳,只能心里嘀嘀咕咕,他要真不想我累着,倒是自己做啊! 可秦王府里的世子爷是何等人物,眼睛都是长在脑门上的,叫他十指沾个阳春水,只怕比登天还难,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难。 兰殊正这么想着,一抬眸,刚好是少年帮忙打水回来的身影。 四目交汇,秦陌总觉得她那双圆不溜秋的大眼睛又在腹诽他。 他微微眯起了凤眸,兰殊连忙低下头,擦了擦眼皮儿。 她只是想要躲避少年凛然的目光,徐氏却以为她被灶火熏了眼,转眸见秦陌站在水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兰殊瞧,徐氏忙笑开了声:“贞儿还是去大堂坐着吧,我一个人忙得来的。” 兰殊刚抬眼,徐氏目光循向秦陌,“快去歇着,不然有人要心疼了。” 兰殊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又朝秦陌看了一眼,实在不明白婶婶的眼睛是怎么长的,竟然能从那样一张阎王面上,看出一点儿心疼的影子。 可徐氏都这么发话了,兰殊只好从善如流地将蒲扇往旁边一放,抬衣起身,往前厅走去。 路过少年身边的那刻,兰殊将头埋得低低,比夹着尾巴的兔子,不遑多让。 可惜那水缸太大太清了,正好叫秦陌看见了水中的倒影,她埋着头的那张芙蓉面,在经过他身边时,眼白一翻,做了个鬼脸。 兰殊一出厨房门,屋外天朗气清。 她迎着不算刺目的阳光,刚刚舒了口气,肩膀忽而搭来一只覆着薄茧的手,指尖修长白皙,随之而来的长臂几乎环住了她整个肩头,猛地将她一转。 兰殊那口气就这么不错不落地扑在了少年玄色的衣襟上,映入眼帘的,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骨相俊美,风度翩翩。 满足了她对于道貌岸然的一切幻想。 秦陌眼睁睁看着她那双漂亮的清澄眸子瞳孔皱缩,心里嗤地笑了声,回眸掠了眼徐氏的身影,特意在她耳畔,压低了声音。 那不偏不倚落在兰殊耳畔的嗓音,又讥诮,又悚人,“小姐整天到晚一双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是有什么意见,不敢直接说?” 兰殊避过了他的视线,“没、没有啊。” 秦陌似笑非笑的,“没有?那你刚刚吐什么舌头?” 兰殊:“......” 您老眼睛长地上了吗? -- 让秦陌这么一吓唬,今天一整天,兰殊的唇角都只敢挂着温和亲切的笑容。 好不容易熬到了黄昏时分,葛二叔的儿子放学,秦陌替徐氏去私塾接他。 兰殊笑眯眯地目送他出门,远远见那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街角,兰殊唇角拉直,揉了揉发麻的腮帮子,长长叹了声息。 日头渐西,一轮皎洁的弯月挂上了枝头。 葛风终于下值回来,迈进了小酒坊的大门。 兰殊与秦陌笑着一同上前给他祝寿,葛风赧然地咯咯了两声,看见徐氏带着儿子端出一大盘卤牛肉来,轻啧道:“怎么又弄的这么麻烦?” 徐氏对着兰殊努了努嘴,“你看,我好心给他做,他还嫌弃。” 兰殊笑了笑,用她的话回怼了她,“二叔是不想你累着!” 葛风倒真让小丫头说中了心思,老脸不禁一红,引得四周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秦陌帮忙将徐氏做的其他小菜端上了桌,今天正好是洛神花酒开封的日子,兰殊张罗着免费给他们桌上送了一壶尝鲜。 葛风小酌一杯,赞不绝口,乐呵着给兰殊竖起了大拇指,恰在这时,大堂走进来另外一道熟悉的身影。 这还是葛风与吴甫仁头一回在小酒坊碰见。 葛风连忙走上前作揖,吴甫仁身穿便服,伸手托住他,轻摆了摆手,“这里不是府衙,你我本是同袍,不必多礼。” 葛风神色微动,望着他一身长裾,身板清正,俨然快成了一位文儒的模样,不由遥想起当年,他俩还是一起参的军。 葛风与吴甫仁都是陇川本地人。边陲长大的孩子,见多了家破人亡,更有一腔报国之心。 可惜葛风没有吴甫仁文武双全,空有一身蛮力,战场上两人旗鼓相当,一被打发回来,人家还有一肚子的墨水,可以批折子写呈文,他却目不识丁的,只能去守城门。 葛风心里哀哀叹了口气。 吴甫仁为了洛神花酒而来。 葛风本以为他买完了酒就会回去,不想他多点了一壶烧刀子,附带几道精致的下酒菜,赠予他道:“今日是葛兄的生诞吧。” 葛风双眸一下莹亮起来,没有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他竟还记得这等小事。 吴甫仁道了声贺,本无意逗留,徐氏却不敢白领他的心意,言辞诚恳地将他请上了座。 吴甫仁却之不恭,上桌之前,他略一沉吟,忽而同葛风问道:“前几日,二十八那晚,护城河那带,可是葛兄巡的夜?” 秦陌端着盘子,正帮着兰殊给旁边一桌客人上酒,少年习武耳朵尖尖,一下被吴甫仁这句问话,吸引了注意力。 葛风颔首称是,吴甫仁唇角微抿,续问道:“你可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影?” 葛风微微蹙了眉稍,短暂而快速地朝秦陌与兰殊瞥了眼,摇了摇头。 这两人,可疑也算不上。 况且小孩子家家之间的打情骂俏,还是不要被外人知晓的好。 秦陌见葛风有心偏袒他俩,心怀感激,转眸,只见吴甫仁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秦陌望着他稍霁的神色,双眸逐渐沉了下来。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6节 葛风朝吴甫仁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吴甫仁盯着他眼底的憨厚与正直看了会,短促的沉默,捏了捏额角道:“没有。只是最近积压的案子一直没破,就想顺口问一句,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秃头凶手侵害无辜少女的案件终日不得进展,府衙内人人焦头烂额。 葛风见吴甫仁心中苦恼,自个儿也毫无线索,帮不上什么忙,跟着叹了口气。 秦陌却不由想起那个站在暗渠边上同黑衣人交接的清瘦影子。 身形与吴甫仁,不可谓不相似。 徐氏见他们个个愁眉紧锁,为了缓和沉重的氛围,温言训斥道:“怎么下值了还聊公事?” 吴甫仁薄露笑意,礼貌致歉。 三人相互招呼着往席面上一坐,几杯温酒下腹,只言片语中,可以听出他们小时候曾比邻长大,可以算是青梅竹马。 吴甫仁给葛风敬了杯酒,徐氏本该拿果酒相陪,却错喝了一杯烧刀子,看着儿子吃饱喝足,拿了块炸鱼下了桌,跑到柜台前,敲着兰殊的算盘玩闹。 兰殊也不着恼,耐心坐了下来教他打算盘。 徐氏含笑看了会,脸上浮出了酡红。 她不甚酒力,却一下壮了点胆,平日拘着身份,说话拘谨敬重,这会儿忽而同吴甫仁笑了笑,“吴大哥,我们很久都没这么聚在一块了。” 她照着小时候的称呼这么一喊,叫葛风又心惊又感叹,倒吸了一口凉气,生怕吴甫仁误会他们想要套近乎,面上生出不悦来。 吴甫仁并无觉得不妥,薄露笑意,“是我太忙了,我自罚一杯。” 葛风连忙阻扰,恳请他不要这么客气,两人推搡了会酒盏,徐氏吸了吸鼻子,叹了声:“要是贞儿她娘还在就好了。” 吴甫仁手上一顿,那被他俩左右推搡的酒杯,顷刻间洒出了一滴酒水。 葛风立即在桌下拱了拱徐氏的手臂。 徐氏回过神,带着些酒气,心慌意乱地看向吴甫仁,“吴大哥,我......” 吴甫仁摇头叹笑:“没事。” 徐氏的确醉了,见他表示无碍,转而又大大咧咧笑了起来,甚至有些不服警示,回拱了葛风一下,“都过去那么多年,莲儿姐姐退亲的事情,吴大哥早就不介怀了,就你心思敏感。” 葛风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恳求吴甫仁别同她一介妇人计较,“她醉了,我们喝我们的,别理她。” 徐氏更不服了,“谁说我醉了?我清醒着呢。你是葛小胖,他是吴大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以前都喜欢莲儿姐姐!”她带着点酸味地哼了声,捏了下葛风的脸,“可惜你那会太胖了,一点都比不上吴大哥,莲儿姐姐看不上你!” 葛风气得想笑,收拢着她张牙舞爪的手,“就你看得上,行吧,行吧。” 徐氏好像又清醒了些,朝着他嗤之以鼻,站起身,给吴甫仁正儿八经敬了一杯酒,“吴大哥,这些日子,您查案辛苦了。” “我前两天还看见您往小翠家里跑,亲自去慰问她老迈的父亲。吴大哥,你是个好官!”徐氏竖起拇指称赞完,泪眼婆娑,抓住了葛风的衣袖,“可怜小翠,多好一个姑娘,就这么失去了双眼。你说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吴甫仁未发一言,只低头抿了一口酒,眼底有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闪过。 徐氏续道:“我之前看着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经常觉得像极了莲儿姐姐!每回看见她,我就像看见故人一样高兴,每次去集市,只要她在,我都挑她筐里的果子买!” 吴甫仁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附和道:“确实很像。” 徐氏打了个酒嗝,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直到一道纤细俏丽的身影过了来,罩在了她头顶上。 兰殊见徐氏喝的有些上了头,怕她待会难受,特地从后厨熬来了一盅醒酒汤。 徐氏问她手里的是什么。 兰殊本想着如实相告,葛风却抢她一步笑道:“这是贞儿新酿的酒,拿来给你尝尝鲜的。” 徐氏一听是酒,正是兴头上,不有余疑,配合着一口就干光了。 兰殊端着描漆盘,无奈地同葛二叔笑了下,徐氏喝完,却没有让她走,握着她的手,仰头,开始盯着她的眉眼看。 “贞儿长得真是漂亮。”她轻轻拍了拍兰殊的手,“比你娘还漂亮,但好像不是很像莲儿姐姐......可能,更像父亲?” 葛风下意识又朝吴甫仁看了眼。 吴甫仁脸上并无异样,只是顺着徐氏的目光,一同看向了兰殊,简略地扫过她清丽的面容,视线落在了她白皙柔软的手上,“你酿酒的手艺,和你母亲一样出挑。” 他说完,端起杯中的洛神花酒,一饮而尽。 兰殊注意到他眼角的余光,再度朝她小巧精致的那双手上瞟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幽幽不明的暗色,忍不住心里打了个寒战。 -- 夜色渐深,明月高挂枝头。 后院旁边的那棵梧桐树,伫立于四月的晚风之中,发出了飒飒的声响。 大堂之内,筵席散尽。 葛风牵着儿子背着徐氏回了家。 兰殊收拾完桌上的残羹冷饭,将那桌上剩下的卤牛肉包好封存,放入厨房。 再看到锅里精心熬制的卤水,兰殊忽然想起自己上一世,也做过这般类似用心的事儿。 秦陌很喜欢吃鱼,但她却对鱼过敏。 那日宫宴上,因他不知情给她喂食了鱼脍,不得不照顾了她一晚后,秦陌为了免去麻烦,膳食上,基本没再让后厨供鱼到他们屋里来。 兰殊那时意外知晓了他对后厨的特意嘱咐,还以为她的夫君只是面冷心软,实则还是关心她的,否则也不会顺着她的口味来。 她那时心里热乎得不行,转而便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道松江鲈鱼脍。 那会正值夏季,天气酷热,兰殊为了保留鱼脍鲜嫩甜美的味道,用冰将银盘里堆了一座小山。 而后不惜以冰作刃斫脍,忍着手上刺骨的寒冷,将那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鱼片铺在冰山上,得已留下最好的口感。 那道菜无疑是极好吃的,兰殊还精心用葱姜白梅橘盐等等研磨出了香味俱佳的调料,耗了半天心血,满心欢喜地捧着食盒往前殿里去。 那日太子殿下难得有空,叫一家子人到前殿吃午膳。 一开始,秦陌看到那道菜,眼里是有惊喜的,转而听到是她下的厨,神色却沉了下来。 她那天不惜一大早起来准备,牟足了心思,最后却没得他半句称赞。 他甚至都没有碰过那道菜。 就彷佛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昭告天下,这样的讨好在他这,是没有用的。 是有讨好的吧,那阵子,正值她想求他帮她两个亲弟弟脱离贱籍。 可她拿着冰刃忍着疼的时候,真的,也只是想让他吃一道美味的鱼脍。 所以,还是秦陌那个混蛋的错。 一点儿不懂怜香惜玉,还不爱惜粮食! 这一世的兰殊,在心里狠狠骂道。 -- 卧房内。 秦陌正坐在案几前,根据近日积攒到的线索,顺着暗渠外流的方向,在川山峡谷一带,大致圈画了几处适宜囤兵的地点。 川山山脉连绵,地势复杂,排查起来并不简单。 他决意明日再安排人手探寻,伸手将地图卷好,刚起身,忽而侧首,冷不丁打了好几个喷嚏。 眼下已是四月,草长莺飞,暖风拂面,他没有任何受凉的征兆,心怀疑窦,不由冷嗤了一声。 难不成有人在骂他? 秦陌轻蹭了蹭鼻尖,拉开案几下的抽屉暗格,将地图收敛好,再抬首,崔兰殊端着一碟子果仁,走了进来。 兰殊只是象征性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搭话的念头。 两人相顾无言,秦陌仰头望了眼窗外,见时候还早,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兵书,置于灯火下拜读。 兰殊坐到了屋内另一隅的矮几前,无聊的要死,竟一壁磕着各类试吃的果仁,一壁从棋盘上拈着棋子玩,来来回回,落子的清越声与齿间的嘎嘣声反复响起。 秦陌看书喜静,忍无可忍,视线朝她掠了去。 正值兰殊拿起了一枚黑子,对着窗台倾洒的月光映照。 那曜石黑得泛出了绿光,倒映在她眼眸里,墨绿墨绿的,加之眉目如画,面如白玉,乍一看,真像是个话本子里转眼就能变身的狐狸精。 秦陌愣了会。 直到她如芒在背,下意识回过头,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少年才发现自己竟看入了神。 他侧过眸,神色微敛,心里冷笑了声。 哪有这么聒噪的狐狸精。 秦陌讥讽道:“你吃完了没有?” “还差一点,不过我觉得盐味的普遍更好吃,二哥哥要尝尝吗?” 从崔兰殊的语气中,你永远听不出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她总是问什么,答什么,温温和和的,还老爱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眸子将你透彻地望着。 秦陌牙根痒了下,冷着脸道:“不必。” 他本来想把她赶出去,但见屋外天色已黑,更深露重,少年沉吟了片刻,又觉得,算了。 兰殊继续磕着,大有把这阵子受的所有气都通过嘎嘣嘎嘣的方式,传达给他听,十分打扰他的同时,不忘在心里盘算着明儿去蜜饯铺子,她要分别预订多少额度的坚果。 兰殊垂着螓首,低头看着棋盘。 矮几旁边的昏黄灯火,迎上了一阵短风,忽而摇曳了下,一道颀长的身影蔽了过来。 她抬眸一看,少年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捻起了桌上的一枚棋子。 四目相对,秦陌扫了眼她自个铺陈的棋面,似疑似讥地勾唇,“还真会下棋?” 兰殊似讷似答地啊了声。 秦陌被她吵的完全没了心思看书,望着那棋面,鬼使神差想到长安街头巷尾的那些称颂里,崔氏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看着这么傻的人,竟也会布局下棋? 秦陌心里称奇,蓦然生出两分讨教的心思,也指着借此把她打压住,让她可以安静下来。 再这么下去,少年怀疑自个待会入睡的时候,耳边都还在回荡着那一阵阵嗑瓜子的声音。 秦陌一在棋盘对面坐下,成功阻扰了她的聒噪。 只是少年并未料到,崔兰殊的棋艺,远远在他之上。一局下来,反倒大半的时间,都是他在犹疑。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7节 更未料到,崔兰殊会在赢的那刻,一时忘形,明明是第一回 同他下棋,却彷佛经过了无数次挑战后,终于通关了般,高兴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抚掌,下意识嚷了声:“我赢了我赢了!快脱!” 秦陌凝望着她欢呼雀跃的神情,同耗子掉进了米缸般,眉宇忍不住微微蹙起,“脱什么?” 兰殊神色一僵,愣怔了片刻,似是才反应到自己无意间混淆了什么场合,双靥骇然失色,美玉般的脸蛋,顿时红一阵白一阵起来。 短促的沉默,还是秦陌先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原来崔家姑娘以前同人对弈,都喜欢输了就脱的吗?” 少年不自觉间,又联想到崔氏女自小学习媚术的那些传言。 兰殊最不爱他这样刻薄说话,咬了咬下唇,反驳道:“倒也不必一下殃及整个家里的姑娘。” 秦陌冷嗤了声,“那就是你个人爱好?” 兰殊美眸圆瞪,抵不住双靥泛出了两片火烧般的红云,有气无力地嗡嗡了声,“你才爱好......” 少年将黑子朝棋盒里一洒,往后一靠,鼻尖溢出了一丝冷笑,“我可没这么变态。” 兰殊颊边红晕更甚,睁大了眸子,一眼又一眼不住地瞪向了他。 明明就是他! 上一世为了欺辱她,总爱和她这么下棋,她才下意识习惯...... 她以前从没下赢过他。 棋艺都是在连败中精进的。 只亏得现在他才十六,棋艺还未精进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而她已有多年同他对弈的经验,才得已“趁人之危”。 兰殊曾有过在他面前输了个底朝天的屈辱史,那可真是,连兜衣都不剩一件。 便是有那样一段屈辱史,她才会在猝然间赢了之后,一时得意忘形...... 如今回想,他那会完全就是在捉弄她。 只怪她自个痴傻,误以为这是两人的闺中密趣。 秦陌凉飕飕瞟了她一眼,不忘继续讥讽:“想不到你们崔氏女,玩得还挺花。” 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这会儿却事不关己地看她笑话,兰殊素日的平心静气化为了泡影,顿时气得有些快炸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平复着起起伏伏的胸腔,牵起唇角,对此评价:“的确挺好玩的。” 少年的眼角,几不可闻地抽了一下。 虽说与他无关,却不知怎得,他一点都不想去联想到她同别人玩过这种游戏。 大抵是他没有这么不知廉耻,才会对这种事情如此反感吧。 秦陌心想。 兰殊却露出了不以为意的笑纹,微微朝他这厢侧过了身子,大大方方,同他温言细语建议道:“世子爷不妨和卢四哥哥试一试?” 秦陌眉头的青筋猛地一跳。 兰殊给他出谋划策道:“您就配合着激将法用,开玩笑般说他不敢玩就是怕输,他那样的棋痴,应当会受用。反正您脱还是他脱,吃亏的都不是您。” 反正,您当初就是这么激我的。 秦陌:“......” 秦陌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微微眯起了双眼,“你还挺了解他的?” 兰殊不知所谓地笑了笑,“我认识他可比您早。” 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都贵列于五姓七望,世家高门盘根错节,入驻长安的子弟之间互有来往,委实正常。 兰殊的发小卢梓暮,正是卢尧辰的堂妹,小时候,她经常去卢家窜门。 秦陌不屑道:“我和义兄下棋,从来不计输赢。” 兰殊轻轻哦了声。 也是,你对他从来都是宽仁体谅。 对我,总是这儿计较,那儿计较。 兰殊扯了扯唇角,双眸盈盈将他望着,透着几分认真,几分玩笑,几分恻然,“您就不想看吗?” 秦陌乜了她一眼。 都是男人,他有的我也有,有什么好看? 少年冷不丁心想。 兰殊双手托腮,“反正卢四哥哥至今尚未娶妻生子,您还有机会。” 面对她的揶揄,秦陌转了下手上的云子,懒得理她。 卢尧辰不娶妻生子,是因体弱多病,不愿耽误她人。他并不是一个断袖。 秦陌也没有起过半分胁迫他的心思,只想默默守护着他。 只要义兄不喜欢,少年誓不会沾染任何令他生厌的情.欲,去辱没了他。 义兄那样羸弱,脱俗出尘犹如天上的皎月,岂能遭那等折辱。 秦陌从来没想过一定要占有什么,只要人安好,就那样遥遥望着,也未尝不可。 少年自认不是什么偏执、占有欲强的人。 可就在今夜的梦境里,那间有异色山茶花的屋内,他的眼里,充斥着深不见底的欲.色,将棋盘置于拔步床内,阖着床帘,同她坐在棋盘前,落下的云子,一步比一步刻薄。 几盘下来,生生将女儿家逼了个一.丝.不.挂。 第023章 第 23 章 她仅有他半个手掌大的细白双手, 颤抖着上下遮掩,却蔽不住分毫。 而他眼眸深幽,凝着她, 喉结缓缓下沉,覆手揽起她微微发软的腰身,抱坐在了棋盘上。 男人贴着她的额尖, 布满了危险的气息, “我今天听到了一个传闻。” “听闻崔氏第一美人嫁人以前, 喜在茶楼出没,最好与有缘人下棋。美人棋艺精绝,远负盛名,以致后来,满城才俊不惜抛掷千金,只求与其对弈。当真是魅惑人心的, 倾城才女。” 床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泽,透过床帘, 照进了拔步床内,女儿家一双清澈的眸眼闪烁在夜里, 就像洒满了繁星的湖泊。 她一下接着一下忽闪着睫羽, 望着他凌厉的眉眼, 不敢出声。 而他厉声冷笑:“所以, 你到底收过几个千金?” “我......”她似是有难言之隐,不知如何作答。 他也没给她机会回答,低头咬住了那双柔软的樱唇, 将她所有准备脱口而出的音节, 尽数化在了她喉间,闷吞下咽。 轻拢, 碾压,唇齿相缠,床褥上撒落了一地的棋子。 男人将她抵在棋盘上,眼底的疯狂与占有,少年迄今不曾有过。 “以后,你只能和我下棋!” -- 第二日,秦陌顶着昏沉的脑袋醒来,睁眼,恰好又是兰殊将早膳端进屋门的身影。 秦陌眉间郁郁,有心再度发作,望着她一脸不知者无罪的懵懂无辜,蓦然又觉得好生没劲。 即使一个狠心料理了她,他也没办法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心里憋屈的很。 鼻尖那阵围困了他一晚的清香似有若无,挥之不去,眼前人就像一个美丽的陷阱,好似看久了,不自觉就会掉进去。 少年急忙撇开了目光,神色冷淡。 兰殊的眼底尽是茫然。 怎得又生气了? -- 接下来的几天,少年忙着安排人手寻找辎重的藏匿处,倒也没空找她的麻烦。 今日,秦陌刚走出门,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身迈回门槛,朝着柜前的兰殊望了过去。 兰殊正在对账,听到脚步声,抬眸与他四目交汇,还以为他又是哪里看不过去,要来冷嘲热讽些什么。 少年沉吟了片刻,“近些日子城里不太平,我不在的时候,你别乱出门。” 兰殊愣怔了下。 那几件谋害少女的案子一直没破,秦陌难得冒出了一丝担忧,望着她那张俏丽的面容,并不希望哪天回来,看见崔兰殊缺了胳膊少了腿。 毕竟她哪儿都好看,要是被人带走一部分,可就不完美了。 兰殊颔首承应,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她已享受了数日的太平,掐指一算,自个在南疆的那场劫数,即将来临。 兰殊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只盼着一切都能如她所料地运转。 这一日,兰殊与禄伯在后院支起了架子晒陈皮。 禄伯眼带笑意地说起今日来酒坊的路上,他听到街坊邻里都在议论胡杨巷里的酒坊酒好,连县令吴大人都特地赶着新酒启封的时候来买。 葛二叔生辰那晚,禄伯刚好休息不在。 他凝着兰殊一脸自豪的笑意,试探着问:“新开封的洛神花酒,您有没有得到吴大人的夸赞?” 兰殊噙笑道:“自然有,大人还留下来喝了好几杯呢。” 禄伯见她高兴,跟着笑了笑,笑完之后,老人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晦暗不明的担忧,直直投向了兰殊。 兰殊似有所感,眼波一旋,朝他看了过来。 禄伯躲避了她的目光,心怀感慨道:“东家的洛神花酒确实酿的好,想来上回老奴喝到这么好的花果酒,还是奴家小姐在世的时候。” 兰殊薄露笑意问道:“您家小姐也会酿洛神花酒?” 禄伯仿若陷入了回忆,赞叹道:“小姐的洛神花酒,是老奴喝过最好的酒!” 评价如此之高,令兰殊忍不住好奇起来,急匆匆把新一篓的陈皮尽数倒在了架子上,抬首望了眼朗朗晴空,搬来两张矮凳,于阴凉处放置下来,询问道:“能得您这么高的评价,那位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话音一圃,兰殊坐下,拍了拍旁侧的凳子,一副聆听的姿态。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8节 禄伯缓缓矮下身,先看了她一眼,转而望向万里无云的天际,“小姐她,花容月貌,心灵手巧。很小就开始帮着家里打点生意,街坊邻里都很喜欢她。” 兰殊露出恍人的笑纹,半询问半玩笑道:“那肯定也很招儿郎喜欢吧?” 禄伯目露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差点儿以为她已经知晓了他想说什么。 兰殊投来的视线清澈单纯,禄伯沉吟了片刻,笑了笑,娓娓道来道:“当时四周邻里的同龄儿郎都很爱慕小姐。不过只有一个人,打动过她的心。小姐十岁那年,曾遇到过一个少年......” 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下,那是一场非常美好的邂逅。 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后,情投意合,双方家长都很满意,商议着给他们订了亲。 可惜小姐家里出了一些变故,她忽而跃上枝头,成了富贵人家的女儿。两人也就变得门不当户不对起来。 小姐新家的长辈不同意她和那少年在一起,带着小姐离开了故乡。 小姐在新家里过得并不好,处处受到排挤,最后还为了家族联姻,被迫嫁给了不爱之人。 新郎官一开始看不起小姐以前是个乡下丫头,并不善待小姐,可小姐性子温和,不吵不闹,将家里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久了,那郎君渐渐接纳了小姐,小姐也慢慢有了身孕。 “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老天爷如此不公,偏叫小姐在分娩之日难产,将她收了回去......” 禄伯说着说着,两行眼泪便落了下来。 兰殊从袖中掏出了手帕,递给他,轻叹了声息,“您家小姐命运多舛,最后没能嫁得如意郎君,也不自怨自艾,如此乐观向上,确是老天不公平。” 禄伯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听到兰殊这么一说,喉咙滚了滚,直直将她望着,张了张嘴,有什么隐忍已久的话,正要脱口而出。 前堂,忽而传来了摇铃之声。 兰殊打帘一看,吴甫仁冲她轻轻微笑了下,“今日休沐,想再买一壶洛神花酒。” 兰殊和颜为他取酒,回眸,却不见禄伯跟来的身影。 以往来了客人,禄伯从不躲懒,都会紧随在她身后而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偏偏吴甫仁来时,他有意无意的,总会躲在后院,避免与他接触。 这会兰殊站在柜前收账,禄伯悄然掀开门帘,视线一触及柜台前的吴甫仁,他的瞳仁便蓦地一缩,脸色惨白起来。 兰殊悄无声息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待吴甫仁提着酒坛离开,兰殊噙着笑意,款款转身回了后院,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吴甫仁注视着她的背影,目光落在她随着莲步摇曳的双手上,眼底泛出了一丝晦暗不明的阴鸷。 禄伯躲在门后,将那道几乎闪着杀意的视线看在了眼底,心惊胆颤。 兰殊迈过门栏,步子不由快了两步,一不小心,趔趄了下。 “东家......”禄伯站在旁边,及时朝她伸出了手。 兰殊眼疾手快,接过他的扶持,搭住了他的腕臂。 禄伯下意识抬头,眼底对她的担忧一览无余。 少女的视线,却是难得的沉稳沉静。 这个素来天真烂漫的少女,反抓住了他的手臂,神色微敛,忽而变了个人似的,澄澈如水的双眸,闪过一丝机敏的睿智,“禄伯,您刚刚说的那位树下的少年,是吴大人吗?” “您说的小姐,是不是我娘?” 禄伯心里一咯噔。 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了吗? -- 上一世,便是今晚,兰殊与其他无故失踪的少女一样,遭人打昏掳走。 当时城里并不太平,秦陌要探查囤兵的藏匿点,一时间腾不开身,特意叮嘱过她,乖乖在店里待着,夜里不要出门,等他回来。 她一直很听话,可就这日,店里来了个迷路的小孩。 兰殊看不得小孩哭闹的可怜样,听那孩子说出的住址相隔不过一条街,来回也不耽误多少时间,就一个人提着灯笼,把那个小孩送回了家。 不想回来的时候,就出了意外。 那时她整个人被人用麻袋套走了,并不知晓世子爷回来发现她不见后是个什么状态,只在后来听他说是禄伯给了他线索,他才找到了她。 回想起上一世秦陌犹如神兵天降的画面,于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救下,兰殊至今,都是感激涕零,连带着今晚看向他的目光,都要温柔亲切了不少。 这一回,她在昏迷后苏醒的第一眼,终于不再是惊恐不堪了。 世子爷那可靠又伟岸的身影,就躬在她身旁,透过井口斜斜而入的月光,映入她的眼帘。 “嘘——”秦陌一将她从石床上唤醒,便朝唇边竖起了食指。 兰殊抿紧了双唇点头,小心翼翼挪动着身下的衣料,尽量将摩擦声降至最低,缓缓撑腰起身,询问:“他还在这?” “在上面。”秦陌目光瞬向了上边的洞口。 “我们现在在哪?” “城南榕树边的枯井下面。” 兰殊美眸瞪圆,环视四周凹凸不平的岩石,诧异那不过尺寸的枯井之下,竟是这么大一片空旷崎岖的溶洞。 秦陌朝她伸出了手,她拽着他的臂膀,轻手轻脚地下了地,手腕无意间触到了他腰间的剑柄,玄铁冰凉,却让她说不出的安心。 兰殊乖觉跟在了他身后。 上一世,兰殊年纪小,在这儿受得惊吓过度,手上又受了重伤,接下来的时日,一直窝在屋里养伤。 秦陌见她后怕的紧,很多事情也没同她细说,省得勾起她不好的回忆。 是以,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兰殊并不知情。 这也是兰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依照前世的发展,再度接受被掳走的命运。 她怕擅自更改局势,会让秦陌错过破局的时机。 只是这一世,她再不是被迫掉入陷阱,而是主动请君入瓮了。 黑暗潮湿的空间,总是容易引起小姑娘的恐惧。 兰殊躲在他身后挪步,虽然没敢贴着他,但通过她紧紧攥住他衣袖的手,秦陌仍能感觉得出,她在微微发抖。 少年的方向感极好,在这样弯弯绕绕的溶洞之中,竟也搜出了他们寻找的目标。 穿过另一处洞穴,眼前的伟岸少年忽而停了下来,意味不明地朝兰殊看了一眼,蓦然抬起指尖。 兰殊下意识顺着他指尖指向的方向,扭过头,一瞬间,吓得三魂七魄在都纤绳上来回荡,扑在他身后,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身后的一辟溶洞内,安置了一副冰棺。 冰玉棺中的女子,静静躺在里面,皮肤惨白,睁大着双眸,却一动不动。 第024章 第 24 章 像是一副人偶, 却拥有细腻的肌肤纹理。 像是个真人,乍一看去,那一头茂密的乌发下, 又藏着精细的缝合痕迹。 脖颈处,眼眶处,都有细线缝合的痕迹。 像是一具七拼八凑的躯体, 没有双手。 一联想到上一世自己的手险些被砍下, 和这副尸身缝在一块, 兰殊背后窜起一股凉意,从发梢一直凉到了脚趾尖,如坠冰窖,狠狠打了个哆嗦。 看来,秦陌后来选择什么都不与她说,什么都没给她看, 确是为了她着想。 凭她那时的年纪,受到这种视觉冲击, 非得落一辈子的阴影。 秦陌见她鬓边已经冒出了冷汗,收敛了两分逗弄之心, 将她往后拉了几分。 兰殊怕归怕, 到底存下了两辈子的胆, 这会子反而好奇心胜过了恐惧, 忍不住从秦陌身后探出了半个头,朝那女尸再看了眼。 秦陌轻嗤一声,简直懒得管她。 前世, 兰殊被救下没多久, 便因手臂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并没有见到这副女尸的真身。 如今望着她锁骨间有一处小小的伤疤, 以金丝勾勒的花钿掩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瑰丽之美,兰殊蓦然想起自己上一世死时,胸口处留下的箭孔。 她忽而很希望,秦陌也能找入殓师帮她绣朵花遮盖一下,不然多难看。 兰殊惯是极爱美的。 可他都把她烧了,估计也没那闲情逸致给她料理这些外在的东西。 这厢,秦陌朝那棺中扫了一眼,脑海中却有另一个画面一闪而过。 画面里,也有一名女子,躺在了冒着白烟儿的冰棺之中,熟悉的姿容倾城绝色,那向来聒噪的樱唇,却苍白不堪。 裙头上方的胸口处,绣了一朵烈焰的牡丹花。 秦陌心口顿如巨石碾过,这股摧心肝的滋味来得莫名,却疼得他脚尖一软,经不住,扶住了棺椁的边沿。 少年的指尖隐隐泛出了苍白,额间有薄汗滴落。 兰殊左思右想还是过不去,别过头,小心翼翼朝他询问:“假如,我是说假如,哪天我要是死了,您会帮我整理一下遗容吗?” 秦陌浑身的血液逆流般梗塞在肋骨之下,他皱紧了眉头,凝视她许久,怒斥了声:“你晦不晦气?” 出门在外,居然问这种死不死的问题。 兰殊撇了撇嘴。 就知道他不会,拉倒。 她轻哼了声,一转头,眼前忽而一把长刀,径直朝他们劈了过来。 秦陌连忙拽着兰殊侧身一旋,身形敏捷,近乎写意,铮亮的刀锋从他眼前划过,在他脸上照出了一条细长的光。 那持刀者一刀将他们从棺椁旁边劈开,直直护在冰棺前,蒙着面,声音冷然,“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们不过是环在棺前多看了两眼,他却像是遭了羞.辱,自己的宝物遭到了亵渎一般,双眸犹如鹰隼,眯缝着眼将他们凝着,手上青光一旋,大有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气势。 兰殊嗓尖微动,心跳如鼓,从善如流地躲到了秦陌身后。 那蒙面人大喝一声,提起长刀,一刀劈将而来。 秦陌拔剑应对,卷起剑花,银光闪闪,朝着他心口直搠。 那人身随剑走,见少年使剑之中带着一股不属于剑术的挑搠回旋,迎上秦陌一招刚猛似如“回马枪”的剑锋,心口不由一怔。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29节 明明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一剑刺来,他以刀背抵挡,却震得手腕发麻。 秦陌的招数灵动变幻,斗然间拧腰纵臂,旋转剑锋,直指他的面门。 蒙面人眼眸微瞠,避向后仰,却还是被剑尖挑上了头顶,竖冠一断,那一头墨发,竟也跟着掉了下来。 兰殊一下回想起少女受害案的嫌疑犯,疑是个秃瓢。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和尚身上,孰不知,一切都是凶犯的蓄意引导,迷惑人眼。 秦陌乘胜追击,紧接着又是一套游龙连招,直接放倒了蒙面人。 少年用剑一把挑下了他的面罩,吴甫仁已成手下败将,却睁大着双眼,凝视着他,“你为何会使秦家枪?你究竟是何人!” 少年懒得回话,一拳打昏了他。 回眸,只见崔兰殊不知何时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安全地带冒了出来,款款朝着那地上掉落的男子头套走去。 兰殊并非对那头套感兴趣,只是注意到头套掉落的同时,那从吴甫仁胸口还飞出了一枚藕色香囊。 她捡起了掉在头套旁边的香囊,好奇地拉开了穗子封口,从中,拿出了一条朴旧的女儿香帕,和一个十分机巧的鲁班球。 秦陌捡起吴甫仁挑落地上的长刀,凑前一看,只见那刀柄之上,竟雕了一团熊熊火焰,刻了“玄策”两字。 少年的眉宇,凛然蹙起。 -- 吴甫仁被一盆刺骨的凉水泼醒。刚睁眼,迎面是佛莲之上,观音菩萨宽大的脚趾金身。 旁边传来了一句平心静气的“阿弥陀佛”。 吴甫仁蹙眉抬首,一位同他一样的秃瓢,一身素色袈裟,一张淡然的眉清目秀脸,二三十年岁,双手合十稽首,映入他的眼帘。 静尘作为观音庙里的监寺,实为赵桓晋派给秦陌的暗桩头目。 两个秃子四目交汇,静尘轻叹了声息,端着一张只懂吃斋念佛的脸,悄然拿出了武僧棍,怅然望了眼那莲座上大慈大悲的观音面,“我佛慈悲,还请施主念在菩萨的面上,如实招来,少吃些皮肉之苦。” -- 观音庙的另一厢。 直到了灯火通明之处,兰殊看到少年手臂上淋淋的血迹,才发现秦陌同吴甫仁的打斗,并不似她当时看来那么游刃有余。 交锋之间,他的左手臂上挨了一大刀,却从始至终,没吭一声。 兰殊坐在了禅房帮他处理。 她刚打好结,阖上药瓶盖,屋门轻轻被人叩响。 要数这世上长得好看的秃驴,静尘自然得算一个。饶是如此,兰殊还是皱巴巴了一张脸,并不乐意看到他。 静尘亦愁眉苦脸地进了门,稽首行礼,同秦陌禀报:“吴施主嘴硬的很。” 打了他五十大棍,一个字没撬出来。 静尘回想起吴甫仁那严刑拷打不吭一声的模样,忍不住又发自内心感慨了句,“不愧是玄策军。” 话音一坠儿地,秦陌眉宇蹙起,望向了禅房墙边,他从吴甫仁那里缴获的那把长刀。 那刀柄时常被人珍爱擦拭,在昏黄的夜灯下,散发着粼粼青光。 战神秦葑在世时,曾是大周军队最为强势的时期,摧坚陷阵,所向披靡。 秦葑麾下直接率领的玄策军,骁勇善战,无往不利。 大周从戎之人,无人不以加入玄策军为荣,将其视为人生信仰。军中将士浴血沙场,不畏生死,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那烈烈焰火,便是玄策军曾经的图腾标志。 “他也配当玄策军?”一想到吴甫仁的所作所为,秦陌唇角抿直,嗓音冷然。 静尘见他眼中泛出了一丝严寒,一时噤声不语。 秦陌亲自起身,朝着佛堂方向走去。 兰殊不由跟了两步,少年瞥见地上随他而来的娇俏影子,忽而回过头,望着她莹莹的眼眸,默然片刻,“你待在这。” 兰殊杵在原地,怔怔看着他们两人离去的背影。 有什么是我活两世还不能看的吗? -- 别看静尘生了一张救苦救难普渡众生脸,下起手来,又狠又厉,绝不心软。 饶是秦陌这等见惯了血腥的人,看着吴甫仁那后背连带着臀部打的一团血肉模糊,也不得不倒立了一层寒毛,蹙着眉头,忍下胸口翻涌而来的一阵不适感。 这等画面,的确不适宜崔兰殊看。 吴甫仁于血泊中艰难抬起头来,目如鬼火,紧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秦陌并没有看他,倚身坐到了旁边的供台上,掌心抚过那柄长刀,垂眸盯着上面的字,神色微敛,佛台昏暗的灯火下,叫人看不分明,“我姓秦,单名一个陌。” 吴甫仁眼底闪过一丝惊骇,唇角不自觉抖了抖,又刚又硬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瞬间的虚色,“你是大帅的公子......” 秦陌从静尘手上接过了一封密信,朝着吴甫仁眼前抖了抖,开门见山道:“周荀囤的辎重,你帮他藏哪里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秦陌今夜方将这残害少女的凶手一抓,静尘那厢正好拦截到了节度使周荀密传过来的信件。 吴甫仁就是那晚暗渠边上的人。 他佯作被周荀下放到了边境,实则是为了在陇川这等地貌繁杂处,物色隐秘地带,为其囤兵。 吴甫仁看着那密件上熟悉的封口已开,神色一动,短促的沉默。 秦陌见他还在嘴硬,冷然笑了声,转头命静尘把那副女尸扛了进来。 吴甫仁瞳仁蓦然一缩,目光死死钉在那尸躯上,“你要做什么?” 他双手被绳索反绞,却近乎有些不顾折断地挣扎起来,“你们别碰她!” 溶洞内,见吴甫仁如此维护这具女尸,秦陌便看出这东西对他意义非常。少年面无表情地重复了句:“辎重在哪?” 吴甫仁咬了咬牙根,望着那副女尸,双眸深沉。 秦陌目光朝静尘一瞬,和尚满嘴的“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从供台上,拿来了一盏烧得最为旺盛的烛台。 静尘无奈朝着吴甫仁叹息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施主请不要逼急了世子爷,让他来逼贫僧。” 那烛台不经意一晃,几点香蜡便落在了那尸体的衣袖上。 吴甫仁仰天长啸了声,奋力挣脱。旁边来了另几个武僧,直接将他按倒在地上。 静尘面无表情地将烛火靠近了女尸。 吴甫仁大喝大叫起来,声嘶力竭,眼睛死死瞪着他手上的动作。 就在那跳动的烛火即将擦过女子的发迹,吴甫仁心慌意乱,怒吼了声,“在川山峡谷,黑风寨!” 秦陌双眸蓦然睁大了起来。 黑风寨,那不是土匪窝吗? 他竟然还和土匪勾结! 秦陌手上反复摩挲着那刀柄上的图腾,一想到他曾是玄策军,甚至陪过他父亲一同出生入死,少年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了他肩膀上。 吴甫仁滚落在地,刚抬头,少年将那陪他浴血多年的长刀,径直掷在了他的面前。 秦陌怒斥道:“滥杀无辜,军匪勾结,你可真对得起这把刀!” 吴甫仁低头看着那日夜被他擦拭的刀锋,脑海里蓦然回想起当年秦大帅亲自赐刀给他的音容笑貌,一时间眼眶发红。 他也不想的,可他没时间了...... 秦陌运了下气,冷静下来问:“你和他们怎么合作的?” 吴甫仁抬起了身子,再看向秦陌肃然凌厉的目光,和当年他誓死相随的大帅几乎如出一辙。他突然觉得羞愧不堪,不敢直视少年的眼睛,“用那个鲁班球。” -- 鲁班球还在崔兰殊那儿收着。 秦陌回到禅房时,兰殊正坐在烛火前,随意寻了一本经书来看。 她安安静静的样子,就好像当真参悟得懂那些繁复的经文一般,转眼就能入禅了。 不过今晚历了这么一场劫难,估计她也睡不着。 秦陌一进门,便问她鲁班球放哪儿了。 兰殊从袖口中掏出,双手捧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秦陌接过鲁班球,简单地看了她一眼,望着她那双清澈而充满信任的双眸,他斟酌了会,把前因后果,同她大概说了说。 这个鲁班球里面,藏着峡谷山洞石门的钥匙,但需要黑风寨的山匪头子和吴甫仁一同核对口诀,才能把它打开。 鲁班球上有九十九个刻着不同小篆的符文,需要将它们根据口诀合理旋转,球体才会打开,否则,就会自动销毁。 秦陌通过吴甫仁口中,已经知晓了前半句。 待他领人把那山匪窝端了,便能知晓后半句。 兰殊并不怀疑秦陌生擒山匪的能力。 只是上一世,那山匪头子虽然被俘,打开了鲁班球,却和秦陌来了个鱼死网破,提前引爆了早早安插在辎重库的火引,炸了整个山谷,一件兵器都没给他留下。 秦陌愿意把审讯的结果告诉她,对她应当是有了几分信任,兰殊左思右想,并不避讳地先问了句:“吴大人可有将他与节度使往日的通信往来保存好?” 这个问题秦陌刚刚审问过,“有。” 兰殊微微点了点头,“既有通信,那便是有了罪证,太子殿下那边,我们也能交代了。接下来,便是那批辎重。若二哥哥缴获了那批兵器,您打算如何处置?” 秦陌思忖了片刻,“自该上交朝廷,只是......” “只是您怕一上交,就不一定能挪到您想用到的地方?”兰殊见他面露犹疑,续接了他的话。 秦陌看了她一眼。 兰殊轻轻微笑,带着些寻常的俏皮语气道:“崔氏女儿自小就要学习看账管家的,我虽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家底就那么多的情况下,这边挪一点,那边挪一点,顾此失彼,就总有一些地方,得的少一些。” 眼下李乾还未登基,朝廷大小事宜,皆由内阁把控。 那帮老头子素来忌惮长公主手上的兵符,这些年凭着国朝发展重点主要落在了工商与民生,他们把持着国库,对于军政支出一削再削。 这批辎重要是到了京城,只怕不会落到军营里。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0节 可大周的军队,此时正正需要崛起。 兰殊见少年眉头紧皱,悄悄靠近他的耳畔,“二哥哥想不想发一笔横财?” 秦陌的视线一过来,兰殊同他弯了弯清眸,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鲁班球上,“这玩意我自小就爱玩,二哥哥把它给我,不用什么山大王,我保证今晚给您解出来。” 上山剿匪,难免需要下令出兵,人多眼杂。 但若能悄无声息地拿到了钥匙,秦陌便可以在派兵上山剿匪之前,先带静尘他们偷偷把峡谷藏匿的辎重搬空。 搬哪儿先临时存着,兰殊都替他想好了,就用那枯井下的溶洞。 而后,他再在带兵上山剿匪的空隙间,炸掉山谷,便能同内阁交代说辎重已经尽毁,朝廷那边,也无迹可寻。 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再把那批辎重,悄悄用商队,运到北境的大营里去。 兰殊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心动,直接同他递出了手,“反正您今晚也干不了别的事,不如让我试一试?” -- 上一世,兰殊直到秦陌铲平了土匪窝之后,才从昏迷中苏醒。 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鲁班球,已经是辎重被炸光了以后。 那时她并不知这是个什么玩意,只觉得新奇,便抓在了手上把玩,秦陌大概是见她可怜,有那么点没保护好她的愧怍,直接将这玩意作为了赔礼,送给了她。 这个鲁班球最后落到了她手上,成了她以后解闷的玩具。 眼下,别说只是将它解开,便是将它重置,于她都是信手捏来。 但兰殊也不好一下就将它破解,显得太过于轻松,引人生疑,她不停转着那个小球,捯饬了好半晌,看着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秦陌见她时不时朝他这厢窥探,脸上浮着一丝倍感压力的红晕,转过身,给了她一个安静放松的环境,自个儿,回到了观音庙的前堂。 静尘对于吴甫仁的审讯也差不多了。 秦陌伫立在佛堂外,迎着月色,听着静尘的回禀。 吴甫仁残害那些少女,原是想做出心爱之人的尸身。 静尘双手合十道:“节度使周荀告知了他一种南疆虫谷中传闻的秘术,只要得到天竺圣物菩提莲,配以虫谷秘宝噬情蛊,置于亡者尸身心口处,将其焚烧,就能把亡故的魂魄留住,不入忘川,谋得一个重生。” 秦陌目露惊色,“谋得重生?” 转眼,静尘当真将那从吴甫仁家中搜索出来的菩提莲,递了过来。 只见那圣物鹌鹑蛋大,白玉雕的底,呈现出一朵多瓣莲的形状,中心却有一小块妖冶的血红色。 少年接过,放在手中摩挲了下,隐隐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秦陌心口猛地一沉,不由揉了揉胸口,攥紧那菩提莲玉,眉宇紧紧蹙起,“当真有这种秘术?” 他从来不信这等邪乎的事儿,难免忧虑这种妖邪之术流传民间,迷惑百姓。 毕竟他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 眼前不就有个为此疯魔的典型。 吴甫仁那心爱之人,早已化为了白骨。 他却为爱疯魔,特意寻了义庄的入殓师,学来绣尸之术,企图给他的心上人,重塑一具尸身招魂。结果害了多少无辜的少女。 静尘在南疆蛰伏多年,自然听闻过这类传闻,稽首同秦陌说不必太过担心,“吴施主鬼迷心窍,受人蒙骗,对此邪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办法只是一个传说,且有反噬,并没有人真的试过。” 秦陌双眸朝他瞬去,和尚双手合十,细细解释道:“逆天改命,本就有违常理,非常人可为。这等反世间伦常之事,必要有定天下乾坤的气运方能施展,古往今来,唯有开辟盛世纪元的真龙天子可有。” “而此法代价极大,即使得到菩提莲留下亡魂,生者还需召噬情蛊入体,日夜煎熬于情思之中,以未来换取过往。魏晋朝前,南境曾有一位藩王痛失爱妃,就想以此法为两人谋一个再续前缘。可也难抵情蛊的日日折磨,临了,望着殿外的锦绣山河,终是不舍,半途而废。这菩提莲上那一点红,传闻就是他用心头血喂情蛊养出来的。” 秦陌指尖蹭了蹭菩提玉上那抹不同寻常的红色,闻言嗤笑了声,“看来那帝王还算清醒,人故有一死,何苦如此看不开。” 静尘双手合十,颔首道:“求生乃人之常情。世人实难仅凭一个传说,拿自己毕生的气运与未来,换另一个人的往生。毕竟,谁又知道那人是否真的回去,与过去的自己,再续前缘了呢?” 秦陌对此全无依据的骗术嗤之以鼻,再度摩挲了一下那玉面,轻耸肩头,只觉得荒谬可笑。 静尘续说道:“起初面对节度使的教唆,吴施主尚有血性,并不愿做这等叛国之事。可节度使真的有菩提莲,吴施主心中执念过深,为了这枚菩提莲,答应帮他囤兵。” “他原也不想残害百姓,这些年,只暗中同义庄勾结,搜寻已死之人的尸身,寻找相似的部位。” “可就在去年,他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秦陌双眸发沉,“所以他的头发掉光了?” “正是。”静尘叹了口气,“吴施主觉得自己没有时间了,不能再只凭着寻找死去的尸身来造出他的心上人,便开始泥足深陷。” 话音一圃,秦陌仰头,望了眼漆黑的天空。 院中的月光,透过树枝缝隙,照在地上,打出星星点点的斑光。 短促的沉默过后,秦陌将菩提莲没收,嘱人将那副女尸放回冰棺,待他处理完山匪一事,再将吴甫仁和尸身一并送入府衙审判。 夜色阑珊,几名武僧将冰棺挪出了观音堂,走过廊下,秦陌目光不经意朝那女尸再看了一眼,不知怎么,他忽然很想回后院禅房,看一看崔兰殊。 他把这一奇怪的念头,归咎于他应该是想回禅房看看崔兰殊有没有解开那个鲁班球。 远远在长廊上,秦陌看见房内通明的灯火下,映照出了少女纤细的身影。 活生生的,竟叫他泛出了一丝莫名的安心。 秦陌焦急的步伐,不由缓了下来,盯着那道剪影,愣怔了片刻。转念一想,这么晚了,她屋里的灯竟还没有灭下。 少年以为她正在为了破解鲁班球秉灯苦战,一时间又不忍心打扰,省得给她压力。 秦陌脚尖一旋,转头朝隔壁更小的禅房走了去。 孰不知屋内,那鲁班球早已打了开来。兰殊百无聊赖等待他过来验货,见他迟迟不来,转身倒在榻上睡着了,都忘记了吹灯。 -- 此时已过了三更,更深露重。 秦陌走入小禅房内,脱下外袍,倚在了床榻间,闭目养神。 昏昏沉沉,少年又入了梦。 第025章 第 25 章 这次, 他梦回了今日,兰殊并没有提前从禄伯那儿探得线索,在夜里遭人掳走, 险些被切了双手。 崔兰殊一个拖油瓶非要跟他来这龙潭虎穴,秦陌一开始,还是很盼着让她吃一记教训, 长一长记性的。 可经过了几个月的相处, 那夜回到酒坊, 察觉到她失踪的霎那间,他发了疯似的跑到了街上,四处搜寻。 撞见禄伯的那刻,少年清清楚楚从他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苍白如纸的脸色,头一回体会到, 什么叫心急如焚。 梦里的他,深深懊恼着, 自己为何如此掉以轻心,竟没有在周围安插人手, 看顾她一二。 禄伯告知他自己曾无意间, 看见过吴甫仁下枯井。 他二话不说跳进了枯井内, 万幸赶上了趟, 将她救了回来。 看着崔兰殊倚在他怀里,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臂,呜呜咽咽哭了许久, 秦陌以为她吓坏了。 也是头一回, 他叫一个女儿家的金豆子镇住了,素来坚如磐石的心口, 被她哭出了两分心疼,语气不由得缓和了好几分。 他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她却哭嚷着愈发凶狠,“哪里没事,这么深的口子,到时候留了疤,肯定就不好看了!” “我不好看了!” 秦陌:“......” 后来,他敌不过她可怜巴巴的样子,花了不少心思,给她寻来了祛疤的良药,将那疤痕淡化到了最小。 可她还是喜欢时不时盯着那疤痕发呆。 每逢这时,他便会过去抱住她,抬起她的手腕,朝那里亲上一口。 而她总会愣一下,瘪起嘴,眼里却含满了笑意,笑盈盈用两只纤细的白手,勾上他的脖颈。 他一低头,便看入了迷。 -- 鸡鸣时分,兰殊在床榻上悠悠转醒。 下一刻,屋门被人轻轻叩响。 “请进。” 少年推门进来,桌上的烛台烧了一夜,烛柄上都是凝固的蜡斑。只见兰殊揉了揉眼眶,睁着惺忪的双眼,坐在了床前穿鞋。 桌上,已经解好的鲁班球,中心露出一把机巧的石门钥匙。 秦陌将那钥匙揣入手中。 兰殊抬起眼,微微带着困意的清眸,透着一丝关切,“要动手了吗?” 秦陌短促而低沉地嗯了声,兰殊快步起身,将他昨日留在屋内的剑,给他拿了过去。 秦陌接过,不经意朝她的手腕看了一眼。 并没有梦境里的疤痕。 以后也不会有。 他的梦总是与现实相反,叫他摸不着发梦的源头。 秦陌吩咐道:“回酒坊,等我回来。” 兰殊颔首,少年沉吟片刻,似是有些不放心,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枚令牌,“要是遇到什么难事,拿这个去六平街找刘倪,他是赵桓晋的人,会保护好你。” 兰殊愣了下,接下令牌,轻轻嗯了声。 -- 少年披着晨露离开。 天空逐渐泛出了鱼肚白,第一抹晨曦扫下,兰殊回到了酒坊门口。 禄伯一早就等候在了此处,他蹲在门边,一见兰殊安然无恙地回来,松了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关切:“甫仁他......” 兰殊如实相告:“吴大人已经被抓获。”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1节 禄伯是预感到了陆贞儿恐有危险,才特意接近的她。 他对兰殊坦诚相待,兰殊自然也告知了他自己与秦陌的真实身份。 禄伯眼底闪过了一丝怆然,颤抖着嗓音,“他会怎么样?” 兰殊诚恳道:“当按大周刑律惩治。” 免不了,以死谢罪。 禄伯眼眶一红,双手不禁捂住了脸,抽泣起来:“是我害了他!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啊......” 当年,陆贞儿的母亲莲娘与吴甫仁两情相悦,只等着莲娘及笄,吴甫仁便会将她迎娶过门。 偏偏来了变故,莲娘成了富贵千金。 莲娘的亲生父母看不上吴甫仁一介捕快之子,强退了他俩的婚事,还要将莲娘带走。 吴甫仁当时生出了带莲娘私奔的念头,请阿禄传信告诉莲娘,日落时分,他在城郊的大榕树下等她。 阿禄当时却觉得小姐难得飞上枝头,理当选择更好的生活,跟他私逃的日子只有颠沛流离,清贫度日,他一时不忍,并没有给莲娘传信。 吴甫仁那日在大榕树下等了足足一日,只等到莲娘已经坐着马车离开的消息。 向来双眸熠熠的吴家少年,那一日,眼里的火光,彻底被人浇灭。 直到许多年后,莲娘难产离世。 阿禄不小心摔断了腿,遭莲娘夫家嫌弃,赶出了家门。 颠沛流离间,阿禄遇到战乱,幸而被路过的吴甫仁相救。 当时的吴甫仁已是玄策军里的一员将军,阿禄心怀感激,对当年之事愈发愧怍,见吴甫仁如今前程似锦,以为他不会拘泥往事,便同吴甫仁道出了实情。 “其实小姐当年一直都在等他带她走,是我拆散了他们。我原本以为告诉他,可以让他得到一点慰藉,至少,让他知道不是小姐辜负了他,不是他不好,一切过错,皆因我而起。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告诉他实情,却把他推向了万丈深渊。” 又过了数年,大周风云变幻,战神逝世,玄策军失了主心骨,从此一蹶不振。 阿禄漂泊无依多年,十分怀念陇川的日子,最终决定回到故乡。 “可回到陇川的那一日夜晚,我就在那棵大榕树下,看到了甫仁......” 他为了制造小姐的尸身,不惜剜走了一个少女的眼睛。 阿禄当时又惊又怕,想过报案,可转而发现,吴甫仁就是陇川的县令。 而他更因为愧怍与悔恨交加,一时不知如何决断,不敢揭穿,便一直躲在了暗处,没让吴甫仁发现他的存在。 直到小酒坊传来传闻,说是莲娘的女儿回了来。 阿禄第一反应便是担心吴甫仁觉得她像莲娘,不惜对她下手。良心不安下,阿禄主动来到店里,见了兰殊。 禄伯泪流满面,恳求兰殊请世子爷网开一面。 可事已至此,杀人偿命,兰殊也改变不了分毫,只能避过他的叩拜不受。 禄伯见她无能为力,面容苍白,最后,请求她让他去见一见吴甫仁。 兰殊给他指了寺庙的方向,也直言道吴甫仁现在是重犯,被人严守,庙里会不会让他见他,她也不确定。 禄伯擦了擦眼泪,一瘸一拐地朝着庙宇的方向走去。 兰殊回到了店里,一如往常地打开了门做生意。 辎重的事情一天没有尘埃落定,她就当把戏做足,避免打草惊蛇。 可直到傍晚,兰殊也没有等到秦陌回来。 她在柜台前敲着算盘,仰首望了眼窗外。 远处,那夕阳垂落的阴森川山,愈渐昏暗不明。 上一世,兰殊险遭断手之痛,受伤昏迷。 秦陌剿灭山匪,肃清边陇,她全程躺在卧榻之间,并没有参与过。 这一世,她本以为出一记先发制人,可以避免秦陌与山匪过度冲突,如今看来,山上的情况,仍然不容乐观。 按理,如果计划成功的话,少年这会应该已经归位,不至于拖到现在。 他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这个念头一从脑海里浮出,兰殊两撇远山般的蛾眉,微微向中心聚拢了起来。 一壁作为旁观者,秦陌如此倨傲臭屁,她还真有点想看世子爷栽跟头的样子。 一壁又担忧,万一这跟头栽得深了,把她栽成了一个寡妇,是不是就有点,得不偿失? 虽说秦陌家财万贯,做他的寡妇,倒是不愁吃穿什么,可在官职上,他现在年纪尚小,还未及冠袭王,只是个六品小供奉郎,没什么权势留给她。 兰殊的将来,有些事情需要权势。 秦陌现在若是死了,于她百害而无一利。 兰殊左右思忖了片刻,再帮他挨一箭类似的事,这辈子是绝对不可能了,她没有那么傻。 但如果她现在在危急关头帮了他,可就是大大的施恩,颇有利于他们之间结盟的稳固性。 兰殊摩挲了一下腰间的令牌,默然片刻,似是有了决断,最终将账本和算盘收起,从柜台前起身,阖上店门,往六平街的方向走去。 她提裙朝着巷尾的丽春院方向走去,天色渐黑,她心下生急,不由抄了一条近路。 转过一条羊肠小道,兰殊的步子有些快,一时没注意,迎面撞上了一副肥颠颠的胸膛。 那扑面而来的酒气薰天,刺鼻的难受,一看就是来六平街寻乐的人。 兰殊后退了两步,一壁敛衽致歉,一壁掩袖,捏住了鼻尖。 那油头满面的男人打着酒嗝,一双眼却眯成了缝,迅速拽住了兰殊的胳膊,摸了把她的手,“手好嫩啊,你是哪个楼的姑娘?” 兰殊美眸圆瞪,猛地挣了挣,带着些愠色道:“请您松手。” “装什么清高,说吧,要多少钱才答应?” 对方睨她一眼,冷笑一声,满口难闻的酒气,话音未圃,张手就要抱上来。 就在这时,一柄未出鞘的长刀,二话不说朝他们中间横了过来,刀柄亦有一团火焰的图腾,雕刻着“玄策”二字。 “你一个丫头来这种地方做什么?”葛风恰好巡逻至此,将那登徒子一推,冲着兰殊,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 那登徒子显然认得葛二叔,凝着他手上那柄刀,犹如见到了判官手里的勾魂笔,连滚带爬地逃了。 兰殊悄无声息松了口气,定睛看了看葛二叔的国字正脸,一壁觉得可敬可亲,一壁又露出满面焦急,“二叔,二哥哥不见了!” 葛风神色一凛,连忙将她拉过一边询问。 兰殊扯了个不大不小的谎,只说周麟好像又来了六平巷,她来这儿,正是为了找他来的。 葛风眉头紧蹙,依据兰殊口中怀疑的地方,将她安全送到了丽春院门口。 兰殊摆出了一副捉奸的架势,正要提裙进去,葛风却将她一拦,斟酌了片刻,“这不是你一个姑娘进的地方,你在这待着,我帮你进去找。” 兰殊愣了愣,“二叔,我......” 自己去就好。 “届时你记得跟你徐婶婶解释一下就好。”葛风已经叹息一声,硬着头皮,热心肠地替她迈入了门。 兰殊倒吸了口凉气,只盼着不会真有别的熟人看见这一幕,跑到徐氏面前去控诉他寻花问柳。 兰殊只得拉住了门前招待的小厮,递出令牌,“叫你们刘东家出来见我。” 刘倪很快就捧着令牌出了来,兰殊也不废话,将他带到一旁小声道:“世子爷恐在山中受了困,还请您即刻去寻驻守南境的鲁将军,让他出兵清匪。” 刘倪应了声是,转头叫人传信,而后招来院里几个看家护院的练家子,“军队调度需要时间,属下先带人上山搜寻。” 兰殊扫了一眼他身后,七八号人,个个身形魁梧,可要应对山匪,捉襟见肘。 她关切问:“只剩这么些人吗?” 刘倪露出难色,“主要人手在静尘大师那边,他们今早已经跟着世子爷出发了,搬运辎重需要人手,这些还是世子爷特意嘱咐留下来的。” 特意留下? 兰殊蓦然想起秦陌叫她有事找刘倪的话。 这么些人,保护她一个小丫头,绰绰有余。 可要上山接应,还是远远不够。 兰殊心下犯难,转眼见葛风已经从里边走了出来,她灵光一闪,登时生了一计,佯作朝着刘倪头上甩了一袖,“你赔我的二哥哥!” 刘倪挨了这么不轻不重的一下,不明所以,好在这是个人精,葛风一靠近,他立即反应过来,连忙讷声,弓腰致歉。 兰殊呜呜咽咽地冲着葛风哭了起来,“二叔,他说二哥哥看中了他楼里一个姑娘,为了哄她,跑去川山采她最爱的山茶花去了!” 刘倪抱拳作揖,满口的道歉,摆出一副焦虑之色,“这个点了,也不知是不是遇到了山匪......” 听到山匪二字,葛风神色一下凝重起来。 兰殊脸色惨白了一片,一把抓住了葛风的衣袖,左摇右晃,“二叔,你说怎么办啊?” 葛风蹙了会眉稍,顾着人命关天,当机立断,“丫头别急,二叔马上回去叫人!” -- 虽在兰殊面前显得游刃有余,秦陌原本就没想过可以兵不血刃从山匪脚下把辎重搬走。 他使了招调虎离山,自己领了一队假扮得十分有钱的商队,把一众看守峡谷却狗改不了吃屎见钱眼开的山匪引了去,让静尘带了另一大批人,从后方把辎重运走。 偏偏运气不好,他引着那帮山匪在山峦里溜了一圈,金蝉脱壳之际,正好遇到了他们的山大王今日不知哪来的兴致,带了一群心腹逛山头,欣赏他占下的那屁大点的江山,结果迎面同他们撞上。 发现辎重库被搬了个空,那山大王发了大怒,誓要置秦陌于死地。 秦陌很久没有这么狼狈了。 葛风与刘倪带人冲上山头之时,只见他仅剩一人苦苦支撑,身上挂了好几道彩。 葛风拔刀一声大喝,一群士兵冲了上去,与山匪打的不可开交。 秦陌脸色疲惫,一双眼睛却亮的令人悚然。 他的剑不知哪儿去了,手上仅握着一把从山匪手上夺来的苗刀,刀上沾满了鲜血,滴滴答答打歪了遍地的野草,手背上青筋暴起。 少年扬起刀,再度抵住了那山大王的一记强攻。 两刀交锋,发出了铮铮的刺耳之声。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2节 秦陌专注于同他的打斗,全然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偷袭。 那贼人一刀朝他身后劈来,霎那间,灌木丛里却丢出了一块石子,打偏了他身后偷袭的弯刀。 四目交汇,兰殊将少年眼底露出的惊色,望得真切分明。 她不该出现在这的! 兰殊自个也这么觉得。 只怪她在山下戏演得太足,死缠烂打要跟来,一副非要找到周家哥儿才安心的模样,成功骗过了所有人。 兰殊原想着这样比较贴合陆贞儿的性情,叫葛风相信周麟真的出了事,上山的动作能够紧促些。她也确实嚷嚷了要是遇到什么事,她一定找地方躲起来,绝不给他们添麻烦。 葛二叔一开始是不同意带上她的。 后来见她如此心急如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自觉拧不过她,只好叮嘱她一定在后方躲好。 兰殊:“......” 二叔,你其实可以再坚持一下的。 外表情深意重内心不情不愿地上了山,兰殊确实识相躲在了树丛里,绝不给他们拖一丝后腿。 可谁叫世子爷偏偏跳到了她面前打呢。 兰殊扔完石头,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岂料那个被她砸中的土匪,一时心头火起,竟不管不顾地冲着她追了过来。 兰殊窜进了树林里,本想着树丛弯弯绕绕,又有夜雾遮挡,总能把他甩丢。 可她低估了人山匪是土著的本事。 不一会,那土匪就追上了她,一把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肩膀。 兰殊奋力挣脱,两人推搡之间,兰殊没能看清脚下的路,一个趔趄,滚下了山坡,摔入了一个山洞之中。 摔得十分不雅观,她的裙角被一旁的荆棘勾住,撕拉一声,露出膝盖以下白花花的一双笔直细腿。 在夜色里,莹润发光。 那山匪和她一块掉了下去,在她身旁摇晃着脑袋起身,大概没见过这么白的美人腿,一时间竟滞足愣了神。 兰殊花容失色,连忙抓着衣摆遮蔽自己。 那山匪眼神一暗,竟伸手要来抓她的腿,兰殊拼命挣扎,绣花鞋奋力踹向了他。 对方竟不惜将刀一丢,腾出双手来按她。 却是这么一瞬间的松懈,后头一道暗影罩来。山匪背后,猛地一把尖刀从他的颈间狠厉划过,直接砍掉了他的脑袋。 头颅哐当掉到了旁边的草垛中。 温热的血液溅了少女一脸,兰殊呆呆望着眼前无首的躯壳倒下,身后露出了那张熟悉而俊美的少年脸庞。 第026章 第 26 章 秦陌追过来时, 正好看到山匪一把抓住了她细嫩的脚踝。 少年当时心头一震,宛若被这一幕狠狠刺痛了双眼,心里只想着立刻, 马上,杀了他。 直到看见崔兰殊白皙如玉的脸庞,一半的鸦羽鬓边溅满了肮脏的血迹, 秦陌才反应到他方才下意识的狠戾, 可能给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明明刚刚还很有勇气的少女,一瞬间瘫软在地,抹了把脸上的血迹,鼻尖一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兰殊望着自己满身的狼狈样,再看着他及时雨般的身影, 压抑在心底许久的委屈,一下子猛然窜上了心房。 她一壁哭, 一壁破防地想,为了和他搞好关系, 她真的, 真的很努力了! 秦陌却以为她吓坏了, 被她嚎得有些不知所措, 委下身,轻拍了她的肩一下。 她眼泪汪汪,少年见不得她的金豆子, 心里莫名泛出了酸涩,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帮她擦了擦颊边的血迹和泪痕, “好了,没事了......” 他的指腹带着习武的薄茧,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白玉般的脸颊。 兰殊吸了吸鼻子,盯着他,眨了眨眼。 秦陌原以为她吓坏了,兰殊却挂着泪珠子,轻启贝齿,带着颤颤的鼻音解释道:“裙子是树枝划破的,你别误会。” 兰殊只是想单纯解释自己没遭羞辱,他不必用这么,貌似是心疼的眼神看她。 可话音一坠儿地,怎么这么像小媳妇同夫君澄清自己贞洁犹在的感觉? 秦陌的眼神,已经顺着她的话,落在了她撕裂的裙摆上。 少年眼角扫过她白皙笔直的腿,心头一抽,眼睫几不可闻地抖了下。 兰殊低头拽住那裂开的缝隙。 转眸,兜头一件男子的玄色披风落了下来,盖在了她身上。 他的披风弥漫着一股经历了血雨的腥味,秦陌见她愣怔,本以为她会犹疑嫌弃,但她毫不犹豫地披在了身上。 果然,这世间女子都把忠贞看作第一位。 连那么骇人的杀人场面都顾不得害怕,一心只想着维护自己的名节。 兰殊总觉得他的表情像是误会了什么。 好在除了蹭破点皮,兰殊没有受太大的伤。 坏在这个山洞还挺深,岩壁湿滑,他们下来就上不去了。 兰殊从秦陌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凄然的同时,生出一点慰藉。 总算,总算他还有良心。 这样也下来救她了。 秦陌看着她沉静的芙蓉面,有些意外她对于险境如此淡然。 兰殊起身得有些慢,少年犹豫片刻,冲她伸出手,牵了她一下。 崔兰殊的手只有他半个巴掌大,柔若无骨,搭扶他的瞬间,却能感觉出,其中含了一股暗暗的劲。 她比他想象中坚强。 如今之计,只能等人来找他们了。 两人想法子生起了火堆,兰殊坐在石头上,先帮秦陌简单把身上的伤口处理了下。 她的裙摆已经撕裂了,索性将下裙边干净的素纱里衬翻了出来,撕下当作纱布用。 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道,只能拽着里衬的边缘,拍了拍身旁的少年,“撕一下。” 秦陌撇头乜见她裙下露出的小半截雪白脚踝,眉心不由一跳。 兰殊催促道:“快点。” 秦陌侧过头,并没有看她,紧绷着脸,伸手扯了下。 撕拉—— 熟悉的衣服碎裂声,令他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某些梦境,床笫之间,某些自己失控的时候。 秦陌连忙晃了晃脑袋,将那些不该有的杂念晃走。 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还属左手臂的刀口最深最严重。 兰殊接来些山洞中岩壁的清水,用绢帕擦完那些伤口旁干涸的血渍,将素纱缠绕在了他手臂上。 秦陌垂着眸,看着她习以为常地又打了个蝴蝶结。 兰殊轻叹了声息,“二哥哥这只左手承担了好多。” 总是被他第一时间拿出去挡灾挡难,上上回惊马是它,上回和吴甫仁打架是它,这回群殴还是它。 她不过一句带着一点点怜惜的感慨,秦陌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沉声回了句:“你以为我想?” 兰殊看他一眼,低眉顺眼地嗯了声。 你以后还会用它的。 -- 夜色渐深,两人围在了火堆旁。 秦陌伸手用树枝挑了挑篝火,兰殊抱腿坐在他旁边,眼皮开始打架。 她微垂着螓首,犹如小鸡啄米,一晃一晃间,困倦靠倒了他肩上。 还没等少年嫌弃,兰殊就好像求生使然般,自个跳了起来,揉了揉眼角,含糊着嗓音,同他道了声歉。 这声强打精神的道歉话音还没坠落,天空忽而一声巨响。 刚刚还企图保持着矜持端庄的人儿,登时成了只听雷的鹌鹑,面色顿时惨白了一片,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臂膀,埋头躲到了他肩后。 那熟悉的女儿清香一接近,秦陌的太阳穴嗡了一下,并不自在她这样紧贴着他。 他蹙眉侧首,只见崔兰殊拼命捂住了耳朵,蛾眉紧皱,仿若被激起了十分痛苦的回忆,樱唇一瞬间褪得毫无血色,额间挂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霎那间,少年心下一软,没忍下心把她推开。 山峦上并没有乌云翻滚,只是几声空雷。 少年难得没有出声,静静地由她依靠着,直到外头的空雷沉寂下来,倚在他身后蜷成一团的人儿,身子忽而僵了下。 秦陌知道她缓过来了。 兰殊一下跳了开来,脸颊泛出了大片红晕,咬了咬下唇,困窘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秦陌并没有责备她,只沉声问道:“害怕?” 兰殊干干咳了两声,如实作答:“怕打雷。” “只是怕打雷?不怕出不去,死在这?”秦陌微微挑起眉稍道。 只见兰殊毅然摇了摇头。 雷声一停,兰殊又恢复了平时的恬淡模样,方才弱不堪折的那股娇态,在眉眼间荡然无存。 她提了提唇角,望着洞口笑道:“其实这种出不去的感觉,我很熟悉的。小时候阿娘给我算命,那些秃驴非说我命数浅,老天爷会提早把我收回去。我阿娘舍不得,为了杜绝一切意外,就一直把我锁在家里,不让出门。我那时也像这样,总是蹲在窗前,望着天空的星星。”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3节 秦陌盯着她唇角无畏的笑纹,“所以你不喜欢和尚?” 兰殊理直气壮地骂道:“是他们害得我没有自由的!” 没有自由也罢,更不喜欢他们,一语成谶。 兰殊一直自负美貌无双,可也担忧过等过了三十岁,色衰而爱弛,她该如何是好。 不曾想她二十出头便香消玉殒。 死在了最美的时光里。 也不曾想从无色衰而爱弛。 她满心满意爱着的夫君,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兰殊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间夹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不过我经常想办法偷溜出去,还是看到了很多好看的,吃到了很多好吃的。” 少女望着洞外的天空,“人是不会没有办法的。只要活着,总会有出路。” 秦陌看了她一眼,篝火之下,她的脸犹如暖玉,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就像一道黑暗中发光的剪影。 少年顺着她的视线仰头,望向洞外漆黑的天空,鬼使神差般说了句:“我以前在突厥做质子的时候,也跟坐牢一样。”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突厥当时的大可汗是个嗜血的疯子,秦陌刚到突厥的时候,每天都被他强迫去观摩他们俘获的,玄策军的人头。 他们把那些他喊过叔伯的头颅,钉在了柱子上,供人观赏。 那时他才八岁,吓得每晚噩梦连连。 后来长大了些,有一次宴会上,他听他们嗤笑大周如今的勇士都是酒囊饭袋,他不服,在那场宴会的斗兽场上,他一个人打死了三匹草原狼。 当时他不过十一岁。 他曾以为获得了掌声就能获得尊重,可换来的却是,更多的羞辱。 因为他出风头,遭到突厥皇室子弟的嫉妒,他们便开始各种场合打压他,欺凌他。 其他恨不得大周与突厥斗得你死我活的国家,还没日没夜派细作来毒杀他。 他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这些昏暗的岁月,再从十六岁的少年口中出来,只剩下了只言片语,一句“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秦陌很少和别人说这些,今晚,也不知是怎么。 更不知崔兰殊是怎么就从他那句“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彷佛听出了他的所有不容易,直言不讳地竖起大拇指,夸赞了他,“二哥哥是我的榜样。” 兰殊心想,她也要勇敢,隐忍。 毕竟怨怼咒骂,并不能帮到她什么,更不能帮到她的家人什么。 不如感激老天爷,给了她一次拨乱反正的机会。 这一世,她绝对要变个样活。 -- 夜色愈深。 兰殊最后还是一不小心,靠在少年肩上睡着了。 秦陌本想将她挪到旁边去,身子一偏,她却顺势滑落到了他的怀里,靠在他大腿上,安安静静地阖着眸。 秦陌犹豫了许久,到后来仍然没想清楚,自己为何破了例,没有在这一刻推开她。 或许,是感恩她上山的搭救吧。 秦陌想着,见她在他腿上缩成一团,思及那披风料子薄,又将身上的外袍解了下来,朝她身上一盖,将她蜷缩的身子,裹了裹。 -- 第二日,秦陌被不远处一阵快马加鞭的脚步声惊醒。 他蓦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全是凝聚的警惕。 那声音愈趋愈近,尚不知是哪方面的人,秦陌不敢松懈,勉力抓住了放置一旁的苗刀,握着刀柄的手背苍白,却青筋暴起。 他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狼王,哪怕耗尽最后一丝血气,也不会让敌人轻而易举地击退他。 “世子爷!”静尘熟悉的嗓音,从山洞口传了过来。 秦陌心头一松,干裂的唇角,露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笑纹,低头,轻轻摇了摇兰殊的肩膀。 兰殊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一会梦见姐姐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尸首,两个弟弟接连受害而死。 一会梦见母亲逝世前的那个夜晚,牵着她的手,说自己这几个孩子里,她是最聪慧的一个。她叮嘱她,兄弟姐妹,同气连枝,一定要互相照顾。而后,却又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负她所托,没能好好保护他们。 一会梦见自己死亡的惨状。 兰殊满头大汗,吓得一下惊醒了过来。 抬眸,迎上了秦陌的视线。 少年生了双非常典型的凤眸,狭长的眼眶里,目若寒星,视线掠来,宛若坠入浩瀚星辰。 幽沉,深邃,美得勾魂摄魄,令人挪不开眼,又莫名的,隐隐透着一股威仪,叫人安心。 上一世,便是这样一双眼,一下就勾走了她的心。 兰殊恍惚了会,伸手捏上一边额角,才发现自己竟胆大包天地将他当作了靠枕,还死赖着不放。 兰殊美眸圆瞪,本想弹跳而起,一撑腰,小腿却一阵抽搐,腹部传来了阵阵刀剜般的剧痛。 她蹙眉捂紧了小腹,低头一看,身后的襦裙,出现了一滩血迹,连带着加披在她身上的男子月色白袍,跟着染到了一丝血渍。 第027章 第 27 章 兰殊蓦然睁大了双眸, 太阳穴猛地突了一下,耳边一时间嗡嗡作响。 她来癸水了! 她竟把这茬给忘了! 少年的视线,已经随着她这厢的动静, 落在了那小片血迹上。 兰殊难堪得不行,捻着袖子,拼命想要擦拭, “对、对不起!” 恰在这时, 外头响起了阵阵士兵护卫轻浅的呼唤声。 南境驻守的鲁将军, 曾是秦葑的贴身副将,一得到秦陌失踪的消息,下令所有人马,着急忙慌地寻了过来。 脚步声一靠近,秦陌立即用外袍拢住了她,把玄色披风裹在了外侧, 遮挡住她身后的血迹。 竹梯抛掷了下来,少年护在她身后, 先将她送了上去。 紧跟着出了山洞,见她走不动, 秦陌又俯下身, 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兰殊额角一层薄汗下落, 难受地倚在他怀里, 听见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伸出两枚手指,轻捏了捏他胸口衣襟的边缘, 再度同他说了句抱歉。 “我会帮你洗的。”想了想, 兰殊又觉得不够,“我赔你一件新的!” 话音一圃, 兰殊忽而想起,上回河流卷走的那件,她都还没赔呢。 真是负债累累。 似是与她想到了一处,秦陌提了提唇角,冷不丁笑了声,垂下细长的眼帘,只见怀中人脸色苍白,犹如枝头上遭了霜打的海棠花。 兰殊羞恼地靠在他怀里,少年张了张嘴,那仍带着青涩的结实胸膛微微震了几下,头顶上,飘来他磁而不沉的嗓音。 “没说要你赔。” -- 兰殊半昏半醒地躺到了床上。 她疼的额头直冒冷汗,顺着柔顺的鬓发,不停往下流淌。 秦陌见她这么难受,苍白的脸色,将他眼睛刺得生疼,心里莫名的焦躁起来。 少年转而出门,跑到药铺给她抓了副药,亲手熬来,给她灌了下去。 兰殊缓了些过来,昏昏沉沉中,阖眸睡下了。 秦陌坐在榻前,望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愣了会神,忽而有些不明白自己守在这儿干什么。 少年又站起身,轻手轻脚关上了屋门,自个儿打来井水,坐在院中,清洗外袍。 他的外衣早不知浸泡过多少腥风血雨,却是头一回,沾染了女子的癸水。 秦陌并非文人出身,没那么多迂腐的思想,觉得这玩意污秽,体谅她一时无措,也没有责怪她的心思。 只是一想到女子来此物之后,便代表有一些事儿,可以做了。 秦陌几不可闻地眨了下眼,揉搓衣袍的指尖颤了颤,掌心有点儿发烫。 即便十六岁已是朝廷的供奉郎,秦陌到底,还是个少年。 面儿再冷漠如常,不代表不知羞,不会臊。 只是他现在不洗干净,指不准屋里那丫头醒来,心里又记挂窘迫着这事。 秦陌难得,替她着想了一回。 -- 果不其然,兰殊一睡醒,就问他衣服放哪儿了。 得知他已经晒了出去,兰殊惊诧之余,反应到自己竟躺在了卧室的榻上,他竟没有把她丢在长椅上。 兰殊心里闪过了一丝喜意。 她感觉,他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她了。 -- 却不知是不是下午睡太久的缘故,到了夜里,兰殊躺在榻上,有些睡不着。 秦陌得到了囤兵的罪证,正坐在在案几前写呈文,想着先同李乾通个气,好叫他安心。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4节 少年坐在桌前,用笔尖蘸了蘸砚上的余墨,听见屏风内翻来覆去的动静,问了一句:“还难受?” 兰殊如实相告:“我睡不着。” 她来了癸水,又不敢胡乱吃安眠的药。 秦陌听见她弱弱的语气,抬起眼梢,只见她趴在床头,盯着地板发呆。 蜷成一团,可怜的像只焉儿兔。 他唇角蓦地一勾,“那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还有枕边故事? 兰殊彷佛嗅到了一点友谊的味道,噙笑应了声:“要!” 可惜没多久,她便后悔了。 因为这厮给她讲的是个鬼故事。 前面铺垫了老久,说到最后,那死去的白衣女子站在门扉前,透过门缝,朝里儿掠了眼,伴着阴阴森森的笑意,“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吓得兰殊直接从床头跳了起来,抱紧着被褥,一双警惕的麋鹿眼儿,四周张望了好一番。 屏风外,传来少年丝丝缕缕的无声嗤笑。 兰殊的眉间隐隐透出嗔色,不敢数落他,只能目不转睛地将他瞪着,企图用眼神戳死他。 她就知道,他从来不是块“好人做到底”的料。 单凭他洗了下衣服,就指着他对她良善,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便是这等敢怒不敢言的娇嗔模样,浮在她略有苍白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生动,令她整个人鲜活起来。 至少,不再是下午那副半死不活的样。 秦陌抬眼睨着,不由安心了不少,起起伏伏的心跳声加了两拍,经不住止了逗弄的嗓音。 以少年寻往的经验,睡不着时,更忌讳与人交谈,那样只会越说越清醒。 接下来的时间,除去翻阅纸张的一点儿指尖摩擦响声,秦陌没再同她搭一句话。 兰殊百无聊赖地陈尸在榻内,随着夜色阑珊,呼吸声渐渐松弛平缓。 待秦陌忙完了公务,转眸见她趴在床头安分地阖了眼,被子却踢落到了地上。 他眉头一抽,无语了会,还是上前,给她铺了回去。 临走前,正想将他素日置于枕下的贴身匕首摸出,刚伸出手,莫名,想起今日清晨,山洞中,崔兰殊从噩梦中惊醒的模样。 湿漉漉的眼,好似历了一场大劫般。 饶他再铁石心肠,见到那样一张惨凄凄的美人面,都忍不住心疼两分。 秦陌蓦然想起曾几何时,他听过的民间鬼神传闻——女孩儿夜不安寝,恐是阴气过甚,惹了小鬼缠身,拿些阳刚之物置于床头,可以压一压邪祟。 匕首这等利器,玄铁打造,最是阳刚,又经年在他身边,沾了他不少男儿阳气,当能给她镇一下。 秦陌素来不怎么信这些神鬼传说,这会,少年犹豫了片刻,收回了手,将匕首留下了。 -- 今夜,秦陌再度陷入了梦境。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这回的屋子,竟没了异色山茶花,就在他东宫的那所小院子内。 女儿家坐在他屋内的床尾,绞了会头发,只见他拿出了一把匕首,置于枕下。 四目交汇,见她眼底闪过一丝畏意,他不冷不热地解释了句,“不是针对你。”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后来,有一日,更深露重,她见书房还亮着灯,本想进门规劝一二,却发现他已经累的倒在了罗汉榻上。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走至一旁的高案前,将灯罩拿下,想帮他吹灯。 她朝灯芯轻呼了口凉气,仅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动静,少年倏尔翻身而起,探手从枕下摸出一柄匕首。 黑暗中,青光照过她的眼角。 若不是她吓出了声,持刀者已经割破了她的喉咙。 听出她的声音,他及时收了利刃相抵的寒意,眯缝着眼,于黑夜中辨出了她娇柔的身形,“你怎么来了?” 他胡乱找了件外衣披上,重点了灯,望着她惊魂未定的通红兔子眼,拇指抚了抚她的小脸,含糊地道了声歉,“吓到你了?” 那日过后,她才知晓,这是他在突厥作质时,养成的习惯。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被暗杀过多少次。 只能握着匕首入睡,睡梦中,都时刻保持着警戒。 她当时听了,说不清的心疼,却斥他,“你娶我娶晚了!” 他觉得不可理喻,提起唇角,一双似若寒星的眸子,将她睨着。 她向前环住了他的腰,“你若是早些定了我,我陪你出塞,有我睡在外侧,你便不怕了。” 他嗤地笑了声,捏起她的下颌,克制不住地,亲吻上了她的樱唇。 胸前桃红色的裙带被他勾手一挑,床头的烛火摇曳。 女儿家鸦羽般的墨发,铺散在了整个床上,如锦如缎。 他推磨着她,细细吻着她逐渐泛出红晕的娇靥,紧紧搂住了她。 在入睡前,将她放在了床榻的里侧。 -- 第二日。 兰殊一夜安眠,一觉睡到大天亮,气色明显比昨日好了许多。 迷迷瞪瞪间,她伸了个懒腰,手往榻上一撑,摸到了一件冷冰冰的物什。 兰殊望着这把熟悉的匕首,一下陷入了沉思。 她忽而回想起当初她听闻这把匕首的来源后,曾说过要保护他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承诺。 男人那会讥诮了她许久,“你这小身板,能抵什么用?” 事实证明,她确实不抵什么用。 不过帮他挡一箭,人就没了。 屋外,晨光透过窗台斜扫而入,屋门被人轻轻叩响。 秦陌推开了门,手上竟提了个食盒,开口道:“起来吃早饭。” 兰殊擦了擦眼皮,听见屏风外少年熟悉的吩咐口气,连忙应了声,“唔,就来了。” 她的声音又清脆又好听,睡意朦胧中,夹着一点鼻音,尾调娇憨,落在秦陌耳畔,似如撒娇一般。 令他情不自禁想起了昨夜梦境里那个与他交缠的人儿,在他耳边的莺莺啼泣。 少年直挺挺的脊梁骨如遭电殛,心口似有一只猫爪儿在勾勾缠缠地挠。 兰殊趿鞋下地的声音传来。 秦陌连忙低下头,借着从食盒里拿出食膳的间隙,抬手捏了捏眉心,抑制住脑海中荒唐的联想。 吃过早膳后,兰殊又灌了碗缓解疼痛的药。 她本想着把药喝了,撑一撑去前厅开业。 秦陌只叫她坐下。 兰殊并非要逞强,言之有理道:“连着几天不开张,街坊邻里会疑惑的。” 秦陌没回话,似是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同她有商量的余地。 只见他俯首,将食盒最后一格放置的东西抽了出来,递向了她。 兰殊愣怔着接来一看,竟是一包水晶桂花糖。 兰殊美眸圆瞪,有些难以置信道:“给我的?” 秦陌今早出门买早膳,刚好路过蜜饯铺子,顺势就买了一包回来。 这会迎上崔兰殊直勾勾的视线,少年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一时兴起,来这么一出。 秦陌干干咳了声,漫不经心道:“上回听你弟弟说的,你以前吃药难受,就爱吃这个缓解苦涩。” 那个回门的下午,后院的双耳壶前,弘儿拿着矢羽,伏在姐夫耳边,嘟嘟囔囔说的,便是“二姐姐从小最喜欢吃桂花糖”。 可是她小时候牙不好,家里便一直限制她吃,她要是不开心难受了,买这个给她,她肯定会高兴的。 兰殊的心角却似被人捏了下,抱着那袋桂花糖,眼底闪过一丝怆然的光泽,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口中的苦涩,可以用糖缓解,那心里的呢。 秦子彦,我不要你来哄我。 一点都不要。 第028章 第 28 章 军队一来, 山匪被彻底肃清。 朝廷近年一再削减军费开销,鲁将军俸命清剿黑风寨,顺便把土匪窝洗劫了一空。 静尘在一旁念着佛经, 作壁上观他“白吃黑”。 鲁将军见他什么也不说,想必是得了世子爷的默许,对于山谷炸飞的辎重库里没发现一片残铁废块之事, 彼此心照不宣。 秦陌处理完了山匪, 再度迈入了观音庙中。 庙里的僧人并没有阻止阿禄见吴甫仁, 只是吴甫仁面对他的到来,一直一言不发。 秦陌见禄伯待在了树下偷偷抹着眼泪,沉吟片刻,回到佛像脚下,当着吴甫仁的面,让人把冰棺里的女尸抬走。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5节 吴甫仁一直躺在地上, 一副苟延残喘的姿态,只静静望着那副女尸发呆, 一见有人要将她挪走,他立马直起了腰, 眼中全是哀切, “你要带她去哪?” 秦陌的嗓音又冷又直, “她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她只是许多无辜受害的女儿拼凑出来的, 一具不伦不类的躯壳。 吴甫仁眼底闪过一丝沉痛,突然屈膝朝他跪走了两步,声嘶力竭道:“世子爷, 吴某跟着秦帅戎马一生, 曾为大周浴血拼命!我从不想背叛大周,我帮节度使藏匿兵器, 但我从来没起过叛逆之心!吴某此生,不过这一个心愿而已,不过犯了这么一个错误而已!” 秦陌的眼神肃杀,直直瞪向了他,“所以,这就是你害人的道理?” 吴甫仁望着少年冷冰冰的青涩面容,苦苦笑了声,笑容惨淡,“若有朝一日,世子爷有了爱之入骨的人,却不能与她长相厮守,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此后的人生都再不得她的音容笑貌,没了她,即使一辈子丰功伟绩,载入史册,人生都如一潭死水,了无生趣!到了那个时候,您就会明白卑职了!” 话音一圃,少年唇角牵出一个不可理喻的冷笑,朝前一步,正想对他出言讥讽,却不知怎得,心口蓦然一疼。 秦陌下意识捂住了胸口,眼前却一阵发黑。 崔兰殊的脸,一时间竟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好不容易定了定心神,少年收了口中呼之欲出的冷嘲热讽,只垂眸睨了吴甫仁一眼,“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你的。” 吴甫仁苍凉地笑了声,“卑职祝愿世子爷不会有这么一天。若有朝一日,您的心上人骤然离去,卑职盼着您还能如今日一般,风轻云淡。” 秦陌扯了下唇角,并未将他满口的无稽之谈放在心上,“你不会有看到那一幕的一天。”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吴甫仁官匪勾结,还为一己之私沾染数件命案,单是给亡灵一个交代,他也必死无疑。 -- 十日后,吴甫仁于市井被鲁将军斩首示众。 几位女儿受害的父母不得解恨,哭着嚷着,上前唾弃踩踏。 直到将那尸身挞伐得面目全非,人潮渐渐散去,一位瘸腿的中年人走了过来,默然将尸身收敛。 葛风与徐氏犹疑了许久,终是没忍住,上前帮了他一把。 百姓们怒拦着他们,要阿禄对着山神发誓,不许葬在陇山,否则不允他收敛尸身。 陇川百姓世代生活在这的人,都将陇山认作山神,安眠于山神脚下,是他们死去的最佳归宿。 吴甫仁禽兽不如,草菅人命,不配入陇山。 阿禄脸色苍白,红了红眼眶,颔首应了声。 -- 后来,禄伯来酒坊辞别,兰殊赠了他好几壶酒,最后,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您把他葬哪儿去了?” 阿禄愣了愣,只叹息了声:“一个他会喜欢的地方。” 兰殊默然不再追问,阿禄叩拜感谢兰殊这阵子的照拂之恩,兰殊避而不受。 走出小酒坊后,阿禄带着兰殊送的酒,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南城门,来到了那棵几近凋零的大榕树下,将其中的一壶洛神花酒,放到了树根旁。 阿禄扑坐在了大榕树下,沉吟了许久,遥遥抬头望去,彷佛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大榕树回光返照,呈现出二十年前枝繁叶茂的样子。 依稀间,不远处彷佛传来了孩童清脆的嬉闹嗓音。 他回过眸,恍惚间,彷佛看到了少年的自己,微微喘着气,在一个小姑娘身后追赶,朝着这厢跑来。 “小姐,小姐,你慢一点跑!” 那面容俊秀的小姑娘,遥指着半空中随风飘走的纸鸢,同他急促道:“阿禄,我的风筝,我的风筝要飞走了!” 那五彩斑斓的纸鸢随风打了个旋,最终,挂到了大榕树上。 小姑娘发愁地抬起螓首,正好与树上抱着长刀打盹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那纸鸢随着少年的跃身一并飞扬而下,迷迷糊糊间,阿禄再度听到了他们彼此的相识之音。 “我是莲娘,家住胡杨巷,你可以来我家,我送酒给你做谢礼。” “吴甫仁,吴捕头之子。酒我就不要了,你要真想谢我,不如像其他孩子一样,喊我一句吴大哥。” “可你不是我哥哥啊,你这不是占我便宜吗?” “唔,你若叫我哥哥,我以后就帮你捡你所有挂在树上的风筝。” “嗯......吴大哥哥!” 风轻轻吹过阿禄苍白枯萎的鬓发。 阿禄一眨眼,眼前的孩童身影骤然消失。 那大榕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随风落了下来。 -- 剿匪一事俱已汇报朝廷,静尘回来给秦陌复命,伏于少年耳畔,慎重回禀,那批辎重,他已经安排了妥善的人假扮商队,悄然运往北疆的军营。 秦陌点了点头,看他一眼,目露欣赏,“你差事办的很好。” 静尘双手合十,微微一笑,“分内之事,世子爷谬赞。只求世子爷回京后,可以同我家主子美言几句,要能给贫僧挪个地,那便再好不过了。” 说是谬赞,讨要恩赏,倒是半分不含糊。 静尘确是有才能,盘桓在这浅滩之处,着实有些大材小用。 秦陌承诺道:“会的。” 静尘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顺便把这阵子发生的一应事宜,同秦陌条条交代了个清,避免遗漏一些细节。 无意间,他聊到了兰殊这些日子,到观音庙上的香。 静尘和善地笑了笑,“小夫人倒是个相信心诚则灵的,回回上香掷香火钱,功德簿上,固定只有一个愿望。” 他这么一说,秦陌倒是好了奇,叫他将功德簿拿来,打眼一看,那上头一列统一的娟秀字迹,笔墨泓然—— “愿二哥哥今日出门踩到黄金。” 静尘温言笑道:“小夫人真是勤俭,总想着发家致富。” 幸而他是个假出家人,在上峰面前偶尔打个妄语,不足为怪,没有实诚笑话兰殊成日惦记着不劳而获。 秦陌对此冷嗤了声。 南疆边陲小镇与长安隔了千山万水,一些时兴的文化传得慢,尚不知晓近些年的长安城,那些文人酸儒不知哪来的新毛病,喜欢把那地上的狗屎,雅喻成黄金。 少年发现自个儿这位世子妃真是有意思,他逼她上香见和尚,她心里赌着气,却不声不响的。成日混在茶楼酒肆中,也学不会市井妇人那股子破口大骂的泼辣劲,只会暗地里搞这些小动作。 就像只没有爪牙的小动物,最多趁你不备,暗戳戳挠你一下,不轻不重,无伤大雅。 令人见之,反而窜起一股痒意,恨不能多欺负她一下。 看看她到底能有多凶。 可巧,今日回去的路上,秦陌就在路边,遇到了一只流浪的小狗。 与它对视了片刻,他把它拎回了家。 岂料兰殊见了,简直爱不释手。 兰殊将它抱在怀里,笑盈盈问他:“哪来的?” 秦陌挑起眉稍,“回来路上捡的。” “怎么带回来了?” 兰殊摸到小狗干扁的肚子,忙不迭从厨房里拿来了一碗吃食,俯身蹲在了地上投喂。 秦陌抱臂在旁,睨了她一眼,“不带回来,怎么实现你在庙里许下的愿望?” 兰殊一个噎声,手上投喂着的剩饭剩菜一抖,全撒到了地上。 那黄毛小狗低低嗷呜一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哀怨地望了她一眼,只能趴到了地上舔。 兰殊憋红了小脸,抵拳干咳了声,将碗放到了地上随小狗自取,缓缓站起身来,摸了摸鬓边的簪花,并不敢看他,义正言辞道:“偷看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秦陌鼻尖溢出了一丝冷笑。 兰殊果断选择了转移话茬,低头看着舔碗的小狗,“二哥哥打算怎么安置它?” 秦陌双手交叠道:“本来,我以为你会怕狗。” 所以,就想着带回来吓唬她? 这个人果然没安过好心。 兰殊咬了咬下唇,轻哼了声,“我怎么可能会怕狗。” 秦陌漫不经心哦了声,“你连鸡都怕。” 犹记得上回隔壁院里的鸡跳进墙来,直接把她吓得满院子乱逃。 兰殊理直气壮:“那是因为它丑,小狗又不丑。” 秦陌觉得她眼里的美丑,只有她自己能定义。 少年吓唬她的计划落了空,见她满目都是对小狗的喜爱,也没了兴致再同她计较,直言让她给它找个好人家。 “或者,你要是喜欢,也可以留下。” 兰殊目光闪了瞬,眼底剩下了一片的黯然,蓦然垂下眸,唇边衔起一丝苦笑。 留下,是不可能留下的。 只是,她该把它托付给哪个可靠人家,才放得下心呢。 兰殊蹲回到了地上,看着小狗吃饱喝足,开心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脑海里不由闪现起小镇里的一帧帧人像,心想从中挑选出最合适的人儿来。 她手关节撑在腿上,托着腮,思忖了许久,三魂七魄还在半空中游离,少年一个弹指,打在她光洁的额间上,勾回了她的心神。 兰殊蹙眉揉了揉额头。 少年身形一转,头也不回地吩咐:“跟我来。” 兰殊狐疑地跟了上去,秦陌将她带到了后院的一处空地,有意教她几招简单的防身术。 上回在丛林里的场景,他思来想去,总归是心有余悸。 崔兰殊学的很快,竟显出了一点天赋,少年难得露出了赞许的目光,惜词吝句地,夸了她两句。 兰殊笑了笑,回想起上一世,她可没那么有悟性。 上一世,他那些朽木不可雕、恨铁不成钢的摇头和叹息,在兰殊脑海里一闪而过。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6节 她那会不仅没半分天赋,还不认真学,装模做样地在他面前,摇曳着玲珑的身段,一会摔,一会倒,叫他不知扶过多少次。 她还每次都给他送上恰如其分的秋波,动不动就揽住他的腰,揩过他不知多少油。 兰殊如今再想,简直替自己害臊,恨不能拍拍自己那铜墙铁壁般的脸儿。 那帮秃驴说的或许真没错,她的确有做祸国殃民的狐媚子潜力。 秦陌耍了最后一招给她看,兰殊有样学样,不过这一招比较难,她第一遍回顾,姿势没有十分到位。 少年本想矫正她的动作,刚一伸手,犹豫了会,从旁边折来一根细竹枝,挑起她下过头的腰身,没有真正触碰她。 她学得仍算快,并没有受他多少敲打。 秦陌扬起一边眉角,对于她的争气,微微点了个头。 兰殊笑得正是得意,有意将一整套招数合着耍给他看一下,本是炫耀之举,不慎踩到了一颗圆头小石子,一下旋身不稳,她整个儿跌了出去。 少年下意识飞身上前。 兰殊今日穿的是件褙子,上衣与下裙分离,往后一摔,褙子的衣摆便顺着上移,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腰肢。 秦陌扶住了她,一下揽过那柔弱无骨的细腰,触碰到她细腻滑嫩的皮肤,却犹如握了块烫手山芋。 少年猛地激灵了下,恍如触到的不是什么冰肌玉骨,而是灼人的火镣子,一股来历不明的热气从他挨到她的那处皮肤,径直窜进他心房,散入四肢血脉,险些烧穿了他的肺腑。 兰殊侥幸获救,刚松了口气,转眼,这救命恩人手竟然一松,直直把她丢了出去。 兰殊一屁股摔到了地上,颦起蛾眉,眉心紧皱。 少年抿直唇角,挺直着腰身站在了原处,干咳了咳,冷不丁地道:“抱歉。” 落在兰殊耳里,毫无半分诚意。 秦子彦,我记着你了! 第029章 第 29 章 趁着这场动乱, 秦陌顺势将南疆的边防,整个肃清了遍。 近些日子,他有些忙的脚不沾地。 但每逢夜幕降临, 秦陌回到家中,总能看见崔兰殊在院子里端着小碗喂狗的丽影。 那如画的眉稍眼角都是笑意,特别看得出, 她是极其喜欢狗的。 秦陌心里已经做好了她会把那小家伙带回京城的准备, 可当他把他们的归期通知她后, 兰殊在临走前的第二天,把小黄狗送给了徐氏。 葛风与徐氏已经知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葛风曾也是玄策军,见少年意气风发,大帅后继有人,心里甚是欢喜, 对于他们往日不得已的欺瞒,只道小事一桩, 不值一提。 秦陌有心提拔葛风做陇川的长官,葛风却道自己目不识丁, 着实做不来批公文的事。 秦陌挑起眉稍, “看来葛二叔还是更喜欢骑马打仗, 做将军。” 葛风连连抱拳作揖, 直言不敢当,“世子爷说笑了,老葛以前就是个扛旗的大头兵!”他目露怀念, 叹了声息道:“可惜我朝日渐重文轻武, 不然,还真想再扛一次那赤红的火焰旗。” 想当年玄策军是何等威武荣光, 如今“重文轻武”几个字,已是葛风足够隐忍的含蓄。 秦葑去世以后,中枢忌惮军权,这些年左右掣肘,已将最骁勇的玄策军折腾的,只剩下一口苟延残喘的气。 军中像吴甫仁、葛风这样沙场上曾经的铁血将士,被发落到各处雪藏的,不计其数。 那烈火燎原般的旗帜,已是日落西山,半倒不倒的样子。 对此,秦陌提了提唇角,“既是日落,总还有再升起的一天。” 本还对影自怜的葛风,抬首,迎上了少年瞭望天际的侧脸。 那熠熠的眼眸迥然,一瞬间,葛风就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大帅的身影。 秦陌收回了遥望苍穹的目光,看向葛风,“只是不知到时候,‘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葛风心口一阵热血翻滚,忍不住红了红眼眶,哈哈大笑起来。 “不好说,但扛一把旗,老葛应该是够的!” -- 徐氏含笑将小黄狗牵回了家。 秦陌见兰殊一路相送,到了门口,仍站在门槛前,张望着小狗离去的背影,眼底莹莹闪烁,犹有泪光盈眶。 少年不解道:“喜欢为什么不留下?” 兰殊眼眶发红,却并不愿叫他看见自己这副德行,掩袖侧过了身,吸了吸鼻子,才笑道:“太麻烦了。” 兰殊浑不在意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经年累月的怆然。 秦陌并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只眉稍一扬,冷不丁道:“我还以为你挺有爱心的,不想也是个怕麻烦的人。” 兰殊脸色瞬间苍白了一片,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 夜里,少年又入了梦。 窗外,仲夏的风吹过树梢,一阵沙沙声响。 夏日的天气炎热,床帐被换成了透气的轻纱,半透明的霜白色,被烛光照得发黄,半遮半掩着帐内缠绵的两人。 影子落到地上,一个颀长,一个娇小。 紧紧贴在一块,一会深一会浅,节奏被男人拿捏得游刃有余。 他全然将女儿家彻底掌控,捧在怀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直到她起了呜呜咽咽的求饶声,他才将劲头一松,将她搂在怀里,啄着她泛红的眼皮儿,纳闷道:“怎么连鹦哥儿都不喜欢,我还想着下月你生辰,买回来给你解闷。” 她用食指尖描画着他结实的胸腔,撇了撇嘴,“有喙的都丑。” 他冷笑道:“真分不清你的审美。” 她轻哼了声,细白的手腕挽上他的后颈,“所以你不该自豪吗?在我眼里,你是好看的。” 男人挑起一边眉稍,“所以在你眼里,我和狗是同一类?” 她呆了会,伏在他怀里,吃吃地笑了开来。 那笑声犹如银铃轻响,悦耳好听。 他唇角猛地抽了抽,手指穿过她柔软如缎的发丝,再度,捧起了她的后脑勺...... 一道晨光照进了窗台,划过秦陌的眼尾,将他唤醒了过来。 少年的眼睛睁出一条缝,捏了捏额头,坐在榻前,蓦然垂下首,自嘲一笑。 他的梦,真是越发荒诞无稽,毫无逻辑可循。 他怎么可以主动说出,自己和狗是同一类? -- 今日是他们离开陇川的最后一天。 今晚,陇川的江边正好有祭祀典礼,夜市繁华。 趁最后在这儿的空档,兰殊决定去做一件她一直很想尝试却不敢的事情。 兰殊可劲往人堆里扎去,秦陌蹙了眉头,跟在她后头,百无聊赖。 周围没什么能勾动人心的新鲜事时,人往往会不由自主往熟悉的地方看去。 崔兰殊的芙蓉面,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只见她眉目如画,一双黑琉璃般的瞳仁,收拢了一点四周恰到好处的烟火,莹莹泛着光泽。 少年静静望着,注意力最后忍不住落在了她粉嫩的樱唇上打转。 兰殊的唇角时常微微勾着,彷佛天生就是一张笑脸。 秦陌记得梦境里,他在事后,总是喜欢反反复复捧起她的娇靥,一遍又一遍地细吻那微勾的唇边。 那香甜的滋味犹绕齿间,少年心口砰然一跳。 他猛地捶了捶心口,把它摁回了原位,转眼再看,崔兰殊专心致志,屏气凝神,伸出一只柔荑小手,探向一个小摊,递去了一枚碎银子。 秦陌盯着她买下了一袋烤得乌漆抹黑的东西,眉角青筋不由跳了两拍。 她买了一小包烤虫子,蚱蜢,蝎子之类。 这是南疆当地的特产名吃。 少年眉头蹙紧,甚难接受。 崔兰殊那纤细好看的手,与沾着熏烟的烤虫格格不入。 只见她拿在手上,似是下了两辈子的决心般,最终,一个狠心,猝不及防在秦陌盯着她发呆时,伸出一只手,精准将一只蚱蜢塞进了他嘴里。 秦陌一不小心舔到一点她的指腹,指尖残留着一点女儿余香,险些让他咬到了舌头。 兰殊却满怀期待地将他望着,“好吃吗?” 少年那神情,可真是一脸吃了虫子的表情。 秦陌愤怒地瞪向她。 兰殊嗓音脆生生的,神色殷切,就像个皇帝身边煽风点火的太监,“您试试嘛!韶光易逝,年轻人就该多历练。” 吃虫子也叫历练? 秦陌一眼又一眼将她瞪着,不敢苟同,奈何他的教养,也不许他在公众场合吐沫。 少年皱紧眉头,不情不愿嚼了两口,意外地,像是在体验到了什么极其新奇的感觉,松下了眉心。 还挺香脆的。 兰殊双眸盈盈闪亮起来,又问了遍,“好吃吗?” 秦陌道:“还行。” 兰殊挑眉入鬓,“真的?” 秦陌:“嗯。”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7节 他并没有撒谎,兰殊却反而收敛了笑意,一副颦眉不信的模样。 “你不尝尝?”秦陌道。 兰殊摸了摸鼻尖,干干笑了两声,“我就不必了。” 话音一圃,兰殊脚底一抹油就想跑,秦陌唇角狠狠抽了抽,劈手将油纸袋从她手上一夺,强行桎梏住她,硬是她嘴里塞了好几下。 少年冷笑道:“是还行吧?” 兰殊:“......” -- 看完了祭祀大典,他们逛向了集市最出名的蜜饯铺子。 兰殊觉得那桂花糕好吃,准备再买一些回去。 让老板娘先裹了三包启儿弘儿爱吃的绿豆饼,兰殊扭过头,见秦陌拿起了陈皮酥,施施然飘到了他身边,提议可以多买几包,作为手礼带回去——给他的卢、四、哥、哥。 兰殊言语里并不明挑他的心思,却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尤其是在她腹诽的时候,就像一只小狐狸,戏谑地眯缝着眼盯着你瞧。 秦陌唇角抽了抽,朝她脑壳间,轻敲了下。 兰殊捂着额头,皱眉嗡嗡了声,几不可闻。 秦陌忍不住嗤了一下,继而,又审视般的,盯着她瞧。 他原以为崔兰殊和那些普通的世家女子没什么两样,都是寡淡无趣,循规蹈矩。 她的确有着乖顺的外表,可皮囊底下藏着的心思,他愈发看不透,摸不着。 就像此时此刻,她明知道他心仪男子,竟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面露偏见与厌恶。 反而,还来支持他。 秦陌表示不解,兰殊则对此表示,“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什么错。” 那日夜晚,她第一次揭露他的心意时,说的也是这句话,未曾改观。 秦陌沉吟片刻,接受了她的建议,将卢尧辰素日喜欢的陈皮酥,买了回去。 顺便,还给她多买了两份桂花糖。 兰殊望着那类似奖励般的桂花糖,心里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总归,他现在已经算是认可她这个盟友了吧。 兰殊揉了揉心口,含笑接下了他的好意。 回去的路上,兰殊无意间,问起了他和卢尧辰不为人知的过往。 那些,她上辈子并不清楚的事情,她大抵还是想知道。 至少,让她上辈子死的明白吧。 秦陌的脚步一顿。 兰殊见他双眸深沉地看了过来,连忙摆了摆手,“不愿意说也没事的,我就是随便问问。”她主动略过了这个话题,迈着步子往前去,“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少年沉默了片刻,上前两步,跟上了她的步伐。 两人并肩无言了会,兰殊扭头看向路边的灯火,正寻思着找别的话茬来缓解气氛,秦陌忽而开了口:“我十三岁那年,突厥大可汗病危,部落内部开始了储位之争。” 那年的上元灯节,是大周办得最为盛大的一个节日,也是突厥内部最血雨腥风的一天。 大可汗病得发疯,留下的遗言里,明确要求杀了秦陌给他陪葬。他要带着他毕生的宿敌之子下黄泉,去嘲笑秦葑,大周战神后继无人。 好在当时三个小可汗顾着争权夺位,兵刃相见,无暇顾及于他。 乌罗大公主垂怜他无依无靠,一直对他多有照拂,眼看他将要死于非命,心怀不忍,趁着皇帐混乱之际,驱使一匹良马,将他放了出去。 他乔装改扮混入了边陲集市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逃向了江边,躲到了过江的货舱里,一路逃亡到了大周边境的渡口。 身后追兵不断,他最终负伤坠入江海,危难之际,一位头戴面具的白衣小郎君在江边路过,及时救下了他。 秦陌没有看见那位小郎君的脸,只记得他衣服上的图腾。 后来,他回到了长安,经过调查,得知了那晚的小郎君,正是卢家四郎卢尧辰。 兰殊听完,唇角浮出一点苦笑,望向了天空,唏嘘了声:“原来是救命之恩,怪不得......” 怪不得,她一辈子都比不过。 秦陌沉声道:“若没有四哥,我大概早就没入鱼腹了。” 兰殊望着他眼底流淌而过的温暖之意,怆然地低头,默然了片刻,再抬首,又是那个眉开眼笑的她。 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朝他招手,“那我们还不赶紧回去收拾?明天早点上路,就能早点回去见你的卢四哥哥呀!” 崔兰殊说话不着调,秦陌的唇角一时不知该抽还是该笑,只见少女加快了步子而去,并没有停下来等他。 他大步流星跟在她身后,她却越走越快,看似一蹦一跳的欢快步伐间,离他越来越远。 秦陌说不上什么不对,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骤然落了空般,蓦地沉了下来。 -- 这一夜,月牙如钩,遥遥高挂于天际。 骊山上的宫殿内,他将她抱在怀中,抬手指着山下满城绚烂的烟火,问她:“喜欢吗?” 这不同于现实的亲密,一下叫少年反应过来,他又在做梦了。 怀里的人笑了笑,一双眼眸倒映着火树银花,璀璨如星,偏头朝他看了眼,拉过他的手,用他的食指,朝着自己心口点了点,问道:“喜欢吗?” 他沉吟了会,凑近她耳畔,咬着她的耳朵,说了三个字。 她红了红脸,眼底的笑意更深,努了下嘴,“你可不许骗我。” 他拎起眉稍,竖起两根手指,指向了天空,轻启齿缝,还未开口,她伸手捂了他的嘴,美眸圆瞪,“不许发毒誓!” 他提了提唇角,抓下了她的手,握在手心,“那你要怎么信我没骗你?” 她想了想,义正言辞道:“如果你骗我,我会惩罚你。” 他挑起眉稍:“你要怎么罚我?” 她捏着下颌,蝶羽般的眼睫,一闪一闪着,“唔,我会......离开你!” 他嗤地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会杀了我!” 她不敢苟同地摆了摆手,“杀你我还要偿命,太赔本了。” 他勾了勾她的鼻尖,讥笑道;“你这惩罚,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她瞪圆了眼,素手拽住了他的衣襟口,威胁道:“没有?你不怕吗?” 他漫不经心地挑着眉稍,戏谑地将她望着。 女儿家鼓了鼓腮帮子,正襟危坐,用她还没一个烙饼大的双手,捧起了他的下颌,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眸眼深沉,伸手一抬,直接把她扛进殿内,丢上了榻。 幢幢幔帐内,她受不了他那些细细的摩挲,忍无可忍地嗔了一声。 他却极喜欢在她来了点气时,将她化作一滩软绵,什么气都撒不出来。 床褥越发凌乱不堪,她的双眼迷离,仍不忘信誓旦旦,一遍又一遍对他警告:“如果你敢骗我,我不仅会离开你......” “我还会不喜欢你......” “我再也,再也不喜欢你!” -- 第二日清晨,秦陌从长椅上起身,屏风内,床榻上的被褥已经叠得整整齐齐。 他推开门,只见那道纤细的身影,蹲在后院的树下,挖出了一坛封存的桑落酒。 兰殊听到脚步声靠近,抱着酒壶,回首与秦陌笑道:“回家以后,把这坛酒埋到院里的玉兰树下去。存个四年,等您及冠的时候,刚好可以挖出来喝。” 她环望着这座短暂居住了半年的酒坊小院,笑吟吟道:“就当是小女子给二哥哥及冠的贺礼。” 就当是感谢那晚在山洞内,他对她的救护之恩。 秦陌不由嗤了声,“你倒是省时省力。” 兰殊仰头望向他,目光认真起来,“记得挖出来喝。” 秦陌挑了下眉稍,浑不在意道:“成,到时候一起喝。” 兰殊怔了下,轻轻微笑。 到时候。 到时候她应该,已经和他一别两宽了。 第030章 第 30 章 彼时, 长安。 这日,早朝一过,李乾便将陆首辅召到了御书房议事。 陆贡迈入御书房, 一直等到了天黑,不见太子殿下的身影。 这么多年身居高位,他老人家何曾受过这样的怠慢, 心里正怄着火。 直到御膳房的掌宫领着一队内侍前来上膳, 李乾才姗姗来迟, 一进门,朝他投以一个温和的笑容:“陆大相公久等了。” 陆贡行礼作揖,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李乾屏退了所有人,温言请他上桌。 陆贡瞥了眼席面,眉头紧锁,“殿下若没什么要事, 老臣就先回中书省复命了,朝廷还有一堆事等着老臣处理。” 言下之意就是, 我没空陪你吃饭。 如此倨傲无礼,李乾却不着恼, 提了提唇道:“大相公莫急, 孤知大相公心系朝廷, 只是有些话, 孤觉得还是有必要私下同您说。” 陆贡稍一抬眼,李乾再次伸手示意他坐,他随在李乾身后, 一同坐到了饭桌上。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8节 眼前一桌子珍馐美酿, 陆贡并没有什么胃口,只等着李乾开口道明来意。 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 和颜一笑,又一次温言婉语提起来年他即将登基之事。 陆贡松了口气,内心低嗤了声,端着一副恪尽职守的态度,对玉玺还是不肯松口。 李乾看他一眼,双眸朝旁边的侍菜内侍一瞬,内侍会意,连忙执起银箸,为陆贡夹菜。 李乾道:“南疆剿匪一事,大相公可已知悉?” 陆贡拱手道:“鲁将军上递的折子俱已呈报中书省。” 只不过鲁将军的呈文,只提了他本人的分内之事。 李乾温言道:“大相公有所不知,这段时间,秦世子也在南疆。” 话音一圃,李乾不疾不徐,拿出了一摞厚厚的信函,递到了陆贡面前,“有些东西,我觉得有必要让大相公先看一看。” 陆贡不明所以,打开一看,凝着那信笺上熟悉的字迹,脸色霎时间苍白起来。 好在他肤色本就偏白,倒没看出多少慌乱,只是那满头渗出的薄汗,显露出了几分蒙在鼓里的又惊又怒。 李乾温言问道:“不知节度使大人囤兵,所欲何为?” 陆贡方才还稳稳当当的硬朗身形险些支撑不住,双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忙俯首跪下,“殿下明鉴!此事,老臣毫不知情!” 可那字迹,他却是再认得清楚不过。 周荀自小是他的学生,现在又成了他的乘龙快婿...... “孤也不信大相公有不忠之心。何况那辎重在清匪的过程中俱已销毁,说不准就是有心怀不轨之人,肆意攀咬周大人。”李乾叹息道,却没有上前扶陆贡起身。 陆贡额间虚汗滑落,以头抢地,“绝对是有人蓄意诬陷!” 李乾再度叹了口气,一副心有不忍的满面愁容,“听闻周夫人近日快临盆了?自古生育乃女子生死门,最受不得打击。” 陆贡伏在地上,不得不默然又叩了三回首,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头一回发现李乾那素来犹如春风拂面的语气,竟也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陆贡如今的反应,周荀私自囤兵一事,他确是蒙在鼓里。 陆首辅嗜权成性,突遭掣肘,难免心头火起,怒火中烧。 若对方只是他普通的学生,只怕他早已舍尾求生,甚至自个先上道折子,要求严加惩处周荀,大义灭亲。 可惜陆贡这一生仕途青云,春风得意,唯独子嗣缘分单薄,一个心肝宝贝的独女,成了他最大的命门。 打断骨头连着筋,女儿对周荀那小子一片痴心,如今又身怀六甲,陆贡单为了自己唯一的血脉,也不得不将这个哑巴亏吃下。 李乾缓缓将那摞书信折了起来,“这些书信先放在孤这,不会有他人知晓。南疆匪乱,鲁将军与秦世子清剿有功,当赏。周荀身为一方节度使,纵容匪类猖獗,戕害百姓,孤以为有重大失职之责,需降职警醒。周大人也多年没回京了,就让他回来好好陪一下令嫒与外孙,大相公以为如何?” 李乾将南疆剿匪一事仅归于匪乱,不提造反,等于留下了周荀一条小命。 陆贡还能说什么,谋逆之罪,轻则斩首,重则诛连,人家捏着他的命脉,现儿大发慈悲饶他一命,他除了感激涕零,俯首叩恩,还能作甚。 李乾迈步上前,托他起身,和颜道:“这些年为了大周,大相公操劳了。孤不日便将登基,大相公年事已高,无需如此戮力劳心,事必躬亲,不如回家,多享享天伦之乐吧。” -- 另一厢,陆府。 周荀一收到边陇剿匪的消息,得知秦陌竟出现在了陇川,便知大事不妙,当即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企图给岳父通风报信。 却还是比秦家那小子的动作慢了一步,周荀披星戴月赶回陆府,陆贡已在李乾设的鸿门宴上。 这一夜过得如此漫长,周荀手心冒汗,握着马鞭在大厅来回踱步。 远远听见家仆通传相爷回了府,他忙不迭跪到了岳父大人面前。 陆贡一见他,双眸厉得如同两道鬼火。 他抖了抖山羊胡须,寒声屏退两旁,一关上厅门,抬脚便踹在了周荀的肩膀上,直接把他踢了个人仰马翻,“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了全家!” 周荀撑腰从地上坐起,以头抢地,面带苦楚地将陆贡张望着,“父亲为这江山操劳了一辈子,呕心沥血几十年!太子小儿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可以堂而皇之继承大统,抢走您一生的心血,成为天下共主!我是为您不公!” 陆贡凛然一笑,颤抖着手指,指着他的鼻梁,“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要你安安稳稳待在京城你不听,非要跑到大老远的南疆去!我还以为你翅膀硬了,不想依靠我了,行,我随你!后来芙儿怀了孕,你特地把她送回京安养,我还以为你知道疼人了,结果,你指着我给你收尸呢?”陆贡冷道。 要不是料准了他狠不下心让外孙没了父亲,周荀岂敢如此肆意妄为? 思及此,陆贡心口又是一阵血潮翻滚,更不能亲手打死他。 他正寻来了家法,屋外,管事为难地敲起了门:“老爷,大姑娘睡醒了,听说姑爷回来了,正高兴着往这边来呢。” 周芙自小体虚多病,一怀孕,更得安心静养,切不可忧思操劳。 陆贡怕她受惊,不得不收了家法,朝周荀瞪了眼,心里只道冤孽。他唯一视如珍宝的女儿,竟看上这么个糊涂东西。 陆贡冷冷斥道:“今日看在芙儿的份上,我姑且放过你。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好好陪着她!要是他母子俩有什么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滚出去!” 周荀咬紧了牙根,起身朝外头离去。 管家见他眉间郁郁,跟上来劝解道:“老爷刚在宫里受了责骂,正在气头上,他老人家说的都是气话,姑爷您可别放在心上,老爷还是关心你的。” “我知道父亲一直都看不起我。”周荀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忿忿道,“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他,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哪个天子登基,不是先杀旧臣?” 管家脸色煞白了一片,紧张抓着他的臂弯,左顾右盼,“哎呦喂我的姑爷,这话你可别乱说!” 要叫旁人听去了,非得再参他一本才是,陆家可真是折腾不起了。 周荀咬了咬牙,回头朝门里看了眼,只得甩袖离去。 正厅内,陆贡站在窗前,听见他在屋外大放厥词,已经气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管家一进门,连忙帮他斟了杯热茶,为他顺了顺背。 陆贡越想越难受,枉自己才华盖世,偏偏子嗣缘分稀薄,只留下芙儿一个女儿,连个男丁都没有。 而他一生的劲敌秦葑,明明英年早逝,唯一留下的血脉秦陌命却这么硬,去塞外做了质子,还能安然无恙回来,如今倒是越发出息起来。 陆贡本还以为朝堂之上再没有人能阻碍他,想不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这一遭,竟败在了两个孩子身上! 陆贡越发觉得苍凉,放下手中的茶水,深深叹了口息。 -- 无人知晓那一日的御书房内,李乾到底同陆首辅说了什么。 但这一日过,陆贡便称病告假,主动离开了中枢。 这一记杀鸡儆猴一出,中书省剩下的几位宰相群龙无首,不得不见风使舵。 玉玺自然而然,落入了监国太子的手中。 -- 出门前,寒冰初融。 归来,又是一年冬。 今年的冬天来得极早,眼下不过十月,长安已经迎来了第一场初雪。 兰殊提着裙摆于东宫门前下车,呵出了一口白气,吐气如兰,忍不住站在原地跺了跺脚。 继而,远远只见一名皇城内侍拱手而来,兰殊被召入宫,陪长公主用膳。 秦陌需要先回东宫与李乾复命,随后再入禁庭。 兰殊跟随在内侍身后离去,秦陌一迈进东宫大门,李乾远远从长廊迎了过来,含笑先拍了拍他的肩膀。 “桓晋已经在路上了,外头冷,我们进屋说。”他搭着秦陌的肩膀往汇贤堂去。 屋里早已备下了秦陌爱吃的珍馐美味,李乾扬手叫他上桌,秦陌盯着那一桌子的菜,面露难色,“我待会还要进宫。” 李乾捂额笑叹了声,“是了,我都迫不及待地见你,姑母自然更是想得紧,是我高兴过头,思虑不周。那你留着肚子,待会我同桓晋吃就好。” 秦陌睨了他一眼,“就让我在一旁看着?你这也太过分了。” 李乾唇角的笑意不减,主动端过了他眼前的空碗,“那你先喝口汤,垫一垫肚子。” 待赵桓晋入门作揖行完礼,刘公公将门帘一阖,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算是庆功宴,期间秦陌当然不忘揶揄了下李乾的小气,办下这么件大事,庆功宴居然就设这么一小桌。 李乾无奈笑道:“下回,下回带你去长安最有名的月华楼,成不?” 秦陌挑了挑眉稍,“那还差不多。” 说说笑笑间,秦陌将南疆一行,事无巨细同李乾交代了清楚。 李乾的思绪缜密细腻,听完了前后大概,不忘询问赵桓晋那俩真正私奔的少年,他究竟藏到了何处。 真正的陆贞儿与周麟,也算是间接帮了他们的大忙,李乾素来恩怨分明,关切道:“可有将他们安全送回家去?” 赵桓晋道:“尚且藏在微臣的别院里,已经准备送他们回家了,只是......” “只是什么?”李乾疑惑道。 赵桓晋面露难色,“那小姑娘哭着嚷着,不肯回家。” 李乾短促的沉默了会,道:“还是该送回去的。女孩子私奔,总归有损声誉。颠沛流离,也不是大小姐过得了的日子。” 李乾自认为是为了那俩孩子好,秦陌听了他的话,难得开口驳了一声:“他们该不该回去,其实不该由我们来决定。” 话音一圃,李乾与赵桓晋,目光不约而同朝他瞬了过来。 秦陌愣了愣,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崔兰殊的观点,说出了声。 早在回京的路上,崔兰殊就曾问过他,真正的陆贞儿与周麟会怎么样。 秦陌与李乾的想法一致,答道:“自然会安全送回家。” 他原以为这是一个令人安心的回答,可崔兰殊听到他这么说后,蓦然垂下眼帘,唇边浮出了一抹苦笑,“我大概要一辈子都对不起陆贞儿了。” 秦陌疑惑道:“怎么这么说?” 兰殊的嗓音清越,脆生生的,却带着一丝愧怍:“若不是您与我需要借用他俩的身份,他们可能早就到了南疆,早就私奔成功了吧。现下,她却要被送回家,接受家里给她安排的命运。” 秦陌不以为然,“陇川又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那陆贞儿自小娇生惯养,即使到了那儿,估计没多久就要闹回家,何苦来这么一遭。她现在就是年纪小不懂事,私奔,都是小孩子家家闹着玩的。” 崔兰殊却不这么想,温言细语道:“便是闹着玩,那也是她现在做下的决定。是不是闹着玩,她自己心里才是最清楚的。她该不该回去,其实也不该由我们来决定。” 秦陌一开始不也以为崔兰殊会是个拖油瓶,可她真真切切帮到了他,甚至救了他。 所以他凭什么认为娇生惯养的女孩儿,一定就吃不了苦呢?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39节 汇贤堂内,秦陌迎着他俩略有疑惑的目光,沉吟了片刻,“本就是我们横插一脚,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不如让一切回到原点,顺其自然,反正他们要是过不下去了,迟早也会回家的。” 话音一圃,大抵是没料到少年会这么说,李乾不由睁大了眼眸将他瞠望着。 短促的沉默,李乾蓦然低首笑了起来。 他连连笑了好几下,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秦陌眉头的青筋跳起,斥声问:“你笑什么?要有什么不同的想法,不如直接说。” 李乾收敛着险些挂上耳边的笑意,摇了摇头,同赵桓晋道:“不如就按子彦说的来吧。” 继而又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朝秦陌殷切地望着。 这小子,对于女孩子的看法,有一点变了。 秦陌觉得李乾的目光简直不可理喻,奶母子般,一股热忱扑面,令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秦陌不得不转移话茬,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少年转过首,意味不明地朝赵桓晋看了眼,“这一趟出差,我发现静尘确实是个人才。” 赵桓晋望着世子爷眼底闪过的一丝欣赏,太阳穴蓦地嗡了一下。 果不其然,秦陌紧接着续道:“我用着还挺顺手的。不知赵大人能否把他调到京城来,做我底下的线人?在那等浅滩卧龙,实在浪费了他的才能。” 赵桓晋神色微敛,忍不住在心里轻啧了声,怎还当面抢人的? 静尘的能耐,赵桓晋岂会不知,他要没两把刷子,他也不敢派他去协助秦陌做事。 赵桓晋手底下栽培出的精锐,无不花费了他一大番心血,世子爷一下就要他忍痛割爱,叫他如何舍得。 赵桓晋不得不转眸朝太子殿下求助了眼,您不管管? 李乾怔了怔,六目交汇,他左右犹豫了片刻,朝着赵桓晋微微一笑,“子彦看中的人,自然是不差的,桓晋考虑一下?” 赵桓晋:“......” 这俩兄弟不愧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果真齐心的很。 短促的沉默,赵桓晋看了秦陌一眼,双眸不经意顺向秦陌的身后,望向了他背后墙上的那幅兰草图。 不知想到了什么,赵桓晋忽而提了提唇角,大方开口应了下来,“能得世子爷如此赏识,是静尘那小子的福分,臣不日便召他入京,以后听凭世子爷差遣。” 得了这么大一个便宜,秦陌自然心里开怀,只是迎上赵桓晋的眼神,总感觉,乍然多了一缕不明所以的和善与亲切。 看得秦陌浑身有点莫名的怪。 赵桓晋笑意不减,一想到秦陌是兰姈的妹夫,讨好一下自己以后的连襟,他心里还是很乐意的。 秦陌只觉得他和李乾两个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搞得他浑身不自在的很,忙拿出长公主当挡箭牌,脱身便朝着禁内去了。 也不知道,崔兰殊那丫头,都和长公主说了什么。 -- 坤仪宫里。 兰殊一见桌上都是秦陌爱吃的美味佳肴,心知长公主思儿心切。 章肃长公主静静等了会,等不到秦陌现身,想着他大概是和李乾说上头了,温言招呼兰殊用膳,关切地询问起她在南疆的所见所闻。 兰殊专挑着与秦陌在一块的时光同她说,话里话外不离少年,尽可能让她知晓儿子在南疆发生的一切。 长公主听着,微微眯起了双眸笑,笑得温柔又亲切。 兰殊适当地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小女儿心性,努嘴埋怨了声:“陪他出差可累了,还老被他嫌弃,但儿臣真的很努力在适应了!” 长公主执起银箸,往她碗里添菜,“当年本宫第一回 陪王爷出征,也曾吃不了边境的苦。但那会儿自己傻的痴心,就想跟在他身边,受了什么委屈,也咬碎了牙根往肚子里咽。” 公主目露怀念,不经意间,与儿媳倾诉了好一番自个儿少时陪着夫君走南闯北的故事,还道出了当初在战场上,生下秦陌的那段艰辛日子。 长公主一回想就有些后怕,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笑容惨淡,不自觉说出了心声,“当时受到了冲撞难产,王爷又还在前线杀敌,我就一直命令军医如有不测,必须保小。就想着只要能生下他,我这个作娘的也死而无怨了。” 兰殊眼角忍不住泛出了泪花,红了红眼眶道:“娘娘好勇敢。” 长公主被她一个半大孩子的真诚赞美逗得笑了笑,笑完,往前一倾,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等你有了想保护的人,也会变得很勇敢的。” 兰殊轻轻唔了声,脑海中,蓦然回忆起上辈子,临死前的那一箭。 她那会,在外人眼里,一定也很勇敢吧。 箭刃没入躯体的疼痛,顺着回忆袭涌而来。 兰殊下意识揉了揉心口,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明明已是上辈子的事,怎么还是觉得很疼。 也不知疼的到底是那道箭,还是自己的心甘情愿。 长公主见小姑娘眼底闪过了一丝忧伤,关切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刚张了张嘴,殿外,忽而传来了安嬷嬷带着惊诧的行礼声。 “世子爷怎得待在门外不进去?” 第031章 第 31 章 章肃长公主的神色一动, 握在兰殊肩上的手,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下。 她猛地转过头,迎上秦陌打帘而入的目光, 回想到自己刚刚保小的肺腑之言,不由有些赧然起来。 秦陌在外面听了个全,心口发紧, 亦有些不太自在。 这两母子习惯了较劲与吵嘴, 反而不懂得怎么温情相处了。 这不, 相顾着干咳了两声,招呼坐下,没吃几口饭,母子俩再度吵了架。 秦陌将银箸一放,沉着脸色,目不斜视盯着桌面, 头也不抬地道:“母亲既不喜我挑食,大可和不挑食的表哥吃饭, 何必召我入宫。” 章肃长公主狠狠呛了一下,她原只是想着他现在还是长身体的年纪, 什么膳食都吃, 才对身体好, 可一出口的话, 总是有些词不达意地变成了苛责。 大半年不见儿子,章肃长公主耐心犹存,忍了忍道:“好好的, 怎么又说起你表哥了?” 秦陌冷笑了声:“长公主不是最喜欢李乾吗?” 长公主短促的沉默, 少年眉眼冷淡,句句往人心管肺子上戳, “您忘了?当年是您说的,自己可以没有儿子,但李家的江山不能没有储君。” 当年,前线战事吃紧,先帝病危,正值国朝存亡之际,章肃长公主临危受命,为了李氏江山的稳固,不得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替大周的储君出国为质。 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可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于那时尚是稚童的秦陌而言,犹如一道道冷冰冰的冰锥子,扎在了他年幼的骨头中,经年累月,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吸食着他黑暗童年的血液长大,时至今日,已成了陈年痼疾。 纵使如今的少年已经能够理解她的做法,可生母弃子的摧心之痛,给他造成了太大的伤害,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将这层隔阂连根拔起。 章肃长公主彻底沉默下来,眼里,全是难以言表的怆然之色。 秦陌没了胃口,禀首告退。 刚走到殿门口,安嬷嬷叠着步追了出来,捧来了一件冷冬的玄色大氅。 “这是公主娘娘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一针一线给世子爷缝的。” 本打算吃完饭后给他,不想这母子俩又不欢而散。 秦陌的心角宛若被人捏了一下,默然片刻,冷着脸色,撇过了头,“我一介武夫,用不着这么厚的衣裳,给表哥吧。” 话音一圃,少年转身而走。 安嬷嬷站在原地,讷了讷口齿,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兰殊望着那一针一线无不精细的大氅,上前一步,主动伸出了双手,“不然嬷嬷先给我吧。等他心情好些了,我会让他穿的。” 安嬷嬷愣了愣,喜上眉梢,眼角一扬,笑出了好几道皱纹,将大氅仔细递与她,心中甚是宽慰,“世子爷能娶到姑娘,当真是莫大的福气!” 兰殊怔了会,牵起樱唇,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 秦陌步子惯往的快,兰殊在后头追得十分艰难。 少年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穿过垂拱门前,天空忽而下起了星星点点的白雪。 元吉撑着油纸伞,远远看到他出宫的身影,大步流星过来接他,秦陌抬头望了眼天空,不经意回眸,看到了驰道远处那道追着他来的小小俏影。 秦陌眉头微蹙,劈手接过元吉手上的伞,令他把车驭来,自个儿站在垂拱门前,等了等她。 兰殊好不容易追了上来,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笑着喊了他声世子爷。 秦陌心口一抽,回想之前在南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听她喊二哥哥,一时间变回了生分的称呼,少年心里莫名有些抓不着的空落感。 秦陌将伞往她头上移了几分,目光瞬向她手上的大氅,语气有些不自在道:“你怎么拿回来了?” 兰殊弯起眸来,笑容十分纯真,“我觉得好看,适合你。” 秦陌被她的笑纹照得恍了会神,注意力忍不住停留在了大氅上,似问非问道:“适合吗?” 兰殊摸了摸上头的绒面,捣蒜般点了点头——乌漆嘛黑的,可不就跟你的心肝儿一样吗。 “而且我突然记起我还欠你一件衣服,借花献佛,可以吗?”兰殊道。 她要不提这茬,他都忘了。 秦陌呵呵了声:“不可以。” 兰殊瘪了瘪嘴,他虽表现的不喜欢,却没有叫她退回去。 天空漂浮着丝丝缕缕的雪花,兰殊抱着大氅,跟在他旁边。 兰殊的步子慢,走着走着,总是落后他小半截。 兰殊跟在他身后,没头没脑地说起小时候自己很早就发现自己不能吃鱼,因为阿娘总逼她什么都要吃,后来除了鱼,仍然什么都要吃,她一直不爱喝牛乳,却每天都得喝一大杯。 她叽叽喳喳道:“但我打小长得高!” 兰殊猝然欢欣的语调,勾得秦陌侧了眸,望见她的鬓边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雪花,他才发现她步子是真的慢,轻啧了声,缓下了步伐。 他尽可能地与她保持同步调,垂眸盯向她毛茸茸的头顶,嘴上不忘讥诮,“高?” 兰殊仰脖看了他一眼,干干咳了声,“我十二岁前,真的比同龄的女孩子都高,和男孩子一样。可惜后来营养开始往别处长了,但我也算是姑娘里高挑的了,是你太高了,才显得我个小。” 她总结道:“就是从小不挑食,我才发育的好的。” “发育”两个字眼飘入少年的耳畔,引得他目光无意识从她的头顶往下,打量到了她全身。 兰殊似有所感,迎上他将将瞬下来的考究目光,双靥绯红,忙将怀里抱着的大氅严实拢了拢,遮挡了胸前的高耸之地。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0节 她不遮他还没想过一些有的没的。 她一遮,反而欲盖弥彰起来。 秦陌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梦境里那副令人销魂不已的娇躯,两处山峰入云,中间是深陷的低谷。 秦陌连忙撇过眼,压制住心口猛然冒起的那阵熟悉抽搐,非礼勿视地干咳了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兰殊连忙抓回她的初衷,谆谆教诲道:“爱之深,责之切。” “娘娘刚刚只是希望你饮食均衡,吃得白白胖胖些。你现在本来就太瘦了,风一吹就会倒似的,男孩子要壮实些看着才有力气。” 兰殊诚心诚意地教育着,“世子爷应当珍惜父母在的时光,我想要人唠叨都还没有呢。你已经很幸福了,对比我,太子殿下,昌宁小公主,还有小侯爷傅廉......” 兰殊说着说着,不由咂了咂嘴,这么看,东宫还真是一所孤儿院啊。 兰殊自认为自己言辞表述十分到位,可少年却断章取义,只把重点听在了她上一句的最后一句,“你说我没有力气?” 话音一圃,少年冷嗤了声,换了只手撑伞,另一只手,直接提着她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 兰殊:“......” 秦子彦,你这个幼稚鬼。 透着些衣襟勒紧的喘不过气,兰殊温言道:“世子爷,我知道您是看我走累了。您若想怜香惜玉,能不能温柔点?比如,别用拎,用背?” 想得还挺美。 秦陌凉凉瞟了她一眼,将她放了下来,兰殊侥幸脱困,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 腰间忽而被他的手臂一捆。 不是温情的背,不是柔情的抱,也不是霸道的扛。 秦陌单手将她头朝后的,别在了腰边,跟捆了条棉被似的,稳稳当当,提出了宫门。 “你刚刚说谁风一吹就倒?”少年小心眼的熟悉嗓音,从头顶缓缓飘来。 兰殊低头捂脸,遮挡住一路宫人侍卫看戏偷笑的目光。 “我说我自己!” -- 大半年才回京。 兰殊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回了崔家,看望乳母与两个弟弟。 面对崔家祖母第二回 旁敲侧击,要她帮衬那杀千刀的大姐夫郑祎,兰殊嘴上应付到位,出崔氏宅门后,便马不停蹄去了郑府,探望兰姈。 一入门,刚转过长廊,便叫兰殊看见院子里,府中素日受宠的一位姨娘正端着点心,缠在郑祎身边,眉眼含泣,控诉他已经好几日没来她屋中。 郑祎被她的娇娇软语惹得生了两分怜惜,正环上她的腰安慰,长廊另一侧,走来另一位素昧谋面的姨娘。 那女子不过朝院中瞥了眼,郑祎神色便慌乱起来,见她红了红眼眶,扭头而去,他将怀中美人一丢,连忙追了上去,“茵茵,茵茵你误会了!” 若是兰殊没看错,那女子侧身刹那,狐裘下的小腹,已经直直隆起。 兰殊不可谓不吃惊,一进兰姈的屋中,便迫切地询问起来。 兰姈道:“那是夫君新纳进门的柳姨娘,柳茵茵。” 兰殊从兰姈的口中得知,那新入门的柳姨娘手段极好,不过进门半年就怀上了子嗣,宠冠后院。 玉裳端来一杯姜桂热茶给兰殊去去路上的寒气,直直埋汰了声:“她还把管家的活计都给占了!现在府上的人,都只知柳姨娘,不知姑娘。” “玉裳。”兰姈双眸瞬了她一眼,警示她不要在兰殊面前抱怨。 玉裳咬了咬牙,只得退到一旁拨炭。 兰姈转过头,与兰殊笑得宽心,“不掌中馈也挺好的,我倒是落了个清闲,时常都能出门喝茶了。” 兰姈说了一半,又瞒了一半。 柳姨娘的到来,让她彻底失宠是真的,而她是赵桓晋送给郑祎的,她却没说。 自那夜与赵桓晋不期而逢,一想到他那双幽幽沉沉的双眸,兰姈心里便一直都十分不安,不知他会发疯做什么。 赵桓晋请郑祎去府中吃饭那天,她紧张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郑祎就带了个柳茵茵回来。 郑祎昨晚醉宿赵府,和赵相公正要纳入门的妾室春宵一度,第二天被赵桓晋捉奸在床,竟没有责罚他,反而大方地把人送给了他。 郑祎自以为受到了赵尚书的赏识,对柳茵茵也是千恩万宠。 兰姈惴惴不安,不知道赵桓晋接下来会做什么。 然而自送妾之后,赵桓晋未再有过别的举动,她在郑府的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过得太平。 柳茵茵将后院那帮姨娘斗得鸡飞狗跳,对她却很是尊重,虽夺了她掌中馈的权力,但她正室院里的一应用度,从未减少分毫。 郑祎一门心思也都在柳姨娘身上,大半年,都没空打骂过她了。 兰殊虽不知个中关节,单凭那柳茵茵不可能隆起的肚子,就知道事有猫腻,绝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但兰姈不愿说,她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她可不希望大姐姐发现她曾找过赵桓晋,还出卖了她。 要叫兰姈知道她竟在背后撺掇这等悖逆伦常的事,兰姈非得一巴掌拍死她不可。 兰殊且听且看,只要赵桓晋心里还有姐姐,只要她能把秦陌哄得站她这边,就一定能把兰姈拉出郑家这个虎狼窝。 -- 兰殊回家探望的这天,华圣手正好来了东宫,询问昌宁的功课。 李乾知晓秦陌在南疆受了伤,目前虽已无大碍,但他还是忧思关切,紧着要华圣手赶忙帮他检查一下,看看伤口是不是都愈合到位了。 秦陌只觉得李乾大惊小怪,却也拗不过他,只好跟着华圣手到了屏风后,让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伤口。 期间,秦陌又寻机咨询了华圣手,可在外头遇到过梦魇之人。 华圣手见他伤口愈合得不错,点了点头,“自然有。” 秦陌短促的沉默,一本正经问道:“可有被春梦魇住过的人?” 华圣手指令他转了个身,冲他笑了,“做春梦,乃人之常情?” 少年却愁眉紧锁,道:“如果总是梦见呢?而且,都是和同一个人?” 华圣手扬了下眉,挑眉入鬓,满脸不可思议了会,“那他是有多喜欢那个人,才会夜夜梦见她?” 秦陌:“.......” 华圣手检查完毕,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年少慕艾是正常的事,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秦陌:“.......我没说是我。” 华圣手眯了下眸,“我也没说是你啊?” 秦陌:“.......” 华圣手歪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所以你梦见谁了?” 秦陌:“......” -- 夕阳垂落,金色的光泽照在青石板前的积雪上,莹莹润润。 秦陌转过长廊,走在了前往掬月堂的路上。 回京之后,秦陌与兰殊约定每日傍晚,他若是无公务在身,都会过掬月堂来同她一并吃晚膳,避免李乾见他对她不理不睬,又来唠叨他。 冬日的夜色来得快,屋里已经亮起了烛火。 远远看到窗前那伫立于案桌前的纤细身影,华圣手那一句“年少慕艾”,霎那间在少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秦陌连忙捏了捏太阳穴,荒唐地笑了声。 怎么可能。 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才开始有了那些凌乱的梦的。 少年打帘一进门,崔兰殊正在屋里作画。 她站在书桌前,微低着螓首,目光专注,直到他的脚步声愈渐靠近,兰殊才抬起头来,放下了笔墨,“世子爷来了。” 紧接着,她莲步移至圆桌前,唤银裳张罗起晚膳。 秦陌站在书桌前,瞥了眼那案几上墨迹未干的花鸟图,一笔一划,栩栩如生,运笔间,一股独有的灵气跃然其中。 传闻崔氏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确非虚言。 兰殊忙着在桌前摆盘,秦陌看了会她的画,转而望见旁边还有一副扇面。 秦陌盯着那面上的白梅,愣了会神。 他一介行伍之人,不搞风流才子的做派,只拿刀枪棍棒,从不佩玉执扇。 却不知她画这东西,是要送给什么人。 少年心中疑惑,完全没察觉自己的眉间,微微蹙了起来。 这股子疑惑感消失的那日,却是一日下值。 枢密院几个同僚约着他去东市吃酒,饭后消食,刚巧路过一间书画斋,便一同进去看了两眼。 再度在那高高的架子上看到一副一模一样的白梅扇面,秦陌始知崔兰殊居然在卖画赚钱。 其中有一位同僚也注意到了那把骨扇,颇为欣赏,找来书斋老板一问,竟说此画出自一位姑娘之手。 一帮未婚的才俊儿郎纷纷面露好奇,直言道这画上的白梅傲气浑然天成,不知是哪家女儿竟有如此才情,真想一睹芳容风骨。 秦陌默然片刻,张口出了三倍价,把他先前在掬月堂看过的那些画,全部买了回去。 果不其然,今日的崔兰殊红光满面,主动在临近晚膳时分,站在了门前等他。 她欢欣雀跃,同他炫耀道:“我给您买了新衣裳!” 秦陌默然听着她笑吟吟道自己说到做到,继而回到屋里,带着他走到屏风后,举出了一件墨蓝色的绸缎圆袍。 精细的暗纹浮动其间,兰殊扬起下巴,扬眉吐气般,紧着叫他试一试。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1节 秦陌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配合地照做完,对着镜前,蹙眉看着自己花钱给自己赔的衣裳。 忽而有些纳闷。 他都在干什么? -- 崔兰殊的画技确实好。 夜深人静,秦陌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静静坐在桌前,望着自己买下的那些画,再瞟了眼衣架上的墨蓝新袍,不由想起半年前他在小溪边对少女的那些嘲讽——你拿什么赔。 话是那样说,但他从没想过要在衣食住行上寒碜她什么。 秦陌傲归傲,自个儿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清楚,跟了个心有所属的夫君,是他委屈了人家。 她缺钱,不好意思跟他说,要怪他当初言语欠妥,讥讽了她。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他对崔兰殊的性子也有些了解,面上温温柔柔,实则是个挺倔的丫头,玉骨不甘折辱。 可叫她再画下去,哪天给人发现了,非觉得他苛待了她,或是他秦家外强中干,连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养不起了。 秦陌捏了捏眉心,还是头一回,为着怎么不失面子地给人送钱发愁。 第二日,他破天荒地没守只在晚膳时分出现的规矩,一大清晨,再度来到了掬月堂。 兰殊刚好在院子里剪梅花。 她一身素白,站在腊梅树下,深冬的晨光,又将这画面抹去一层颜色,使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模糊起来,令人看不真切。 在他夜里那些荒唐的梦境里,她的穿着总是十分明艳,连兜衣都是勾魂摄魄的殷红色,整儿个就像养在他院里的一只彩蝶,飞来飞去,总是搅乱他的视线。 现实中,除去南疆假扮陆贞儿时,她穿过一身水红色,其他时候,都是极淡的青或白。 那样浅淡的颜色,就好似下一个瞬间,她就会与那霜枝和薄雾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秦陌并不喜欢这种若即若离的模糊感,下意识揉了揉胸口,脚踩着地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无声宣布自己的到来。 面对兰殊有些意外的视线,秦陌乜了眼她的白衣,“你今年几岁?” 居然年纪轻轻,就穿得如丧考妣。 这个念头一划过,秦陌想起她的确幼失怙恃,又有些莫名的心疼从心底淌过。 兰殊显然没明白他意指什么,呆呆回了句:“快十六了。” 秦陌转而一想,不明白自己闲着没事管一小姑娘穿着做什么,干干咳了声,转了话头:“我有点不记得我现在的俸禄是多少了,今年发了多少,你记了吗?” 秦陌就不是个缺钱的主。 长公主独子,王爵待袭,祖上还有万贯家财。 朝廷的俸禄素来是家中老仆去户部领,他只顾升官,只在乎目前手上握了多少权势,对俸禄是万分没在意过。 之前府中一应事宜都是邹伯在料理,娶了妻后,管账持家的事自然落到了女主人身上。 东宫内他俩院子里的开销,秦王府一大高门养着的侍婢老仆,以及占地千亩工程浩大的旧府修葺,现儿都是兰殊在打理。 这会听他来问,兰殊径直走进屋内,直接将账本拿了出来。 “这一年的开支都有记录在账,您的俸禄,我记在这儿了,也汇了个总。”兰殊朝着账簿右边一处点了点,“我核对过两次,并无纰漏,世子爷大可拿回去查看。” 秦陌愣怔地点了点头,还没开口,只听她信誓旦旦地续道:“我绝没有多昧一分钱。” 兰殊补充道,“您的衣裳,真是我自己攒钱买的。” 秦陌的脸色刹时有了些难看,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误以为他是来查账的。 她给他买的衣裳是哪儿来的,他还不清楚吗? 秦陌忽而觉得可笑,笑意上刚漫到嘴角,却有些提不起来。 第032章 第 32 章 少年低头盯着这一笔一划井井有条的账本, 娟秀的字迹,越看,越觉得心头呕了一口气, 一时间上不去,又下不来。 秦陌闷不做声运了会气,啪得阖上账本, 丢回给她, 冷不丁赞道:“五姓世家的教养真是名不虚传。琴棋书画, 记账理事,你倒是样样拿得出手。” 兰殊望着他唇角那一丝讥讽的冷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知又是哪儿开罪了他,只能敛衽行礼了句“不敢当”。 秦陌尚且记得自己不是特意过来找茬的,“你给我管这么大的家业, 劳心劳力,我也不想亏待你, 问你今年发了多少俸禄,是想着以后我俸禄那块的收入, 留给你支配, 就当是你帮我管事的报酬。” 兰殊理解道:“世子爷在聘我做管家?” 秦陌嗤地一声, 笑得有些咬牙切齿, “你这么会算账,不会把你自己的人力算进去吗?” 怎得会算账,又碍着他眼了吗。 兰殊颇有些一头雾水, 但有这样的好处, 也不会傻到不接。 管家,能在他心里得到这样的身份, 也挺好。 兰殊温言细语地道了谢。 秦陌扭头大步流星离去。 这一日,整整一天,秦陌坐在枢密院里,握着狼毫发呆。 少年左思右想,还是有种好心当了驴肝肺的不爽,觉得自己就不该管她。 就该让她搁那天天画,熬得秃了头才好。 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心诚则灵的邪,三日过,秦陌来她院中吃饭,竟又看到她在那儿涂涂画画。 他一年的俸禄,还养不起一个她了? 秦陌眉头跳着青筋,冷声质问,始知,原来是昌宁那丫头偶然过来找她玩儿,看见她笔墨精湛,便托她帮她画草药的配图。 “小公主上回的功课没做好,叫华圣手批评了,她心里不服气,就想编撰一本稀有草药的书,让她那世外高人般的师父开开眼。” 兰殊搁下笔,至盥洗盆前洗了洗手,走到桌前来给他侍菜。 秦陌对此并无异话。 只是第二天,下值后,他径直走到昌宁的宫殿,拿走了她殿里最好的定州红釉瓶。 昌宁当场跳了脚,“姓秦的,你干什么!” 那花瓶是她央李乾好半个月才讨来的,当时秦陌也看上了,李乾在他俩之间抉择了许久,她好不容易凭着年幼胜过了他。 对于这个有事“彦哥哥”,没事“姓秦的”的小混账,秦陌与她共处多年,早已免疫了她的泪水。 少年一壁走一壁道:“崔兰殊叫我来拿报酬。” 昌宁吸了吸鼻子,瞪大了双眸,愣在了原地好半天。 -- “我没有喊你表哥去拿什么?” 见兰殊一脸茫然,昌宁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狠狠跺了跺脚,“我就知道姓秦的糊弄我!” 继而,昌宁期期艾艾地扑到了兰殊腿边,抱着她,“嫂嫂可不可以把我的红釉瓶拿回来?” 这可就难到她了。 夫妻多年,兰殊还是可堪称为秦陌的晴雨表,她总觉得他最近不太高兴。 且是那种不容再惹的。 她最近都避着与他发生冲突。 昌宁眼看这瓶子是一去不回了,趴在她腿上呜呜咽咽了好一会,“你说他闲着没事怎就和我过不去了?我哪招他惹他了?” 兰殊思忖道:“可能,是因为嫉妒?” 昌宁吸了吸鼻子,“嫉妒啥?” 嫉妒她给他做事,他老老实实付了报酬,她却不计回报地在给昌宁打白工。 兰殊沉吟了片刻,捏了捏她的脸,“嫉妒你比他讨人喜欢。” 昌宁哭着哭着,在她怀里笑了起来。 两人一同背地里将某人数落了番,有了些同仇敌忾,倒是越发要好起来。 -- 碍于秦陌无端欺负了人小姑娘,也不带半分哄意,兰殊被迫替他善后,这几日,一有了空闲,她就陪着昌宁在药圃里浇水。 听闻兰殊说自己家里有个打小体质虚弱的弟弟,一到冬天就卧床不起,昌宁一个劲跑到了太医院,索要了好多稀罕药材回来,直直叫她拿回去给他补身子。 昌宁还尝试着配了个冬天御寒的方子,叫兰殊拿回去给他试试,若是缺了什么药,也只管找她拿。 兰殊望着她一副热心肠的医者父母心模样,天真又可爱,心里不知有多喜欢她。 上一世,兰殊刚入门,秦陌待她冷淡,她也不敢随便同人攀谈,素日,除了点头之交,她和昌宁小公主并不熟络。 后来......也没有机会和她熟络。 兰殊原以为昌宁金枝玉叶,理当是高高在上的,可她并没什么架子,明明是大周唯一的嫡公主,一点儿也不骄纵。 昌宁心思单纯,还是个医痴,总是一聊起草药,便什么烦恼都不记得了。 她蹲在室内的药圃前,喋喋不休地同她论述什么药适合什么病症,哪些药相容,哪些药相斥。 兰殊听了一上午,颇有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光是药名就千千万万个,一下叫她记住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比氏家族谱还难。 果然,术业有专攻。 但兰殊为了不坏她的兴致,显示出自己认真听了讲,还是颇上了点高度地总结道:“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要放在一块,都得讲一个适合,可见药是这样,人也是一样。” 这话一出,女儿间必聊的闺阁话题就来了。 昌宁揣着一张明年才及笄的小脸,天真烂漫地问兰殊,“可人却不像药表里如一,一目了然,有些看着像甘草的,里面却是黄连,这怎么选得准呢?” 对于这类话题,兰殊倒是拿手得多,她想了想,笑道:“若是看不准,就选你觉得好看的。” 昌宁睁大了双眸,面露惊诧。 兰殊有理有据分析道:“毕竟有钱有势也不一定为你所用,贤能温和也可能只是伪装,而样貌,至少你看到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2节 昌宁听了,说不出有没有道理,只能吃吃地笑起来,“嫂嫂就是这样选中表哥的吗?” 兰殊愣了会,狠狠扼腕,叹了声息道:“哪里是我选的你表哥。” 昌宁见她一言难尽,倏尔瞪大了双眼,“嫂嫂的意思是,若叫你来选,你不会选表哥?你是觉得他长得不好看吗?” 兰殊耸了耸肩,撇起嘴道:“不过尔尔。” 昌宁只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这满长安的世家贵女,哪个听见她表哥的名字,不是一阵面红耳赤? 怎得到了兰殊这,就这般登不了大堂了。 可再仔细一想,昌宁又唔了声,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我也觉得姓秦的冷淡了些。” 兰殊闻言笑了笑,“那公主喜欢什么样的?” 昌宁双手托腮,仰头望向天窗,眉眼弯如月牙,“我喜欢爱笑的,最好有酒窝的,看着心情好。” 有酒窝的? 兰殊一下联想到了一个人,微微眯弯了眼。 恰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 门口忽而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只听声音,都能感受到来人唇角爽朗的笑意,“咦,世子爷怎么在门口,被公主赶出来了?” 转而,却有另一道熟悉的少年腔调响起,磁而不沉,“她敢赶我吗?” 兰殊心里一咯噔。 昌宁睁大了眼眸,似有所感地同兰殊对视了眼,随之门帘被人打起,两道颀长的身影一并走进了门。 对上秦陌的视线,兰殊似有若无地咳了声。 她怀疑他又听到了。 傅廉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薄露笑意道:“世子妃也在啊,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呢?吓得爷都不敢进门?” 昌宁一见他,眼底便不自觉地漾起两分笑意,嘴上嘟了下,“在聊择婿的经验,嫂嫂教我要找好看的,千万别找那种表面装的老实,实则成日往平康坊里去的。” 傅廉听她含沙射影,轻啧了声:“我上次真是去帮太子爷办差,而且就去过一次。” 昌宁吐了吐舌头,“我说你了吗,你代入这么快作甚?” 傅廉抽了抽嘴角,勉强牵出一点笑意,两个小小的酒窝就这么露了出来,“这还没及笄呢,天天就想着嫁人,少女思起春来,真是拦都拦不住。” “你——” 昌宁忙将手上的药罐子放下,就要上前揍他。 傅廉唇角的酒窝越陷越深,一壁躲着,一壁转移话茬,“世子妃教你择婿,又没教你打人。就你这么凶,还想找好看的夫君?人家看得上你吗?” 昌宁气得满屋子追着他跑,“又没找你,要你管!” 傅廉自小功夫练得好,躲闪间,游刃有余道:“咋滴,你这是觉得我不好看了?你什么眼神。那你倒是说说,你们觉得哪种好看?” 兰殊一直在旁边坐着,看着他俩满屋子追追打打吵吵闹闹,就跟老太太看儿孙绕膝似的,只顾着吃吃笑个不停。 直到傅廉说出这么一句话,秦陌冷不丁嗤了声,倏尔走到桌前,拿了张纸,“说来我也好奇,你们眼里的好看,是什么样?” 他执笔过来,不由分说地递给了兰殊,修长手尖,毫不留情地点了点白纸,“画来我看看。” 她不是说过曾经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倒想看看,是怎么个美出天际的样,连他,都只落了个“不过尔尔”。 兰殊:“......” 兰殊略有求救地望向了昌宁,毕竟这茬,是她俩一起挑起来的。 奈何小公主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跟着她可敬可爱的表哥一块儿,顶了双好奇的目光,甚至停下了追打傅廉的脚步,期待地将她手上的画笔望着。 兰殊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想了想,运笔在纸上,先写了个王字。 她喜欢的人是王家的? 秦陌心想,五姓氏族之间盘根错节,相互结缔姻亲,来往无数,要说她喜欢的是五姓其中某个世家子弟,他也不算意外。 后来,他发现他想太多。 兰殊顺着那个王字,在纸上画了只栩栩如生的老虎。 十分地威武,气宇非凡。 秦陌似如遭了戏耍,嘴角狠狠抽了抽。 昌宁看着咯咯地笑,指着老虎头称赞道:“好看,这个确实好看!” 傅廉看了半晌,也笑,却交叠起双臂,将秦陌掠了眼,“世子妃画的就是爷吧。” 兰殊落笔的霎那,僵硬了下。 昌宁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跟着抚掌惊呼,“不说我都忘了,表哥是属虎的!” 傅廉与她相视一笑。昌宁望着他唇角深陷的酒窝,恍了会神,后知后觉回想起自己方才喜欢酒窝的豪言壮语,一时间红了脸。 傅廉并未注意到她的赧然,越看画像,笑得越深,直指着那老虎的眼睛道:“这双眼睛尤其传神,狭长的,睥睨的,可不就是爷平日瞥我的样子。” 兰殊只得干咳了声,“傅小侯爷不愧是文昌侯独子,这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文昌侯曾是大周朝著名的前线谈判使臣,巧舌如簧。 傅廉无辜地摸了摸鼻尖,仍然笑着强调:“可是真的很传神啊!” 兰殊不过是信手涂鸦,头皮一时间被他说的有些发麻,也不想去看秦陌此时的目光,伸手想将那画藏入袖口。 昌宁将她这一小动作看了出来,却不顺她的意,先她一步,将画纸高高举起,笑闹着跑出了门,逃到了院里的雪地上。 兰殊不得不跟上了她的步伐,同她在院子里追赶起来。 昌宁撒丫子跑得欢,一下没注意雪地路滑,险些摔了出去。 好在李乾刚好路过,及时扶住了她。 李乾见她差点儿摔了一跤,还嘿嘿地笑,蹙眉不解:“你们在干什么?” 傅廉冲了过来,急忙朝着昌宁身上先打量了眼,见她没事,悄然松了口气,指着昌宁手上的画纸道:“太子殿下,您来评评理,这只老虎像不像世子爷?” 李乾皱着眉头一看,目露惊奇,不由也笑了起来,“别说,被你这么一提,还真有点像。” 得了李乾的认可,傅廉腰杆都挺直了起来,“我就说嘛。” 秦陌沉吟了半晌,乜了傅廉一眼,终于开口给了评价:“你才像只畜生。” 继而他一道风般刮过,直接将画从昌宁手中夺回,递还给了兰殊。 就在这时,天空蓦然又下起雪来。 瑞雪兆丰年,昌宁抚掌欢呼,站在院子里,仰天摊手转了个圈,往地上的积雪一捞,与傅廉在雪中打起雪仗来。 兰殊本只是端庄地站在旁边看着笑着,忽而,昌宁猝不及防,朝她丢了个雪球过来。 兰殊被砸了一身的雪花飞溅,鼓了鼓腮帮子,不甘示弱,俯身捞起地上的雪,攒了个大大的球扔了回去。 昌宁笑着躲闪不及,霎那间,傅廉却往前一揽,直楞楞帮她挡了下来。 兰殊见状,不得不轻哼了声,“不公平,你有两个人。” 昌宁躲在傅廉身后,笑嘻嘻地朝秦陌那厢扬了下下巴,“嫂嫂也可以喊表哥啊。” 兰殊怎敢劳秦陌大驾。 秦陌却径直从长廊跃了下来,弯下腰同昌宁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眼看他捞雪就要动真格,昌宁边笑边躲,拉起傅廉的手,“还不快跑!” 他们几个从小就爱围在一起打雪仗,秦陌十分厉害,总是赢的那个。 这会一下勾起了回忆,几个少年在大雪中,闹作了一团。 兰殊一边喘气一边笑,昌宁玩不过了,直接滚到地上同秦陌耍赖,“你专门挑我打,不公平不公平!” 秦陌将雪球攥在手中,“因为就你喜欢搞偷袭。” 昌宁冷哼了声,理直气壮道:“不搞偷袭哪里打得到你?” 秦陌鄙夷:“你就会躲傅廉身后你还有脸了?” 昌宁不服气道:“嫂嫂也躲你后面啊。” 秦陌回头一瞥,还真看到了崔兰殊极为识相的身影。 兰殊干干咳了声,只得横迈一脚站了出来,有理有据道:“主要站你身后不容易挨打。” 秦陌可会打仗了,打个雪仗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兰殊当然要站他那边,躲他身后,准能活得久一点。 傅廉露出了一副颇为心动的样子,“不然我也跟着世子妃站爷后面吧。” 他为了帮昌宁挡,都快被打成一个雪人了。 “啊,你敢!”昌宁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呼呼地拽着他的胳膊不放。 兰殊吃吃笑了起来,昌宁扯住了傅廉,笑着同他们约定起来,“要不以后每年冬天,我们都在这儿打一次雪仗吧。” 傅廉见她高兴,无奈扫了扫一身的雪渍,和颜应声说好。 李乾一直在一旁看着,闻言笑了声:“整天到晚就知道霸着我的东宫不放,你们是没府邸吗?” 秦陌不由也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意,睨他一眼,扬眉道:“以后整个大周都是你的,占用一下东宫怎么了?” 话音一圃,秦陌转过眸眼,却见崔兰殊盯着昌宁,不由愣起了神。 只见兰殊望向昌宁的双眸中,闪过了一丝怆然之色,恍若穿透经年岁月而来。 昌宁浑然不知,笑得天真烂漫:“嫂嫂怎么不说话,是不敢应战了吗?” 兰殊被她问得勾回了心神,摇了摇头,牵了下唇角,刚想说不是。 长廊之上,刘公公躬身迈着碎步,捧着一封信函,朝李乾走了过来。 “殿下,礼部递来了高句丽使臣送来的贺函,高句丽君王提前恭贺殿下明年继承大典,并有意来使大周,与国朝结盟!” 李乾接过了信函,挑起眉稍,秦陌与傅廉同时朝他围了过去,三个儿郎一并看向了那封结盟邀约。 兰殊却再度望向了昌宁。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3节 明年三月,太子登基大典,高句丽的储君赭禾将携重礼亲自来使恭贺,主动提出与大周签订盟约。 求娶昌宁公主。 -- 入夜,华灯初上。 每逢冬日,东宫的每个院子都在雪光映照下,烧起了暖暖的银丝碳笼。 唯独秦陌的屋里除外。 他一点儿都不怕冷,一个冬天,整个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小火炉。 烧炭反而会将他闷出一身汗。 可在这夜入睡,他却梦见自己的屋内,为了她,日日都烧着碳火。 大雪纷飞。 他待在中书省忙碌了好几个日夜,今日终于得了空,回了趟家。 一入院,就看见朱红斗篷下,女儿家探出一张欺霜赛雪的莹润脸蛋,正在地上,独个玩起了堆雪人。 远远见他从长廊过来,她偷偷攥了个雪球,在他靠近的瞬间,笑盈盈朝他丢了过去。 雪球在他胸前炸开,溅了一地的雪沫子,他蹙了眉,一下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轻拍了她的臀.部一下。 继而一个打横,就将她抱回了屋。 她勾住他的脖子,顺势用她冰凉的双手往他后颈里钻,感觉到他不可避免地打了个激灵,她低低笑了笑,目光透着怀念,“我以前看你和昌宁傅廉打雪仗的时候,心里可羡慕了。” 他抱她进屋避寒,“羡慕怎么不和我们一块玩?” 她指控道:“你那会都怎么不理我。” 他没得反驳,将她抱到了碳笼前的美人榻上,捂着她的双手搓了搓,让她坐在炭火前,暖了暖身子。 她带着些艳羡续道:“你那会还捏过拳头大的雪人送给昌宁玩,我当时也很想要。” 她的眼睛又清又灵,饱含了对于他过往不待见她的苛责。 这世上就没有哪个男人能应付得了女子翻旧账。他短促的沉默了会,战术性撤退,先走出了门,不过多时,捧着一只雪白的雪球小兔子回了来。 她双眸盈盈发亮,十分欢喜,正想接过。 男人却一抬手,拉开她的斗篷领子,就像她刚刚往他后颈里探冰手般,把小白兔往她雪颈上贴了一下。 那雪人贴近温暖的肌肤,一下融化出了一点雪水,顺势滑入了她的衣襟内。她打了个激灵,大叫一声,嗔怒道:“冷——” 他眼底漾起了温柔的笑意,整个人倾了过来,“那我帮你擦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修长的手指已经挑开了她衣襟口的蝴蝶结。 他一把抹去那滑过雪肌的冰水,女儿家却起了另一阵激灵,脸色不由红了两分。 他左右揉捏个不停,眼看着她的眼波变得迷离,眼底的抗拒一点点在他的反复折磨下消失殆尽。 屋子里,炭火烧得正旺。 榻上的温度,却比周围,还要高上几分。 那雪做的小白兔被男人放在了碳笼边,随着热度的不断侵袭,逐渐融化,化成了一滩雪水。 地上,男人女人的衣服乱作了一团,一地旖旎。 -- 鸡鸣声起,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少年蓦然睁开了眼,盯着床顶上的幔帐呆了好一片刻,转过头,仍是他一人独居的屋子,仍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 并没有烧得正旺的碳笼,也没有雪做的小白兔。 更没有藏在他身下,被他欺负得,哭成了小白兔子眼的女儿家。 雪光映照着窗台,窗外下了一夜的大雪,将整个院子堆砌得一片苍茫。 第033章 第 33 章 年关一过, 开春,朝廷首当其中的一件要事,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 六部九寺已经忙到鸡飞狗跳, 尤其是礼部,全员上下,个个都是刮风而过的陀螺。 偏偏这会儿高句丽即将来使拜谒, 接待外邦一事, 按理也由礼部统筹安排, 可他们实在是分身乏术,没有三头六臂。 李乾同中枢商议过后,决定由枢密院统筹一应事宜。 枢密院本就具有军事与外交之责,只不过这回顺带将外邦来使的吃喝拉撒一应安排了。 秦陌作为枢密院的供奉郎,名门之后,又擅骑射, 时常被选作伴使之臣。待高句丽使者入京,不论是射弓还是打毬, 少不了要他出场一较高下。 这会,秦陌正陪同枢密院正使, 一同监工梨园球场的修葺施工。 国朝正值繁忙之际, 秦陌脚不沾地, 也有好几日不曾回家了。 兰殊作为世子妃, 便是充个样子,理当前来慰问一二。不然长公主与太子表哥非得旁敲侧击地训她,不懂体恤夫君, 不会疼人。 她与少年对于这种面上的敷衍, 彼此已是心照不宣。 远远看见东宫的马车驶入驰道,崔兰殊挽着食盒提裙下车, 秦陌也暂且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配合地过去,同她说了会话。 “上头是鸳鸯炸肚,乳鸽水晶脍,中间有一盘清蒸鲈鱼,下头是一盅如意汤。菜量还是比较多的,您可以和正使他们一块分享。” 秦陌听到她说有鱼,拉开第二层食盒,双眸忍不住亮了片刻。 兰殊不能吃鱼,他前阵子为了陪她一起吃晚膳,缺了不少口福。 这会见她很是体贴,少年心里不由生出一点欢愉,挑起眉稍,“是你亲手做的吗?” 兰殊顿了会,薄露笑意道:“您不是说过我做的东西不好吃吗,我不敢献这个丑,特地嘱咐东宫掌膳一大清早准备的。” 秦陌沉吟片刻,只问道:“需要说是你做的吗?” 兰殊回过味来,轻轻微笑,“世子爷愿意给我这么个贤惠的名声,我也却之不恭?” 秦陌轻嗤了声,鼻尖逸出了一丝笑意。 又过两日,兰殊照例秉着世子妃之贤责,再次给秦陌送了顿饭。 这回秦陌不在外边,兰殊下车后,提着食盒,便往监工临时搭建的休憩处去。 刚一进门,一个娇柔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双手一张,笑吟吟冲她狂奔而来。 “阿殊!” 兰殊看清来人,双眸的惊喜之色方一浮起,卢梓暮已经扑到了她怀中,毛茸茸的脑袋迫不及待在她怀里蹭了蹭。 “好久不见,你又胖了!”卢梓暮环着她的腰身,目光艳羡地落在了她柔软的胸上。 兰殊双靥一下绯红起来,不可避免地将目光掠过她,望向了她身后的两名儿郎。 卢梓暮说话向来爽朗直率,并无恶意。 可望着她身后坐着的两个儿郎闻言目光都朝她瞬了过来,兰殊下意识抬起手臂捂了下胸前,挡了挡那巍峨的弧度。 十六岁的兰殊,比起十五岁,又丰盈了不少。 秦陌看了她一眼,便回转了眼眸。 少年执起眼前的茶杯,漫不经心浮了浮茶沫,掩盖着他刚刚看到崔兰殊抬臂时,喉间猝然冒起来的一阵干涩。 屋内另一名儿郎全然没留意到个中赧然,简简单单同兰殊四目交汇了下,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了卢梓暮上,翩翩上前笑道:“你以为像你一样,怎么都养不胖,浪费粮食的家伙。” 他说完便朝着卢梓暮的额门轻敲了下,卢梓暮冲他瞪圆了眼,张手就想挠他,而他凭着身形差距,按住了她的脑袋,笑如春风拂面,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兰殊一掌拍开了他的手,十分熟稔地苛责道:“朝朝,不许欺负暮暮!” 薛长昭见她一如既往维护卢梓暮,笑着轻啧了声,同卢梓暮道:“得,回京以后你就有靠山了。” 卢梓暮轻哼了声,笑眯眯抱着兰殊不放。 兰殊在她八爪鱼般的缠绕下,艰难地不忘使命,把食盒放到了秦陌面前。 秦陌已从院正使口中得知了他们仨是青梅竹马,现儿一看,关系匪浅,交情不只是甚笃可喻。 薛长昭所属的薛氏家族外交人脉广布天下,历来任职国朝驻外游使,专门游历大周域外诸邦,寻找外贸商机,与秦陌同属枢密院。 两年前,薛长昭与卢梓暮成婚,薛父刚好升任西北游使,奉命出使塞外。薛长昭作为副使,带着卢梓暮随父离京,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走出了西域,通往罗马。 如今高句丽来使大周,薛氏一族作为两国昔日使臣,自然也要回京,参与盟约谈判。 薛长昭随父千里迢迢从域外归京,卢梓暮一回门省完亲,便吵着想见发小兰殊。见薛长昭奉命来梨园同枢密院院正使述职,她听闻秦世子正陪同院正使监工梨园修葺,死赖着要跟过来。 非要见见兰殊嫁的人怎么样。 秦陌也不知卢梓暮看了他之后到底觉得怎么样,但在他们四个人中,秦陌俨然成了一个外人。 午时共膳,院正使临时受召入了宫,留下他们几个年轻人。 四人齐聚一堂。 秦陌低头刚夹了块酥炸黄花鱼,只见兰殊仔细将荷叶鸡的鸡胸肉都挑了出来,放到了卢梓暮碗里。 卢梓暮则把鸡翅给了兰殊。 薛长昭拆下了两个鸡腿,一个给了梓暮,一个给了兰殊。 兰殊夹起鸡头,梓暮摘出鸡爪子,一同朝着薛长昭碗里丢了去。 三人相顾,恍若回到了童年,不约而同想起了儿时的不少往事,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他俩都知道兰殊不能吃鱼,习以为常地陪她一起不吃。 那么大盘黄花鱼,端端正正摆在秦陌面前,倒像专门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秦陌一时失了两分胃口,将那酥炸鱼夹在了碗里迟迟未动,抬眸再瞥了眼那荷叶鸡,却只剩下空空荡荡的骨架子。 他不知他们在吵吵闹闹笑什么,有什么好高兴的。 少年抗议般地蹭了下耳朵,厌欠他们的喧哗,以及,掀起眼皮,漫不经心看了眼旁边的少女。 崔兰殊的笑容,突然间变得有些刺目。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4节 秦陌睨了她一眼,冷不丁在心里嗤了声,她素日不是最喜摆出一副端庄识礼的样子吗? 怎么能笑成这样? 前仰后翻的。 两只眼睛一张嘴都弯成了没缝的月牙,像三枚月钩子映到了脸上。 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这样笑过。 -- 饭毕。 薛长昭见正使迟迟未归,便同秦陌坐到了一旁太师椅前,一壁喝茶,一壁闲聊起近日的一些时政。 兰殊在旁为秦陌侍茶,卢梓暮拉过她的手,想带她到外头去逛逛。 梨园后山便是皇家猎场,现儿正是野杜鹃开得正盛的时候,漫山遍野,烂如云锦。 卢梓暮拉着她的手就想往外去,兰殊却顿了会,先用目光请示了一下秦陌。 秦陌微一点头,兰殊才放下了茶水。 卢梓暮是个没心没肺的,从不担心自家夫君饿不饿渴不渴,想做什么也从来不问他,薛长昭抬眼见兰殊对秦陌像是对待一个东家似的,不禁蹙了蹙眉间。 两个小姑娘一出门,便一路朝着后山猎场散步而去。 卢梓暮喋喋不休地说起她这两年在境外的所见所闻,以及嫁入薛家以后,那一家老小在后宅的那些鸡飞狗跳、勾心斗角。 兰殊听她说的跟看戏般,绘声绘色,忍不住掩袖笑了笑,“我之前还担心你会是个吃暗亏的,现在看来,你挺看得清楚后宅那些事呀。” 卢梓暮撇了撇嘴,天真烂漫道:“我哪里看得出,都是朝朝和我讲的。他们一家子人多嘴杂事可多了!我可处理不来,都是叫他打头阵的。” 卢梓暮已为人妇两年,归来还是这么一副随心所欲的少女模样,足见薛长昭把她保护得很好。 兰殊欣慰道:“小时候就觉得你俩凑一对好,现在觉得我那时眼光可太准了!” 比她自己看男人的眼光准多了。 想当年“朝朝暮暮”,还是兰殊先打头叫闹起来的外号,结果真把他们叫成了一对。 卢梓暮双靥不可避免绯红起来,羞臊地望向前面一排杨树林,忽而笑了笑,指着那刚冒着绿芽的树杈,转移话题道:“阿殊当年就是在这里遇到秦世子的?” 卢梓暮一成家就被迫跟着薛长昭离京出域,直到兰殊成亲两月后,她才收到那封跨越山海寄来的婚帖。 没能及时参加发小的婚礼,卢梓暮心里不晓得有多遗憾。对于兰殊信里所提的“杨树林下,一眼万年”的场景,她一直好奇不已。 兰殊神色僵滞,仰头朝着那熟悉的杨树林里望了去。 山岚簌簌而起,树叶沙沙作响,倒映在地面的树影斑驳,摇曳着星星点点的光。 兰殊的思绪一下被勾出了天际,蓦然回想起那一日,天气也如今日这般,仰头一望,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要不是平阳伯家的二公子直直冲他讷然了声秦世子,她那时根本想不到,眼前的少年郎,就是那个敌国愿用黄金万两,两座城池悬赏的少年将军。 兰殊原以为,能以这样小的年龄,闯出这么大的名声,他理应天生比他们多了三头六臂才是。 再不济也是个小巨人,而非如此眉清目秀,身姿青涩削薄,和所有同龄少年郎一样。 那时的兰殊年已十四,崔氏刚把她放上台面,就已名动京城。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儿郎无数,其中,包括了不少纨绔子弟。 那年吐蕃使者来朝,皇庭在梨园设宴,邀百官赏春。一群儿郎冲入了围场狩猎角逐,兰殊遭到了平阳伯二公子的设计,在丛林里迷了路。 平阳伯二公子曾于赏菊宴上对兰殊一见钟情,奈何崔氏想把兰殊嫁入公王以上的门第,伯二公子上崔府提亲失败,相思难耐,企图将兰殊与他困在一处,借此损毁兰殊名誉,逼她就范。 恰在这时,秦陌于一旁纵马路过。 少年手握长弓,一箭朝着他们中间的前方破空而出,以射杀山鸡之举,阻挡了平阳伯二公子对她的冒犯。 秦陌年少成名,在同龄人中素有威仪,伯二公子一见他,如见了阴差一般。 那骏马上的少年郎面无表情,凛凛目光从他们身上探视而过,又从箭筒拿出了一枚矢羽,拉弓指向了二公子,冷冷道了句,“让开,你后方有只野兔。” 平阳伯二公子识相往后一退,连滚带爬,跌逃而去。 秦陌是真的在猎杀野兔。 少女却忽而闪到了他拉弓前,擦了擦此前被吓得红彤彤的眼眶,张开双手,双靥绯红地看向他,“可不可以放过它?” 秦陌箭在弦上,看了她一眼。 那寒星般的视线不过在她身上短暂扫过,兰殊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忙拿着团扇挡了下,糯糯道了句:“我属兔的。” 又补了句,“再过一年,我就及笄了!” 说完,却不知自己在画蛇添足什么,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少年短暂的沉默,撤了弓,转眸,周围传来了侍女寻找兰殊的呼唤声。 他一拉马缰,马蹄原地打了个转,回头疾驰离去。 待一众仆人寻来,兰殊身边已没有任何外男的身影,也没损毁任何声誉。 后来,赛场上打马球。 秦陌代表大周出战,领着球队一举胜过吐蕃,拿下了大半的彩头。 高台上,许多花红柳绿的姑娘挤着围观呐喊,兰殊亦在其中。 就在少年进了最后一球,朝台上扬起月仗示威之时,台上人潮沸腾涌动。 兰殊不小心被人推搡了一下,手中的帕子不甚掉落,一阵春风拂过,竟飞到了他的怀中。 少年探手一抓,并不知是谁的,下意识蹙眉抬头,朝着观赛台看了眼,却正好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个时候的她啊。 就像彻底掉进情网的猎物,从此,脱不了身了。 卢梓暮见兰殊眼底闪过一丝追忆,笑嘻嘻地摇了摇她的胳膊,道:“得偿所愿嫁给了心上人,阿殊开不开心?” 兰殊被她晃回了心神,心绪百转千回许久,唇角露出了一点怆然笑意,诚然道:“开心。” 得知要嫁给他的那时候,兰殊是真的很开心的。 这两辈子的那段日子,都是难得开心的。 毕竟,兰殊是成婚那日重生的。 而他,早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 -- 卢梓暮难得回京,一有空闲就缠着兰殊不放。 她小时候便是这样,明明比兰殊大了两岁,个子比兰殊娇小,性子又比同龄人单纯,倒像是兰殊的小跟屁虫。 秦陌见她们亲如姐妹,不知哪儿冒出了一些给兰殊体面的想法,梨园监工之事完毕,他便派人递帖,邀请薛长昭携妻入府吃宴。 便当是弥补他们当初未能参加兰殊婚礼的遗憾。 少年愿意在她朋友面前给足她面子,兰殊意外之余,感激涕零,主动跑到书房与他商议了一下席面的安排,笑眯眯同他道:“这下太子殿下绝对寻不着您什么错处了。” 兰殊以为他是得了李乾的暗示,才专门给她充一下夫妻和睦的样子的。 秦陌愣了愣,并没有借机在李乾面前装模做样的心思。 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为了装样子,他好像也没理由这么做。 秦陌沉吟了好一会,低低嗯了声,没有反驳。 -- 暮色渐合,薛长昭拉着卢梓暮,身携厚礼迈入了朱漆大门。 李乾听闻小夫妻请客吃饭,特地命宫人将席面摆在了东宫的正厅之内,以示隆重。 昌宁最是喜欢凑热闹,一听闻宴请的是刚从罗马回来的游使,席面还没开始,就已经黏在了兰殊身边等待。 卢梓暮以前只远远见过昌宁小公主,恭恭敬敬作揖行完礼,两人一说话,却有些相见恨晚的投契。 都是直爽的性格,小姑娘们朗朗的笑声一下绕上了房梁,余音不绝。 席面还未开始,兰殊与昌宁坐在一旁的瑶席上,兴致勃勃听着卢梓暮说起她在罗马那边的所见所闻。 薛长昭特地送了一张十分珍稀的大周外诸国疆土地图给兰殊,她从小就很向往自由,让她一睹天下之大,她定然会十分欢喜。 卢梓暮迫不及待拆出了这份礼物,拿着地图,一壁指着图,一壁同她们描述着那些红红绿绿的标记点各地的风土人情。 卢梓暮指向了罗马中心的一处,“这个地方的医药非常发达,他们的医术,连天麻都治的了。” 话音一圃,昌宁的双眸便亮了起来,“当真有这般高明?” 卢梓暮点头如捣蒜,“他们的医术与我朝的迥然不同,具体我形容不出,但真的十分神奇!” 昌宁满目的憧憬,怔怔盯着那处发呆,“真想去看看啊。” 卢梓暮望着昌宁目光中的向往,同她承诺道:“小公主要是好奇,下回我与朝朝再去的时候,我把他们的药品带一些回来送您如何?” 昌宁一下笑开了花,拉着卢梓暮的手不放,连连称赞了好几句好姐姐。 卢梓暮又惊又喜,眯缝着眼笑着,转过眸,却见兰殊望着昌宁发起呆来。 卢梓暮朝着兰殊眼前猛地晃了晃手,“阿殊在想什么?” 兰殊勾回了心神,轻摇了摇头,眼底却闪过了一丝恻然。 过不了多久,高句丽的使臣就要入京,昌宁即将远赴他乡......此时的承诺,也不知有没有实现的那天。 开宴入席。 兰殊特地拿出了菜单,迎合着每个人的口味,叫他们选择自己爱吃的开胃小吃。 卢梓暮望着菜单上那一手娟秀的熟悉字迹,笑着回忆起兰殊小时候其实极其不爱读书写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每回女子私塾交课业,她次次只写半边,殊写成朱,后来被我们一群人笑着追喊兰朱,兰朱!” 秦陌坐在一旁喝茶,闻言忍不住嗤了一声。 兰殊双靥绯红,哀怨地瞪了他一眼。 她的双眸清澈,瞪起人来,不显凶,只显俏。 秦陌心口滞了下,冷不丁讥道:“所以外头传闻的什么五岁识琴,七岁知画,都是假的?”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5节 卢梓暮愣了愣,下意识抓住了薛长昭的胳膊,睁大眼看向兰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兰殊毫不慌乱地同秦陌对视了眼,唇边浮出一抹无畏的笑意道:“无碍的,毕竟我什么德行,世子爷心里早就清楚了。” 这话任谁听了,不得欣慰于小夫妻早已坦诚相待,情投意合? 薛长昭望着兰殊看向秦陌的视线,却不见半分甜蜜。 昌宁忍不住托腮好奇道:“那嫂嫂后来是怎么克服的,你现儿确实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呀?” 卢梓暮回忆道:“后来好像是有次弘儿不甚落了水,把她吓得不轻。打那天后,她就跟开了窍般,认认真真读起书来,一骑绝尘,把我们所有人都比了下去,一跃成了崔氏女儿第一。” 昌宁听到“崔氏女儿第一”,忍不住竖起拇指赞叹兰殊其实天赋极高,只是前期不努力。 秦陌蹙起眉稍,扭头问向兰殊道:“为什么会落水?” 兰殊短促的沉默了会,简单扯了扯唇角道:“意外。” 秦陌将她眼底的晦暗尽数收入了眼底,还想开口,就在这时,掌膳带人将晚膳端上了桌。 闲聊遭了打断,大伙儿的注意力也都转移到了桌上,兰殊款款站起身,薄露笑意,张罗着倒起酒来。 前前后后把菜都尝了一遍,几轮酒水下腹,待酒足饭饱,少年们的话匣子才又打了开来。 昌宁好奇地询问起兰殊与薛卢二人小时候的渊源。 薛长昭只叹道是缘分,卢梓暮笑了起来,“他俩不打不相识!” “嫂嫂小时候还会打架?”昌宁惊疑不定地看向兰殊。 卢梓暮笑吟吟道:“阿殊十一岁就有现在的个头了,和男孩子一样高呢。” 秦陌把玩了一下手上的白瓷酒杯,讥诮道:“敢情这几年一点没长?” 兰殊抽了抽唇角,睨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秦陌发现崔兰殊喝了酒之后,微醺的神色竟清傲任性了不少,都敢对他翻白眼了。 果然是酒壮怂人胆? 少年心里冷不丁嗤了声。 卢梓暮连连笑着续道:“阿殊小时候仗着自己个头高,经常女扮男装溜出去玩,她那会还没现在的身段,雌雄难辨的很,最开始,可把朝朝骗得不轻呢。” 薛长昭摇头叹笑,捏了捏卢梓暮的脸,“你不也被骗了?” 卢梓暮噎了下,似是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干干笑了笑,径直挽上兰殊的手肘,对着她努嘴,“记得有一次,她为了躲避尊长的视线溜出去玩,还叫我把家中兄长的衣服借过她,她顶着我们卢家的家徽图腾,在外头招摇撞骗!” “连卢四......” 卢梓暮一高兴就爱逮着兰殊的家底抄,类似的场面也不是头一回了,兰殊基本知道她要说什么,这会却一下捂了她的嘴,心惊胆颤地想,接下来这话可说不得! 跟谁说,都不能跟秦陌说她以前得罪过卢四郎的事! 凭这小子对卢四郎那股子痴情劲,指不准顺势就替他伸张正义,趁着某个月黑风高夜,直接就把她料理了! 卢梓暮睁着大大的眸子,不懂兰殊为什么堵她的嘴。 兰殊冲她笑眯眯了下,夹起一个鸡腿朝她嘴里塞:“尝尝东宫的荷叶鸡。” 卢梓暮乖乖咬了口,鼓着腮帮子埋汰道:“上回不是吃过吗?” 兰殊一拍脑袋,貌似才想起来,笑吟吟的,把这个话题神不知鬼不觉地掠了过去。 秦陌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倒有些好奇,她扮成男孩子,会是个什么样。 转念一想,少年又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好没道理。 还能是什么样? 就她这阴柔小白脸的样子,铁定是个实打实的娘娘腔。 第034章 第 34 章 一直续旧到了深夜, 薛长昭背着醉倒的卢梓暮回家。 三月的晚风仍透着瑟瑟的凉意,兰殊追着上前,给他俩披了件斗篷。 再回到正厅, 只见昌宁拿着一本画本子,拽着秦陌要他读。 那是卢梓暮从西域捎回来的,注释写的都是外邦语, 昌宁看不懂。 秦陌年仅十六升任枢密院六品供奉郎, 凭的就是精通骑射与诸国外语。 可他素来没什么耐心, 睨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傅廉,还给你讲睡前故事?” 昌宁冷冷哼了声,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了一丝怆然。 说来,有阵子没见到傅小侯爷了。 兰殊顺口问了问, 从秦陌三言两语的回答中,听出傅廉的表妹有意在登基大典之后的夜宴上献舞, 傅廉擅音律,这阵子几乎每日一下值, 就去陪她奏乐练习。 昌宁在一旁缄默不语, 隐隐有些失落。 兰殊拿过了她手上的画本子, 彩色斑斓的封册, 画得十分好看,但是写的什么,她也看不懂。 兰殊只好莲步轻移, 走到了秦陌身旁, 用胳膊肘轻推了推他的手臂,目光瞬向了安静的昌宁。 “您就给她读一下吧。” 兰殊忽闪着睫羽, 隐隐透着两分难得的恳求。 秦陌轻啧了声,回眸迎上她如山似水的莹莹眉眼,清眸不染半点尘埃,满含期待地将他看着,竟一时之间,说不出拒绝的话。 再对上昌宁小丫头垂头丧气的样子,少年默了默,彻底败下阵来。 兰殊见他接过画本子,朝着昌宁旁边懒洋洋坐下,连忙笑着把桌上剩下的果盘点心给他们端了过去。 昌宁见他打开了画本子,目光发亮起来,身子往前一倾,急急问道:“画的什么?” 秦陌打起眼梢,大概看了看,“一只仙鹤的故事。” 昌宁侧耳倾听,秦陌见兰殊也搬来个紫花墩,坐在了瑶席旁。 兰殊眼眸澄澈,双肘支在了案几上,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样。 少年忍不住咳了声,仔细朝着那画本子看去。 古老的扶桑山上,曾住着一群美丽的仙鹤。 他们追随着一名可化人形的仙鹤公主,在山上避世而居,时常绕着山顶翩然起舞,卷出祥云,施于天地。 他们隐于山林,与世无争。 可有一天,山下突发山洪,仙鹤公主心地善良,不忍心见到村民被洪水吞噬,流离失所,带领了一群仙鹤,下山救人。 村民们获救,感激涕零,特意设宴款待,与仙鹤公主把酒言欢。 仙鹤公主笑逐颜开,围着篝火,为大家起舞助兴。 田地里一片欢声笑语,不由引来了行人的侧目,其中一位王子路过,凝望着公主翩然的舞姿,对她一见钟情。 仙鹤公主不好名利权势,婉言拒绝了王子的求亲,只想回到扶桑山上,继续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王子却一声令下,直接将她捆回了皇宫。 仙鹤公主受困于高墙之内,每日都不展笑颜,以泪洗面。 王子爱而不得,怒生恨意,竟派兵攻打了扶桑山,将山上全部的仙鹤抓了回来,以其性命要挟,要求公主为他起舞。 仙鹤公主望着那一把把青光凛凛的刀锋,不得不强颜欢笑,脚步一旋,在庭院里跳起舞来。 仙鹤们见公主一壁旋舞,一壁落泪,愤怒挣脱起枷锁,仰天泣唳,发疯开始攻击士兵。 血溅皇城内院,仙鹤公主终是不忍见她的子民为了救她,一个个死于刀锋之下,泪流满面下,决然撞向了房梁。 皇宫的混乱停滞。 所有人惊愕的注目下,那一抹窈窕纤弱的身影,倒在了一片血泊中,最终变回了仙鹤的原型,化作了一片云彩,消失在了天际...... 少年的话音就这么坠了地。 昌宁呆了许久,睁大了双眸:“怎么是个悲剧......” 兰殊亦是难以置信,凑前问道:“没有下一页了?” 秦陌翻至最后空白页,摇了摇头。 两个小姑娘四目交汇,短促的沉默,昌宁瘪了瘪嘴,“就没有反转吗?她不是仙鹤化身的吗,就没有什么法术?” 兰殊点头附和:“像白娘子水漫金山寺那样,呼风唤雨,叫来一道闪电,直接把王子劈死也好啊。” 秦陌忍不住嗤了声,“这想象力,不然换你俩来编算了?” 昌宁仍是心有不甘,狠狠跺了跺脚,皱眉道:“是他们外邦人的想象力太差了!” 兰殊点头如捣蒜,“就这么结了尾,简直是欺诈。” 昌宁鼓着腮帮子,痛心疾首:“好歹结局好些吧,亏得画的那么好看.....” 兰殊深深惋惜:“就是啊。” 最后,这两个小姑娘,开头一窝蜂兴冲冲过来听他说书,结尾谁也不愿再见这个虎头蛇尾的悲伤故事,哀哀叹息,各自分头逃避散去。 留下秦陌一人,左递右给,谁也不接,只好把这工艺精致、内容憋屈的画本子,带回了自个屋内。 掬月堂与清珩院同路。 兰殊本是先行一步,但少年步子快,不一会就追了上来,逐渐与她并肩而行。 兰殊望了眼秦陌手上的画本子,除去心中哀叹,不愿再见,不由联想到了手信,忍不住凑近少年耳边,询问上回从南疆带回来的手信,他可有给他的救命恩人送过去。 兰殊悄悄问道:“他怎么说?” 秦陌道:“我派元吉送过去的,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兰殊皱眉,“您自己没去?” 秦陌摇了摇头。 兰殊咂了咂嘴,“您这也太不主动了。” 秦陌唇角抽了下,蹙眉道:“现在送都送出去了,你当时怎么不说?”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6节 兰殊无奈地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喜欢一个人,理应主动的呀。” 不然还指着人家倒贴吗。 虽然以他的性子,大抵认为谁都该倒贴他的。 但至少也得让人知道,他在等着对方倒贴吧。 秦陌默然片刻,大抵是认识到了错误,倒也勉为其难摆出了一副有点虚心受教的样子,“怎么说?” 兰殊想了想,凑近他耳畔,呢喃了几句。 少女的身姿一靠近,温热的气息就扑在了他耳边,闹得他耳朵有点痒。 秦陌的眉头微微蹙起,打眼看向她。 兰殊退回身子,诚恳道:“您要是觉得可行,明天早上可以过来找我。” 少年不置可否。 行至走廊下,两人分路,兰殊敛衽退去。 秦陌迎着门前的灯光,望了眼少女的背影,在昏黄的夜灯中,犹如镀了一层浮光,他略一停顿,再度翻开了那画本子的最后一页。 那仙鹤消失于天际的最后一抹云影如此凄美,少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他梦境里那道随风散去的女子红影,心口骤然紧缩。 那红影倒下的样子,同画上仙鹤公主离逝的仪态是如此相似,所以,那其实是一场她在他面前逝世的梦吗? 秦陌抬起头,再度遥望向前廊,崔兰殊翩翩离去的倩影,随着年岁的增长,愈显曼妙,与他梦里那道消弭的红衣女子身形,越来越重叠。 少年一阵说不出的空落,从心底弥漫开来。 -- 入夜。 这回的梦境,是一个大清晨,大白天。 他坐在了那两盆异色山茶花旁边的矮榻前,手握了一本孤本,静静等待着屏风内的女儿家。 窗外,冒着绿芽的树梢,迎暖送寒。 一阵轻灵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他从书本中抬起眼梢,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穿着一身绿衣,朝他笑盈盈走了过来。 他双眸微瞠,彻底愣了神。 她原是那般秀丽,一身儿郎的圆领长裾上身,头戴软翅冠子,手握玉骨扇,竟也摇曳出了几分儿郎的翩翩风采,眉眼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潇洒与俊美暗含其中。 对于男儿的走姿仪态,拿捏得颇为到位。 她一收折扇,执着扇柄,轻敲了敲手腕,笑吟吟道:“不是说带我去看鞭春吗?快走吧!” 鞭春是国朝每年开春都会举办的古典仪式,由君王携百官对黄牛进行劝耕,以预兆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样的大典只有男子才能参加,他却为她破了例,由着她乔装成了儿郎,随他入宫。 他此前从未见过她扮儿郎的模样,盯着她愣了好一会的神。 心底一种怪异的感觉横生。 忽而庆幸她是个女郎。 明明答应了他会乖乖随在他身后不乱跑。 典礼一开始,她却一趁他不注意,跑到了一众儿郎里,绕着那迎春的黄牛,转了好几圈。 他气得把她提溜了回来,塞回了马车内。 她却弯弯着眸眼咧嘴笑,笑成了三道月牙,“我听他们说绕着那春牛转可以祈福,便想替你去沾点福气。” 话音一圃,女儿家便伸出袖子往他衣间胸口上蹭,就像是想把得来的福气全部蹭给他,“愿牛神庇佑,下回出征,可不要再受伤了呀。” 他不信鬼神,也知她不信。 便是不信,看到她这么虔诚,他心角似被人捏了一下,揽腰,将她抱到了腿上。 他吻着她,发了疯般地吻着她。 少年从不认为自己会是个纵欲的人,可在梦境里,他因着她那一身禁欲的儿郎装扮失了控。 直接在车厢里,剥开了她的圆袍。 那一抹墨绿褪下,将她大片雪白的肌肤,衬托得愈发欺霜赛雪...... 他不许她逃,将她抵在了车座上,“兰殊,崔兰殊。” 她被他猝然发急的动作弄得嗔了声,哀怨地瞪向他,“为何总喜欢叫我的全名?” 男人不擅长甜言蜜语,却会在这种时候,倾向于顺着她,“那你想我叫什么?” 他一壁柔声问,一壁加快了动作。 她受不了他的拨弄,微微喘着息,“不知道,但叫全名感觉不亲近......” 他戏谑地笑了下,“那,叫你兰朱?” “你——” 男人于半空截住了她的手,清冷漆黑的深眸里,漾起了好几分温柔,兜衣下落,他就这么在马车上,压了上去,“朱朱。” “朱朱。” --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秦陌才出现在掬月堂门口。 院子里,兰殊坐在一副白板前,正对着一双黄鹂写生,远远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蓦然抬起头来。 少年视线飘忽了会,站在院门前,侧首避过了女儿家投射过来的清澈眸光。 兰殊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笑了笑。 她还以为,他不会来呢。 兰殊昨儿个在少年耳畔提的建议,是比起那些买来的点心,他若是能亲自下厨,给卢尧辰做盘点心,更能体现心意。 她可以教他怎么做。 其间不乏感谢他昨晚对于薛卢二人的热心款待,也不乏对于他能为卢四郎做到什么份上的好奇。 毕竟,她的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世子爷下厨。 如今看来,他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是不会为了她。 原来,太阳也有打西边出来的时候。 这一日的上午,掬月堂的小厨房提前烧上了灶火,不断传来了面团拍打砧板的声音。 秦陌心不在焉地揉着面团,乜一眼兰殊施施然坐在一旁,一壁观摩,一壁喝茶,只怀疑她又在消遣他。 他咬了下牙,将那面团朝着桌上狠狠一拍。 兰殊摇了摇头,孺子不可教,不得不放下茶盏,抡起袖口,至盆里将手洗净,过来再度教导道:“不能这么和面。” 秦陌见她动作认真,态度诚挚,又不像不怀好意。 那面团到了兰殊手上,竟还真变的听话起来,“面要揉得软,做出来的点心才好吃。” 秦陌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虚心受教。 厨台的后方开了扇窗,此时屋外的春光正好打了进来,少年的身形颀长,背朝着光,影子完全笼罩在了女儿家身上。 受教受教着,少年的视线不自觉从她手上的面团,落了一眼在她身上。 兰殊今天穿了一身藕白的襦裙,她背对着他,微微躬着身子,后领间露出了一段雪颈,比衣领还要白上几分。 她身体前倾,胸前的沟壑若隐若现,少年身高腿长,一望过去,那巍峨旖旎的风景,一下变得一览无余。 再配合素手揉着面团的动作,很难不让秦陌联想起梦境里,他又是如何将她那两处,当面团一般反复揉捏。 怎么都玩不腻。 秦陌心口猛地一跳,阖眼往后退了好几步,眉宇紧蹙,一时间心乱如麻,忍不住心底哀嚎了声—— 他为什么要作死,来学这玩意! 兰殊揉好了面团,盈盈笑着回过头来,却见少年不知何时,竟躲到了两米开外。 她哎了一声,拽着秦陌的袖口,把他抓了回来,“您认真点啊!” 她可不是有空谁都教的。 兰殊请他伸出手去触那面团的柔感,“要揉成这种软乎的程度,才是最好的。” 秦陌抿直着双唇,双手怎么都抬不起来,兰殊只好抓起他一根手指,朝着那面团戳了一下。 又弹又软。 兰殊谆谆教诲道:“记住这种感觉。” 少年只觉得自己死的心都有了。 兰殊莲步轻移,紧接着将花形模具拿了过来。那一整个面团,转眼变成了一朵朵桃花。 她一壁做一壁教。 最后蒸笼打开,兰殊端着热腾腾的精致点心,弯眸请少年品尝一下。 “做成这样,差不多就合格了。” 秦陌拿起一个尝了口,甜糯清香,入口即化。 崔氏女,当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兰殊捧着描漆盘,近乎写意般站在一旁,只见少年吃着吃着,耳根子竟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一点点变得通红起来。 兰殊不由睁大了眼眸,纳罕至极。 秦陌的肤色极冷,几乎没有血色。 兰殊基本没有见过他脸红,红耳根,也是极少数的某些特殊时刻。 比如他在床笫上失了控的时候。 可眼下只是吃了个普普通通的点心......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7节 少年红着耳根,眼底却翻滚着一片漆黑汹涌,他强忍着那股不该冒出来的恼羞成怒,沉声道:“你先出去。” 又像怕被她看出端倪般,秦陌补充了句:“我先自己一个人试试。” 兰殊先是满头雾水地啊了声,望着他眼底的不容置喙,只好莫名其妙地哦了声。 可能是怕她嫌他不成材,不想她在旁边盯着吧? 原来他也会害羞啊。 兰殊放下点心,乖乖离去。 走到小厨房外院门口,兰殊独个坐到了小竹凳上,手肘支在膝盖上,迎着春日暖阳,托了会腮,不明所以,再度朝着厨房门内看了眼。 他真的是担心自己做的不好,才不给她看的吗? 事实证明,他真的做的不好。 人生何其有幸,头一回品尝到世子爷做的点心。 兰殊的表情,就像生吞了一口黄连。 秦陌眯着眼,将她紧紧盯着,那眼神,就像在说,你吐一个试试? 兰殊不得不强咽了下去,强颜欢笑着,鼓励了他。 秦陌半信半疑她口中的那句“尚可”,自己尝了口,呸了好大一声。 好哇!你自己可以吐,我就不能吐! 兰殊在心里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一眼又一眼地将他苛责着。 秦陌微挑眉稍,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继而,又回到了厨房。 来来回回好几趟,兰殊吃得两眼发昏,一张芙蕖小脸像是被霜打了般,已经有些蔫了吧唧起来。 但她还是勉力牵起笑容,“这回糖分放的比例好多了。” 秦陌蹙眉点了点头,还打算往厨房里去。 女儿家忍不住打了个嗝,“还,还要继续吗?” 秦陌回头道:“你不是说差不多了吗?” 那不得趁热打铁才是。 兰殊愣怔了会,“......世子爷,你有没有听说过,象征性鼓励?” 秦陌呆了一下,轻啧了声,张手就要过来拎她的耳朵。 恰在这时,银裳迈着急促的步伐进门,欠身同兰殊道:“王府负责砖瓦修葺的泥工,今日过来结算这个月的工钱了。” 明明是个要债的。兰殊就跟见到了亲爹亲妈般,从竹凳上一跃而起,一溜烟就朝外奔了去。 “我、我先去算账了!” 秦陌望着她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 -- 接下来的四五天,兰殊陪着秦陌,把一片大好时光都砸在了厨房里。 兰殊内心无比后悔自己当初的建议。 谁能料到天资聪颖的世子爷,在厨艺上竟是个实打实的棒槌呢?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盘子点心,到底还是让他磨出来了。 这回,兰殊闭眼一口咬下去,睁开的眼眸里,露出了惊艳之色。 “好吃!”她弯弯了眸子笑道,毫不吝啬地同他比了个大拇指。 秦陌盯着她月牙般的眸眼看了会,垂下眼眸,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笑意。 兰殊这会倒是唆使着他趁热打铁,赶紧再做一笼,给卢尧辰送过去。 秦陌却疑惑道:“为何要再做一笼,我不能把你手上这笼给他吗?” 少年说这话原是出于好心,在此之前,兰殊已经帮他消灭了好几笼残次品。 秦陌感觉得到她的勉强,便不打算强迫她再把这笼吃完。 兰殊习以为常又拿起来一枚点心,闻言怔了会,她放下了点心,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指无意间捏了捏描漆盘的边沿,捏的指尖泛白,笑了笑道:“可这个我吃过了呀,再给他,是不是不太好?” “你只是吃了其中一个。”秦陌下意识道。 少年只是陈述着事实,并无他意。可话音一圃,少女神色微敛,低下头,抱着那盘点心,短促的沉默。 秦陌望着她微垂的碎发,遮挡着她黯然失色的目光,心口猝然紧缩。 这一年相处下来,崔兰殊在秦陌眼里,都显得有些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的有点迷糊,却又很大度,没心没肺的,让他有时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就在刚刚,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垂眸望着手上那盘点心,眼底闪过了一丝深深的难过。 很重很重的怨念,哀戚,爱恨交织,瞳仁深不见底,透着些星星点点的泪光,犹如隔过了千山万水,透射而来。 明明她几乎是没有,也不敢对他使性子的。 这会儿却让他生出了一缕自责,总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 少年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转眼,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儿,又抬头笑了。 那一瞬间她的难过,就像是他的错觉。 兰殊把描漆盘轻轻放了下来,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甚至把她拿走了一个糕点的那个缺口,通过挪动其他点心,给它尽数端正摆平。 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盘完好无损的点心。 而后,她站起了身,抚了下衣摆,唇角天然微勾,温声细语:“随您。” -- 兰殊转身离去后,秦陌站在原地,盯着桌上的那盘点心看了许久。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拿起旁边的盖子,将它轻轻阖上。 转而走进厨房,重新做过了一笼。 他原以为崔兰殊同他生了闷气,总归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见到他对别人上心,免不了心里有点膈应。 毕竟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期盼自己的夫君心有所属,还是个断袖。 秦陌低头寻思着方才那一幕,不知不觉提着食盒,走到了东宫门口,恰恰遇到了李乾入门回家。 面对兄长质问他提着食盒往哪儿去,秦陌一时间滞了声。 他并不擅长对李乾说谎。 他当初将对卢尧辰的心思藏得那么好,李乾还是从他的话语中套了出来。 他太了解他了。 李乾见他神色有异,又问了一遍,秦陌微抿着薄唇,有些踯躅。 却在这时,崔兰殊不知从何处冒了过来,一过来,竟笑吟吟挽上了他的臂弯。 “世子爷久等了?”她冲着他亲昵地点了下自己粉嫩的唇角,“我刚刚回去补了下口脂。” 秦陌的目光顺势落在了她的樱唇上。 只见那张小嘴一开一合,巴拉巴拉同李乾道:“世子爷正要入宫去呢。” 却不是去找卢尧辰。 她同李乾解释说,御花园的花开了,刚好今日逢十休沐,她便闹着他带她入宫去看看。 食盒里的,是她春游备下的点心。 兰殊笑吟吟说完,佯作将秦陌手上的食盒抢过,询问太子殿下要不要尝一下,继而在李乾温言婉拒的时候,随性般放回到了秦陌的手上。 秦陌见她这会儿如此热忱地帮他,一点儿都不觉得他的心意可耻,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心里犯起了嘀咕。 刚刚她那一瞬间的置气,果然只是他的错觉? -- 秦陌原以为得到四哥的认可与称赞,他会有满心满腔的欢喜。 他的确是欢喜的,可是勾起唇角的刹那,心里却有一瞬的怅然若失。 福禧宫侧殿内,梨花木太师椅前。 少年呆呆望着卢尧辰品尝点心的动作,盯着他温润和颜的神色,不由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 为什么好像没有看崔兰殊吃的时候,感觉那么开心? 秦陌抬起拇指,抵于唇边,思忖间,一不留神,崔兰殊前几天那张吃得皱巴巴的小脸,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明明忍无可忍,却为了照顾他的颜面,勉力撑着笑颜。 少年忍不住嗤了一声,那似是暗含了几分兴味的笑意,倒叫甚少见他分神的卢尧辰,不由好奇起来:“子彦笑什么?” 秦陌只摇了摇头,看着卢尧辰又拿起了一枚点心。 四哥吃的,已经是他拿的出手的东西。 如果让四哥来尝他最初做的那些玩意,他会像崔兰殊一样容忍他吗? 这个念头一出,秦陌自个儿便连忙在心里打断。 在卢尧辰面前,少年连这份点心是自己做的都说不出口。 就像是报恩还同恩人炫耀似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更别提要求卢尧辰接受他拿不出手的那些点心了。 他丢不起这个人。 可为什么他在崔兰殊面前却敢肆无忌惮,即使让她看到他差劲的样子,他也不觉得丢人呢? 少年愣怔了会,心口猛地一跳,唇角趋渐僵在了原处,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之中。 恰在这时,卢尧辰聊起御花园的桃花开了,诚邀他一同去后院赏春花。 秦陌蓦然想起崔兰殊为他出门寻的借口,也是赏花。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8节 刚才一入宫,穿过二宫门,她就松开了他的手,独个朝着御花园去了。 第035章 第 35 章 兰殊很识相地不去打扰他俩。 与其去看他俩眉来眼去, 真不如到花园里晒太阳。 御花园内,满园子春意盎然,繁花叠影。 兰殊坐在池边, 头顶暖光,面前一脉碧水。她静静望着光影斑斓的湖泊,享受着阵阵清风。 日头渐渐往上, 金光洒向了河堤两岸。 兰殊眯缝着眼, 用手在眉间搭了个檐, 眺了眼蔚蓝的天边。 少女一身素色,唯双靥晒得微微浮红,彷佛是周边的桃杏见之貌美,不由亲吻了她的脸庞,在她脸上留下了动人的春.色。 兰殊享受着眼前的静谧与祥和,忽而,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凌厉的鹤唳。 兰殊蓦然回过首,循着声音, 站起了身。 她一路分花拂柳,竟在湖畔另一边的垂柳下, 发现了一只仙鹤。 那仙鹤看见她, 轻张了一下翅膀, 向后连退了两步, 似是有些畏惧,但却没能及时飞逃。 它被人拴在了树下,脚上锁了一条牢牢的铁链。 兰殊并不喜欢有喙的生物。可一回想到少年念的画本子, 最后那一幕, 公主变回了仙鹤飞向天际,化作了一片云彩, 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兰殊心里一酸,又有点想对它们改观。 树荫遮蔽,兰殊静静伫立在了树后观望,望向它一双清灵的眼眸。眼前的仙鹤,与那画本子上最后的公主真身,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兰殊企图去发现它们除了喙丑之外的美,缓缓往前迈出一步,微微躬下身。 恰在这时,旁边来了一位小黄门,端着一盆茉莉花从她身旁经过,好心提醒道:“小娘子请不要靠太近,那鹤儿最近脾性不太好,会啄人。” 那小黄门并不识她,看她穿着,似是一位官眷,见她循来的目光暗含疑惑,他温言解释道:“这是太妃娘娘眷养的仙鹤,本是特意养来跳舞观赏的,此前一直跳得好好的,最近不知怎么,这鹤儿却发了脾性,怎么也不愿意跳了。太妃生了气,就让人把它拴在这儿饿着。” 话音一圃,那小黄门抱着花盆的手有些乏累,往上掂了掂,心想着差事没完,便同兰殊欠身告退。 临走前,他不忘回头再度温言告诫:“小娘子莫要靠太近,当心它伤到你。” 兰殊敛衽致谢。 小黄门走后,她又悄悄往前走了几步。 那仙鹤见她走进,伸展了臂膀扑腾,铁链发出铖铖的声响。 兰殊才发现它的脚已经被那铁链磨出了一圈红痕,鲜血淋漓,刺目的很。 见它怕得不行,兰殊也不想引它惊慌,便退回到了树后,在它看不见的视角中,偷偷观望着它。 仙鹤没有发现兰殊的存在,回颈梳理起周身的羽毛。 它的羽毛洁白无暇,不由令少女觉得,只要不看嘴,它还是挺漂亮的。 她不该一棍子打死所有有喙的。 兰殊在心里劝服了自己,转眼,只见河岸另一侧,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提着一个小桶,左顾右盼,偷偷走了过来。 那小宫女没发现她的存在,一靠近,先用细白的手掌悬在半空,慢慢蹲了下来,安抚着仙鹤,尽量不让它觉得她高大可怖。 仙鹤收了羽翼,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站在原地亲切地将她望着。 兰殊见她桶里放着的都是仙鹤爱吃的小虾米,应不是第一天来投喂它。 小宫女偷偷喂饱了仙鹤,便抱膝蹲在草丛里,与它平视了会。 她伸手轻轻探向了那仙鹤的额头,仙鹤原是偏头躲了下,望着她怜悯的目光,又微微朝她垂下首。 只见小宫女摸了摸它的头,盯着它脚上的铁链,眼底闪过了延绵的心疼。 她似是熬过了好几天的犹豫,沉吟了良久,“不想跳,那我们就不跳了,好吗?” 话音甫落,兰殊微微睁大了双眸,只见小宫女怜悯的目光一变,警惕地抬起首,四顾张望了番,而后,从怀里偷偷摸出了一把钥匙,细白的双手,伸向了仙鹤脚下的链锁。 嗒的一声轻响,那扣环从仙鹤的脚上解了下来。 仙鹤先是难以置信地跳了两下,发现再无枷锁束缚,它猛地扑腾了下翅羽,仰天长啸了声,冲天而起,在小宫女头顶恋恋不舍地盘桓了片刻后,飞向了高墙之外。 小宫女抬头瞭望它自由翱翔的身影,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笑意。 身后却来了一阵气势汹涌的脚步声。 兰殊转过眸,只见一位紫袍老公公迈着小碎步,领着一群宦官朝着这厢赶了过来。 他愁容满面地望向逃往天际的仙鹤,跳脚嚷道:“还不快想法子把它追回来啊!” 小宫女似未料到人来得这么快,花容失色,连忙躬下了身子,借着绿茵的遮挡,蹑手蹑脚,悄悄窜进了灌木丛中。 她自是盼着把自个揉入空气里的,不料踩断了一根小小的枯枝。 老公公循声望了过去,双眸凛凛,一下怀疑是有人蓄意放走了仙鹤,迈着橐橐的脚步声,靠近灌木丛。 小宫女彻底慌了神,捂着嘴不敢出声,蓦然回想起上回有位宫女姐姐不小心打碎了太妃的琉璃盏,转而遭到了杖毙的画面...... 老公公已然近身不过咫尺,伸手就要拨开灌木丛。 恰在这时,树荫后忽而窜出了另一道纤细的素白身影,头也不回地逃进了旁边的桃树林中。 老公公原地跺了跺脚,尖声细气,冲着身后的宦官们道:“都愣着干什么,快追呀!” 乌泱泱一群宦使转而被引起了注意力,朝着桃树林追了过去。 兰殊提着裙摆,踩着珍珠面儿鞋,在御花园里狂奔。 她回头探了眼身后密密麻麻的追兵,转首,便走进了一处假山的死胡同。 再转眼,追兵转瞬即至。 兰殊停住了步伐,深吸了口气,正打算回过身子,自投罗网。 忽而来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挡在了她眼前。 那熟悉的玄色圆袍,衣襟上浮着波光流转的青竹暗纹,正是少年出门时穿的样式。 兰殊抬起螓首,还未开口,秦陌伸手捂住了她的樱唇,将她往边上一拽,藏在了一块假山后,抵在自己怀里,圈了几分。 这姿势,实在有点不忍直视,像两人在后山偷情。 追击的脚步声愈趋愈近。 就在那群宦官犹疑地上前,即将看清山后那两道交叠的身影之际,少年捧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埋在了胸前,于假山后,朝外探出了半张冷冰冰的脸。 他冲着那一众黑压压追过来的宦官,凛凛剜了一眼,眼底尽显打搅了他大好兴致的恼意。 章肃长公主垂帘听政,整个皇宫,谁人不识世子爷秦陌? 宦使只恨自个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哪儿敢去看他怀里藏着的是谁,“......冒、冒犯世子爷了,小的们这就离去!” -- 半个时辰前。 河岸柳堤旁,桃枝叠影。 卢尧辰伸手探了探今年的桃花,凝望着满树的芬芳,露出了欣喜的笑意。 转而,卢尧辰想起了去年的红蒂雪梅,同秦陌笑了笑道:“去年宫宴一别,你便出差去了。一直也没机会再续,我都还没问过你,我种的红梅,弟妹可喜欢?” 秦陌怔了怔。 他当时根本就没给崔兰殊,那一束红梅拿回家,他直接就让管家放在了自己的屋里。 秦陌面不改色夸赞道:“四哥花种的这么好,谁会不喜欢?” “那可不一定。”卢尧辰笑了笑,看向那一片桃花林,“崔二妹妹养花的本领,要比我强。” 秦陌听了他口中这一句亲昵的“二妹妹”,忍不住问道:“四哥认识崔兰殊很久了?” 他以前都没听卢尧辰说过,还是上回崔兰殊说她识得卢四哥哥比他早。 卢尧辰反而觉得他这句话问的纳罕,温言道:“卢崔皆属于五姓七望,世交家族,往来甚密,她自小与我家的小暮妹妹要好,我自然认识的。” 要怪也只能怪秦陌自个从来都不关注长安城的名媛贵女,谁是谁他都认不全,哪有心思去记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又认识谁呢。 秦陌又问道:“那四哥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音一坠儿地,少年自个眼底先闪过了一丝诧异。 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同四哥打听她? 卢尧辰看了他一眼,和颜道:“在外人眼里,二妹妹向来风评极佳的。” 秦陌道:“那在你眼里呢?” 卢尧辰不知想起什么,无奈叹笑了声:“其实,很调皮......但确实招人喜欢的很。光是我们卢家就不知有多少儿郎意欲在她及笄之日上门提亲,长公主寻上门前,崔家还一直有意同薛家结亲来着。” “薛家?” 卢尧辰仰头望向了树上的桃花,闲聊道:“嗯。薛家大公子长昭与崔二妹妹曾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性格也很投契,我之前一直都以为他俩会是一对呢。” 秦陌默然没有说话。 卢尧辰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笑了笑道:“你该不会为了这些陈年往事掐醋吧?” 少年矢口否认:“我没有。” 崔兰殊喜欢谁,关他什么事呢。 秦陌的唇角抿直,话语中充斥着无关紧要,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心,已经有了微微的皱起。 崔兰殊对着薛长昭毫无顾忌的笑容,不经意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卢尧辰不动声色端详着少年口是心非的稚气模样,不由笑开了怀,又道:“难得今年的桃花开得这么好,不如再采些桃枝回去送给弟妹吧?” 卢尧辰说着便上前,上下打量了会,挑了几枝开的最好的。他身形不算高,采撷最上头那枝时,迫不得已垫了下脚,一下没站稳,往后趔趄了一下。 秦陌及时扶住了他。 卢尧辰含笑致谢,秦陌帮着他把桃花摘了下来。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49节 卢尧辰寻来细藤,捆成一块打了个结,扎成了齐整的一束,让他带回去。 秦陌接过的时候,手指间无意中还碰到过卢尧辰的手,只是这一切动作,自然到行云流水,少年根本就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直到来了位宦官,临时将卢尧辰招去太妃宫里说话,卢尧辰让秦陌在这暂且等他一下。 少年信步闲走到了河堤旁,远远看到了树后的崔兰殊与河边的小宫女。 他用手抬住头顶飘下的柳枝,隐在树下,将小宫女放走仙鹤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仙鹤跃然而起,飞向了遥远的天际。 而就在老公公即将抓获小宫女的那瞬间,崔兰殊忽而从树下现出身,及时引走了他们。 -- 宦官们纷纷退避而去。 兰殊轻轻抬手抵在他胸前,不失礼数推开了他,扶了下头顶的簪花,略有心虚地笑了笑,“世子爷挺会学以致用的。” 他这招,可不就是她在南疆城墙下使过的那招。 秦陌假装路过般问道:“又惹事了?” “什么叫又......”兰殊张口就想辩驳,下一瞬,蓦然想起他逮到过她找赵桓晋,逮到过她写过功德簿诅咒他,小嘴硬到一半,彻底熄了声,“没、没有......” “没有怎么会被追?” 兰殊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解释不清,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只道:“我原也没想逃。” “没想逃?你想替那个小宫人顶罪?”秦陌凝向了她。 兰殊顿似怔住,望着秦陌一双清明的深邃眸眼,了然他早已经洞察了事情的全貌。 兰殊只好诚恳道:“也不算顶罪,是我看到了她放走仙鹤,却没有阻扰,真要说,我也算帮凶?” 秦陌倒是笑了,“你还挺会给自己揽罪名?” “......也不是揽罪名,只是如果拿着那把钥匙的是我,或许,我也会像她这么做。”兰殊一回想起那仙鹤鲜血淋漓的脚根,都难免生出恻隐之心,何况是一直都在投喂它的人。 兰殊续解释道:“那小宫人年纪还小,只是一时的善意与不忍。但凡她是个公主,或是谁家的小千金,我都不担心......太妃娘娘治宫甚严,断不会轻易放过犯错的下人。我再不济,好歹是你的世子妃,抓我回去,太妃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太为难我的。但她就不一定了。” 秦陌这会倒没有否认她的观点,只默然了片刻,端望向她,“敢情,我刚刚不该挡住你?” 兰殊顿了顿,望着少年眉宇间盘桓的倨傲,不由心里一咯噔,这糟心的人儿啊,想要她道谢就直接说嘛。 兰殊即刻扫了扫袖口,立于假山前,慎重地同他敛衽行礼。 秦陌却又偏偏侧过了身子,避而未受。 如果在少女的逻辑中,纵容放走仙鹤属于共犯,那他也纵容了,他也是共犯。 明明不喜自己的袒护是一厢情愿,又不受她的拜,兰殊是真搞不懂他什么态度了。 秦陌低头沉思了会,只道:“我记得家中库房里,是不是有一副《雪梅瑞鹤图》?” 兰殊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家珍来,如实道:“有的。就放在库房右边的高柜里。” “拿去送给太妃吧,她老人家信佛,定然会喜欢的。”秦陌道。 兰殊呆了呆,那画可是前朝高僧玄清大师的绝笔,无价之宝,再多金银也求不来的! 兰殊连忙摆手道:“我自会去同太妃赔礼,顶多被斥责几句,我脸皮厚,没什么大事的,世子爷不必破费。” 秦陌看了她一眼,“一幅画而已,救一条鹤命一条人命,哪里破费?” 况且,本不是她的错,也不该遭到斥责。 兰殊又呆了呆,这会,倒是真心实意地揖了他一下。 秦陌蓦然受了她一礼,蹙了会眉,凝着她唇角那一抹生动的笑意,不知怎得,也不由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似是讥,又似是真的在笑。 而一个好看的男子,尤其是秦陌这类素日欠收拾的好看男子,真笑起来,那副皮囊,就会变成世间女子最是贯爱的模样。 仿若冰雪初融,令人忍不住神往,去挖掘更深更美的春意,促就一道温柔的陷阱,极具欺骗性。 想到上一世,自己就是被他这副令人又爱又恨的模样骗了个团团转。 兰殊垂下眼帘,避过了他恍人的笑纹,询问道:“那我先回去取画?” 秦陌点了点头,只见少女错过他的身旁离去,从始至终,没再抬头看他一眼。 少年心里不由生出一点纳闷,转眼,崔兰殊的步子急促,不慎踩空了假山石旁的一个阶梯,一个趔趄,差点朝前摔了过去。 秦陌一个阔步,及时扶住了她,却在掺住她双臂的刹那,蓦然睁大了眼。 这一年下来,少年几乎已经习惯无意间挨近她时的砰然心跳——男人的劣根性,靠近女子娇躯的正常欲望罢了。 秦陌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他刚刚也这么扶了卢尧辰一下。 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为什么当时,他却没有任何心口急促的感觉呢。 少年心底闪过了一丝迷茫,俯首凝视着兰殊仰起来的星眸,脑海里不自觉闪过她在他身下媚眼如丝的样子,心口猝然跳得更紧。 然没等他把她如烫手山芋般丢出去,崔兰殊着急忙慌地一挣,先离开了他的怀抱。 只见她突然十分见外地向他敛衽行礼,明明是同他说话,目光却瞬向了他身后的来人。 兰殊澄清解释道:“刚刚差点儿就摔了一跤,还好世子爷及时扶了我一下。” 继而,她主动越过他,走上前,含笑同卢尧辰打起招呼。 秦陌回过头,望着她谨小慎微的芙蕖小脸,不由愣了会神。 卢尧辰并没有察觉出哪儿不对,只是温和地看了看他俩,似在欣赏花季里的少男少女,目光掠过秦陌空荡荡的手心,好心提醒道:“子彦,你摘的桃花呢?不是要送给弟妹的吗?” 秦陌勾回了心神,沉吟片刻,他默默从假山旁边的石墩上,将桃花枝拿了出来。 刚刚忙着掩护她,直接把花丢旁边了。 见少年将花枝紧紧抓在手里,看着少女一动不动,卢尧辰笑吟吟上前,拉着他的手,怂恿着他,把桃花递给了兰殊。 卢尧辰一副殷切和善的奶母子嘴脸,只以为秦陌是年纪小脸皮薄,玩笑般埋汰道:“瞧把你害羞的。” 兰殊可没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儿害羞。 这是何等的不、情、不、愿。 估摸他是想摘来送给卢尧辰的吧。 是她打扰他们约会了? 兰殊捧着那把花,别过身,懊恼地揉了揉额间。 -- 马车辘辘驶出了宫门。 兰殊小心翼翼举着桃花枝,瞟了眼旁侧闭目养神的少年,温言道:“待会回了家,我找个花瓶把它们安置好后,就给您屋里送去?” 她从来没觉得这花是她的。 只觉得他俩难得的约会,被她搅黄了...... 她是秦陌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卢尧辰自然不会当着她的面同他过从甚密。 送他俩出宫的这一段路,卢四郎一直都是谦虚让位,叫她并肩同他走一处的。 兰殊当时压根没敢看旁边少年的脸色。 只觉得天塌了也不过如此。 马车内,秦陌听着她小心翼翼的示好,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兰殊有些犯怵,为了不让他过多地苛责她,殷切关心道:“点心你给卢四哥哥尝过了吗?他怎么说?” 秦陌沉吟了片刻,如实相告:“他说好吃。” “那不是很好嘛......” 兰殊眸眼清澈,盈盈笑了起来,话音还没坠地,望着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一时间又讷了声。 哎,到底是记恨上她打扰他们了。 秦陌一言不发,意味不明将她紧紧盯着了许久,忽而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兰殊愣怔了会。 “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要谢你。”秦陌道。 所以就想给她报酬? 想把他们之间的账,明码标价算清? 秦陌一时间自个都没回味出自己这么做的动机,后来想了许久,感觉自己可能就是不想同她有过深的羁绊吧。 总觉得再靠近下去,事态的发展,会不如他所料一般。 兰殊望着他那双深邃冷淡的凤眸,蓦然回想起上一世,他出征的那段日子。 当时前线传来了他的死讯,府中白幔高挂数日不落,她却还是不信,宁愿做一辈子寡妇,也要留下来等他。 后来,他当真安然无恙回来,还对她好了很多。 她原以为是她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想来,只是他的报答吧。 就像今天这样。 他本就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方才假山下的袒护,应也是对于她这几天倾力相助的感恩。 兰殊在心底叹笑了声。 看向他。 她其实有很多很多想要的东西。 只是,现在他俩都还处于相互试探的状态,他还不够信任她,她还不适合提。 兰殊摆了摆手,笑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 待车夫勒紧马缰,车帘掀起,少男少女并肩回到了东宫。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0节 一路过来,各怀心事,并无交谈。 转过长廊,两人本该分道扬镳,却一同停下了脚步。 四目交汇,他们再度朝着前方眺望,远远只见水榭边上的空旷处,昌宁小公主身穿着雪白舞裳,长袖轻飘,犹如那烟柳下高贵的仙鹤,紧跟着教坊司行首灵动的舞姿,不停扭转着身形。 李乾坐在了水池边的美人靠上,面对昌宁如熊滚地的舞姿,他不可抑制地捏了捏眉心,转首,只见小夫妻俩怀着满目的好奇,悄然站到了他身后。 一舞毕,昌宁保持着最后飞向天际的姿势,金鸡独立,急急回首冲李乾问道:“怎么样?” 李乾微蹙着眉间,望着小丫头满含期待的双眸,痛心疾首道:“......不错。” 这么昧着良心的评价一出,秦陌不可置信地瞟了李乾一眼,讥诮道:“确实不错。多好的天赋才能跳得这么难看。” 昌宁狠狠瞪了他一眼。 兰殊温和问道:“公主怎么突然想学跳舞了?” 李乾替她回答:“她说她也想贺我登基。” 兰殊注意到了这个也字,默然片刻,“公主以前从来不同人比的?” 李乾见昌宁绞着袖口闷了声,也不拆她台,薄露笑意道:“前两天长乐公主生辰,她过去赴宴,永昌伯府的三姑娘刚好也在,还在席上为长乐献舞祝诞。也不知怎得,这小丫头看完后,回来就说想学跳舞了。” 秦陌不由失笑了声,双手交叠,“该不会是看人家多才多艺,自个整天到晚一身草药味,心里攀比了?” 昌宁忍不住冲上前揍了他一顿。 兰殊沉吟不语,默默想来,那永昌伯府的三姑娘,正是傅廉的表妹。 昌宁,应该是吃醋了。 原来,上一世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昌宁才在夜宴上献舞的吗? 兰殊不由回想起上一世的夜宴之上,昌宁公主一场胡旋舞款款而出,罗衣从风,飘逸俊丽,一时之间,不知迷倒了多少儿郎的心肠。 其中,便包括了高句丽的储君赭禾。 一舞过,赭禾当众提出想与大周联姻,求娶昌宁公主。 昌宁自此走向了和亲之路。 兰殊那时只以为昌宁是为了展示才艺,同人切磋,不巧被赭禾看上,孰不知...... 秦陌默默挨着她打,朝着昌宁续笑道:“看不出来你这么菩萨心肠,专门给别人当绿叶?” 兰殊实在一下没忍住,探出手肘推了推少年,用目光恳求他闭嘴。 做个人罢您。 兰殊并没有什么力气,拱人也不疼,可便只是手肘,隔着衣衫,一番触碰,少年心口又是一悸。 那砰然心动的声音太过清晰,秦陌眉宇不由蹙起,短促的沉默了会。 而就这么一小会,这么一小小的细节,成功被昌宁扑捉。 昌宁抚掌大喜道:“好啊好啊,终于有人能治你了!原来你会听嫂嫂的话!” 李乾的双眸跟着过了来。 秦陌面不改色道:“别误会。” 昌宁嘟起嘴来,“我误会什么了?刚刚明明就是嫂嫂拱了你,你就闭嘴了。” 他明明是心跳促了两拍,才沉默了的。 但这种理由少年不可能说得出口。 秦陌凉凉勾唇,指着水池道:“我只是怕你从这里跳下去。” 昌宁面容再度作了愠色,磨拳霍霍,李乾不得不站起身来,夹到他们中间,习以为常阻断了他们之间冒起的硝烟。 李乾看了昌宁一眼,转首,同秦陌肃然道:“正好我有事同你商议,到汇贤堂去吧。” 秦陌并不领情,反而眯缝了眼,睨向他,“你是不想看她跳了吧?” 李乾现在的神色,和崔兰殊前几天吃不下他做的点心准备跑路的样子,简直是如出一辙。 “怎么会?”李乾矢口否认,一壁拽着他的胳膊肘,一壁马不停蹄地溜了。 昌宁望着他俩逃之夭夭的背影,“......” 水榭边,只剩下兰殊。 迎上小公主弱小无助的视线,兰殊干干咳了声,轻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以示安抚。 望着她一身如鹤的羽衣霓裳,兰殊蓦然回想起了那河堤边被锁链铐住的美丽仙鹤。 如今钥匙已经握在了她的手上,她又当如何作为呢? 兰殊犹疑了会,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沉吟片刻,言语温柔:“我刚刚看了,公主在学软舞《绿腰》?其实好看的舞蹈不一定要柔的,近年兴起的健舞《胡旋》,柔中带刚,也很好看。” 第036章 第 36 章 暮色渐合, 兰殊回到了掬月堂。 银裳一见她走进院子,欢欣雀跃将拉她回了屋子,却说是:“您怎么这会才回来, 姑爷今儿个特地叫人给您送了盘点心过来呢!” “这都凉了,我去给您热热?” 兰殊盯着那盘缺了一个的熟悉糕点,愣怔了好一会, 拉住了银裳的手臂, “不必了。” “既然都已经凉了, 再拿回蒸笼里,也不会是之前的味道了。”兰殊温言道,神色间充满了抗拒,与一丝不为人知的恻然,“我不爱吃变了味的东西。” 她并不打算留下这份点心,但她从来也不是个浪费粮食的人。 话音一圃, 兰殊拿起那盘点心,思忖了许久, 灵光一闪,转身出了屋子。 少女走到了庭院的假山水池旁, 迎着缓缓升起的月色, 把它们一个个捏成了碎末, 投喂给了池中的锦鲤。 -- 阳春三月, 杨柳依依,花繁露蕊。 登基大典即将到来,三省六部忙到不分昼夜。 这一日, 秦陌终于从堆山码海的案牍中抬首, 得空从枢密院抽身,回家睡一次安稳觉。 月明星稀, 他纵马回家,直接抄近路从东宫的后门入府,刚转过长廊,却见一道俏丽的身影偷偷摸摸,着一袭素白襦裙,自拱门溜入后花园,一闪而过。 秦陌悚然了下,凝望着那道熟悉的倩影,眉稍微蹙。 他悄然跟在了她身后,只见她躬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躲在了水榭旁的灌木丛中。 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鸦羽的鬓发与月光相触,散发着幽蓝的光泽。 兰殊轻轻拨开了眼前的一片树叶,睁大着双眸,朝着湖边空旷的凉亭处看去。 她正探头探脑,肩膀后忽而搭来了一只手,轻轻拍了她一下。 兰殊猛地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可恶的俊脸。 看清来人,女儿家一把将他拽了下来,食指抵唇,先嘘了一声。 少年高束的马尾,因她的生拉硬拽,在微风中摇曳了片刻,他眼中透着困惑,压低了嗓音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兰殊掀开了树叶,示意他张目看去—— 湖中心,有一名少女身着羽衣,腰间的环佩轻响,正在翩翩起舞。 两个月不见,昌宁的舞姿竟精进至此,俨然出类拔萃起来。 秦陌目有惊色,蹙着眉宇,看了好一会。 兰殊满意地欣赏着他几近怔忪的神情,直到他转过头问:“你躲这就是为了看她跳舞?” 兰殊道:“我教了她一个月,当然想知道成果。” 秦陌不解道:“为什么要在这偷看?” 兰殊微微笑了笑,“因为她不是跳给我们看的。” 秦陌循着她的手指双目瞬去,凉亭的梁柱边,还站着一个人。 傅廉呆呆立于夜色中,一双眼眸含着潺潺的水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昌宁。 上一世,昌宁学会了胡旋舞,误惹赭禾倾心。 而后昌宁远嫁高句丽,不仅令两国结盟交好,还给高句丽带去了中原发达的医术。 可惜后来赭禾登基,见利忘义,竟违背盟约,与突厥里应外合。 两国交战之际,秦陌挂帅出征,却突遭腹背受敌,九死一生。 歼灭突厥大军后,秦陌怒而斩杀高句丽叛臣,围其都城,要求赭禾下位投降。 兵临城下,高句丽却以昌宁的性命相挟。 大雪纷飞夜,傅廉在帅帐外长跪不起,乞求秦陌不要下令攻城。 那一仗,是杀伐果断的秦大帅,打得最为犹豫的一场仗。 二十万大军围城,一直按兵不动。 而就在大周大军险些被拖到弹尽弓绝的时候,昌宁竟逃出了高句丽的软禁,直接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高句丽再无掣肘大周军队的筹码,秦陌一举攻破了高句丽,将其划为了大周国土版图之中。 那场大捷,大周迎来了太平盛世。 元成帝追封胞妹昌宁公主为镇国贤懿大公主,厚葬大周皇陵。 史书千载将镇国贤懿大公主记录在册。 世间却再无那样一个在雪地里无忧无虑打滚的小女孩。 兰殊这回主动提出让昌宁学胡旋舞,并非期盼她远嫁。 如果昌宁迟早都会发现自己更适合跳健舞,那不如让她早些告诉她,让她来教昌宁早些学会,早一些,跳给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看。 不要再去登台献艺,惹不该倾心的人倾心。 傅廉这阵子听闻昌宁一直都在练舞,却躲着不肯让他瞧。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1节 他原还以为她学成了只三脚猫,才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露怯。 却不想,会是这番模样。 这向来直来直往的小丫头,竟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惊艳别人了。 傅廉摸了摸鼻尖,有点想笑,眼波勾向她细柳般的腰身,又有点赧然。 敏健的舞步如莲花旋过,昌宁停到了他面前,笑吟吟摊开了羽衣道:“怎么样,好看吗?” 傅廉酒窝深陷,唔了一声,“好看。” 昌宁得了他的肯定,眼角的笑意更深,原地转了个圈,直言续问道:“能比得过永昌伯府的三姑娘吗?” 傅廉疑惑道:“为何要同她比?” “你不是要和她在夜宴上献舞吗?”昌宁下意识道,话音一圃,少女的脸颊发红,连忙干咳了声,“虽然我是为了给哥哥庆贺,但也怕和她的差距太大,丢了皇室的脸......” 傅廉眉头紧蹙,“谁说我要同她一起献舞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陪她练习吗?”昌宁问道。 傅廉徐徐解释道:“我只是应了姑母的委托替她奏乐,大表哥会与她同台。三妹妹年纪不小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议亲对象,姑母也是替她着急,就想借这个机会,让更多才俊看到她。” 昌宁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而无声笑了起来。 小姑娘直直笑弯了腰,甚至捂住了小腹,搞得傅廉以为她不舒服,走前过来探看,只见她抬起头,双眸如星,眼底全是喜色。 昌宁笑道:“那我在宫宴上跳这个,应该不会丢我们大周的脸吧?” 傅廉唇角的酒窝趋渐隐匿,微微抿直了双唇。 “一定要去跳吗?”傅廉问道。 昌宁疑窦地抬起头,迎上他直勾勾的视线,心头却骤然紧缩,只听傅廉干咳了声,续问道:“可不可以不去?” “为什么?”昌宁问道。 傅廉短促的沉默,温雅地笑了笑道:“不知道,就是不想你去。” 昌宁双靥如胭脂扫过,垂下眼睫,撅嘴嘟囔道:“你刚刚不是还说好看的吗,怎么又不想我跳了,难不成你是为了安慰我才夸我的?” 傅廉摸了摸鼻尖,似笑非笑道:“就是太好看了,才不想给别人看。” 话音一圃,少年负手而立,有些不太自在的局促,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昌宁一下脸红得更甚,几乎有些不敢正视他,绞了绞手上的袖口,觑他一眼,双眸宛若被灼了一下,赧然着,转身便要逃跑。 月色溶溶,月光如银纱般罩在了水边的凉亭上,只见一身羽衣的少女,面色绯红地跑出了凉亭,却在下台阶时,不慎绊了一跤。 紧随在她身后的少年,长臂一揽,及时搂住了她。 夜色撩人,四目交汇,他们彼此的手都在颤颤发抖,却没有松开对方。 就在少年低头,轻轻浅浅地,唇边几乎要触到女孩脸颊红润的肌肤...... 突然听到了灌木丛中,冒出来一些动静。 正是看到紧要关头,湖里竟然竟然,跳出来一只青蛙! 兰殊张皇失措地惊呼了一声,再抬眼,昌宁与傅廉的目光,已经警觉地朝她这厢投了过来。 秦陌一时无语,拉起兰殊,连忙逃离而去。 昌宁与傅廉回过头,彼此再望,皆羞红了脸。 傅廉不好意思再吻她,便用鼻尖贴了贴她的鼻尖,认真道:“待今年秋日,你过完及笄生辰,我便与太子殿下提亲。” “到时候,公主可要记得帮微臣说说好话。” -- “完了完了,您说他俩被我这么一打断,是不是就亲不上了?” 回去的一路上,兰殊都在扼腕捂心,懊悔不已。 秦陌简直不知道她的关注点应该在哪,一时也说不出她这话的错处,睨了她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他笑她偷看,也笑自己居然陪她看完了全程。 可待到入夜,秦陌却笑不出了。 第二日清晨,秦陌掐了掐喉根,回想起昨夜的梦,整个人简直要恼羞成怒。 他在梦里,再度看见了一位女儿家跳舞。 那舞姿摇曳生辉,飘逸美妙,回过眸来,却不是小丫头昌宁,而是她。 屋内,烛影摇红,她旋着圈,顺势倚到了他肩头。 她从身后牢牢勾着他的脖子,埋汰着同他说自己其实很擅长跳舞,崔府先前还准备让她在宫宴上露面献艺,大放光彩,可惜一及笄,就被他娶走了。 女儿家努嘴道:“成婚太早,都没有机会一舞倾城。” 男人把玩酒盏的动作一停,眸色微沉,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一拽,抱入怀中,抬起她的下颌,“现在给我一个人跳不好吗?” 她倚着他的心口,清眸不染半点尘埃,笑得就像话本里的狐仙,美得勾魂摄魄,“不好。” 他将她抱上了榻,撕碎了她的羽衣霓裳...... -- 远山之上,寒意未尽。 常年积雪延绵的山丘,却已经迫不及待地生出一片青涩的绿意,生机盎然,宣告着一个新的朝代来临。 鞭声骤响。 隆庆二十八年农历三月初六,太子李乾登基,改年号为元成。 一大清早,祭祀完天地宗社,李乾身着衮服坐于蓬莱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贺拜见。 高句丽来使于当日最后入殿,李乾坐于高台之上,先接受了高句丽储君赭禾的俯首礼,而后亲自走下玉阶,伸手将他托起。 两国领袖样貌都甚是年轻,相视一笑,李乾主动抬手引他入太和殿参席。 朝臣均随步于后,李乾同赭禾并肩走在长廊前头,寒暄了一阵,他的目光不由朝着赭禾身旁的女郎看了去。 那女郎身形高挑,眉宇深邃,明艳如一把盛开的谷鸢尾,随同于赭禾身边,不发一言,却呈现出一股不卑不亢的气韵。 “这是阿姐乌罗。”赭禾话音一圃,李乾旁边的译官紧接着翻译道。 李乾不由又着意看了她一眼。 国朝新帝登基大典隆重庄严,大周的皇廷殿前,放眼望去,乌泱泱一片都是男子。 连章肃长公主都没能露脸,蓦然闯入了一张女儿面,免不了显眼夺目。 不知道的,还以为高句丽来使从未打听过大周朝堂正宴男子为尊的礼仪,随意带女子入席。 可正是知晓大周的传统,乌罗岚才默然选择退到了赭禾身后,给足了储君的颜面。 现在的高句丽,乌罗岚其实要比赭禾,更受到高句丽大王的器重,握有更多的实权。 乌罗岚乃是高句丽大王的孙女,赭禾堂姐,也是突厥上一任大可汗的外孙。 突厥在北方的声势虽盛,组织却不甚坚凝,部落分散,分为大小可汗。 大可汗统领整个突厥,可他的儿子均在战场上陨落,只能将王位交给其中一名小可汗继承。 乌罗岚是大可汗最疼爱的女儿生的孩子,自小在跟在他身边长大,与逻逻小可汗青梅竹马。 大可汗将她指给了逻逻做未婚妻,有意将皇位传给逻逻。 可就在五年前,突厥内部生乱,逻逻争夺王位失败,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颉利禄为了上位,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乌罗岚悲痛欲绝,为了庇护剩余的族人,不得不联合旧部奋起反抗,只身带领他们逃离了北部,于东边比邻高句丽的草原边境自立门户。 而后高句丽奸臣当道,谋逆叛乱,赭禾年幼势弱,险些命丧虎口。乌罗岚为护祖父,临危救驾,率领部落军队杀入高句丽,清君侧,平定朝堂。 当时高句丽大王已年老体衰,无力持政,是乌罗岚力挽狂澜,重振朝堂。现儿不论是追随她的草原遗部,还是高句丽的老臣,都对乌罗岚心悦诚服。 但她却并无丝毫身陷权欲的困惑,面容淡然,来使大周,也只隐于后侧,主动让未来国君赭禾出头。 李乾早已探听清楚了高句丽内部的局势,冲乌罗岚温雅一笑,同赭禾道:“令姊风仪绝然,不愧为巾帼豪杰。” 还未等赭禾身旁的译官翻译,乌罗岚轻笑了下,拱手道:“多谢圣人夸赞,您也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俊美。” 她张嘴直接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嗓音清越,不矜不骄。 李乾始料未及,不禁愣怔了下。 四目再汇,彼此心悦诚服地笑了开来。 -- 前廷盛宴开席,后廷亦是大批命妇汇聚一堂。 皇后未立,中宫尚且空悬。章肃长公主负责主持今日内廷的女眷席面,兰殊作为宝贝儿媳,自然要替婆婆分担劳苦,操持局面。 上一世,兰殊头一回操持那么大的宫廷盛宴,不由忙得有些头脚倒悬,手忙脚乱。 经过了一遭,这一世,则显得游刃有余起来。 一应安排妥当,兰殊早早歇了下来,也懒得应酬,独个躲到了后院的玉石桌前喝茶。 银裳给她端来了一盏枣片玫瑰煮水,说是御膳房那边想将此奉为席面的漱口水,特来询问一下长公主的意见。 章肃长公主比她还爱躲懒,一切交由她这个媳妇定夺。 兰殊浮了浮茶盖,闻了一下,花香扑鼻,尝一口,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我去同裴尚食说一声。”得了许可,银裳含笑退下。 兰殊见她趋渐远去,眯眼望了一会儿日头,捋了捋衣袖,从桌前站起了身,转首,朝着二宫门外的方向走了去。 兰殊蓦然记起来,这档口,太和殿内,两国勇士应是正在玩一种新兴的角斗游戏相扑。 上一世,一提起这游戏,女尊长们无不面红耳赤,劈头盖脸斥责非礼勿视,兰殊从来没有机会看过。 这一回,她一时没能按耐住两辈子的好奇心,悄然从禁中的女眷宴席上溜出,转圜至前廷宫殿的廊下,躲到了殿前的梁柱边。 李乾身着衮服御座于大殿之上,面容还是那般年轻,却丝毫不失帝王的威仪。 玉阶下左边第一列,正坐着高句丽未来的君王赭禾。 他旁侧还有一个空位,此时并没有人。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2节 满堂的君臣均将目光专注于大殿中间的空旷处。 兰殊双手趴在梁柱后,伸长了脖颈,打眼望去,大殿中间,两名勇士微微躬着身子,犹如两头争夺地盘的猛兽,正在赤着半身相搏。 两方的上半身躯均是孔武有力,搏斗僵持不下,汗水涔涔滑过铜色肌肤,形成一道道柱状的小溪。 兰殊倒没有将关注点放在此处,比他俩更好看的男人身躯,她也不是没见识过。 她更好奇大周的勇士是怎么赢的,毕竟高句丽的勇士,整整高了一个头。 兰殊观望得认真,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直到对方猛然朝她肩头一抓,兰殊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旋身格挡,两手相交,对方逼得她与其直接在梁柱后比划了下。 兰殊只有一点点防身术傍身,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那人也并非要来擒她,同她过了两招,便笑盈盈抓住了她细嫩的手腕,清越的女郎声起,“这是阿陌教你的?” 兰殊愣怔了下,只见来人身着异服,眉眼深邃明丽,正是乌罗岚。 兰殊犹疑地点了下头,乌罗岚泠泠笑道:“这是我小时候教他的。” 乌罗岚便是当年放秦陌逃跑的那位公主。 前两日,乌罗岚圃一入京,便收到了章肃长公主的邀帖,亲自向她表达了感恩之情。 离宫时,乌罗岚打马从皇城驰道而过,远远与秦府世子妃的轿辇擦肩。 车帘内,美人容姿倾城,过目难忘。 此时此刻,不过一眼,乌罗岚就认出了她。 上一世,兰殊并没有离开后.廷,乌罗岚列位前殿,没什么机会与她交谈。 这会竟在廊下撞见,见小姑娘躲在梁后窥探,乌罗岚忍不住埋汰笑道:“大周的规矩还真是奇怪,女人都在后院列席,只有男人坐在前廷,我一个女子夹在里面,反而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这也是为何她会出来透口气的原因。 兰殊张了张嘴,本想接话,不料下一瞬,秦陌听了守门侍卫密传他的世子妃在长廊上同人干架,不得不悄然退席,大步流星从大殿侧门迈了出来。 兰殊一见他出来,顿时失了声。 秦陌眉稍微蹙,身影一靠近,乌罗岚先对他笑了笑道:“这就是你的小萨仁啊?近看感觉更好看了。” 草原人习惯把男□□侣比作纳拉,即太阳,女□□侣喻为萨仁,即月亮。 秦陌顿了下,默然未语,微抿着薄唇,凛凛看了兰殊一眼。 乌罗岚见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挑眉入鬓,不敢苟同道:“小姑娘就是好奇过来看了下相扑,没什么大事吧,大不了我不说我见过她就是了?” 乌罗岚自是在为兰殊辩驳,兰殊当然承谢她的好意,却还是背过身子,捂了把脸。 兰殊确实是来看相扑的没错。 但乌罗岚就这么把她的来意揭了出去,兰殊连编一句“路过”或是“惦记世子爷有没有吃饱喝足”都不成了。 果不其然,待乌罗岚先行一步回到了宴席,秦陌站在廊下,眸眼沉沉,双手交叠地朝她问:“相扑好看吗?” 兰殊干咳了声,如实作答:“还不错。” 秦陌盯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眸,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她攀在梁前的画面,一双星眸映着两名男子的半截赤身,探着毛茸茸的脑袋,满脸兴致勃勃。 少年唇角莫名抽了一下,沉声讥诮道:“哪里不错了?” 兰殊听他语气不善,蓦然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瞧了片刻,又打量了一下他尚且青涩的少年身形,似是会晤了什么,露出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陌冷道:“你笑什么?” 兰殊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世子爷不必妄自菲薄,您现在还小,还有的是成长的空间。” 以后您的身材会比他们都要好的。 秦陌眉头的青筋登时跳得有些欢快,“你是在安慰我?” 兰殊抿去了笑意,不可理喻地看了他一眼,一双琉璃眸子的眼白微不可察地翻了下,将她心底的腹诽之词,尽数映现了出来。 不是吧你。 又没盯着你的男人看。 秦陌:“......” 少年忍无可忍,拽了一下她的耳朵。 -- 第二日,接见来使的席面,迁至了梨园球场,男女同席。 球场上,秦陌率领着大周球队,再次拔得头筹。 少年的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扬起月仗同对方示威。 那一群头戴黑色羽冠的高句丽球员,正对着他咬牙切齿。却不知被什么风景吸引了目光,一双双虎目瞪了他不过一瞬,目光越过他,望向了他后头的观赛台上。 一道极为俏丽的身影,恰在这时,握着一把双面芙蓉的纨扇,从他身后的高台上,款款路过,走向了章肃长公主的瑶席。 其间,她不经意朝着场上掠去一眼,那眉眼如画,只怕洛神在世,亦是不过如此。 高句丽这一趟来使随行的,除去乌罗岚与赭禾两位皇室,还有赭禾的小堂叔,高句丽最为风流倜傥的闲散小王爷琉璃王。 这会儿他正骑马列于高句丽球队的前方,手握着月仗,唇角衔着一丝赏心悦目的笑意,朝着高台遥遥一指,“那是何人?” 乌罗岚正好在他旁边,循着他的方向看去,薄露笑意道:“小舅可别再看了,那是阿陌的小萨仁。你再看,阿陌要是吃醋了,下一场可就更不给我们留情面了!” 琉璃王听到那倾城美人竟已为人妇,神色间明显闪过了一丝失望,沉吟片刻,唇角衔笑,同秦陌竖起了大拇指,用他蹩脚的中原话道:“恍若天人,世子爷当真是有福气。” 明明是一通夸赞,秦陌心里却有种怪异的感觉流淌而过。 转眸见球场上的儿郎都没了心思打球,纷纷朝着台上好奇地望了去,他亦回过首,朝着观赛台睨了一眼。 少年一直都知道,她的颜色极好。 此刻,却有点儿嫌弃她过于显眼。 怎么一个个的,都盯着她瞧? 第037章 第 37 章 正中央的瑶席之上, 昌宁远远望见秦陌的视线从台下掠了过来,欢欣鼓舞地伸手指道:“嫂嫂你看,表哥又看你了!” 昌宁至今还记得傅廉在大婚之夜说过的那场春猎宴的场景。 她从来没见过秦陌曾在这类宴席上仔细留意过哪个女孩儿, 今儿个算是大饱了眼福。 只是她这表哥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想看便看,为何还眉宇紧蹙, 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章肃长公主倚在御座上, 微微眯缝着眼, 观察到儿子的目光还真是落在了儿媳身上,不由展颜笑了笑,“这一上午不见他的视线离开过那颗球,你一来,他倒是舍得那副好胜心了。” 兰殊不以为意,低头仔细斟了杯茶, 目光平静淡然地朝着台下瞬去,略有打趣道:“这不是知道公主在台上看着呢, 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当然要出出风头, 博一博眼球了。” 她口中只说了“公主”, 却并未明说是“长公主”, 还是“小公主”。 昌宁见兰殊笑吟吟的眼波朝她身上意味不明地旋了下, 扭头正好看到了傅廉纵马驰过,四目交汇,小姑娘的脸蛋犹若被灼了一下, 瞬间红了起来。 章肃长公主接过兰殊递来的茶水, 见状,似是心神领会, 不由温和地笑了一声。 -- 再完胜了一场,秦陌下马离开。 傅廉纵马追了两步,冲着他疑惑道:“就下场了?后面还有好几局呢?” 秦陌回首睨了他一眼,“怎么,我不在你们赢不了?” 傅廉轻啧了声,心想,还真不好说。 秦陌径直朝着场外离去,内侍忙着将之前赢下的彩头尽数端了过来,由世子爷先行挑选。 秦陌扫了眼,目光在一副海棠钗环上停留了不过片刻,小厮元吉便主动上前,将那盛着钗环的紫檀匣子收下,剩下的统统留给了其他球员。 秦陌只是那一瞬间觉得这副钗环好看,脑海里闪过了一头鸦羽般的墨发,曾在月色下泛出幽蓝的光泽,可是鬓边的发饰并不多,仅几朵小花点缀,完全托不起那一副倾城绝色。 但当秦陌走上观赛台,前往章肃长公主的珠帘帷帐,迎面对上兰殊顺手替他打帘的如画眉眼。 少年心头砰然一跳,心底竟闪过一丝罕见的羞怯,忽而说不出,自己带回的这份彩头,原想送给谁。 昌宁小公主眼儿最尖,一下就注意到了元吉手上的紫檀匣子,抢过手来便打开一看,惊呼道:“好精致的一套首饰啊!这么好的彩头,怪不得那么多儿郎都争着下场!” 章肃长公主听了直笑,“也不单是为了彩头吧。” 十几岁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哪个不好争强斗胜,不爱表现呢。 兰殊回到了座位上,继续削着水果,视线探向了球场。 秦陌依礼在她身旁坐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兰殊握刃的手上。 兰殊似有所感,目光朝他过了来,见他盯着自己手上的香梨,少女十分大方道:“你要吗?” 秦陌微一摇头,却夺过了她手上的刀,心里忍不住冷嗤了声,拿着刀两只眼睛还敢四处乱瞟,她是真不怕剐到自己。 少年三下五除二削好了一个梨,给她丢了回去。 昌宁笑眯眯的,将紫檀匣子递到他眼前晃了晃,“表哥只拿了这么一副首饰,就敢到我们帐里来啊?这儿可有你的娘亲,媳妇,妹妹,你这是要送给谁啊?” 昌宁不愧是天天被秦陌拆台拆大的,逮到机会就礼尚往来。 这可心的孩子呦,真是道不错的送命题。 兰殊心里生出一丝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忍不住抬袖掩了掩唇角的笑纹,全然没有察觉秦陌目光朝她睨过了来,将她眼底闪过的一丝讥笑尽收眼底。 秦陌漫不经心道:“你们谁喜欢谁拿去。” 章肃长公主垂眸朝那匣子看了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和颜道:“这么年轻的款式,我是用不着了。” 昌宁捻起其中一只步摇,抚了抚那玲珑剔透的玛瑙坠,盯着它精雕细琢的华丽工艺,恋恋不舍地哀叹道:“我是喜欢的呢,可惜在某人眼里,我这个妹妹向来只有草药味,没有女人味,这么明丽的钗环,我定是撑不起来的。” 她叹息了声,将那步摇归置回了原处,就把紫檀匣子一股脑塞到了兰殊怀里,“偏心啊,真偏心!” 兰殊手上刚抓起一把瓜子,转眼,这烫手的山芋,就这么到了她手上。 兰殊握着看戏的瓜子:“......” 她,她不是凑数的吗? --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3节 日头逐渐上升,午膳时分临近。 秦陌身穿骑服,打球出了一身的汗,需回马车更换常服,才好参加待会的午宴。 他本没想要崔兰殊跟过来服侍的。 偏偏走时,秦陌正好看到琉璃王翻身下马,趋步走上观赛台,行走的路线,似是有意过来同章肃长公主问安。 少年两只脚本来都已经迈出帘外了,忽而回过身,反手一把抓住了兰殊的手臂,直接就把她顺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梨园的驰道上。 兰殊捧着那紫檀匣子,凝望着那上头宝石雕砌的海棠花半晌,蓦然记起卢尧辰十分喜欢花,素来也钟爱西府海棠。 兰殊鬓边不由涔出一层薄汗,沉吟了良久,随在秦陌后方,猛吸了口气,斟字酌句道:“虽说卢四哥哥也很喜欢海棠花......但这玩意,我也不好替您转送给他......”兰殊顶着头皮发麻,眼神闪烁了会,还是觉得必须把这个沉痛的事实告知他,“他会觉得我是个变态的!” 前方少年的身形忽而一顿。 兰殊一直恭谨跟在他身后,始料未及,险些撞了他一下。 兰殊抬起眼眸,只见少年回眸凛凛看了过来,薄唇微抿,“我说了要给他吗?” 她一个劲都在胡说些什么。 兰殊点了点匣子,不解道:“您不是想给他?那您是想给长公主的吗?只是没想到她没看上?” 兰殊从来就没想过这东西会是她的,抱着那匣子,就像偷了别人的东西般,浑身不自在。 只恨不得早些找到失主,快点脱手,生怕他误会她有心抢来。 她再也不会抢他给别人的任何东西。 偏偏少年默然了片刻,道:“你留着吧。” 话音一圃,秦陌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闻的赧然,干咳了声,转身继续朝前。 兰殊顿了顿,追在他身后,“这怎么好意思呢?” 她迫不及待奉劝道:“您若有其他想送的人,我可以帮您转交的。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好看的东西,没有人会不喜欢的——男子除外。” 她一番好心好意,秦陌却似是被她吵烦了,回头剜了她一眼道:“叫你留着就留着。” 兰殊望着他眼底的烦躁,上下唇瓣一阖,老老实实闭了嘴。 好好的怎么就气上了? 男人心,海底针。 兰殊左思右想,也没想通自己刚刚哪句话没顺到他的意,在心里叹了声息,开始往别的角度去揣测。 如果少年已经失了送人的心思,对于这笔可观的收入,她也是可以敲出一把好算盘的。 可当兰殊说出自己前阵子正好在东市谈拢了一位珠宝商贾,正想把南疆带回来的那些银玉首饰加两成卖出去,现儿再算上这副首饰,做工如此精致,至少能加到三成。 少女的纤纤玉手比划出了三根手指,刚抬上半空,兰殊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的精打细算,秦陌回身将她的手一握,直接把她按到了一旁的宫墙边上。 少年将她的手腕抵在了墙上,居高临下,望着她那双清灵澄澈的双眸,心里堵着一口气,登时上不去,下不来。 兰殊背靠着红墙,不解地仰首,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凌厉摄人的凤眸,就这么直勾勾地睥着她,咬牙切齿的。 就好像在说,我大发慈悲送给你的东西,你敢卖一个试试! 兰殊心里一咯噔。 四目交汇,兰殊望着他不带半丝温度的脸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少年郎,可能是觉得面子过不去了。 任谁送出去的东西,哪怕是随手的,也会希望被对方珍惜吧。 是她思虑不周了。 兰殊心里低嘶了声,有些懊悔,试探着圆场道:“您若是觉得不想卖,留着也挺好。其实我挺喜欢的,就是有些不好白拿您的东西......但要真的给我,我自是却之不恭的。” 少年的力气一向比较大,随便一握,都能给她的腕子捏出一圈红痕,兰殊有点吃痛,嘴上说着熨帖话,手间不自主轻挣了挣。 秦陌感觉到了她手腕上的挣扎,瞥见她手上泛出的红痕,双眸骤然被刺痛了下,神色动了动,就像勾回了心神般,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有做错什么吗? 秦陌松开了她,望着她澄澈无辜的双眸,抱着那紫檀匣子,就像抱了个烫手山芋般,心口莫名划过了一丝痛意,徒留下一片苍茫。 -- 朱轮马车前。 兰殊虽不知他为何非得拉她过来,但秦陌是绝对不可能让她伺候他更衣的。 兰殊乖乖把紫檀匣子放入车内,便自觉下了车,百无聊赖地待在车帘外等他。 少年的动作很快,不过一会,便掀了帘出来。 恰在这时,兰殊眼珠子瞎转,刚好看到驰道另一侧有一匹白马,拉着一辆油壁香车,缓缓朝着禁内驶去。 忽而来了一阵微风,车帘轻轻翻起,车内女郎容颜白皙清美,目光朝外掠过,温和淡然,一下惊艳了兰殊的双眼。 “那是......公孙女官?” 她虽开口发了问,心里却已然断定,那就是公孙霖,大周朝史上唯一的女官,也是名垂青史的第一女官。 只有她素爱以白马拉车。 也只有她,能有那般淡然从容的颜色。 大周的女儿无人不知晓公孙霖,她更是兰殊自小倾慕的榜样。 在兰殊小时候被迫当男儿养大的童年里,也曾幻想过像公孙霖那样,女扮男装杀入殿试,在一众男儿中脱颖而出,凭借才华青云直上,一路走到了帝王身边,封侯拜相。 秦陌见兰殊目露钦慕,告知她,公孙霖现儿是回京丁忧。 秦陌幼时受教于国朝大儒公孙先生,公孙霖是先生之女,作为他的同门大师姐,自小看着他长大。 她的情况,他自是清楚不过。 上一世,兰殊也曾在这段时日听闻公孙霖回京守孝,可惜一直没有机缘一见。 自先帝崩逝以后,公孙霖便急流勇退,自请离开了中枢。 于公孙霖而言,先帝是她的伯乐。 自古伯乐难有,没了先帝,她纵是才华盖世,在一众嗜权如命的男儿之间,也难再有用武之地。 不过她并不萎靡,离京之后,公孙霖立时加入了头批出洋越海的外贸商贾之中,带领着国朝的商队,以丝绸为引,在海外开疆扩土。 大周朝的经济得以在战乱后快速复苏,拉动江南织造产业的外贸商贾,功不可没。 公孙霖前半生的道是士,后半生的道是商,士农工商,一头一尾,天壤之别。她却不需身份转换,皆混得如鱼得水。 大抵在她心中,从头至尾的目标,都只是大周的复兴繁荣。 这等气度心胸,谁人闻之不动容,又不会感慨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公孙霖也成为了国朝第一位授旨亲封的女皇商,国朝因她的启蒙开拓,甚至还颁布了一道促进集市繁荣的新法,允女子从商。 现在长安的东西市得以百花齐放,繁华昌荣,这道法令功不可没。 上一世,兰殊将市井撰写的那些公孙娘传拜读过无数次,作为深闺妇人,她自愧不如,一壁期盼与公孙霖结交,一壁又唯恐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便是见了这位自小倾慕的对象,也不敢上前攀谈。 秦陌见女儿家清眸含满钦慕,忍不住又同她多说了几句师姐的近况。 公孙霖前段日子回京的消息一出来,京中的几大宰辅及高门世家听闻她这趟会留京三年,统统恨不能把院里的千金送进她家里,拜她为师,公孙家的门槛都快被这帮求学的小姑娘踩烂了。 兰殊听来羡慕得不行,无比遗憾自己竟这么早就成了婚,都没有机会去求学了。 兰殊望着那遥遥远去的白马香车,忍不住叹息道:“要是真能听她讲一讲课,定然能学到很多东西吧。” 秦陌看出了她目光中深深的艳羡。 嫁了人的姑娘,作为深闺妇人,大多需要执掌中馈,孝顺公婆,相夫教子,基本没有闲余做其他的事。 崔兰殊算得一手好账,掌中馈于她绰绰有余,不怎么花时间;婆婆,宫里有大把人帮她伺候,用不着她;相夫教子,他压根不需要。 秦陌从来没想过要约束她什么,见少女这么羡慕,不禁心想。 其实,她年纪还这么小,也不是不能送她去读书。 -- 午膳时分一过。秦陌再下场,两国队员一改上午的水火不容,打乱着分组,变成了队友合作起来。 乌罗岚与秦陌分作了同一组,几乎把场上杀了个片甲不留。 李乾坐在高台之上,见乌罗岚巾帼不让须眉,忍不住开口赞赏。 赭禾薄露笑意道:“阿姐自小擅骑射,性子刚毅果决,祖父常说我们底下几个孙儿,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她呢。” 章肃长公主坐在了李乾旁边,闻言笑道:“这样铿锵的姑娘,也不知以后哪个儿郎收得住了?” 赭禾叹息道:“自逻逻哥去世之后,阿姐便一门心思花在练武上。祖父自是想给阿姐在高句丽说门亲事的,可她却说,嫁人可以,但她一定要嫁给一个能帮她杀了颉利禄的勇士。说来惭愧,这话一出,我们高句丽那些王室儿郎,纷纷闻风生怯了。” 莫不说如今突厥势大,高句丽凭一己之力难以争锋,乌罗岚满腔报仇雪恨之心,又有几个男儿撑得住。 可乌罗岚明知前途艰险,经年不改初衷。 李乾望着场下那一道犹如鸢尾花的飒爽英姿,眼底不由浮出一抹钦佩之色。 章肃长公主温言笑道:“倒真是个情深意重的姑娘。” 长公主这么说着,着意看了眼赭禾颔首的神色,发现他眼底流过的并不是认同,而是一种莫名的烦躁。 这世上,大抵没有哪个君王,会希望被另一个人压在头上。 兰殊绕在长公主膝下就座,无声凝望着台下乌罗岚与秦陌正对碰月仗庆贺进球,心里忍不住想,若说要嫁能杀颉利禄之人,那乌罗岚就应该嫁给秦陌。 日后,秦陌会亲手砍下颉利禄的首级。 -- 待梨园的喧嚣声落下,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夜宴搬回了太和殿内,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笙歌热闹之中。 永昌伯府的三姑娘与家中兄长同台献舞,赢得了满堂的喝彩之声。 兰殊看得津津有味,咬了一口糕点,扭头见秦陌执杯独饮,一脸兴致缺缺。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4节 兰殊仰头瞭望向端华太妃的席面旁,不见卢尧辰的身影。 想来他是不见意中人,才感觉这宴席无趣? “其实卢四哥哥以前也会跳舞,我曾陪他跳过嫦娥奔月,他跳的可好了。可惜后来他身子骨越来越差,就很少出现在宴席上了。” 入席的名单是兰殊帮着章肃长公主排定的,她说这话,明显是在同他解释卢尧辰因病才没有参席,并非她没有邀请他。 “你陪他跳过舞?” 秦陌执杯的手一顿,脑海里闪过梦境里她那一抹惊鸿舞姿。 少年不由抬起首,正好看见席面中心伴舞的儿郎,反手环住了女郎的腰,下一个动作,又换成女郎,勾上了儿郎的脖颈。 她也曾这般勾过别人的脖子? 秦陌朝着台上扬了下颌,语气没有什么温度,“这些动作你们都做过?” 台上两人正拉手飞旋,环腰抱腿,所有的接触,都是为了舞姿的美感。 兰殊噎了一下,连忙伸出两指,合并指向梁檐:“......我对卢四哥哥绝无半分妄念。” 您可不要乱掐醋。 少年冷嗤了声,也不知有没有信她,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他面容发沉,低下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他今儿个一天情绪貌似都不太好,兰殊自觉多说多错,也不再主动出声。 丝竹声阵阵悦耳,遮挡了席面上大部分的窃窃私语,兰殊见他空了杯,主动提壶为他斟酒。 她一引臂,云锦广袖的袖口自然而然滑落到了手肘处,秦陌的目光凝在了她手腕那一圈钳痕上,不经意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声,“我也没有很用力吧。” 话音一圃,少年自己先愣了会,短促的沉默,他索性说开了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暴了你。” 兰殊将滑落的袖口拉回原位,遮挡住那状似惨烈的痕迹,解释道:“不怪世子爷,我自小肤质不好。” 肤质不好? 秦陌的视线落到了她莹润如玉的芙蓉面上,欺霜赛雪的肌肤,几乎是吹弹可破。 少年怔了会,不知想到什么,喉结微微一沉。他猛地垂下眼,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回去记得擦药。” 兰殊听话地点了点头,“嗯。” 又一杯酒下腹,秦陌略一张口,本还想问一问她上回化瘀的药膏用完了没有。 席上,丝竹声乍然停止,三姑娘与兄长头顶着薄汗,一同盈盈下跪,同君王叩拜谢恩。 李乾和颜夸赞,恩赏无数,临了不忘侧首,同守卫在他身侧的傅廉问道:“朕此前一直听闻是你在同三姑娘练习,怎得你没上去?” 傅廉躬身作揖,唇畔轻勾,唇角的酒窝深陷,“说来叫陛下见笑,臣其实只是个滥竽充数的,现有教坊乐工亲自在此给三妹妹配乐,臣自然就不用献丑了。” 趁这回话的间档,傅廉忍不住偷眼看了下李乾身旁的昌宁。 两人目光相触,昌宁的双眼宛若被灼了下,立即垂首,面色绯红起来。 傅廉见她红脸的模样娇憨可爱,亦有些赧然扫过脸庞,不由笑意更深。 却在这时,玉阶下的赭禾忽然也望了一眼昌宁,拱手向李乾问道:“本王此前一直听闻大周的嫡长公主也会登台演出,却不知为何等了这许久,不见台上俏影呢?” 李乾微微一笑,与昌宁对视了一眼,和颜道:“朕这妹妹素是调皮,说是要给朕跳舞祝贺,前些日子却不慎崴了脚,有心无了力,叫赭禾王见笑了。” 赭禾亦微笑着叹息,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本王原还想一睹公主风仪,好寻个由头表达倾慕之情。如今,只好就这么直接开口了。” 只见赭禾从列席上径直起身,走到席面中间,抱拳行礼,“赭禾倾慕昌宁公主已久,愿向大周俯首为臣,许增岁贡,只为与贵朝结姻亲之盟,求娶公主为妻!” 译官的话音一圃,兰殊吃着酥点,险些咬了下舌头。 兰殊猛地一抬头,只见昌宁杯中的酒盏掉落,第一眼,看向了陛下身边的傅廉。 -- 便是没有夜宴竞舞,争高斗艳一事,赭禾还是求娶了昌宁。 是她把政治想得太简单了。 竟以为只要昌宁不上台,不被赭禾看见,就能改变联姻的结局。 兰殊伏在了凤座旁,垂首游神了许久。 直到安嬷嬷将茶汤端了过来,她才回过神,主动为章肃长公主奉茶。 小儿媳兰殊平日除去日常请安,一直都在内院安分守己,从不打听朝政,甚少会主动到凤阁来侍奉她。 章肃长公主看出了兰殊对和亲一事的关切,念及她与昌宁私交甚笃,也没遣她退下。 诸臣廷议,均倾向于送公主和亲。 枢密院院正使乃长公主心腹,此时他焦头烂额,与章肃长公主奏明陛下不舍昌宁公主远嫁,派他等与高句丽使臣已在使馆斡旋了数日。 条件已经增至减免五成岁贡,只求择另一宗室女出嫁和亲。 对方却不肯让步,“既有嫡亲公主,为何要另择?” 院正使解释说昌宁公主尚未及笄,还不适宜婚配。对方拆解道:“公主不是今年秋日就及笄了吗?吾国准备大婚盛典也需要时间呢,等我们都准备好了,公主也到成婚年龄了,刚好出降。” 院正使还待开口应对,对方却面露不悦,一把打断了他,质疑大周联盟之心不诚,直言突厥那厢亦有意拉拢高句丽,不仅无须高句丽俯首称臣,许诺和亲的,更是颉利禄大可汗的幺女。 眼下他们不过求娶大周帝王的妹妹,反而遭到推拒,莫非是嫌高句丽国小势微,匹配不上? 枢密院正使汗流浃背道:“世子爷听他们最后竟拿突厥说事胁迫,险些在使馆同来使大打出手!” 秦陌亦不舍昌宁和亲,这些日子他一直留在枢密院与诸臣商议对策,已有好几日过家门而不入。 章肃长公主沉吟了许久,叹息道:“叫他忙别的去吧,这事别让他掺和了。” 此态,大抵是默许和亲了。 枢密院正使禀首告退,兰殊忍不住抬起双眸,看向高座上的长公主,“娘娘真的愿意让宁宁去和亲吗?” 章肃长公主看了她许久,垂下眼眸,“有些事情,不是我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 便如当年送秦陌出塞。 她何尝不是,无可奈何。 第038章 第 38 章 金銮殿内, 李乾听谈判使与来使推却无果,锁眉沉思许久,眼里闪过了一丝怆然。 昌宁站在一边, 见诸臣无计可施,脸色苍白,当即眼角坠了泪, 再度重申道:“我不嫁!” 几位宰辅却纷纷摇头叹息, 李乾望向殿外的山河, 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如今的大周好不容易有了复兴之势,突厥仍在北方扩展疆土,虎视眈眈。 大周与突厥几经交战,积怨百年,势如水火。 上一战北伐失败,突厥霸占大周北境数座城池, 鱼肉百姓。 忍气吞声数载,沦丧的故土, 大周迟早都要收复。 与突厥的战争一触即发,国朝尚在积攒元气, 高句丽占据东北一带, 恰恰与突厥和大周相互接壤。 当下之势, 大周必须拉拢高句丽, 避免突厥占据东北,对中原呈现包围之势。 昌宁见李乾高座于玉阶之上,双眸暗沉, 抿唇不语, 呜咽了一声,茫然地朝前走了两步, 望着那金銮殿上的层层玉阶,仰头,喊了一句“哥哥”。 这一声依如儿时,令李乾的心口剧烈发颤,他以袖掩口,遮挡下一时的情绪大动,却引发了连声咳喘。 昌宁啜泣道:“我不想离开长安,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另一旁,几位宰辅连连哀叹,恨不得以头抢地。 “陛下,当下国朝还需将养,不可再起战乱!” “要震慑突厥,我们必须先和高句丽联盟。” “若叫突厥抢占先机,国必将危矣。” 昌宁忍着险些破眶而出的泪水,压着鼻音,只怔怔望向了李乾,“哥哥真的舍得送我去和亲?” 李乾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痛心而又饱含无奈的一眼,浇灭了昌宁心底唯一的期望。 两道泪痕滑过了昌宁的脸颊,“可我不想去......” 李乾心口犹如被一柄利刃划过,痛得耳边一阵嗡嗡的耳鸣之声,只能撇头不再看她,下令送公主出殿,“先回家去吧。” 昌宁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如既往乖乖听他的话,转身准备回家。 走到一半,昌宁迟迟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茫然地回过头,才发现哥哥仍坐在金銮殿上。 昌宁怔了会,垂下眼眸,泪珠从下颌坠落,唇角浮出了一抹自嘲的苦笑。 她险些忘了,她的哥哥,已经不会陪她一起回家了。 他已经是大周朝的帝王,从此,将居住于这冷冰冰的殿堂之上。 昌宁蓦然想起小时候她在皇城四处玩耍,不管玩得多累,李乾都会不辞劳累地找过来,背她回家。 每次他一来,她就会在他肩上,放松整个身心,埋头酣睡。 他的肩膀,是她最信赖的地方。 可现在他的肩上,已经不再只肩负了一个她。 -- 明明章肃长公主已经暗示秦陌不要再掺和联姻一事,少年却不肯听,今日更是在蓬莱殿前,同那帮一致同意和亲的老臣,争锋相对。 秦陌已扎在前省多日未归,兰殊提着食盒下车,前来表达为妻者的关怀之意。 刚到门前,今日当值的殿前侍头却说秦陌同中枢的几位宰辅为了公主和亲一事大吵了一架,现下被陛下罚去馆阁自省了。 那殿头亦是章肃长公主提拔的人儿,见世子妃至,将她退请于廊下,如实相告:“世子爷坚决不同意公主和亲,一时情绪大动,在大殿上言行无礼,狂妄不羁,怒斥中枢只知弄文舞墨,胆小窝囊!” 兰殊悚然一惊,那殿头叹息道:“世子爷道高句丽年前递信来朝拜贺,只提及通商结盟,并未提及联姻。此时赭禾突然提亲,明显是在试探我朝的底线,若叫他们以为大周当前必须同他们结盟,必然增长他们占据东北有恃无恐的嚣张气焰。” “宰辅们反驳道我朝如今的形势,确需同高句丽结盟,既要联盟,自要许出诚意,况且赭禾只是希望与大周亲上加亲,又不是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世子爷不舍公主远嫁,一时激怒,大骂他们此时不过遇个高句丽都只想调和不敢反抗,他日若与突厥再战,岂不是大军一到,无不望风归降?” “几位宰辅面上无光,险些被气撅了过去,不惜碎首进谏,反斥世子爷不知韬光养晦,年岁小小嗜战成性,一言不合便不畏兵戎相见,戾气过重,若不早日规诫,他日必酿成大祸!那沈大相公话音一圃,便要摘官帽撞柱,陛下为了照顾几位老臣的颜面,实在无法,不得不罚世子爷禁足藏书阁,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抄写百遍,以自省吾身,静心止性,估计这几天,爷是出不来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5节 兰殊站在藏书阁下,呆呆朝着那不允探望的紧闭朱门凝了片刻,抬起螓首,只见塔状的藏书阁最上方,槛外云水空流。 一道颀长的身影站没站相地搭在危栏边,手握狼毫,正对着一卷长长的心经,奋笔疾书。 少年的眉宇微微朝着中心凝聚,满脸都是不耐烦,只在无意间垂眸的那瞬,望见塔下的兰殊,他不由愣怔了下。 四目交汇,兰殊心里不由发笑,以他那性子,便是抄十年的经书,也改不掉那股与生俱来的戾气。 有些人,生为国而战,杀伐之气,不可除,也除不去。 便是这股戾气,令他将来在战场上杀伐果断,所向披靡。 思及战,兰殊又不免想起了上一世大周与突厥及高句丽的那些恩怨情仇。 她望着危栏上的少年,忍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其实,若要真的联盟,也不是只有嫁这一个选择,娶,何尝不是另一个更好的选择...... -- 兰殊探望不成,提着食盒回到东宫,也不想浪费这一盒子的好吃食,她转过二门,朝着昌宁的院子里去,远远却在院外,听见了小姑娘的哭嚷声。 今年天气回暖甚早,眼下不过三月中旬,墙头的桃花已经开始凋落,散了一地的残红。 昌宁遭到了软禁,站在院前,吸了吸鼻子,勒令门前把守的侍卫退下,“让开,我要出去!” 御前侍卫却齐齐扑地,在门前跪成了一排,恳求公主不要为难他们。 昌宁美眸圆瞪:“你们的首领呢?” “傅大人在御书房顶撞陛下,已被停职候审了......” 顶撞陛下...... 昌宁大惊失色,勉力扶住了门沿,双眸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她已然能想象到,傅廉是如何去跪求哥哥,不要让她远嫁和亲,乃至一时情急,叫哥哥看出了他们彼此间已互通情意,生怕他再同她接触,才罢了他的职,让他不得再踏入东宫半步。 昌宁昨夜已悲声痛哭了一夜,眼眶红肿,此时此刻,她失神的眼中,再度蓄满了泪水。 她无声拭泪,上前俯身,将最前排的侍卫托起,开口连嗓子都是苦的,全都是哑音,“我不出去了,只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侍卫心怀不忍,眼含沉痛,“公主尽管吩咐!” 昌宁昨夜已想了一夜,眼里闪过一丝认命,泫然道:“麻烦你去一趟文昌侯府,帮我转告傅小侯爷——昌宁是大周的公主,一生衣食用度,皆受百姓奉养,便有责任,给他们带来国泰民安......” 沉默片刻,昌宁适才掩去的泪光又泛了出来,续道:“小侯爷任天子近臣,保护帝王是他的责任,昌宁乃天家女子,联姻是昌宁的责任。之前在湖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就当是我年小不懂事的玩笑话,请他忘了,切莫再为我冲撞陛下,昌宁,自愿去和亲......” 昌宁把话说完,泪流满面,转身便回了屋,狠狠关上了房门。 院前的桃花凋零散落,屋中沉闷的女儿啜泣声听来是如此绝望,犹如一块块尖锐的磐石,反复砸在了兰殊的心口上。 兰殊的脚步不由停滞,再也走不动道。 她怔怔站在了院外,望着那雕花门栏后,光影映照下,女儿扑地啼哭的身影。 银裳随在她身旁,见状忍不住低喃道:“圣人不是最疼爱小公主的吗?竟软禁了她......平日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疼爱,难不成都是假的吗?” 如何会是假的呢? 可兰殊也说不出驳斥帝王无情的话。 银裳听昌宁哭得碎人心肝,不由有些哀叹道:“大周也不是只有小公主这么一个天家女,赭禾王为何非要选她呢,明明公主已有了心上人......拆散别人有什么好,不如答应换人,多得些银钱好处,不是更实在吗?” 兰殊勉强牵出了一个黯淡的笑容,回首道:“傻银裳,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事,还能叫事吗?” 赭禾执意求娶昌宁,图的从不是嫡长公主的丰厚嫁妆,而是大周最中心的皇室权贵与她血脉相连,情深意重。 那是金银买不来的。 风簌簌而过,吹卷着地上粉红的残花,和着小姑娘的恸哭声,拂过兰殊的脸庞。 一股莫名的潮湿感蔓延而入,浸得她心底连带着一片冰凉。 银裳忍不住哀叹道:“就没有人能帮帮小公主吗?” 没有吗...... 她不就在这吗? 兰殊怔怔失了神,沉吟了许久,眼底忽而闪过了一丝决然。 她微微扭头,俯在银裳耳边,沉默了片刻,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坚定而清晰地道:“你去薛府找暮暮,就说我有急事请她帮忙,让她和朝朝明日亥时,一定来老地方见我。” 而后,兰殊打起精神,唇角衔起了一抹温和笑意,提着食盒,款款朝着那一群看守的侍卫走了去...... -- 夜凉如水,一轮明月高挂空中,文昌侯府,一派寂静。 傅廉坐在长廊上,手中握了一壶酒坛,仰头望向了溶溶的月色,蓦然回想起第一次遇见昌宁的场景。 傅父戎马一生,死在了最前线,追封文昌侯,配享太庙。 子承父业,傅廉披孝入宫,替父领旨谢恩。 不过九岁就已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章肃长公主怜他父母双亡,还决议将他养在宫中,做太子陪读。 傅廉跟随内侍来到太子宫中,最先见到的却不是太子殿下,而是在门口罚跪的昌宁。 她最近不知从哪学会了泻药的制法,使在了平日最爱打她手板的帝师身上。 帝师齐国公仍在厕房里蹲着,太子殿下头疼得不行,不得不罚她作惩。 昌宁那时才六岁,扎着三髻娃娃头,跪得十分板正,大有知错已改的乖巧模样。 远远听见后方传来了脚步声,她好奇地回过头,便紧紧盯着傅廉身上的孝衣看。 傅廉幼年失怙,心中哀痛,也怕被人取笑没爹没娘,见她怔怔望着他,环手握臂,挡了挡自己身上的麻服。 昌宁呆了会,道:“这个哥哥身上的这件衣服,我也穿过。” “你的爹爹娘娘,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吗?” 那天,太子殿下侍奉于帝师床头赔罪,无暇见他,他陪着昌宁待在了廊下,眺望天上的繁星。 后来,昌宁经常约他一起看星星。 她说地上的人儿那么多,他们要扎堆,才更好被天上的人看见。 可后来有一天,他牵来两匹小马,正准备带她去山顶看星星。昌宁这时已经随着李乾搬入了东宫,远远看见他,扭头却要跑。 他比她大了三岁,早已长成了身高腿长的少年郎,不一会就在拱门前逮住了她,“你跑什么?” 昌宁的眼眸慌乱,觑他一眼,忙着掩袖,将自己的脸蛋一挡:“安嬷嬷说我与小傅哥哥都长大了,男女有别,我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老粘着你,找你玩,会被笑话的。” 傅廉心口一滞,哪里舍得不见她,辩驳道:“她不让你来找我,那我来找你总可以吧?” 昌宁摇了摇头,“也不行。你以后不能再随便来找我了,对我的女子闺誉不好,我以后还要嫁人的。” 嫁人。 傅廉当时听她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不知怎得,心里骤然就不舒服起来。 他在集市上见过不少新娘子出嫁的场面,大红大紫的,又好看又喜庆,但若要他像那些送亲的人一般,把她塞上花轿,送给一个别的男人。 傅廉不愿意,也不喜欢。 他一把扯下她挡在脸前的袖衣,正正注视着她,“那只要我不以来找你的名义和你玩,是不是就不会损你的名誉了?” 昌宁的眼眸亮了起来,“还可以这样吗?” 而后,她便在东宫新选拔进来的那一批侍卫里,看到了傅廉的身影。 他带了一包她最爱吃的腌梅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她门前,“我是来上值的,名正言顺出入东宫,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昌宁轻哼了声,唇畔衔笑,就要抢他手上的梅子。 他扬手不给,两人打打闹闹,连连的笑语,再度响彻了东宫的梁檐。 文昌侯府,夜深人静。 傅廉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府中的老仆忽而破例上前打扰,却说有客来访。 傅廉心里闪过一丝疑窦,不解道:“这么晚了,是谁还来寻我?” “是薛家的副游使大人,薛长昭。” -- 这一日,白日里下了场密密麻麻的细雨,眼下雨势已停,空气中却悬浮着层层的薄雾,缠绵缭绕,五米开外,叫人看不清晰。 暮色四合,院门口的守卫远远看见兰殊的身影从夜雾中逐渐靠近,连相抱拳作揖,“世子妃。” 兰殊唇角衔笑,再度将手上提着的食盒递与他们。 兰殊这些天一直都会来院里探望公主,把守的侍卫几乎成了习惯。她每次还会给他们带一些精致的糕点吃食慰劳他们,那些吃食色香味俱全,侍卫们感激不尽,见她如见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屋内已经亮起了通明的灯火,昌宁正坐在桌前,抄录孤本药方。 作为大周嫡公主,太医院里珍藏的古籍珍本,她可以随便翻录,可一旦远嫁和亲,这些东西便不再是她想见便能见的了。 “也不知道去了高句丽,我还能不能继续学医?”昌宁蘸了蘸笔墨,笑容间,夹杂着一丝苦意,“不过师父他云游四海,总会有机会来看我的吧。” 兰殊站在她身旁,帮她磨墨的动作一停,沉吟片刻,“公主真的愿意去和亲了?” 昌宁执笔的手一顿,又笑了下,“便是不愿,又能如何?” “我是公主,锦衣玉食是我的命,政治联姻也是我的命。” 兰殊挽着袖子,握着墨锭在砚上转圈,默然良久,轻声问:“如果这条路一定通向死亡,你还信命吗?” 昌宁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是那般清澈无辜,叫兰殊心口不由大恸,恨不得将前世的一切全盘托出。 可转念一想,又怕昌宁只会觉得她失了心疯,无法再信任她。 兰殊沉吟道:“光靠利益维持的政治联盟,何来稳当?如若届时大周与高句丽反目成仇,兵临城下,你又当如何决断?” 昌宁思忖了许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现儿连及笄都还没有的小姑娘,如何会知道自己以后的选择呢。 又如何能设想出,自己毅然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画面。 她嫩的就像树上刚打出来的花苞儿,叫人怎么舍得,把她当柴火一般烧掉。 兰殊蓦然将墨锭放下,伸手将昌宁眼前的珍本一阖。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6节 昌宁疑窦抬首,门口,忽而传来了一阵阵倒地之声。 昌宁目露惊色,从桌前犹疑地站起身,望了眼半阖的支摘窗外,只见把守的侍卫们,个个昏迷在了门前。 兰殊托起灯笼,吹灭了桌上的灯火,拽过她的手,“跟我走!” -- 通往后门的长廊上,夜雾弥漫,巡逻的侍卫刚走过,两道纤细的身影,一前一后从旁边的假山溜了出来。 兰殊见人影离去,拽着昌宁在廊上快速逃跑,“细软和地图我叫暮暮放在车里了,一路上接应的人俱已安排好,都是朝朝的亲信,一定会掩护好你们,不用担心。” 昌宁握紧她的手,刹住了脚步。 小姑娘一双单纯的眼眸里布满了慌乱,失声张了张嘴,兰殊反握住她的手,先开口道:“你不是一直说,想去罗马见识一些更加精湛的医术吗?” 兰殊坚定而期许地将她望着,“我把那副地图送你了,就放在车垫下面,路线也画了出来,去看,去学。” 昌宁眼眶一下通红起来,“我若是跑了,嫂嫂你怎么办?” “你走得越快,我才越不可能被发现。我在食盒里放的迷药无色无味,太医查不出来。等你安全离去,我会回到你屋里,假装同侍卫一样着了道,昏迷不醒,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兰殊道。 昌宁犹疑道:“可大周需要和高句丽联盟,我怎可为一己之私......” 兰殊打断了她,“联盟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只因你是最便捷的,他们才懒得再去细想别的。人都是省事利己的,你在这,只有一种选择,你走了,才能生出另一种选择。” 昌宁蓦然睁大了眼,不由失声半晌。 兰殊拉着她奔向了后院的小门,走到门前,兰殊见昌宁面色仍在犹疑,握住了她的双肩,佯作坚定道:“别怕,这事我同你表哥通过气了,他已经想到了办法解决,叫你先跑,就是为了后面他有操作的空间。” 兰殊拿出了门钥匙,“跑了就别回来,回来你就是告发了我,我也不会承认的。” 门扉一开,只见傅廉定定站在了门外,面色微凝,抬首同昌宁四目交汇,两人皆是一瞬的滞然,心口颤动。 那日夜晚,薛长昭将兰殊的计划告知傅廉,傅廉犹豫了许久许久,“傅某孑然一身,不足为惜......可是宁宁她金枝玉叶,我怕她不能受飘零之苦......” 薛长昭直接道:“明夜三更,东宫后二门。” “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小侯爷,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门廊前,兰殊将昌宁推入了傅廉怀中,“快走!” -- 马车踏着夜雾,从后门前急急掉转车头,往西城门辘辘驱使离去。 兰殊站在门廊前,眺望了眼马车离开的背影,平复内心地舒了口气,正想将门阖上,好回到昌宁的院中,饰演一场金蝉脱壳。 而后,再想办法和秦陌说出...... 兰殊正在心里理顺自己原有的计划,计划中最重要的角色那张俊美面容刚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转首,一道颀长的身影,兜头打了下来。 眼见念叨的人转瞬出现在了眼前,兰殊毫无半分惊喜,倒吸了口凉气,两鬓边角的碎发不由吓得,一根根倒立起来。 秦陌刚好抄完了经书,从藏书阁里放了出来。 兰殊不知他是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只见少年双眸沉沉,凝望着奔腾而去的马车,问道:“车上是谁?” 兰殊脚下生软,猛地退了一步,忍不住咬紧了下唇。 兰殊刚刚同昌宁说与秦陌通气的话,不过是安抚小姑娘扯的谎,她这几天根本见不着他,何来的合谋呢。 一切都是她的诡计。 秦陌凝着她惊惧的双眸,沉了下声:“是昌宁?” 兰殊一时间心乱如麻,失声了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陌见她一言不发,不由探身朝前走了一步。 兰殊以为他要下令派人去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棉花一样的两只柔荑,就这么紧紧拽着少年的手腕,不允他前进一步。 月色溶溶,秦陌并没有执意上前,回头将她凝望了会。 四目交汇,兰殊猛地打了个冷颤,霎那间后背汗毛倒立,一层薄汗透了出来,却还是死死抓着他不放。 秦陌凝着她看了会,并没有挣脱,转而反手,钳住了她。 他牵着她,一路把她带回了掬月堂。 银裳在院前相迎,转眼见姑爷一言不发,拽着姑娘进了屋内,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听秦陌先让兰殊进了门,转首冷声吩咐道:“叮嘱所有人,今夜世子妃没有出过门。” 秦陌的话音一圃,兰殊站在了门内,不由愣怔了下。 他这是,有意维护她? 少年这一点偏袒的口吻,叫兰殊原本被他吓破的胆,悄无声息拢回了原处。见他转身关门要走,兰殊不禁生出了两分勇气,急声问道:“你要去哪?” 秦陌甫一回首,兰殊再度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要把昌宁抓回来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看了她一眼,“我去趟宫里。” 宫里,那就不是去抓昌宁。 兰殊心底刚松了口气,转而睁大眼问:“你要入宫去找谁,公主娘娘,还是陛下?” “今晚的事,我不会提你。”秦陌看着她道。 兰殊跺了跺脚,却不是担心他抖搂了她。 她原是想着先等昌宁跑得没影了,大伙儿都还没缓过神,第二天阵脚大乱的时候,再斟字酌句,从长计议地同秦陌说出一些别的想法。 可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 如果秦陌今夜入宫把昌宁逃跑一事说了出去,兰殊没办法保证长公主或是圣人,会不会即刻派人去搜寻她。 毕竟他们的态度,都已默认昌宁和亲。 而秦陌至少在昌宁和亲之事上,同她一条心。 兰殊已来不及斟酌字眼,索性破罐破摔,将心里的想法交托了出来,“不要入宫,去使馆,去找乌罗岚!” 第039章 第 39 章 屋外的夜幕, 凝聚着朦朦胧胧的雾色。 使馆内,乌罗岚正坐在桌前,手上拨弄着一个鲁班锁。 前两日, 秦陌为了婉拒昌宁和亲,曾私下约过乌罗岚商谈和亲的事宜。 乌罗岚与秦陌虽有交情,但私人交情在国家利益上, 素来是最不值一提的。 秦陌难得拉下颜面恳求她, 希望她可以劝阻赭禾求娶昌宁。可乌罗岚直言此事她只会偏心赭禾。站在高句丽的利益上, 求娶嫡亲公主,才是结盟联姻的上上之策。 正是知晓大周当权者们都对昌宁情深意重,他们才更应该迎她回国。 当时秦陌与她废了半天口舌,终是无法劝说乌罗岚转变心意,一时只能作罢。 折中的办法没想出来,乌罗岚离开东宫时, 于长廊上遇见兰殊,便到她屋里坐了会, 继而就在兰殊那儿看到了一个鲁班球。 乌罗岚觉得很是新鲜,兰殊却道她这那玩意比较复杂, 不适宜乌罗岚这样的新手, 先送了个最基础的鲁班锁给她。 她这会正在烛火下捯饬那由六根木条组成的十字立方体, 尚未寻得什么章法拆解它。 屋外, 侍女徐徐打帘而入,通传声响了起来,“大主, 秦世子来了。” 乌罗岚于灯下抬首, 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这个时辰,秦陌来寻她做甚。 乌罗岚吩咐侍女引他入屋,自己端坐于椅前,整了下衣摆。再抬头,只见门帘一开,秦陌带着崔兰殊,一并走了进来。 乌罗岚见到了兰殊,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急急叫她坐下,递出鲁班锁,“小兰殊,快再教我一次,我又不会开了。” 兰殊先看了眼秦陌,继而接过了鲁班锁,唇角衔笑,在乌罗岚对面坐了下来。 秦陌见乌罗岚专心致志地盯着兰殊拆解的动作,轻咳了声,“岚姐怎么突然玩起这个了?” 乌罗岚头也未抬,笑道:“这就是她送我的啊,我上回在她那看到了一个更复杂的,九十九个面。她说我可能玩不来,就先送了个简单的给我。可别看这东西小,我琢磨了好几天,还是解不开,又不好意思去寻她,怕她嫌弃我笨。” 九十九个面,不就是南疆那个鲁班球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了会。 乌罗岚见他一直站在她们旁边,不说话,也不坐下,忍不住好奇地张望向他。 秦陌默然片刻,直接将昌宁逃跑一事告知了她。 乌罗岚不由惊大了双眼,“那你们还不快去追?” 又是一阵短促的沉默,乌罗岚盯着秦陌微抿的薄唇,惊疑不定道:“你不想抓她回来?” 秦陌沉着嗓子道:“大周与昌宁一样高贵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联姻的一定是她?” 一听到他说联姻,乌罗岚回过味来,这孩子大半夜着急忙慌过来,只怕又是来游说她的。 乌罗岚两撇英气的远山眉,微微朝中心聚拢了瞬。 明明嫡公主都跑了。他不赶紧派人去追,不担心明儿被人发现公主私逃,闹出国朝的大笑话,反而过来寻她,倒叫乌罗岚,一时间摸不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恰在这时,侍女将茶水端了进来,乌罗岚招待秦陌坐下,慎重道:“关于和亲,我的态度上回已经同你说清楚了。既能娶嫡公主,我们是不会退而求其次的。既要联盟,总要摆出诚意,不能只是一味让我们让步吧。” 她这一番话言辞诚恳,也无任何错处。 秦陌颔首道:“娶嫡公主的确是上策,要换我们是你们,也一定会这么要求。” 少年状似认可了她,引得乌罗岚忍不住挑起眉梢,朝他望了过去,只听秦陌续道:“只是这么一想,我当真换了个角度,突然就想到,为什么一定要是大周的女儿前往高句丽和亲,而不是高句丽的女儿,嫁入大周呢?” 乌罗岚的眉头,登时跳了一下。 秦陌道:“记得上回我约岚姐入东宫洽谈的时候,你无意间同我说过一句话。你一心为了高句丽,但赭禾表面对你恭顺,却不见得与你同心,就如他在夜宴开口求娶昌宁一事,事先也并未同你商榷。只是你作为代表高句丽的来使,对于此事,难有异议。” 乌罗岚似笑非笑了一下,不由拿起了旁边的茶盏,“我有说过吗?” 秦陌信誓旦旦道:“有的。你还说你其实无所谓,因为你无意同他争权,只是突厥那些跟随你来的旧部对你忠心耿耿,你担心到时候,狡兔死,走狗烹,没能实现对逻逻的承诺,好好照拂住他们。” 乌罗岚执杯的手一顿,蓦然抬眼,“这个我真没同你说过吧。” “是吗,那可能是我猜的。”秦陌望着她惊异的神色,屈指抵于下颌,突然吝啬地笑了一声。 十七八岁的少年,毫无血色的皮肤,蓦然这么露出笑意,仿若初春第一条融冰的河流,金光洒满了碧波,总是骄阳明媚的。 兰殊望着乌罗岚微敛的神色,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秦陌此时的机敏。 她上一世活到后面才知晓的事,他现在已经窥见一斑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7节 上一世,赭禾一登基,便先想法子铲除了乌罗岚的旧部,违背同大周的盟约,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摆脱乌罗岚的束缚。 原本提出愿与大周结盟共同对抗突厥的,本就是乌罗岚。 “突厥现任大可汗颉利禄杀了逻逻,岚姐同他势不两立。我大周亦是。但赭禾好像,并没有如此坚定?”秦陌道。 乌罗岚又看了秦陌一眼。 秦陌冷笑了声:“上回谈判桌上,贵国来使胆敢以突厥提出的联盟条件来威胁我朝,可惜我当时没佩刀,不然他的脑袋应该已经移位了。” 秦陌当年被迫出塞为质,受尽突厥的折磨与羞辱。而他的父亲秦葑,更是死于突厥阴毒的算计之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迟早有一日,秦陌要重振玄策军,杀出边境,一把端了突厥的老巢,再把所有敢同他们狼狈为奸,觊觎大周的无耻之徒,统统拉去陪葬。 大周当前的处境的确适宜同高句丽联盟,一同对抗突厥,但若高句丽未来的君王有二心,秦陌宁愿多个明敌,也比来了个内贼的好。 可内阁那几位宰相却不以为然,一味在李乾面前斥秦陌年纪小小,戾气过重。 那帮老头不愿树敌,个个只想息事宁人,辩解道赭禾并无与突厥交好之意,一切都是谈判使的话术,听闻世子爷气得险些动手,赭禾还特地责罚了那个使臣。 秦陌才不信谈判桌上的那些话,赭禾之前一点儿都不知情。 眼下端详着乌罗岚的神色,他心里更加坚定,乌罗岚与赭禾,并不是那么一条心。 兰殊一直默然不语,直到看见乌罗岚面上已有了凝重之色,她手上噹地一声,将那严丝合缝的鲁班锁,转而变成了六根零散的木条。 她把它们一一放到了乌罗岚面前。 乌罗岚低头看了眼,兰殊笑了笑,轻轻拿起了桌上的木条,温言细语道:“乌罗姐姐现在还不擅长玩鲁班锁,所以觉得这东西拆起来很难,但其实这锁更难的,是装合。因为单看这几根木条,你根本看不出哪根与哪根咬合的好。” 兰殊指着两根十分相似的木条道:“这两根单看齿缝十分契合,把它俩合上,好似也是一对,但再加上另外四根,你却会发现,它俩的结合,没有办法让整个锁咬合。” “就像你和赭禾,你们看似血脉相连,但其实内有龃龉。” 转而,兰殊放下了其中一根木条,拿起尾部看似最不可能的那根木条,“这根看起来完全不能与它咬合,但若让它俩并肩放,再加上另外四根,你会发现,锁就合上了。” “而这根看似不能与你咬合,但同你并肩,就能平衡整个局面的,就是大周。” 咔哒一声,兰殊站起身,将那立体的十字方,放回了乌罗岚手上。 乌罗岚难以置信地看了兰殊一眼。 秦陌望着乌罗岚眼底的惊色,接话道:“岚姐与我们有相同的敌人,一样的血海深仇,不如同大周结盟,同时也能免去赭禾对你的猜忌,保护你的旧部。” 乌罗岚失声了半晌,看了眼站到她眼前的秦陌,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兰殊,蓦然嘲弄地笑了下,“我不会误会了吧,怎么听着你们的意思,好像是要我嫁入大周?你们忘了?我定过亲的,我的未婚夫,是逻逻。” 兰殊道:“可逻逻已经不在了......姐姐说服高句丽大王来使与同大周结盟,不就是想要得到杀死颉利禄,给逻逻报仇的勇士吗?” 乌罗岚无语凝噎了半晌,一眼又一眼惊诧地望着兰殊,有些哭笑不得起来,“行。别的先不说,你们打算让你们的哪个勇士娶我?” 秦陌承诺道:“你大可随便挑,我们大周宗室多的是敢上阵杀敌,替你报仇的好儿郎。” 乌罗岚笑了声,盯向了他,“你可愿娶我?” 秦陌顿似怔住,下意识先看了眼兰殊,扯了下唇角道:“我倒是想,但我成婚了。” 乌罗岚唇角的笑意不减,却也并无戏言,“可除了你,我谁都不信。我说过,我要嫁一个能杀颉利禄的人,我目前,只觉得你比较有潜力。” 兰殊心里不由咂舌,有眼光啊有眼光,不愧是独当一面的巾帼。 秦陌登时默了声。 乌罗岚捕捉着他眼底闪过的一丝不情不愿,续笑道:“而且,我只想当正室。” 转而,乌罗岚问向了兰殊,“你可愿意我与你平起平坐?”她又看向秦陌,“政治联姻,我也不占你便宜,入门后,我也能像她那样同你分房,相敬如宾。我还能再给你选几门美貌的妾室,回来伺候你。” 秦陌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兰殊坚定道:“我可以。” 话音一坠儿地,少年半隐在袖间的手指,几不可闻地蜷缩了一下。 秦陌清楚地感觉到,在她二话不说答应的那瞬间,他心底的某处,猛地抽痛了下。 秦陌的唇角趋渐抿直,视线朝着少女瞬去,只见崔兰殊诚心实意道:“我可以和乌罗姐姐做平妻,我没有关系的。” 少女的嗓音是如此的清脆,一字一句,竟如同一柄柄利刃般,正正扎在了秦陌的肋骨下。 秦陌一眼不错地看向她,她的神色从容淡然,那毫无惊色的澄澈眼眸,甚至闪过了一丝意料之中。 导致秦陌不得不怀疑,她也许,早就料到了乌罗岚会选他。 她甚至,就在等着乌罗岚开口,因为她会毫不犹豫应承下来。 兰殊的确猜想过乌罗岚择婿的人选。 凭着上一世她对乌罗岚仅有的一些了解,乌罗岚孑然一生,并不是贪图风月之人。她的选择大多偏向大局为重,如果要联姻,她绝不会图什么才华盖世,貌若潘安,绝对会选最值得信任的人。 大周最值得她信任的,与她同仇敌忾的,自然是秦陌。 乌罗岚见兰殊答应的如此爽快,觑了眼少年微敛的神色,笑着同兰殊道:“唔,论年龄我比你大,可你比我早进门。要我叫你一句姐姐,我也下不来这个脸开口,既然你不介意,那不然,直接降你为侧室,免去称呼上的为难如何?” 兰殊顿了下,心想,反正她迟早都会离开的。 离开前的身份是什么,于她真的无关紧要。 少女略一点头,“我......” 话还没出口,秦陌身形一挪,一把将她拽到了身后,冷冷睨向她道:“你别说话。” 兰殊望着少年眼底莫名的汹涌黑色,忽而有些不明白,他在犹疑什么。 他既能委屈娶下素不相识的她,再娶知根知底的乌罗岚,又有何不可呢。 不过是府里多一双碗筷,乌罗岚原比她能帮衬他更多。 难不成是为了卢四哥哥,怕他觉得他一夫两妻,花心过分? 可眼下昌宁的事,也是十万火急! 兰殊从头到尾的计划中,都没想过秦陌会不答应。 上一世昌宁离逝,秦陌近乎屠戮了高句丽整个皇室,为她殉葬。 兰殊从来没有怀疑过秦陌对于昌宁的疼爱,会不足以让他做出这么一点点小小的牺牲。 现下他这份迟疑,倒叫她始料未及。 秦陌望着她眼底的意外之色,越发笃定她放走昌宁,原就是盼着他来给这件事情兜底。 他不觉得她放走昌宁有什么错,她只是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可秦陌望着她宛若星湖的双眸,心里莫名的就是火,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恼怒她事先不说明,妄想支配他,还是恼怒在她眼里,他是个可以去联姻的对象。 乌罗岚望着他俩大眼瞪小眼,迟迟不语,轻啧了声笑道:“不过一个名分,阿陌就这么舍不得了,如此偏心,看来我便是嫁进门来,估计也没好日子过。那还是算了吧。” 兰殊一听乌罗岚变了卦,急得扯了扯秦陌的袖口。 少女那一双恳求他应承下来的眼眸,他是怎么看,怎么都不舒服。 秦陌并不觉得自己是偏心,他只是不满崔兰殊的先斩后奏。 但若要他说出只要乌罗岚肯进门,他会一视同仁,少年又开不了口。 他已经成过婚了,如何能和别的女人再成一次。 秦陌思忖了片刻,凝着乌罗岚,脑袋里不由开始闪过大周宗室的那些好儿郎的面容,企图从中寻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还真想到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人。 秦陌灵光一闪,抿直的唇角趋渐缓和,沉下嗓音道:“赭禾看上昌宁,无非是看上她是大周帝王的亲妹妹,岚姐信任我,无非是信任我同大周帝王一条心,既如此,为何不直接选那个你们最想把握的人呢?” 乌罗岚骇然一惊,转眸,只见兰殊亦是瞪大了双眼。 秦陌反而松懈起来,同乌罗岚道:“你都愿意主动给我纳妾了,如此有度量,不如索性去做那最尊贵的女人,容忍的还更值当。反正,他现在也还没成婚。” 乌罗岚惊疑不定,似笑非笑道:“你——你认真的?” 秦陌冷笑了声,有理有据道:“你在草原边境本身也有疆土有军权,相当于一个国主,而他是大周现任的君王,要论身份地位,他与你才最登对。” “反正他的皇后之位,从来由不得他自己做主,这事他自己心里都清楚。比起那些朝臣选出来的高门贵女,你身后还有领土和军队陪嫁,嫁过来他稳赚不赔,这不比送昌宁和亲来的值当?” “大周自会庇护你与你的族人,你与大周联姻,就不用担心高句丽鸟尽弓藏,我还会帮你报仇雪恨,这不比你那两面三刀的堂弟可靠?”秦陌道。 乌罗岚难得有了短促的沉默,笑道:“我倒是不吃亏似的。” 秦陌索性站了起来,“反正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岚姐现在就随我入宫,问问他的意思?” 乌罗岚美眸圆瞪,只见少年扭头叮嘱少女乖乖回家,紧接着就把她带出了门。 -- 夜色渐深,空气中的温度却在深夜开始回暖。 那一直浮在半空中纠缠不去的朦朦水雾,逐渐受热蒸腾,藏在雾色中的道路,缓缓在昏黄的宫灯下,显现了出来。 皇城驰道上。 乌罗岚随在秦陌身侧,仍有些犹疑地笑道:“大周好像还没有外族当过皇后吧,你确定你能说服他?” 秦陌只呵了一声,“他当初迫我成婚的时候,也没容我不同意。” 更何况昌宁已经跑了。 乌罗岚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笑问道:“所以你其实并不乐意娶你的小萨仁?” 少年顿了下,短促的沉默,回首道:“曾经是。” “曾经?那现在呢?”乌罗岚问道。 秦陌冷嗤了声,唇角趋渐抿直,一言未发。 现在?现在是崔兰殊,更不乐意嫁给他。 -- 另一厢,福宁殿内。 李乾终于从奏折中抽身出来,刘公公三步并两地迈进殿内,手里捧着一副锦盒,朝着书架前的李乾递了过去。 “紧赶慢赶,可算是给主子寻了来。”刘公公笑道。 那花纹繁复的锦盒一打开,里面放着一件工艺秀丽的定州红瓷器。 秦陌那小子前几个月抢走了昌宁的红釉瓶,昌宁嘤嘤跑来与他告了许久的状。 李乾一直认为这件事儿的祸源,还得是他自己当初没有公平地赠出那个红釉瓶,惹得他俩相互掐醋挤兑。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8节 这会儿特意寻来了一件更好的红瓷器,本想哄昌宁开心一下。 可器皿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他便彻底让她不开心了。 李乾神色晦暗,端详着那件红瓷器,望着那上头雕刻的枝桠,上头挂着象征如意的柿子,蓦然想起七岁那年的秋日,他险些遭人毒杀害死。 搬入东宫之前,他所居住的正阳殿后头,曾有一棵繁茂的柿子树。昌宁那会儿每日都在期盼它开花结果,等着吃秋天的第一口柿子。 柿子红了的第一天,李乾便拿了一根银钩杆,带着她前往后院。 第一颗柿子摘下,他与昌宁争抢了许久。他原是想逗她一下,昌宁心一急,耍赖地握住了落在他掌心的柿子,猛地啃了一口。 她的的确确尝到了第一口新鲜柿子,笑闹之间,转而却一阵抽搐,昏倒在地。 李乾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慌了神,抱起她时,一口黑血已经从小丫头的口中吐了出来。 万幸万幸,就在那刻,华圣手受诏入宫为姑母把脉,提着药箱,及时雨般路过了他们身旁。 华圣手妙手回春,当即把昌宁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连连叹道:“太险了,再晚一刻,小公主就到阎王爷那报道了。” 昌宁受了华圣手的救命之恩,自此迷恋上了医术。 李乾那会年幼无知,所思不及,如今再一回想,昌宁那会儿应该是疼得后怕,才会觉得医术如此神奇。 那有毒的柿子树早已叫人伐了去,李乾渐渐长大,越想,越是细思极恐。 昌宁一个养尊处优的小丫头,有谁能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致她于死地呢?多半是冲他这个太子来的。 宁宁是帮他挡了灾。 而别看那丫头平日里没心没肺,心里却是明白的,不然怎得偏偏只想学好医术,偏偏又在他分府的时候,非要跟着他到东宫住呢。 她是怕他再出事。 皇城家的孩子,从出生起,就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中了。 李乾抚了抚那瓶身,眼底不禁泛出了一阵湿意,模糊了视线。 恰在这时,刘公公迈着小碎步,再度走了进来,通传道:“陛下,世子爷来了。” 李乾侧身收敛了一下失态的神色,眉心微微蹙起,这么晚了,若不是急事,子彦不会深夜赶来寻他。 他踩着明黄的云靴,大步流星从后殿绕至前廷,只见秦陌带着乌罗岚,徐徐从殿外走了进来。 第040章 第 40 章 夜色如墨。 院墙边的枝桠层层叠叠, 在阑珊的夜幕下,随风婆娑起舞。 秦陌终于回到了东宫,一进门, 他直接朝着掬月堂走去。 这一夜,兰殊回过味来,颇有些惊心动魄, 后知后觉。 她一时不忍放走了昌宁, 原是在心里备了个换嫁为娶的两全法子, 但前提是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可秦陌把她抓了个正着,以致她一下乱了套,不仅当夜就把自己的盘算尽数吐露给了他,还同他一块去劝服乌罗岚,离间她与赭禾。 本是接下来好几天慢慢筹谋的事情,只在这一夜, 她就让长安城变了天。 这哪是个规矩的闺阁妇人该做的事,真不知他们会怎么想她。 她也不知这么仓促, 事情到底能不能成。 兰殊愁眉苦脸地坐在屋里等待,每时每刻的煎熬, 就好像死刑犯在等着最后的处决。 屋门吱呀了声。 一见秦陌进屋, 她便先急步走到了他面前, 张了张嘴, 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看着他。 他微微停顿,先望了眼屋外, 兰殊被他吊住了心绪, 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秦陌望着她迫切的双眸,缓缓道:“没事了。” 秦陌同兰殊讲明事已解决, 还是联姻,不过不是往外嫁,而是往里娶。 “陛下认同了这门亲事。” 兰殊诧异于李乾爽快的应承,不由美眸瞪圆,失声了半晌。 李乾既为天子,生性掌控欲强。 在兰殊的记忆里,他最不喜受制于人,绝不可能喜欢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迫使他做出脱离正轨的选择。 秦陌似是看出了她的困顿,解释道:“他原和我一样舍不得昌宁。” 大抵在李乾心中,江山稳固第一,但若拿自己的婚事与昌宁相比,他毫不犹疑地选择了昌宁。 后宫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胞妹他只有一个。 兰殊半懂不懂帝王心,略微颔首,却问:“那你为何不愿应承?” 她原以为秦陌会是最愿意做出牺牲的人,反正他也不喜欢女人,政治联姻而已,乌罗岚清醒独立,也不需要他的爱情。 秦陌发现崔兰殊还真是有点本事,说话越来越能让他一口气闷在心口,既上不去,又下不来。 少年一眼不错地睨着她,冷笑道:“家里有一个有想法的女子已经够我受了,再来一个,你俩是想合伙来折腾死我?” 到底是被她的胆大妄为惊到了,又搁这讥讽她。 要换做以往,遭秦陌这么斥责,少女的眼神早就已经飘忽起来,说不出的心虚。 这会儿兰殊面不改色,温言道:“乌罗姐姐的想法肯定比我有大局观,我的想法很浅薄,只希望身边的人好好的。” 兰殊是闺阁里养出来的姑娘,没什么大志向,心很小,也就装得下那么几个人。 上一世兰殊与昌宁交情不深,这一世有缘相处相知,昌宁又待她真心坦诚,如今她遇了事,兰殊自知能力有限,却也无法坐视不管。 秦陌着意端详着她此时的神色,蓦然想起一年前,他去赵府接她回家,面对他那时在马车上的冷嘲热讽,她的神色就与此刻,如出一辙。 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这丫头自己问心无愧,她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可耻。 秦陌忽而不知该头疼,还是该佩服,只觉得她并不如她自己口中那般浅薄,驳问道:“那你怎么想得到岚姐与赭禾内有不合?” 连他都是今夜得了她的提醒,才回过神,豁然开朗起来。 这个想法,可比他,陛下,满朝文武,都要高瞻远瞩得多。 兰殊愣怔了下,心想,简言其实就一句话,我是重生的。 但她要是实话实说了,指不准他只会觉得她故弄玄虚,卖弄聪明,兰殊道:“高句丽第一日入京的夜晚,乌罗姐姐便入宫拜谒了公主娘娘,我当时在驰道远远见她打马走过,总感觉她与娘娘有些相似的气韵。” “我时常入宫陪公主娘娘说话,娘娘的心思,我大概也懂一二。你看陛下与娘娘,感情虽好,一登基,陛下便不希望娘娘再垂帘听政了。同理到乌罗姐姐身上,上回我去看相扑,整个前廷只有乌罗姐姐一个女子,娘娘都不在。我们看来尚且纳罕,那赭禾当时身处全是男子掌权的环境中,心里又如何会舒坦?乌罗姐姐后来独个出殿散心,估摸也是为了给他体面。” “可一时的体面,如何能够长久?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兰殊道。 秦陌双眸彻底闪过了一丝讶异,全然没想到她如此洞察入微,他还以为当时她的眼珠子,就盯着那两汗流浃背的勇士去了。 兰殊想了想,续道:“不过我也只是猜测,真正有底气说动乌罗姐姐的,还是世子爷,都是世子爷临危不乱,英明决断。” 秦陌眉宇轻蹙,眯缝了眼,“你在,恭维我?” 秦陌望着她那一双微微弯起的眸子,大抵也能想到她拍马屁的原因。 兰殊私放公主一事,若能遮掩,她自然想遮掩过去。总是不愿落个罪名连累家人的。 秦陌轻嗤了声,安抚道:“今夜昌宁小公主突发疾病,已连夜送往慈恩山相和寺闭关静养。帝后不日大婚,朝廷要忙的事很多,不会有空再关注一些细枝末节。” 兰殊心口的大石彻底落了地,听到秦陌说到帝后大婚,不知想到了什么,甚至忍不住勾唇轻笑了下。 秦陌问她笑什么,兰殊却不敢说。 过了会,少年自己也笑了。 四目交汇,两人倒也不知哪儿来的一瞬心有灵犀,了然他俩是想到一处去了。 说起来,秦陌可太久没见过李乾吃憋的样子了。 想当初李乾非把他俩撮合成了一对,一点儿也没问过他俩的意思。这一回,礼尚往来。 秦陌进宫时便知他会答应,就像他当初不得不答应娶崔兰殊一样。 只是今时今日,少年再看向兰殊,却已有些记不清当初娶她的不情不愿,不由盯着她精致的侧脸,发了会呆。 兰殊似有所感,目光朝他瞬了过去。 秦陌干干咳了声,脑海中灵光一闪,蓦然记起什么来,抬袖,从袖中拿出了一道卷子。 他招手将兰殊带到了案桌前,引她坐下,把那卷子摊到了她面前。 兰殊探首一瞧,疑窦道:“这是什么?” “你不是想拜公孙师姐为师吗?这是她给那些世家贵女出的考卷,你写一份,我帮你递过去。”秦陌点了点卷首的题目道。 他原是回家给她递卷子的。岂料一见面,重点就偏移了...... 只亏他还能记起这茬。 兰殊双眸莹莹亮了起来,又惊又喜地将秦陌切切望着。 她的目光澄澈,在夜色中就像镀了一层银河的水光,又黑又亮,定定地将你一望,便能看软你半副心肠。 秦陌心口发颤,又干咳了声,忙将目光从她脸上,转移到了卷面,“快写,考不考得上,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 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夜回想起当初被迫成婚的情景,夜凉如水,秦陌昏昏入睡,梦回了他与少女成婚的第一夜。 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他把她赶了出去,没让她进屋。 女儿家却并没有主动提出睡书房,时间一寸寸流逝,她蹲着门前,瑟瑟发抖,一直守到了他开门。 飞雪覆盖了满院,那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眸抬起,莹莹如水,朝他张望过来。 她颤着嗓音,连带着隐忍许多的泪水,一并破眶而出,她央求道:“可不可以,让我进去?今晚若不在主屋,明日,我一定会成为全京城的笑话的......” 也不知是她眼里不堪服输的倔强,还是她话语里令人动容的可怜,他心一软,把她带回了屋内。 但他并没有同她圆房,独个躺到了大红床榻的里侧,翻身睡去。 他的屋内从来没有炭火。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59节 天寒地冻,她挣扎了会,耐不过身子冰冷,褪去钗环华服,蹑手蹑脚地闯入了他的帐内,轻轻掀起一角被褥,躺在了外侧。 她的手脚冰凉,一进榻,好似嗅到了一丝温暖,忍不住挨近他。 女儿家的手缓缓揽上了他的腰间,小脚搭在了他腿上。 他蓦然睁开了眼,蹙了会眉,刚想推拒。 她却红着脸,毛茸茸的脑袋倚到了他怀里,嗫喏道:“我们年纪都还小,我其实没做好心理准备,而且,我还没有来葵水......所以,我今晚可能不能伺候你......” “你别生气,好吗。”女儿家羞愧道。 他忽而觉得可笑,却也没回话驳斥她。 他从来没想过碰她,但没来得及开口,把她赶下去。 不过一会儿,她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秦陌在鸡鸣声中悠悠转醒,撑腰起身,坐在榻前,捏了捏太阳穴。 忽而有一丝遗憾,从心底飞快划过。 当初,他是不是应该像梦里一样,放她进屋才好? 都说成婚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而他给崔兰殊的大婚之夜,却从始至终,没有一丝美好。 -- 人间,四月芳菲日。 圣人不日便将迎娶高句丽的大公主乌罗岚为妻,两国永缔同盟之好。 板上钉钉的诰旨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自然是高句丽的储君赭禾,他这趟喝完喜酒回去,可就再也不用担心被堂姐压在头上了。 虽说阿姐手下有逻逻的遗部,让她嫁入大周,等同于将突厥与高句丽边境交接的版图,尽数归顺给了大周。 可只忠于乌罗岚的人,赭禾留下也没什么益处。 夜长梦多,有什么比现在握住皇权更为重要。 赭禾自认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转而将自己备下的聘礼,送给了阿姐做嫁妆。 但也有伤心的,如中书门下平章事沈大相公的次女沈幼薇,听闻陛下不日成婚,手绢已不知哭湿了多少条。 这一茬,则要牵扯到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先皇在位年间,曾在立李乾为太子的同时,下过一道指婚诏书。 那人人尊崇的太子妃之位,原属于沈宰相的嫡长女沈芙蓉。 可惜那孩子是个没福分的,还未及笄,身子就成了一朵霜打的芙蓉,一天不如一天,刚过十五,便香消玉殒了。 那时李乾刚入朝听政,满心满意都是如何拢回大权,毫无心思儿女情长,对成婚一事从无上心,婚事就这么暂时搁置了下来。 他虽然没有心思,满城的芳心却又躁动了起来。 太子妃之位忽而空缺出来,免不了长安的名媛贵女,又开始浮想联翩。 其中传闻最多的,便是李乾一直未娶,这么些年也未有对其他门户的姑娘表现出有意,估计是想续沈家之女,在等沈幼薇长大。 那沈幼薇听多了别人说太子对沈家仍有情意,极有可能续她为正室,一直在心里以为自己可以做太子妃,而后入主中宫,执掌凤印。 不想一夜之间,风云变幻,黄粱一梦。 这皇后之位一下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由不得沈幼薇碎了一地一厢情愿,浮现出一张遭人抢夺的苦瓜脸来。 这一日,章肃长公主生辰大喜,皇庭再设宫宴。 酒足饭饱过后,后花园内,一片长舌如潮。 兰殊张罗了一个上午的后.廷席面,躲懒去西厢房打了个盹,回来时,牡丹亭内,团团簇了一群花红柳绿的美人儿,围着一个哭哭啼啼的沈幼薇。 兰殊张目望去,只见她们叽叽喳喳,一壁七八张小嘴动个不停,一壁不断有人拍抚着沈幼薇的后背宽慰,她却在这一众安抚声中,哭得越发凶狠起来。 似是定要把事儿闹大,最好闹得公主娘娘从殿内闻声出来,再闹到前朝去一般。 兰殊款款走近,无需循声去听,那些高门贵女的鄙夷腔调,已经穿透了假山而来,“她一个北夷,外族女,还曾定过亲,岂配做我大周的皇后?不过是凭着两国结盟,手上有些权势,硬把自个塞进来的。” “沈妹妹的姐姐可是先帝定下的太子妃,沈家一家都得圣眷恩宠,要不是命运弄人,哪里轮得到那等蛮夷女子猖狂!” “那乌罗岚整整比圣人大了三岁呢,都出双十,算是老姑娘了,亏她有脸提出来要同圣人成婚。” “此等不知廉耻的女子,和沈妹妹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一星半点都比不得。” “中宫之位竟让她那种人夺了去,当真是老天爷不公平!” 她们说的正是气愤,忽而身后,来了一声温温柔柔的狐疑声。 兰殊握着纨扇,语气里尽是困惑,看向她们的眼神,却是直直而透射人心,“姐姐们都在说什么?为何兰殊不记得有那么一道诏书,说过皇后娘娘一定不能比圣人大,或是写明了大周的皇后娘娘,一定姓沈呢?” 话音一圃,四下登时鸦雀无声。 女眷们面面相觑,心知肚明,续纳沈家女一说,虽传得沸沸扬扬,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坊间的流言蜚语。 她们便是想要据理力争,谁又敢杜撰出第二道赐婚圣旨呢? 不过也有与沈幼薇要好的闺阁女眷,努力辩驳了一下,“当年先帝确实是下过旨要纳沈家姑娘为太子妃的,那道诏书,在场女眷无人不知。” 兰殊又疑惑了,“既是无人不知,难道是我记错了?我明明记得那旨意纳的是芙蓉姐姐,和幼薇姐姐有什么关系吗?” 沈幼薇遭她点名,忍不住狠狠瞪了兰殊一眼。 要说沈幼薇憎恨乌罗岚,那是最近萌生的情绪,至于崔兰殊,那是她从小到大的死对头。 沈幼薇与崔兰殊自小就不对付,比才气,比容貌,从小比到大,她总是被崔氏女压一头。 这会见兰殊露了面,还帮着那外族女说话,沈幼薇不甘在她面前示弱,一下止了哭声,咬了咬下唇,扬着高高的脖子,一言不发。 兰殊见她们不再喧哗,薄露笑意道:“水榭边的戏台子已经开唱了,各位姐姐要是赏够了园里的花,不如一起过去听听?” 话音一圃,兰殊退至一边,伸出了诚邀的手。 一群女眷面面相觑,碍于兰殊是长公主的儿媳,顾忌着她的态度,指不准就是长公主的态度,也不敢再声张造次,缓缓朝着水榭边去。 揣测毕竟是揣测。 就是说到天花乱坠,皇宫也没有下过第二道圣旨,说过要纳沈家次女为媳。 然沈幼薇路过她身旁时,心中忿忿不平,扬了下头顶的步摇,珠翠清响。 兰殊一抬眼,只见她吸了吸鼻子,睨着她道:“自个都自身难保了,亏你还有心情帮别人说话。” 兰殊看她一眼,一言未发。 上一世,沈幼薇还真借着谣言的威势,最终如愿嫁给了李乾。 而自沈幼薇嫁给了李乾,李乾就不知怎得,身子便同她那霜打了的芙蓉姐姐一般,开始一天不如一天起来。 后来李乾病危,临时立了秦陌为摄政王。 秦陌一心匡扶朝政,沈幼薇却生怕他谋权篡位,私底下在后.廷给兰殊这个摄政王妃,吃过不少苦头。 兰殊最讨厌她趾高气扬的样子,若不是为了不给秦陌添麻烦,避免台谏弹劾,她绝不容忍沈幼薇朝她发难。 眼下讨人厌的沈幼薇又扬起了下巴,轻哼了声,道:“你和世子爷分房睡的事,满京城都传开了。你知不知道她们在后.廷怎么说你的?” 沈幼薇见她神色动了动,故意靠近了她耳畔,冷笑着讥讽道:“说你明明就是个活寡妇,狐、假、虎、威。” 话音一圃,沈幼薇一眼不错地将兰殊望着,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一点晦暗的样子,可兰殊却忽而一笑,温言道:“狐假虎威,有什么不好,总比庄生晓梦,拎不清自个的好。” 沈幼薇双靥登时红了一瞬又白了一瞬,颇有些恼羞成怒地瞪向了她,继而冷哼道:“你就可劲儿的假笑吧,待哪日世子爷纳别人进了门,等你尝到失去的滋味,我看你是不是还笑的出来。” 兰殊继续笑着,甚至将笑意蔓延到了眼角,和颜道:“没有拥有,谈什么失去?幼薇姐姐失去什么了吗?” 沈幼薇一噎,伸手指着她的鼻子半晌,却失声说不出话,只得又瞪了她一眼,一甩袖子,忿忿离去。 兰殊笑吟吟目送她离开,转身前往坤仪宫,准备去看一看章肃长公主的午乏可解了没有。 一回首,却见不远处的假山后,施施然走出来一个人。 乌罗岚一身的异服短打,着意看了她一眼,提起唇角,张开双手,扬手佯作拂过广袖般,给她行了一个大周的揖。 兰殊愣怔了下,四目交汇,两人相视笑了开来。 另一厢,沈幼薇仰着脖子从兰殊身旁离去,脚尖刚转,却见到了垂柳下,公孙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儿,正悄然观察着她们这一厢。 沈幼薇自小崇拜公孙霖,托沈大相公上门游说过不知多少次,恳求她收她为徒。 这会乍然遇见,沈幼薇满心欢喜,紧着扶了下头上的珠钗,正正端着淑女的样子,想要上前行礼问候。 刚走近几步,却见公孙霖的目光,一直在眺望着她身后的兰殊。 那温润和蔼的目光中,暗含着一丝难能可贵的笑意与欣赏。 沈幼薇从来没见过公孙霖对哪个小姑娘流露过这样的眼神。 转眼,只见公孙霖敲了敲手上的白梅折扇,一眼都没有留意到她,负手离去。 第041章 第 41 章 章肃长公主娘娘的生辰一过, 乌罗岚与赭禾一众来使,将于四月底启程回高句丽,乌罗岚需要回国卸下政权, 还需拜别她的祖父高句丽大王。 待盛夏时节,帝后大婚,乌罗岚再入京, 身后随来的便是送亲队伍了。 当年得知逻逻与大可还受害, 乌罗岚及时带着旧部逃离, 便是一瞬的当机立断;后来高句丽内部生乱,她勤王护驾,也是即刻召集军队入城;如今嫁入大周,亦是她不过一夜的果决。 乌罗岚行事不好犹疑,却也不愿糊涂。 临行前,乌罗岚特地入御书房寻了李乾, 除去联姻之事,也有意将婚后的诸多事宜, 一并同他商议一番,探一探彼此的底线。 主要是亮明她自己的底线。 其中包括她的领地, 部落, 军队, 哪些她可以放权, 哪些她需要保留。 “我知大周娶我不过是一时权宜之策,待日后天下太平,你的辅臣们指不定会怎么攻讦我是外姓女。我也不贪图你们的皇后之位, 今朝同仇敌忾, 我们联盟,待杀了颉利禄, 我会自请退位,回到我的草原里,自由自在的生活。” 对此,李乾微蹙了下眉梢,未置可否。 而后便是这短暂的中宫之位,哪些她该管,哪些她无所谓。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0节 无所谓的自然包括他后续要纳多少嫔妃,要给她们什么位分,只要不越过她,她都不介意。 李乾不由笑道:“倘若有想越过你的呢?” 乌罗岚顿了顿,“我有军队。” 李乾望着她眼底理所应当的杀伐果断怔了会,蓦然笑得更深。 乌罗岚续道平日他喜宿哪儿便哪儿,她不干涉,但每逢初一十五,需要来她那儿与她共膳。 “初一十五,谁给你定的?”李乾轻挑起眉梢,问道。 乌罗岚如实相告:“小兰殊说你们的规矩里,每月的这两日比较重要,留给正室,最显妥当。” 李乾无可奈何地笑了,“都教的什么玩意。她怎么没同你说,子彦为了应付我和姑母,每天晚上都陪她吃饭。” 乌罗岚顿了顿,“每晚的话,你是不是没那么有空?” 她这话问的咨询味尽显,令李乾再度忍俊不禁起来。 乌罗岚见他一直笑,素是淡然的神色,难得有了些羞赧,“我虽然中原话还可以,但也没有把你们的礼仪习俗摸透。要是哪儿说的不对,你可以提出来。” “没有,你继续。”李乾拿起了旁侧的茶盏道。 乌罗岚思忖了片刻,屈指抵于下颌,“嗯,还有便是大婚之夜。唔,如果你不愿意与我同房,我也不介意。” 李乾看她一眼,垂眸拿起了茶水。 乌罗岚道:“我们本是联盟,我知你是为了江山和妹妹,而我是为了得到同仇敌忾的盟友。我年岁比你大,还定过亲,你要是心里膈应,想把第一次留给自己心爱的女子,我完全可以理解......” 解字还没坠儿地,李乾呛了一口茶水,猛地咳了好几声。 乌罗岚又不知哪儿说错了,只好站起来给他顺了顺气。 李乾抬眸看向了她,“你定过亲,那你成过亲吗?” “还没有......” “你没有成过亲,我介意什么?” 乌罗岚愣怔,恰在这时,刘公公愁眉苦脸地迈进门,俯首递来了一份折子,却道是沈相公联名御史台的进谏。 乌罗岚及时撤开,让他先处理政务,李乾打开了折子,竟是对于枢密院六品供奉郎秦陌的弹劾。 沈大相公亲自操刀写的折子,话里话外表示新帝已经登基,秦陌并非太子,已不适宜在东宫居住,其间不乏对于秦陌素日狂妄的不满,有心打压他的气焰。 乌罗岚见李乾的眉心渐渐聚拢,以为他有要事,正准备禀身告退而去。 李乾却摇了摇头,只道是有人弹劾秦陌。 乌罗岚一听事关阿陌,忍不住关切了一句。 李乾看她一眼,如实相告。 乌罗岚沉吟了片刻,凝重道:“阿陌遭沈大相公弹劾,或许是因为我。” “何出此言?”李乾问道。 乌罗岚犹疑了片刻,将那日后花园的所见所闻,一一复述给了他听。 她斟字酌句,唯恐自己表述不够精准,叫李乾误会崔兰殊滋生事端,千言万语强调,小兰殊只是为了帮她说句话,并没有对沈大相公不敬之意。 李乾的眉头反而舒展开来,沉吟了片刻,温言笑道:“弟妹有说错什么吗?” 李乾的目光再度落在那道联名上书的折子上,不禁透出了一丝冷意,“到底是谁不知天高地厚。” 觊觎中宫之位不得,便想离间他与秦陌。 “朕偏要子彦在东宫住着。” 李乾将那折子一阖,置于一旁不顾,站起身来,有意往中书省去。 步子刚迈出了一步,李乾想起什么,回过首,望了乌罗岚一眼,道:“公主刚刚说的那些条件,朕基本没有意见。就是最后一点。” 李乾短促的沉默了会,和颜道:“我是个正常的男人,身心健康,而且也是第一次成婚,没理由在大婚之夜,留一个美人独守空房。” -- 待乌罗岚走出御书房,只见秦陌从另一边款款而来。 少年穿了一身墨蓝色的圆袍,衣间袖口的暗纹,随着他的步伐光影变动,乌发高高束起,眉宇俊美如画,神态沉稳,唯独微微抿直的唇角,平成一条线,显出了一丝少年人的倨傲气。 他听闻自己被弹劾了,正准备过来听一下训。 乌罗岚笑了,“怎么圣人还没说什么,你就主动过来挨骂了?” 秦陌轻挑眉梢,不以为然道:“等他说什么的时候再来,岂不就显得我不知悔改了?” “你知道那奏折写的什么吗?”乌罗岚问道。 秦陌扯了下唇角,双手交叠,“不知,但先过来总是没错的。” 乌罗岚笑着摇了摇头,耐下性子同他解释了片刻。 秦陌听闻崔兰殊当众维护乌罗岚,还冷嘲热讽了沈家女,眼底不由露出了一抹惊色。 原来她硬气起来的时候,说起话来还挺傲的。 乌罗岚继而问道:“你可知小兰殊有什么心愿?都闹得别人弹劾了,我可算是欠了她一个人情呢。” “岚姐,那折子弹劾的是我。”秦陌一五一十道。 乌罗岚又笑了下,和颜道:“我帮她不就是帮你吗?” 少年轻耸了下肩,思忖片刻,唇角不由浮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纹,道:“按礼制,新帝登基与帝后大婚两件喜事齐聚,举国同庆,将大赦天下。崔兰殊在崔府有两个弟弟深陷奴籍,岚姐若真的想感谢她,不如届时送她一个恩典,借着大赦的机会,帮她弟弟脱藉。” -- 盛夏时分方至,帝后大婚一事,逐渐提上了日程。 今年的大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际,东西市铺肆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拥挤的坊间集市中,一辆东宫的马车辘辘驶过了朱雀大道,来到了崔府的门前。 兰殊提裙下车,唇角衔着不住的笑意,搭过乳母张氏伸来的手。 帝后不日即将大婚,恩威并施,大赦天下。 就在前阵子,好一段日子,兰殊一直都在思考如何同秦陌开口,将两个弟弟列入赦免名单,脱离贱籍。 上一世,李乾并没有那么早成婚,大赦已是两年之后的事。 那会兰殊小夫妻俩已经圆房,她为了让弟弟们得已纳入赦免名单,想方设法讨好秦陌,甚至不惜牺牲了好几天的色相,在夜里铆足了劲让他高兴。 秦陌那个混蛋一直不拒绝,也不回应,直到最后大赦名单出来,兰殊才发现弘儿启儿,早已位列上头。 这一回,以色侍人......做他的春秋大梦! 只是要怎么顺着他的毛来薅,兰殊尚且有点头疼。 当年父亲一事,对于弘儿启儿的株连,重至代代为奴,便是大赦,按赦免的条件,也会将他们这一类排除在外,纳不进赦免名单。 兰殊掂量了一下如今自个在秦陌心里的地位,唔,一个管家而已,还不足以到他为她破例的分量。 所以她一定要拿出一些值当的交换条件来。 而就在她托腮坐于案几前,握着笔杆,寻思着她还能为他做哪些事使他受益。 银裳急匆匆跑进屋门,热泪盈眶地告知她,崔府已经得到了消息,两个小公子均在大赦名单内,且已有吏部的官差,提前入府更换籍契了。 兰殊超预期完成了一个人生目标,开心地冲回家看望他们。 兰殊原以为是运气好。 直到走进屋门,映入眼帘的,不仅有吏部的当值官差,竟还有内务府的苏公公。 苏公公一见兰殊,笑眯了眼上来行礼,抬手一指,边上随行的几位宦官手上,皆是准皇后乌罗岚提前请求他们替她送来的一些薄礼。 大局已定,宫里这些嘴甜眼利的人儿,已经直接称呼起乌罗岚为“皇后娘娘”了。 “皇后娘娘听说小公子们素日最爱读书,特地送了些上好的笔墨纸砚过来。”苏公公眉开眼笑道。 那一日,御书房外,乌罗岚还想着送些礼给兰殊的弟弟,便问秦陌觉得多少金银不会显得失礼。 秦陌脑海中浮出那两个小男孩的脸儿,不由回忆起当年教他们投壶时,他曾注意到他们手边上残留的零星墨迹。 秦陌便同乌罗岚提议可以送一些上好的笔墨给他们。 这份礼真叫弘儿启儿受宠若惊,身为贱籍奴隶,他们本是没有资格挥毫弄墨的。 皇后娘娘的这份赏赐,无疑是一种嘉勉。 兰殊望着那绫罗盘上昂贵的李廷圭墨与歙砚,目光闪过了一丝惊愕,看来弟弟们得已入大赦名单,是托了乌罗姐姐的福。 看来,那日她在后花园为她出的头,乌罗姐姐是真放心上了。 独在异乡,乌罗岚举目无亲,受人袒护,自然将兰殊的仗义,牢牢记在了心里。便如兰殊嫁入东宫,无人依仗,对于昌宁小公主的善意,亦是感恩在怀的。 兰殊心生欢喜,不禁在心底越发喜爱恩怨分明的乌罗岚。 让她这样深明大义的人做皇后,实在是比沈幼薇强了不知多少倍。 弘儿接过吏部颁发的新籍契,笑盈盈露出了两颗虎牙,“二姐姐,那我和三哥哥是不是可以参加科举了?我要去当武状元!” 启儿温润道:“我要去参加文试,他日当上宰辅,做大官给姐姐们撑腰!” 兰殊摸了摸他俩的头,真心实意地笑道:“好。” 兰殊携两个弟弟,深谢了吏部官差与苏公公,打帘送他们离去后,乳母张氏带着银裳,入小厨房做了他们几个小时候最爱吃的糕点,这会儿刚好回来。 自老爷夫人离世,这么多年下来,唯独今日,乳母笑得最是开心。 她先努嘴拍了拍弘儿第一下探伸过来的手,继而,又心软地把一枚绿豆糕放到了他手上,“弘哥儿最近在换牙,本不该吃这个的。不过今天日子好,准许你吃一块!” 兰殊见到了爱吃的水晶桂花糕,忍不住伸手从背后圈住了张氏的脖子,“还是乳母疼我。” “又撒娇。”张氏抓着她的手,笑得眼睛没了缝。 弘儿见兰殊望着桂花糕的双眸莹莹发亮,忍不住好奇道:“姐夫难道没有给姐姐买过桂花糕吃吗?” 兰殊盯着他一双困惑的清眸,蓦然回想起南疆的事,有些回过味来,“原来是你出卖的我?” 弘儿嘿嘿笑了声。 兰殊无可奈何地捏了他鼻子一下,正想委婉叮嘱他以后少在秦陌面前提她的喜好。 转眸,柳妈妈不经过敲门,直楞楞就打帘进了屋来。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1节 四目交汇,一见到兰殊,柳妈妈先是笑吟吟迎了上去,直道是崔老太太听闻了两个孩子的喜讯,正想着从佛堂赶过来贺喜。 这会儿特地提前派她来通传一声。 兰殊不咸不淡应了声,看了她一眼,道:“妈妈以后若无急事,进门还是记得敲门的好。” 柳妈妈脸上堆满的笑容僵硬了瞬,道:“老奴只是没想到二姑娘在......” “便是我不在,也要记得的。”兰殊道。 眼下,弘儿启儿已经不是奴籍,而是崔府正儿八经的旁支子弟。兰殊并不希望他俩再受到轻视。 “......是。”柳妈妈失声了会,只得俯首欠身。 一刻钟后,又来了两名妈妈扶着崔家祖母,款款走进了这间偏僻的小院。 兰殊和颜上前掺她。 崔老太太搭过她的手,一路进门,都在连声贺喜,直到落座主席上,瞧见黄布绫罗盘上的恩赐,老太太愣了会,似是才记起来般,催促旁侧的妈妈,把她屋里的洛水牡丹图拿过来。 崔老太太素手点了点崔启道:“启儿之前不是最喜欢祖母屋里那幅画吗,祖母现儿就把它送给你,给你锦上添花。” 崔启礼貌拱手致谢。 乳母张氏沉默地站在了旁侧,望着崔老太太如今慈祥和善的脸,蓦然想起当日崔启被使唤去老太太屋里跑腿,见屋中墙上的牡丹图工笔富丽,不由心生欢喜,就站在画前欣赏了片刻,结果却遭到了入屋的几位崔氏嫡系小公子的冷嘲热讽。 他们笑话崔启连上私塾的资格都没有,竟也会欣赏名人画作。启儿当时被讥的满面难堪,崔老太太那时在一旁看着,却未发一言,由着他们嘲笑启儿。现儿,竟然愿意把画送他了。 崔启拱手同老太太回完礼,望向了兰殊,“其实,我是觉得那幅画上的花儿好看,二姐姐素来喜好花草,一定会喜欢。” 兰殊听了心头一暖,忍不住摸了摸启儿的头。 崔老太太亦笑得和颜悦色,同旁侧的柳妈妈道:“还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什么好事,都知道想着家里人。” 话音一圃,兰殊神色微敛,已知老太太的真实来意。 兰殊此前曾求过崔府多次助她两个弟弟脱离贱籍,崔府均是无能为力。 虽不知是真无力还是假殷勤,崔老太太见兰殊如今嫁入秦府不过一年,这件事竟就给办下来了,连皇后娘娘都特地来赐恩赏,想必兰殊的夫家,还是很把她放在眼里的。 崔老太太再次拉住了兰殊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起她侄儿郑祎。 兰殊这回倒也未在推托,微微笑了笑,反握住崔老太太的手,俯首孝顺道:“祖母莫急,孙女已经想定了,秋后便会想法子让姐夫升官,直接到赵尚书底下办差去。” 崔老太太双眸一瞠,薄露笑意道:“赵尚书,可是刑部的赵桓晋大人?” 那可是新帝身边的红人,当朝新贵! 若能随在他身旁,这迢迢仕途,必定是青云直上。 崔老太太满目期许地将兰殊望着。 兰殊和颜笑着,笑纹里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颔首诺言道:“正是赵大人!” 第042章 第 42 章 盛夏时分, 蓬莱殿满堂结彩,帝后大婚。 丝竹之声喧嚣了一夜,华灯初上。 直至盛宴散尽, 秦陌离宫之前,单独寻机将李乾拉到了一边,给他递去了另一份礼盒。 李乾站在龙凤红烛前, 一打开, 迎面一封小笺, 誊写着他熟悉的字迹。 “听闻兄长大婚,喜不自胜。祝相濡以沫,百年好合!” 昌宁小公主当日逃至边境,终归心有不安,又折了回来。 她与傅廉肩并肩折返,原想好了两人一同承担一切后果, 不料还未入长安城,就听闻了圣人不日成婚的消息。 诰旨已传天下。 板上钉钉。 昌宁瞠目结舌, 路过茶楼瓦肆,听到那些酒囊饭袋醉酒失言, 笑话圣人窝囊, 对外邦有求必应...... 昌宁听他们口中讥讽意味尽显, 一时愤怒, 直接在楼里同他们大打出手,“要不是为了收复北疆沦丧的国土,国朝何必非要联盟!你们就会吃酒耍乐, 有一个敢上阵杀敌吗?” 那帮酒徒被她说的面上无光, 纷纷跌逃而去。 争执过后,昌宁站在原地, 呆呆冷静了许久,转首与傅廉说,她要继续去罗马。 “我要去学更精湛的医术,我要学成才。只有独当一面了,我才能帮得上他。” 李乾站在烛火前,凝着昌宁熟悉的字迹默然了许久,唇角不由衔起了一丝温柔笑纹。 乌罗岚刚换下凤冠,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问他笑什么。 李乾道:“笑一个,说不出有没有良心的人。” -- 众所皆知,圣人大婚,筹备数月有余。令人瞠目的是,公孙霖的私塾开堂,耗时几乎与圣人的婚事齐肩。 并非是建设讲堂耗时,而是挤着入公孙府读书的女孩实在是多,公孙霖又是个公平的人,统一考试,亲自阅卷。 她平日又忙,不少琐事缠身,这么一折腾,等她好不容易给卷子打上了评分,院前的枫树已是一片火红。 第二日,秦陌下值,公孙霖在皇城驰道前刚巧与他撞上,手执折扇,伸手将他一拦,温言笑道:“让你家的小姑娘过来读书吧。” 秦陌愣怔,似惊似喜道:“她考上了?” 公孙霖轻敲了敲折扇,唇角衔笑,“你这话说的,她可是第一呢。” 当日兰殊于后花园不畏悠悠众口,直言不讳的画面,公孙霖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她觉得这孩子是个明事人,卷子也答的好。若能多加指点,日后定有造诣。 这一日黄昏,秦陌回家的步伐,要比以往加快了好几拍。 少年迈着轻快的步伐绕过长廊,正想前来报喜,一入掬月堂,却不见那道纤细熟悉的俏影。 秦陌问道:“世子妃去哪儿了?” 银裳欠身道:“今儿是薛夫人生诞,姑娘到薛家吃宴去了。” -- 卢梓暮自小就喜欢热闹,每回生诞,家里都会帮她宴请一群亲朋好友,为她庆生。 本以为嫁了人就没法再这么张扬,薛长昭却也很惯着她,这几年的生诞,没有一回给她落下。 刚好今年回了京,薛长昭更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计划,特意为她大操大办了场。 不止是兰殊这样的知己好友,只要是旧识,他基本帮她请了个遍。 连赵桓晋、兰姈等少时的熟人,一起都过了来。 兰姈亲手捧了一副锦盒进门,清冷美艳的面容,唇角难得浮出了一抹笑容,正在暖阁里四处寻觅,想找到卢梓暮的身影,好把她精心准备的礼物送上。 外头转了一圈不见人,兰姈素手拨开了内厅的珠帘幔帐,叮铃一阵轻灵响声,她刚朝里边儿探了个头,迎面,赵桓晋端若修竹的身影,朝着她罩了下来。 兰姈略一停滞,退去一步让路,低头福身不语。 赵桓晋看了她一眼,径直朝着屋外而去。 只在路过她身边的一瞬,留下了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郑夫人来得早。” 他的声音沉沉的,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在里面,却让兰姈的心脏狠得跌了下。 自郑祎升了官,直接到了赵桓晋手下做事。 这些日子,赵桓晋与他走得越发亲近,兰姈也跟着越发心惊胆颤起来。 直到赵桓晋的身影消失在了大厅门口,兰姈屏住呼吸,向内屋前进了一步,桌前说笑的薛长昭与卢梓暮入目而来,她调整了下心绪,轻轻微笑,上前恭声道喜。 -- 夜宴,一群故人难得聚在了一块。 待秦陌寻上门来,兰殊已经有点喝多了。 外头的席面基本散了,内厅里面只剩下两位主人翁与兰殊。 秦陌刚随在家丁身后,透过影影幢幢的珠帘幔帐,远远看见兰殊的双靥已经被酒薰出了一层薄红,似如两朵桃花吹到了脸颊边上,唇畔衔笑,敬了薛长昭一杯酒。 卢梓暮则趴在兰殊身后,揉起了少女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髻发。 薛长昭手握酒杯,看着她俩,亦露出了一丝真心实意的温和笑纹。 也不知他说了句什么,兰殊回了一句,竟惹得卢梓暮急红了脸,伸出爪子捏向她藕白的纤细脖颈。 兰殊双手抱着酒壶边,倚在桌子上,弯着一双星眸,由着她掐,不说话,也不反抗,只是笑,停不下来地笑,笑到最后,眼泪都流了出来。 秦陌刚好打帘而入,见此情景,不由原地顿了一下。 望着他们仨打打闹闹,莫逆于心的模样,秦陌回想起当初崔兰殊私放昌宁,与他坦白从宽,供出的同谋便是薛家夫妇。 秦陌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只是心口忽而有了一瞬间的空落。 他在崔兰殊看向他们的目光中找到了不留余地的信任,那种信任,让她遇着什么事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他们。 而他,若不是碰巧撞上,大抵是她一并隐瞒的对象。 卢梓暮也没动真格,给兰殊吃了点教训为警示,便松开了她的脖颈。 恰在这时,薛长昭注意到了门前的他。 薛长昭不失礼数地同他颔了下首,转头与兰殊道:“有人来接你了。” 兰殊摇摇晃晃一个探头,目光在半空中与秦陌交汇,酒意入肠,盯着他看好一会,却都是一道颀长的重影,不由问道:“你是谁啊?” 秦陌迈步走近,望着少女通红的脸颊,明明在别人家里,竟也毫不设防喝得烂醉如泥,皮笑肉不笑道:“你说我是谁?” 少年开口是一副透着磁性的好听嗓音,熟悉悦耳,灌入兰殊耳中,却令她猛地打了个颤。 兰殊神色骤变,仰头后退了步,“我不要跟你回去!” 她本想着逃,奈何四肢发软,一个趔趄,毫不意外地摔倒了地上。 这般抗拒,险些叫秦陌以为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叫她避之不及。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2节 薛长昭见兰殊倒地难起,下意识起身上前掺扶,秦陌比他先一步过去,伸手一抡,挡开了他。 薛长昭见他这一出动作莫名的戒备,怔忡了片刻,缓解氛围地轻笑了下。 秦陌愕然了会,回过味来,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无礼,含糊地道了声歉,目光落到了兰殊的脖颈上,盯向那圈掐痕。 兰殊赖在了地上不肯动,却不抵少年力气大,一下就给她捞了起来。 兰殊在他手上不停地挣扎,秦陌拗不过她,只好先把她放到了旁边的美人榻上,站在她面前,耐着性子跟她道:“别闹了,回家。” 兰殊真的喝多了,整个人半趴在美人榻上不走,颇有些已找不见北的状态。 直到侍女端来了醒酒汤,给她灌了碗下去,她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一点聚焦,总算是认出来者何人。 秦陌双手交叠,居高临下地将她望着。 兰殊幽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樱唇微启,几不可闻地呢喃了声,“想要我回家可以......你蹲下。” 秦陌眼皮猛地跳了跳,尚在迟疑他是不是听错了。 兰殊见他不依,心气一上来,语气重了不少,也清晰了些,朝他张开了手,“蹲下!” 秦陌嘴角一抽,掺起兰殊的手肘,想要拉她起身,她却不肯。 生拉硬拽都不肯,直接又滚落到了地上。 卢梓暮也有了些醉意上头,倚在薛长昭怀里,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薛长昭见卢梓暮已然不清醒,颇显得他俩在这看热闹,忙捂住她的嘴,央着带她回屋,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内厅的欢声笑语终于消停下来。 秋夜的地上发凉,两人僵持了片刻,少年终究没法看着她醉猫般赖在地上一直不起,妥协地叹了口气,依她的话,蹲了下来。 兰殊这会儿倒是从善如流,奋力跳上了他的后背。 两处浑圆的柔软紧紧贴了上来,少年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 秦陌不甚明白,平日温顺听话的一个人,怎么喝醉后,变得这么蛮不讲理起来。 兰殊一点都不重,少年迈开步子大步流星离去,本以为只需背到门口,把她扔进车里就好,岂料这丫头上来就不肯下去了。 秦陌耐心耗尽,轻啧了声。 崔兰殊却没有了以往察言观色的识相,清冽甘甜的嗓音,在他耳畔扑着温润的湿气,“怎么背一会就累了,你体力这么不济?” 秦陌无语,冷笑。 却也吃了她的激将法,少年一股脑将马车甩到了身后,直接顺着回家的路,一路把她背了回去。 街道两旁是阑珊的万家灯火,一幢幢灯光散发出的光晕,和着秋夜微凉的风,于兰殊眼角飘远。 兰殊靠在他宽大的肩头上,微微眯着涣散的眼眸,透过灯火,望着他分明的下颚线。 忽而,少女登徒子似的伸出食指,指腹摸了摸他的下巴,“你开始长胡茬了。” 少年已经十七了,不长胡茬才不对劲。 她柔软的指腹一挨近,秦陌感觉有股痒意从她触碰的地方,直直往他心口里钻,浑身不太舒服。 他冷声道:“别动。” 兰殊却大有借着酒劲作祟,发泄素日积压的不满的架势。 他越不喜欢她做什么,她偏要做。 捏着他的下巴不松手。 他正在渐渐长大成人,成为曾经那个她最爱的男人。 秦陌侧首,一记眼刀子睨了过去,大有你再放肆我就把你摔下去的警示。 兰殊看见路旁侧刚好有一洼汪汪的水潭,迟疑片刻,收敛了手。 秦陌不由冷嗤了声。 又过了会,崔兰殊伏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问:“世子爷,我们算不算朋友了?” 秦陌不想和酒鬼说话,懒得回她。 兰殊自顾自说道:“不然我们互相分享一个小秘密,这样友情可以牢靠些。” 少女攀着他的肩膀,清香的气息又靠了过来,贴在他耳侧道:“你帮人挡过箭吗?” 她自顾自一个人说道:“哦,你有的,我也有。” “你觉不觉得,还挺疼的。” “你应该比我疼,你还要上药,要愈合......” 而我,我没有知觉了。 兰殊说着说着,吸了鼻子。 秦陌压根没给人挡过箭,根本听不懂她在嘟囔什么,完全当她在说醉话。 少年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神微微下落,再次盯向了她脖颈上留下的浅淡勒痕。 卢梓暮没有往死里出手,只是崔兰殊皮肤娇嫩,容易留痕。 秦陌忽而觉得那痕迹十分碍眼,不由讥诮了句:“不是好朋友吗?下手这么狠?” “嘿嘿。” 秦陌根本不明白她傻笑什么。 “疼吗?”秦陌问道。 兰殊却睨了他一眼,那毫不掩饰的一眼鄙夷,叫秦陌不得不想起他也曾留过这样的痕迹给她。 兰殊笑眯眯的,“你要不要试试?” 话音一坠儿地,身后的人儿忽而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开始往后拉。 秦陌骤然仰起了首,猝不及防,呼吸受阻,呛出一口气,“崔兰殊,松手!” 她却是不应,稀里糊涂地笑着,死死勒着他,怎么也不肯放。 秦陌有些窒息,“......你再不松手,我不客气了。” 崔兰殊一开始不听,而后感觉到少年环过她腿间的手开始松懈,大有把她从自己身上掀下去的趋势,连忙又松开了少年的后衣领,伸手一圈,紧紧捁着他的脖子,整个人严丝合缝地粘在了他身上。 秦陌气极反笑,她缠人地黏附在他身上,那过于柔软的触感,令少年面上气的发疯,心口却在砰砰狂跳。 他大口大口吸着秋夜的凉气入腹,讥讽道:“你也知道地上凉!” 兰殊没有回嘴,倚在他肩上,消停了下来。 秦陌以为她酒困了,有气也变得没地撒,想扔了她,却松不开手,只得背着她继续在如墨的夜色里小心走着。 兰殊忽而在他背后呜咽了声,竟哭了起来。 她往他后颈上一埋头,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滴在了他秋日单薄的长裾上。 温湿感在脖颈间流窜,秦陌的眉宇逐渐朝中心聚拢,越来越深。 兰殊哭的哇地一下,伸出棉花般的手掌,狠狠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枉我那么喜欢你,连全尸都不给我留!” 她嚷声道:“我那么喜欢你!” 秦陌:“......” 秦陌:“你喜欢谁?” “你。” 秦陌呵地笑了,“我是谁?” 口中的秦子彦三字刚出喉间,兰殊绕了舌,忿忿地哼了哼,一改话头,呸了他一句:“小王八蛋。” “......”秦陌无语凝噎。 少女又连着骂了好几句,直到骂痛快了,哭泣声在寒风中,才渐渐转成了一抽一抽的鼻音。 可那金豆子还是一滴一滴精准无误地打在他脖子上,竟像下刀子般,不断渗透皮肤,往内割着他的心扉。 万籁俱寂中,少年沉吟了许久,将声音压成了一道线,风吹即散地,温言哄了一声:“别哭了,我是王八蛋,行吧?” 第043章 第 43 章 深夜的另一厢, 几刻钟前。 故人续旧,难免怀念前尘往事。 兰姈听到他们醉酒入肠,一时口快, 竟在席上揶揄起赵桓晋如今老成持重,雷厉风行,简直令人不敢联想, 他就是当年那个为见美人一面, 不惜使尽千方百计翻墙的痴情公子哥。 兰姈面露窘色, 也不敢去端详赵桓晋的神色,为了避免尴尬,提前起身在宴席上作了别。 兰姈走到薛府侧门马厩前,迟迟未等到郑府的马车回来接她。 马房的车夫道今日家中要用车的人多,他需在宴后才能折返回来。 兰姈迟迟不见车影,疑心是临时有了变故, 思忖着要不然走路回去。 玉裳跟在她身旁,皱眉道:“这儿离家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天色已黑,奴婢担心走夜路不安全。” 秋夜更深露重, 兰姈望了眼如墨的夜幕, 犹疑了片刻, 寻思着回薛府借盏灯笼。 一转首, 男人宽厚端正的胸膛入目而来,暗色纹路在衣襟上波光流转。 赵桓晋见她有意回去,遂问道:“姈妹妹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男人喝了点酒, 微微的酒意弥漫, 貌似心情还不错,并没有被席面上的揶揄, 闷了心腔。 一会生疏的“郑夫人”,一会熟悉的“姈妹妹”,他的心思令人琢磨不透,不论是哪句称呼,都叫得兰姈头皮发麻。 兰姈低头作答道:“妾身回去借盏灯。” 赵桓晋仰首不见郑家的马车,温言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兰姈不假思索地拒绝,迎上他幽幽沉沉的视线,上位者的尊严尽显,兰姈福了下身,“多谢大人好意,妾身刚才席面吃多了,正想走路消一下食。” 赵桓晋眼底漾起了温润的笑意,低低笑了声。不知是笑话她吃得多,还是笑话她的借口一如既往拙劣。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3节 他扬手召小厮递了盏灯笼给她。 兰姈行礼拜谢,转身,落荒而逃。 绕过街头,兰姈悄然松了口气。玉裳打着灯笼,引她朝着郑府的方向回去,转而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从身后响了起来。 赵府的马车尾随而来,在她身后三米开外的地方,缓缓前行。 车帘从始至终阖着,兰姈却似透过那一层厚厚的帷幕,望见了男人端坐里面的身影。 兰姈如芒在背,不禁咬紧了下唇前行。 他并没有纠缠的意思。 只是驱使马车一直在她身后默默跟着,直到看见她安全到家,才掉转车头离开。 兰姈站在门前,回头掠了一眼马车辘辘离去的背影,默然良久,垂眸叹了口息。 转过通往后院的长廊,兰姈心中乏味,只想回屋休息,一道娇艳的身影衔笑而来,忽而拦去了她的路。 郑府后院有一箩筐的小妾,每纳入门一个,玉裳都恼恨郑祎的假面花心,怜惜她们同姑娘一样跟错了人。 唯独婉姨娘,婉月,玉裳一见她就来气。 她曾是兰姈从崔府带来的陪嫁侍女,与玉裳一同服侍兰姈,后来却为了爬上郑祎的床,背叛了兰姈。 婉月口口声声过来同兰姈致歉,说的却是她今日是如何想法子叫走了马车,致使兰姈无人去接,而主君却一点儿都不在乎。 婉月自当上了姨娘,翻身成了主子,便越发不愿别人提及她曾是婢女的过去,每次见到兰姈,便想通过摆谱,争宠,来掩盖她曾经伺候过她的自卑。 兰姈在郑祎那儿越不得脸,她便越得意。 兰姈夜宴上小酌了几杯果酒,走了一路也有些困乏,捏了捏额头,只想回屋,没打算搭理她。 婉月见她一言不发,直接越过她走了过去,不由咬紧了下唇。 自从柳茵茵来了之后,占去了后院一大半的恩宠,今年夏季还给郑家添了一个男丁,劳苦功高,风光无量,郑祎近日一心扑在了她和孩子身上。 婉月前阵子受了柳茵茵的气,见兰姈在柳姨娘那儿却十分得脸,受极了尊重,心生怨怼,忍不住讥讽兰姈最近日子过得舒坦,“谁家主母成天到晚往外跑的,还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您这样就不怕主君生气吗?” 兰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你也知道我是主母。便还轮不到你管到我头上来。” 平日里婉月对着兰姈冷嘲热讽,她都是不声不吭的。今儿个,竟一下便回怼过来了。 婉月一时没能回嘴,咬了下牙。 她照顾过兰姈多年,对她的脾气秉性也算有些了解。 兰姈素来清冷,一副美貌经年淡然无情,除去当年总是死缠烂打的齐国公小公爷,甚少见她对谁急赤白脸过。 如今她忽然又撂了脸色,婉月不明情况,瞪着她款款离去的身影,本想跟前去继续讥讽,玉裳一把伸手挡下了她,冷冷看着她道:“姑娘当年待你不薄,你要还有良心,就少在她面前晃。” 话音一圃,玉裳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婉月唇角狠狠抽了抽,想起以前郑祎最疼她的时候,她们都是不敢同她顶嘴的,现在柳茵茵来了,她们反倒是硬气起来了。 婉月治不了柳茵茵,便想着把气撒到旁人头上。 她对着兰姈与玉裳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冷冷心想,走着瞧! -- 第二日,兰殊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回想昨晚,多少有些借酒浇愁。 兰殊安静坐在床边,迷迷瞪瞪地揉了揉太阳穴,反思了会,扪心自问,前世的那些伤心事,这一世,都不会再发生了。 她不该为了那算不上过去算不上将来的记忆,如此消沉。 有这精力,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拉拢秦陌,让他在姐姐和离的时候,多给她撑腰。 想到这,兰殊忽然一顿,如遭雷劈。 她昨天,除了借酒浇愁,好像还干了点多余的事——诸如暴露真实内心,恨不能掐死秦陌一类。 以及骂他王八蛋,气得他承认自己是王八蛋一类。 兰殊方才自我开解好的神色,一下变得同见了鬼般。 她猛地揉了揉面皮,僵在了床头,目光飘忽着,从房梁游到了床底,又游移回天花板上。 盯着那处发了好一会的呆,最终,决定抱有一分侥幸。 秦陌,应该不会和一个醉鬼计较吧。 要她肯定就不往心里去。 但他,不好说。 不管,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兰殊心一宽,整个人又活了过来,眼看着窗台被秋日的晨光照亮,兴致勃勃上前,推开了窗。 迎面,却是少年禀姿站在院内,如画的冷淡眉眼,“醒了?” 兰殊:“......” 来了,来了,秋后算账了。 兰殊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站在了窗前呆立,迟疑着,是出门认错,还是转身逃跑。 秦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鼻尖不由逸出了一丝冷笑。 少年并没有提昨晚的事,只是一字一字告知她,后日清晨去公孙府的思邈堂报道,每月的双数日子,到公孙府听讲。 兰殊怔忡了会,眨了眨眼,似如大梦初醒,又是惊意,又是喜意,唇角不由浮出了一丝笑纹。 那笑纹逐渐加深,照得秦陌恍了会神,只见崔兰殊笑吟吟地转身出了门,朝着他跑了过来,一双眼睛明亮的,就像掉进了鱼筐里的猫儿。 -- 第二天,一大清晨。 秦陌坐在永安楼的窗台边,凝望着秋水之上尚未挥散而去的晨雾,再回想起少女令人动容的笑靥,只觉得嬉皮笑脸,像是昏君身旁助纣为虐的老太监。 崔兰殊为了报答他,又决定助他一臂之力,信誓旦旦要帮他斩情关。 她一开口便问及他近日可有和卢尧辰单独相处过。 秦陌登时失了声。 他好像有一阵子,没有记挂四哥了。 兰殊见他神色微变,还以为他碰了钉子,开解道:“你这样他哪会知道什么,你得主动些,至少给他一些暗示呀?” 而后崔兰殊就开始给他出馊主意,道是卢尧辰很爱下棋,每逢一五十都会去永安楼下棋,正好他明儿个休沐,便撺掇着他来偶遇。 秦陌一开始心里是有些莫名排斥的,他想什么时候表达心意,他要怎么用心,都是他自己的事,犯不着她操心。 可他那会儿盯着少女殷勤的脸,不知怎得,脑海里就闪过了她催促他娶乌罗岚,不介意和人共事一夫的模样,鬼使神差,少年咬牙道了句好。 后来一回想,秦陌亦忍不住觉得自己这口气怄的稚气。 然后便得到了崔兰殊丢给他的一张早膳清单。 今儿一大清早,永安茶楼的靠窗处,多了一个十分俊俏的少年剪影。 秦陌听了兰殊的千叮咛万嘱咐,天不亮就来了茶楼里。 可直到清晨的第一抹斜光洒入窗台,少年打眼往窗外望去,不见卢尧辰的只形片影。 他遵照着兰殊提供的早膳单子,一早点来的样样早膳,倒是渐渐上了桌。 待得天色大亮,楼梯口,款款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轻盈脚步声。 兰殊提裙走上了台阶来,左顾右盼,“卢四哥哥还没来吗?” 秦陌微一摇头,只见少女礼貌问候完,走上前来,垂眸盯向了桌前那道金桂玉兔软酪,逐渐笑开了花。 秦陌询问道:“四哥什么时候会来?” 兰殊坐上了桌,闻言温声道:“这个......等他想来的时候,自会来的?” 秦陌眉头的青筋一跳,抽了抽嘴角,“那你让我一大清早过来等?” “这不是怕你们错过了吗?” 秦陌扬起眉,睥睨地掠了她一眼,只听她苦口婆心续道:“而且这楼里的点心师傅年纪大了,这道招牌软酪,他每天早上只限定三十个,不一大早起来,根本就点不着。” 秦陌见她探出竹箸夹起了其中一块软酪,这会儿倒是听明白了,她一大清晨叫他过来,为得是让他在这帮她排队呢。 兰殊咬了一口软酪,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转而便对上了少年阴恻恻的脸色,眯缝着眼,直勾勾将她睨着。 兰殊识相地放下了竹箸,抬手召小二递来了几个油纸封,“不然,我打包回去吃?” 秦陌一把捏住了她的耳朵,“你故意的?” 兰殊缩了缩脖子,颇有些道理般道:“那您反正都要过来的,这么多你们也吃不完呀。” 秦陌呵地一声冷笑,一把将她摁下,“陪我一起等!” -- 待吃过了早膳,日上三竿,仍不见卢尧辰踪影。 兰殊坐在桌前,轻轻晃着双腿,百无聊赖,语重心长道:“您苦苦守候是诚意,毕竟这世上哪有白来的动心?但我在这算个什么事呢?您说是不是?” “所以呢。我又不是望夫石。”秦陌把玩起桌上的酒杯,微微抿直的唇角,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羁与不驯。 兰殊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我也不是啊。 兰殊双手托腮,垂着眼眸道,“不然我们先下去听会书吧。等他来了你再上楼也不迟。” “我不喜欢听书。”秦陌道。 兰殊:“我喜欢。” 秦陌:“你不许去。” 兰殊咚地一下将头埋在了桌上,瘪起了嘴,无比懊悔来蹭了这么一顿早膳。 秦陌见她一副快要闲的去见阎罗王的模样,最终妥协下来,放她下楼听书去了。 少女提裙便蹬蹬下了楼,秦陌的视线一空,心里也跟着空了一瞬。 再一等,直接等到了午膳时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4节 店小二三步并两地走上楼来,“世子爷,夫人已经开始点菜了,您是下楼同她一起吃,还是分桌吃?” 秦陌听他这么问,还以为是崔兰殊叫他上楼关怀的,待走下了楼,来到了兰殊所坐的露台包厢内,迎上少女那双微微瞪圆的美眸。 他才发现她压根就没点他的膳。 “那......再加条鱼?加份米饭?”兰殊试探着咨询道。 秦陌唇角抽了下,冷道:“不吃鱼。” 兰殊见他面色发寒,即刻把菜单给他递了过去,“那您想吃什么?” 秦陌听着她语气里透出了一丝讨好,望着她温顺的眉眼,忽而觉得无趣,并不喜欢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 明明前儿个晚上,她趴在他背上,不是还说他们是朋友了吗? “你看着点吧。”秦陌缓下神色道。 兰殊依言点了三菜一汤,把菜单交还给店小二,双手托腮,和颜同他聊起她点的这几道招牌菜的特色来。 秦陌见她又笑了,心里顿时松了开来,双眸里映着少女的笑纹,眼底惯藏着的冰雪如遇到了暖阳,逐渐消融开来。 两人一同等待午膳上桌。 秦陌见她一壁磕着瓜子,一壁看着台子中间的说书先生手执折扇,娓娓道来,忍不住问她台上现儿说的是个什么故事。 “《卖油郎独占花魁》。”兰殊如实相告道。 秦陌听了这个书名,不禁嗤笑了声:“凭什么?” 兰殊反应了会,才回味出他问的是,凭什么卖油郎可以独占花魁。 “凭真心。”兰殊慎重道。 秦陌眉宇微微蹙起。 只听少女感动道:“他攒了一年的钱,只为去买她一夜,好不容易见了面,发现她喝醉了,没有任何非分之举,只想着照顾她。” “为何?”秦陌不解道。 兰殊看他一眼,“你不会懂的。” 她这一眼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鄙夷暗含其中,就好像但凡换做是他,定是到嘴的肉,岂有不吃的道理。 秦陌不由抽了抽唇角,斥道:“不切实际。” “可我喜欢听。”兰殊微微扬了下巴,无声表明了自己不敢苟同的立场。 秦陌见她撅嘴,便问道:“如果我是卖油郎你还会嫁给我吗?” 兰殊短促的沉默,道:“不会。” “你看。”秦陌摊手道。 兰殊看了他一眼,不急也不恼,轻轻微笑,一字一句解释道:“我不会,不是因为你成了卖油的,而是,你永远不会像他那样喜欢我。” 第044章 第 44 章 四目交汇, 少年望着她那双澄澈无暇的眸眼,沉吟了半晌,心口蓦然发沉。 不知是心底藏匿的哪一处破了开来, 竟倒出了一股子酸涩的液体,缓缓淌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说的无言以对了,秦陌失了会神。 直到小二把饭菜送上了桌, 他才勾回了思绪, 在少女的催促声中, 拿起竹箸,同她安静吃了顿饭。 饭毕,秦陌甚至还老老实实陪她听完了这个故事,临了,不经意呢喃了声:“竟是个圆满的结局。” 兰殊见他端坐着不烦不躁的样子,不由心里叹笑, 他为了能见卢四郎一面,倒真是有耐心。 兰殊这么想着, 忍不住齿间就吐露了心声。 秦陌听了,默然没有吭声。 他只是从始至终, 都没有觉得无聊。 兰殊见他默认, 一时又好奇心泛滥, 忍不住凑近了他耳边, 悄然问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个断袖的。 少女清香的气息一扑过来,吐气如兰,任谁的耳根子, 都得叫她吹软两分。 秦陌短促的沉默, 莫名想起她那句彼此分享秘密,可以让友情更加牢靠, 沉吟了片刻,少年如实相告:“第一次做梦的时候,梦见他了。” 兰殊在心里咀嚼着他口中所谓的第一次,微微睁大眼眸问道:“你是指,春.梦?” 少年默然片刻,默认。 秦陌并不知道其他少年临到长成的时候,经历的那一场惊慌失措,是什么样的。 而他,只是浑身燥热地梦回了那个河岸口,梦见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小郎君,在昏暗的船舱内,用湿帕子捂上了他的额头,帮他驱热。 秦陌当时受了很重的伤,虽然包扎好了,但起不了身,也说不了话。 除了迷迷瞪瞪间,感觉到眉间那股清凉的触感,他基本是昏过去了的。 而那一点一点持续的清凉湿意,就像盛夏里的山涧清泉。 仅不过如此。 待到四更天过,秦陌从梦中苏醒过来,身上却黏了一层的薄汗,亵裤也变得湿漉漉的。 秦陌竭力面不改色,将这场梦境三言两语,简而又简地概括给了她听。 兰殊倒是个极抓得住重点的,话音还未落,她便睁大了双眸问道:“等等,你刚刚说,他在梦里也是戴着面具?所以你其实没有看到你梦里人的脸?” 秦陌短促的沉默,“可在那样的场景里,只可能是他。” 兰殊想了想,“唔。也是。但就因为一场梦,你便断定你喜欢他吗?” 秦陌唇角微抿道:“也不止一场。” 他后来,每逢那种时候,基本也都是梦到了同样的画面。 秦陌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感觉。 兰殊不由瞠目结舌,一下捂住了嘴,心叹道,原来他小时候这么纯情啊。 少年的眸眼凛凛而来,四目再度交汇,兰殊见他的神色凝重认真,又点了点头,似是有了些理解。 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感觉,时常都是模模糊糊的。 兰殊当年对他一见钟情的时候,也是后来总是忍不住与旁人打听他,一听见别人说他的名字就高兴,就忍不住凑前去听,慢慢醒悟过来的。 他们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初尝情味,比不得那些情场的老手,免不了生涩被动,但情意却是满满当当的。 少女的神情完全表示理解,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笑了声。 秦陌见她发笑,眉宇间难得露出了一丝窘色,为了令她心悦诚服,又再次与她强调了番自己在梦境里的心悸绝无半点掺假。 可兰殊又抓到了他陈述梦境的一个小小细节,“你刚刚说,触碰在你眉间的手,十分柔软?” 秦陌顿了顿,忽而有一种她简直就是故意在找茬的感觉。 兰殊却很认真捏起了下巴思忖,“卢四哥哥的手,好像没有很柔软吧。” 秦陌的脸瞬间就黑了,“你拉过?” 兰殊下意识道:“我当然拉过啊,我们一起跳过舞的。” 秦陌唇角抽了抽,耐下心解释:“不是非说他是那样的手,就是一种温柔的感觉,梦境里不都会带着些幻感吗?” 兰殊笑道:“既是幻感,柔软这种感觉.....你确定你不是把他当作了一个女子来梦?” 秦陌一下给她噎住了。 她就是,就是故意的吧。 少女却又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又笑了一笑。 秦陌冷声问她笑什么。 兰殊着意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一下没忍住分享心中的疑虑,温声细语道:“我只是在想,世子爷既然以梦来确认心中所爱,那假如,我是说假如,哪天你又梦见别人了怎么办?” 秦陌手尖一颤,刚拿起的茶盏,登时撒落了好几滴茶水。 兰殊仰头望了眼天花板,并没有察觉哪儿不对,一个劲地浮想联翩,“万一哪天,你梦见的是个女子怎么办?那你会不会又怀疑,自己其实喜欢女人?” 秦陌倏尔站起身,直直瞪向了她。 直到彻底将他惹恼,迎上他凛然的目光,兰殊的心口猛地抽了抽,后知后觉地愕然,刚刚这一番讨论下来,她的的确确,缺了点宽厚的度量,存着心,铆足了劲刺激他。 兰殊在听到他只言片语的梦境中,仿若透露出一丝他期盼卢四郎是个女人的错觉,心里就一时有了点气上心头。 秦陌上一世,只有过她一个女人。 他的身子是喜欢女人的,否则她也不会得逞,能同他圆房。 可是他的心却不在她这。 兰殊一回想到上一世也曾有好几次,他让她女扮男装陪着他过夜,心里一时怀疑他那是把她当作了替代品,心里蹭蹭生出一把火,忍不住就来了一丝教训他的念头——小混蛋,我非叫你认知提前错乱一回。 可秦陌一个起身的大动作,将兰殊的理性勾回了笼。 只见兰殊见势不对,愣怔地与少年对视了不过片刻,立即乖乖认错道:“我多嘴了。” 话音一圃,她连忙还掌了自己的小嘴一下,干干一笑,以示警戒。 秦陌望着她单纯无知的芙蓉面,以为她只是一时嘴快,心口,忽而蔓延了一片迷惘。 她一语成谶。 令秦陌不禁反思,如果那场模糊的梦境,让他认为自己对卢尧辰动了心,那他成天到晚肖想她的那些梦,算什么? 兰殊安安静静喝了口茶,没再多一句嘴。 只听少年慎重而严谨地挣扎道:“就算以后梦见别人,也只是梦而已。四哥救过我,我喜欢上他,理所应当。而别人,尤其是之前都没有交集的陌生人,即使出现在梦里,我也没有理由喜欢。” 他越是为自己辩解,兰殊反而越发觉得他纯情,甚至有些憨态可掬了。 少女盈盈笑了起来:“世子爷觉得喜欢人一定需要理由吗?” 秦陌固执道:“不然呢。” 兰殊放下了茶盏,看向了他,“可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这世上最没有道理的事。因为有时候,你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对方。”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5节 秦陌迎上她直勾勾投射而来的清澈目光,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两人默然对视了会,兰殊续道:“不过缘分这种东西,的确要讲时机。” “卢四哥哥他手眼通天,救你许是举手之劳,但于你却是雪中送炭,是以你惦记。”兰殊叹笑道,“有的人,本身拥有的就不多。没有尊贵的身份,通天的本领,但却把一切都给了你,不得你半分垂青。” “所有的真心也要讲时机,万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这世间的算法,的确是奇妙。” 而兜兜转转,他们之间变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其实他梦见的到底是卢四郎还是别人? 他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是不是对自己有认知错误,他的心到底在哪里...... 对于兰殊而言,统统都已经不重要了。 兰殊感慨完,目光冲少年身后瞬了眼,便朝他笑了笑,“你的时机到了。” 秦陌转过首,楼梯口处,卢尧辰身着一袭浅色长裾,恍若一把温雅清瘦的修竹,缓缓顺着店小二的指引,走上楼来。 再回头,那个一直坐在他对面,陪他等候的少女,早已不见了踪迹。 秦陌凝着眼前空荡荡的位置,视线骤然空落,心里也跟着空落了瞬。 卢尧辰走进了露台的包厢内,唇角衔起笑纹,“一进楼里,小二便与我说你也在,怎得今天这么有闲情,来这儿听书了?” 秦陌牵了下唇角,抬手道:“四哥坐。” 卢尧辰从善如流坐下,与他一同听了会书。他素来不是个喜闹的人,听书恍若听讲般专注,也没什么嗑瓜子的习惯。 明明说书先生还在台上绘声绘色,秦陌却忽而觉得安静了好多。 卢尧辰见秦陌听得有些兴致缺缺,以为是台上新讲的故事不吸引人,想来他也听累了,便与他提议要不要上楼,到棋室去对弈两把,“说起来,我们俩好像很久都没切磋过了,陪你四哥下两盘如何?” “好。”秦陌随着他站起身来,颔首道。 两人一前一后迈步走上楼梯,旁侧的飘窗外忽而刮来了一阵狂风。 秦陌此前陪着兰殊坐到了楼中心的露台上,位置不靠窗,全然没发现屋外已经变了天色。 卢尧辰受不得风,掩袖轻咳了起来,秦陌伸出手将支摘窗的木阀打下,引他继续上楼。 甚至,主动扶了下他的手,给他作支撑的点。 卢尧辰并没有察觉有什么异常。秦陌将他的掌心一扶,心里却蓦然沉了下。 四哥虽然羸弱,可手,的确还是个正常男人的手,并不柔软。 秦陌的心就像掉进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深处,彻彻底底迷失起来。 卢尧辰望了眼窗外的乌云,庆幸道:“幸而我出门的时候还没变天,不然指不准雨一来,就要成落汤鸡了。” 秦陌顿了顿,一瞬间想到了崔兰殊。 她就这么回去了,也没带伞...... -- 棋室临窗的位置,落子声一左一右,间或传来。 窗户外的乌云越来越密,秦陌有些心不在焉,走棋的步数不经意间变得越来越犀利起来,似是恨不得赶快结束一般。 卢尧辰望着他步步紧逼的围面,发现自己竟有些无力回天,忍不住叹笑了声,“棋艺进步了。” 秦陌勾回了神思,面容滞然,才发现自己都没有注意给四哥让子。 卢尧辰也是个不服输的,见他棋艺精进,心里不由生出了战意,伸手将黑白云子尽数收回到棋瓮中,“再来。” 秦陌这回特意让了他,却被卢尧辰发现棋风突变,轻而易举看了出来。 卢尧辰见他输赢已游刃有余,不由叹了口气,“看来真是我技不如人了。”继而笑着续问道:“子彦可有真的输过?” 秦陌短促的沉默,道:“有。” 卢尧辰十分好奇是谁下赢了他。 秦陌只道:“一个姑娘。” 卢尧辰目露惊色,“这样的才女,卢某也想见一见。” 秦陌捻着手上的棋子,脑海中蓦然回想起那场关于下棋的旖旎梦境。 那一句“以后,你只能和我下棋”犹在耳畔回响,少年眼底不经意闪过了一丝不情不愿,推诿道:“她已经嫁了人,不合适约见了。” “真遗憾。”卢尧辰惋惜了声,笑了笑,又开口提出了再来一局。 秦陌陪着他收子入瓮,沉吟片刻,他看了卢尧辰一眼,问道:“卢府迁往永福坊前,曾与崔府比邻,四哥和崔府的子弟应有不少来往?” 卢尧辰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秦陌迟疑道:“崔氏的儿女子弟,都会下棋吗?” 卢尧辰笑道:“也不是都会,但基本略通一二。” “那他们平时都是怎么下棋的,会切磋吗?”秦陌问道。 卢尧辰:“自然会,我还和他们切磋过呢。” 秦陌:“那有惩罚吗?” 卢尧辰:“什么惩罚?” 秦陌:“赌注之类的。” 卢尧辰:“顶多会赌一些金银细软,珍本名画吧,女孩儿便是胭脂水粉,首饰钗环了?” “不是脱衣服吗?”少年垂下眸眼,不经意呢喃了声。 他的声音并不大,更多是一种自言自语,卢尧辰没太听清楚,犹疑道:“嗯?” 秦陌摇了摇头,“没事。” 虽这么说,少年的心里却蜷着一丝深深的疑惑,仍是不知崔兰殊以前同谁下过棋,玩过那种游戏。 难不成,是她口中那位早逝的心上人? 卢尧辰仔细收敛了棋盘上的云子,转眼只见秦陌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忽而露出一抹讥讽笑意,可还未上扬,就已僵在了原处。 秦陌转而将一把云子掷到了棋瓮中,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丝连少年自己都未察觉出的火气。 卢尧辰不由面露关切,还未开口询问,天空忽而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少年的神色骤变。 卢尧辰探窗看向了远山处,那一道又一道随着山岚起伏的蒙蒙雨帘,正缓缓朝着长安城境内蔓延。 窗外电闪雷鸣,秦陌捻了捻手上的云子,想起了当初南疆山洞里的画面。 他的眼前蓦然浮现出少女听到打雷时,紧闭眸眼,缩成一团的可怜样,太阳穴猛地嗡了一下。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秦陌不止一次碰见过崔兰殊害怕打雷。 似是幼时留下的阴影,每回她都是一副陷入回忆的痛苦神色,一问她,却也什么都不说。 雷声阵阵,那双水洇洇的双眸开始在秦陌眼前挥之不去,随着越发凌厉的裂空骤响,搅得他心里一团乱麻。 卢尧辰眼看雨势渐大,一时半会也离不去了,还想提议他俩干脆对弈到黄昏,直接留在楼里吃晚膳。 秦陌忽而站起了身,“四哥,我家里还有点事.......可能要先走一步。” “可外头正下着雨——”卢尧辰伸着手,连关切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少年三步并两地就下了楼,只留下一道匆匆忙忙的残影。 -- 秦陌匆匆下楼,本想向掌柜借一件蓑衣,骑马回去,走到马厩,才发现崔兰殊竟把马车给他留了下来,都没有驱车回家。 他一路沿途追回了东宫。 一进掬月堂院门,雨柱顺着屋檐飞流而下,四周阒静无声,秦陌四下寻觅了番,不见那道熟悉的纤弱俏影。 她的陪嫁丫鬟银裳竟也不在。 秦陌眉宇不由蹙起,沿着长廊一路过去,远远看见银裳在门沿下,死拽着两名他的书房侍卫,周边围来几个路过的管事婆子。 银裳心急如焚道:“我家姑娘今日出门,说是去找世子爷的,现在外头下了这么大的雨,还打了雷,两位哥哥能不能告诉我世子爷在哪,我好给姑娘送伞去!” 其中一名侍卫扬手将她一甩,道:“爷的踪迹从来都不与我们汇报的,你问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 银裳却又扑了回去,一副恳求他们帮忙打听一下的姿态。 一名管事婆子见她抓着人死死不放,生怕她冒犯了世子爷身边的差吏,上前安抚道:“既是去找世子爷,在爷身边,自然是稳妥的,你也不必这么操心。” “可姑娘今早出门说了她过一会就回来的,这都酉时了,外头天气又这么差.......”银裳愁容满面道。 另些个婆子反而有些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起也不知算不算劝慰的话。 “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总会回来的。” “放心吧,既然是去找爷的,不管世子爷在哪,他总会把你家姑娘送回来的。难不成他会留你家姑娘过夜吗?” “要过夜早在家过夜了,还留到外头过夜去?” “就是。你说这世子妃也是,爷根本就不待见她,非得跑出去寻他作甚......” 最后说话的婆子语气最是不屑,可这一句话音还未坠地,只见四周人朝着她身后一望,噤若寒蝉,登时都没了声。 那婆子心里一咯噔,连眸都没回,直接便转身跪了下去。 一众人纷纷跟着跪下,俯首贴地。 秦陌微微抿着薄唇,凛凛地将他们望着。 他素来不喜下人背后嚼舌根,可这一回胸口升起的怒火中,多了一股萦绕不去的涩味。 崔兰殊进门这么久来,从来没让他操心过后院的事。 她从来没埋怨过什么,也从没说过府中仆人不好管的话。 是以,他从来不知,原来他们是这么看她,这么没把她放在眼里的。 秦陌心口猛地一抽,不由回想起她曾在梦境里的那句“今晚若不在主屋,明日,我一定会成为全京城的笑话”,心脏彻底跌了下来。 他没有和她同房,他最初的不待见,的确让现实里的她,遭尽了笑话。 -- 这一夜,秦府的世子妃不见了,世子爷不畏外头的雷雨交加,披着蓑衣,淋着瓢泼大雨,亲自带着整个东宫的人儿出去搜寻。 所有兰殊可能会去的地方,相识人儿的家门,几乎都叫东宫的人敲了一遍,闹得满京城哗然一片,原来世子爷,对崔氏女如此上心。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6节 好容易待寻着了人儿的消息一过来,秦陌紧锁的眉头终于松懈了片刻,整个东宫的人见世子爷神色稍霁,悄然舒了口气出来。 他们还真是,头一回见秦陌这般。 永安楼外的曲江岸边,秦陌大步流星跟在了店小二身后,乘坐着摆渡的乌篷船,前往着江中心的小岛。 小岛边停了几艘巨大的画舫,是永安楼供来专门给客人赏曲江风景的。 晴雨时节的江景各不相同,有人喜欢天朗气清,夕阳残红的映照之色,也有人喜欢烟雾蒙蒙,雨丝如幕。 兰殊从永安楼出来的时候,只见屋外天色忽而就暗了下来。 兰殊脚步一滞,也不知天公是不是存心故意,要来衬托一下她把夫君拱手相让的心情,望着天上飘来罩于头顶的乌云,忽而就笑了一声。 兰殊同永安楼掌柜借了把伞,走过曲江边,却遇到个挑了两箩筐石榴出来叫卖的老妪,牵着小孙女,见天色骤变,着急忙慌地想往家赶回去。 兰殊把伞借给了她们,抬眼看了下天空,乌云压城,就这么回家,肯定要淋成落汤鸡。 兰殊视线一转,望见了旁侧正要开船的豪华画舫,一时起了点观赏曲江雨景的心思,出了锭银子,包了间雅间,便上了船。 江上水汽氤氲,夜色如墨。 秦陌独自掀开了船舱的帘帐,圃一进门,只见少女坐在了窗边,衣衫单薄,靠在窗前的案几上打盹。 秦陌悄然走近,目光停在了她白生生的脸上,悬在嗓子眼的心逐渐回落,不经生出了一丝恍惚之感。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她许久,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隐隐颤了颤,皱眉,低呢了声。 “秦子彦,你怎么还没有变成猪......” 秦陌唇角一抽,忍不住鼻尖逸出了一丝冷笑。 真能耐,跑梦里去骂他。 第045章 第 45 章 兰殊入了画舫, 便一个人待在了雅间内,欣赏着朦胧江景。 直到天空骤裂,突然打起雷来。 兰殊捂着耳朵, 蜷在凳子上,静静等着雷声过去。而后雨遮如幕,直至黄昏, 她传了一顿晚膳, 吃过后, 因着中午没有解乏,有些犯困,便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不经意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昏昏沉沉中,做了个梦。 说是梦,却是一场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 兰殊梦回了上一世, 在她与秦陌最是浓情蜜意的那段日子,她一直无孕, 面对秦氏旁系表妹的上门求纳,兰殊心里委屈, 也曾跑来了船上买醉, 一夜未归。 子夜时分, 外头飘起了冰凉的雨丝。她怔怔望着窗外不眠, 秦陌却寻了过来,浑身浸着氤氲的水汽,带着些心急如焚的恼火, 一打帘进舱, 就把她压在了窗前啃咬。 他把她丢到了雅间的榻内,将她的双手按在头顶上, 双眸沉沉,瞪向她,“越来越长本事了。” 都敢离家出走了。 她眼眶发红,也不敢说什么,低低哼了声。 秦陌气得冷笑,一把拨下了她头顶的珠钗。 乌发如瀑而落,窗外雷雨交加,船舱内,亦有人在翻云覆雨。 兰殊受着他的火,膝盖深深陷在了床褥之间,娇躯猛地颤了颤,咬牙不吭一声。 情意最浓处,身后的男人环住了她的腰,低低落在她耳畔的话语,掷地有声,“你我之间,不会再有别人。” 兰殊美眸圆瞪,转过身,先呆呆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他眉稍微蹙,捏了捏她雪白的耳朵,“别装聋。” 兰殊弯眸笑了,主动勾上了他的肩膀,清灵澄澈的眸眼转了转,恃宠而骄地回捏了他的鼻梁,努嘴道:“说谎的,下辈子投胎成猪。” -- “秦子彦,你怎么还没有变成猪?” 秦陌见她蜷在桌前,刚松了口气,转眼听到她这么一句嗔骂,怔忡间,忍不住讥讽地笑了声。 他上前轻摇了摇她的肩膀,想将她唤醒,别在这儿睡,却发现她的脸异常地红。 秦陌倾身去捞起她,探手朝她额上挨了下,双眸便沉了下来。 崔兰殊发烧了。 丝丝缕缕的寒风,透过窗台缝隙,不断往她身上泄漏,秦陌轻唤了她几句,兰殊已经病乏到眼皮抬不起来,有气无力。 这才一会儿不见......定是打盹的时候受凉了。 秦陌心里憋了团无名的火,独自恼了会,望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长长叹了声息。 他本想带她回去,偏偏船外的雨势大了起来,夜幕中瓢泼不停。 秦陌垂眸凝向她鬓边渗出的一层虚汗,贸然带她下船,只怕会受凉更甚。 秦陌犹豫了片刻,俯身将她抱起,放到了船尾的榻上。 病弱的崔兰殊身上无力,就像一把浸了水的棉花糖。 少年的动作谨慎细心,生怕稍一用力,就给她弄化了。 船上没有大夫。 掌事娘子忧愁地望了眼岛外越下越大的雨,这会儿也无法临时开船回去,便同秦陌提议后厨还有晚膳没用完的生姜,可以烧作姜水,先给小夫人擦一擦后背驱寒。 待雨势缓些,她立即叫人划船上岸买药。 秦陌颔首默许,不过一会,便有侍仆打来热姜水,敲响了船舱的门。 少年打开门,见来人正好是一位侍女,便想叫她帮忙,话到齿间,蓦然回想起外面非议崔兰殊的话。 方才一路寻过来,在这船上留宿的,不少都是达官显贵,迎面同他躬身作揖的无数,喊了他好几句世子爷,彼此不识也认得。 要让他们知道连她生病他都叫陌生人代劳照顾,明明是他的妻子,却一点也不肯碰她,不知传出去,她又会被笑话成什么样。 人只有开始体恤起别人的难处后,才会懊悔自己当初的不作为,深刻品味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秦陌只好硬着头皮从侍女手中端过热姜水,让人退了下去。 少年把姜水端到了床榻前,顺着火光看了她一会,先浸了帕子,擦了擦她额头的汗。 她的身子滚烫滚烫的,衣口露出的一截素纱中单已经尽数被汗水打湿,黏在了脖颈上。 但是脖颈处已经成了这样,后背怕是更好不到哪里去。 秦陌又为她寻来了一身干净的睡裙,坐在床头,凝着那盆热姜水,犹疑了好一会,伸手摘下了自己袖口的束带。 他将那玄色的束带,绑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而后,将被褥掀开,通过拉起少女的手臂,带着她的上半身,靠入了他怀里。 那小巧精致的下巴抵上了他的肩头,秦陌眼前一片漆黑,定了定心神,继而,顺着方位,解开了她襦裙的裙带。 他在梦境里做过太多次这样的动作,意想不到的熟稔与顺手。 但除了触碰衣料,少年动作谨慎克制,没有挨到任何不该碰的地方。 可明明看不见,裙带一松,却扑面而来的香。 令他心神一晃。 秦陌的手心登时冒了一层的薄汗,那拎得起六十多斤重剑的手,此刻捏着一条帨巾哆嗦了起来。 兰殊的后背都被汗浸湿透了,呼吸声有点急促,绕在耳畔的孱弱感,令他不得不屏气凝神。 秦陌揽过她的肩膀,握着帨巾,用热姜水一点点擦拭她的后背,给她驱寒。 崔兰殊的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毛茸茸的脑袋一歪,细挺的鼻尖就陷在了他脖颈的皮肤上。 那瞬间,秦陌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犹如擂鼓的心跳。 一帮她擦拭完后背,秦陌匆匆抓来旁侧干净的睡袍,帮她套上,再将被角拽来,仔细裹在了她身上。 将她一切安顿齐整,少年转而起身,卸下了遮目的束带。 秦陌微微松了口气,帮她擦个汗,自己额头竟也出了一层薄汗,忙将帨巾放进盆中又拧了拧,准备给自己擦一擦鬓边。 一靠近脸颊,一股幽幽的暗香,没入他的鼻尖。 是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明明帨巾已经入水拧过,还残留着。 秦陌心头一抽,一把将帨巾放下,端着盥洗盆便出了屋门。 少年一眼没敢往身后的榻上看去,径直走向了门帘,本想掀帘而出,脚步一顿,又只拉开了一角,轻轻离去,避免屋外的冷风吹进来。 一出到船沿的长廊上,冷风袭面,少年脸上灼烧般的热意,终于有了片刻的舒散。 秦陌透过无边的黑夜一望,江上的雨势已经缓了下来。 -- 兰殊小时候病困时,最喜欢躲在阿娘的怀里撒娇。 这会儿身体出现了熟悉的沉重无力感,令她忍不住怀念起当年依偎在父母身边的日子。 可惜,再也没有了。 她现在生病,几乎都是自己挨过去的。 昏昏沉沉中,兰殊听到有人喊她。 那人将她抱在了怀里,给她喂了碗药,手掌十分温暖,耐心用小汤匙一口一口递到了她口中,一点儿没洒。 秦陌默不作声给少女喂完药,再叫了一轮热水,悄然走到屏风后,将自己收拾了下。 再出屏风,秦陌擦了擦打湿的鬓发,掠了眼床头。 少女的额间已经被他敷了帕子,脑袋乖巧未动,可身上的被子,却被她踹散了。 秦陌给她盖了几次,她还是翻来覆去的折腾。 秦陌耐心耗尽,索性靠到了她身旁,帮她压着被角。 崔兰殊似是感觉到了身旁有人守着,总算安分了下来。 屋里没有话语声,静谧的时间如山中涧泉一样缓慢流逝。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7节 秦陌之前总觉得她有些吵闹,一时间待在他身边变得这么安静,他反而不习惯起来。 并不喜欢她生病的样子。 兰殊滚到了里侧,缩在角落里,就像没有丝毫安全感的小兽一样的睡姿。 秦陌不知道她有什么不安心的。 但他第一次醒悟到她是他的妻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让天地见了证,他理应好好保护她。 秦陌靠在床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守在她身旁,阖眸入睡。 长夜漫漫,他再度闯入了那恍若隔世的梦境之中。 少年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在书房熬夜处理公务。 而她,正在帮他添香掌灯,眼睛弯弯的,喊着他“夫君”。 “别叫夫君。”他冲她排斥道。 女儿家拿着墨锭的手顿了下,疑惑地询问:“那叫什么?” “叫名字就好了。”他不怎么走心地搪塞。 “叫名字?” “嗯。” 女儿家的眼眸眨了眨,忽而明亮了起来,双眸弯弯地笑着,藏在里头莹莹的光泽,烟火般炸出了满堂彩。 她看不够似的端详着他,贝齿轻启,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子彦。” 他心口莫名滞了下,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的本意,是让她直接喊他秦陌,她却喊了他的小字。 轻轻一声,勾得人心晃了一晃。 秦陌的字,是秦葑逝世前定下的。他虽还未及冠,没有正式落字,但亲近的人,都已经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李乾偶尔也会“柔情蜜意”地唤他子彦,不过大部分的时候没什么好事,是以每逢他这么喊他,秦陌都会心里咯噔一下,恨不能逃之夭夭。 可到了女儿家嘴里,那吴侬软语,像是成了猫儿的爪子,每一声落下,都在似有若无挠着他的心窝子。 酥酥麻麻,勾的他走不动道,忍不住,看向她的眼睛。 这一看,往往更觉得要命。 她真的很美,那种让人没办法不心动的美丽。 李乾为了纠正他,真是费了心。 他蓦然撤下目光,冷道:“连名带姓叫就好。” 女儿家蛾眉微蹙了会,又俏皮地笑了笑,“那,秦子彦?” 后来,每每榻上缠绵,绕在他耳边的靡靡之音。 都是那样娇娇滴滴的一声。 “秦子彦,子彦......” 少年蓦然睁开了眼。 那一声柔声蜜语还在耳畔萦绕,四周的空气莫名变得稀薄,令他有了一瞬间的窒息,心口随着那一声声轻唤猛地抽搐起来,连五脏六腑,都跟着隐隐作痛。 身旁的少女睡得安安稳稳,一丝边界都没有僭越。 秦陌垂眸凝向她良久,眉梢一动不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遮挡住了她脸颊的一缕乌发,缓缓别向她的耳后。 少年温热的指腹一触上兰殊的脸,她皱了皱眉,眼睛慢慢睁了开来。 一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兰殊瞳孔骤缩了下,下意识往后挪了点。 那一瞬间,秦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里的拒意。 兰殊从未料想过有一天他会躺在她床上,撑腰起身,靠在了里侧的床头,捏着被角,眼带惊惧地看了他一眼。 满京城谁人不赞秦家世子生得端方俊朗,皎如清风明月,只有兰殊知道,那一副矜贵自持的面容下,是何等的贪香与放浪。 她再也不想当他情欲的宣泄物了。 秦陌见少女不断后缩,忽然有些不明白她在害怕什么。 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一眼过来,他心口如被戳入了一柄利刃,摧心肝似的窒息痛苦。 他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怕什么。” 兰殊望着他眼底汹涌的怒色,颤抖着身子,干巴巴扯了个谎,“我,我刚刚做噩梦了......” 秦陌拽她的力道有些紧,不一会,她的腕子便出了一圈的红。 兰殊有些吃痛地皱了下眉。 少年见她难受,心口一下便软了,眉宇间的戾气顿如退潮般散了去,在她的惊慌失措里,平息了个彻底。 不太明白,自个儿在这同她计较什么。 秦陌倏尔松了手。 兰殊默默揉了揉手腕,低头,蓦然发现自己并无任何衣衫不整,但穿得也不再是她之前那一套...... 兰殊有些骇然,“我的衣服哪去了?” 秦陌从榻上起了身,面不改色解释:“你出了太多汗,换了。” 兰殊惊疑不定,“谁换的?” 秦陌凝着她花容失色的脸,勾起一边唇角,似讥似笑,“你希望是谁?” 兰殊望了他一眼,即刻否定了心中毫无道理的揣测,低头温言道:“船上有女婢的,我知道。没有怀疑世子爷人品的意思......” 话音一圃,秦陌的心口宛若又被剜了一刀。 少年冷不丁笑了声,想到自己方才经受的那把考验,成功做了一回柳下惠,心里残留着一片怆然。 他原还悔恨自己当初待她太过冷淡,害她受人嘲讽。 孰不知,她压根也不期望他碰她分毫。 第046章 第 46 章 后来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流言蜚语, 道是前几日的雨夜,秦家小夫妻闹了别扭,崔氏气逃出门, 躲到了画舫赌气。 秦世子披蓑连夜上船哄美人,两人留宿船舱,雷雨交加下, 缠绵了一夜。 兰殊:“......” 不知秦陌听了, 指不定怎么恨她败坏了他的名声。 兰殊顶了一脑门的无辜, 俯身端坐在公孙府的思邈堂内,发起愁来,越想越有些焦头烂额,闹心的很。 兰殊任由思绪信马由缰地飞了片刻,直至看见公孙霖抱着讲义进了门,才放下托腮的手。 公孙霖一坐上讲堂, 便朝着她们露出了温和的笑纹。 兰殊钦慕地望向了她,听着她讲课, 如沐春风,心中不由慨叹—— 秦陌的母亲是能临危挑国朝大梁的章肃长公主, 自小与乌罗岚那样的巾帼美人相识, 师姐又是公孙霖这等名满天下的才女...... 他年少便见识过这么多惊艳的女子, 那她在他眼里, 自然就显得普通起来。 他看不上她,实在是很正常。 兰殊在心里将自个与她们仨列成一排那么一站,打眼望去, 若说她当真有什么能碾压她们的地方。 大概也就, 胸比她们大一些? 兰殊打心底朝自己唏嘘了声。 公孙霖讲课循序渐进,刚开学那会, 只同她们闲聊天般分享了自己当年做官时遇到的趣事,今日则上了道硬货,仔细同她们阐释了大周关于女子经商的那道法令。 包括其中的便利,与尚存的不足。 直接给这群养在深闺从不关心朝政的小姑娘,打开了新视野。 课间歇息,公孙霖身边围绕着一群女学生,个个翘首以盼,听她聊起海外开荒的所见所闻,津津有味,纷纷露出了憧憬的面容。 公孙霖说起她领着国朝商贾曾与一位洋人富商争抢地盘的趣事,话还未毕,她先向她们发了一问,道是:“假如你们每日来往学堂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棵野树,摔倒在地上,误了上学的时辰,大家会如何应对?” 有一个年岁小的小姑娘,心思纯真,下意识先道了句:“我会先哭一场。” 众人哄堂大笑而过。 有一摞小姑娘提出标记它的位置,以后好绕道。 另一摞小姑娘则支持直接派人砍掉它,一劳永逸,以免日后再出现相同的情况。 兰殊默然在旁边听着她们议论,未发一言。 公孙府的思邈堂开学,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兰殊是这帮入学女公子中,唯一成了婚的姑娘。 这一点不合群,叫兰殊心里只想着低调。 可公孙先生却没有遂她的愿,见她迟迟不说话,特地点了她的名。 兰殊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不得不思忖了片刻,睁着一双澄澈眼眸反问道:“那是一棵什么树呢?” 公孙霖唇角浮出了笑意,和颜道:“你觉得它是棵什么树?” 兰殊一壁思忖,一壁分析道:“能将人撞得摔倒,定然是个大树吧。” “长成这么大的树实属不易,砍掉岂不可惜,为何不将它留下,留给路过的行人纳凉?”兰殊道。 “长安城里的大树,不少还是果树的品种,若是棵野果树,也不定要绕开它,每每放学路过,还能摘些果子解渴,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兰殊续道。 小姑娘话音甫落,公孙霖双眸露出了一丝欣赏认可,眉开眼笑起来,颔首道:“不计前嫌,兰殊有经商的天赋。” 转而,公孙霖便续道她与抢地盘的那位洋人富商,如今就已成了合作伙伴。也正是那位富商,引荐他们入了商会,在当地彻底站稳了脚跟。 兰殊蓦然得到了夸赞,受宠若惊。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8节 可待放学时分,兰殊在案几上将课本收拾好,正打算向外离去,还没迈出门槛,便听到廊前停留了几位同窗,明里暗里在讥讽她。 “都等着我们说完了,她才来分析,故意显得我们蠢笨吗?” “明明都成婚了,不好好在后院待着,非来这儿显,还以为自己和我们一样吗?” “我就没见过哪个已婚妇人还跑来上学的。” “她就是仗着世子爷的关系,走后门进来的。我还听说她挤掉了沈家二小姐幼薇妹妹的名额!” “哼,仗着嫁得好,竟如此跋扈!” 兰殊听着她们的闲言碎语,悄然站在了门内,没有现身。 秦陌是长安城出名的少年郎,身份清贵,年少有为,样貌还俊美无俦,便是性子再桀骜不驯,也抵不住成千上万的女子,甘愿飞蛾扑火。 满京城不知多少待嫁女儿仍待字闺中,就等着秦陌及冠,到达男儿成婚的年纪,争相想着递去生辰八字,与他匹配一二,偏偏兰殊一及笄,就成了那个胜利者。 自然,惹极了人嫌。 若换上一世,凭兰殊素日争强好胜的脾气,非得和她们吵翻了天才是。 此时,兰殊却没了这等闲情。 她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吵架的。只想装聋作哑,待她们说乏了,自会离去。 偏偏有另一道清越温和的女子嗓音,在长廊另一侧乍然响起,“学海无涯,学与问本是一人终身之事,与是否成婚无关。” 这熟悉的嗓音一坠儿地,廊前噤若寒蝉。 公孙霖在长廊另一侧现了身,遥将她们一望,负手款款而来,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成婚后,倚着夫君即可,本来这世道就是女主内,男主外。成婚前,女子求学是镀金,成婚后再学那么多学问,就显得多余了。” “可须知女主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你们的见识,会决定你们儿女的高度,甚至能决定整个家族的兴衰。” “须知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内外,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攘外必先安内,这话大到国,小到家。若不明事理,糊涂短视,你们以后又如何能安的好内院,让郎君们放心在外搏杀?” 几位姑娘听她这么质问,登时羞臊了脸,垂首而立。 公孙霖续道:“再则,开学前,我曾设过考核。你们都是通过了考试才进的这院子,沈家的二小姐没有通过,所以没有来。崔兰殊是评分上上进来的。” “我素来不喜在墙上立规矩,但你们既然来了我这儿读书,便先教你们两句准则。” “一则不要目光太过狭隘,听风是雨;二则,我不喜背后嚼舌根,搬弄是非之人。” 待廊下之人被公孙霖尽数轰散,兰殊恭敬迈出了门,福身作揖,真心实意地向她道谢。 面对她的深揖大拜,公孙霖避而不受,只道这是为师者该与她们讲明的道理,并非是偏袒她。 兰殊无以为报,只觉得自己愈发喜欢公孙女官。 公孙霖见她目有喜意,情绪丝毫未受困扰,回过身子,饶有兴致看向了这个当事人儿,目光略有不解起来,“你倒是个奇怪的。上回,我明明看见你在皇宫后花园为了他人仗义发言,如今换了你自己,反而不敢出来对峙了?” 兰殊如实道:“学生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她们真到外头去说我仗势欺人。” 毕竟帮别人说话,与为自己辩驳,性质还是不一样的。 公孙霖端详着她的神色,揣测道:“你怕别人说你仗势欺人,是怕给秦小师弟添麻烦吗?” 小姑娘有了短促的沉默。 公孙霖却笑道:“他要是真怕麻烦,也不会亲自来同我说,想把你送过来读书了?夫妻本是一体,难不成见到你受气了,他还会高兴不成?” 兰殊愣怔,心想,秦陌会不会高兴,她还真不知道。 她只是从始至终,没有认为自己与秦陌是一体。 兰殊垂下眼眸,道:“便是知道他对我的这份好,才不想再生事端。” 对于秦陌向公孙霖举荐她一事,兰殊是打心里感激的。 可一码归一码,她总归是不愿欠他太多。 公孙霖却蹙起眉稍来,不予认可地笑道:“你怎么对他如此见外?” 当然要见外的。 毕竟人的情谊是有限的。 她既要把他给的情谊,用到日后更该用的地方去,便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消磨。 但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兰殊也不知要怎么同公孙霖作答,只能付之一笑。 两人作别后,兰殊走出思邈堂,坐到了回家的马车内。 马车辘辘离去,少女闭目养神,刚捏了捏两边的太阳穴,肚子轻轻叫了一声。 好不容易挨到了掬月堂,兰殊原以为桌上有热菜热饭等候,恨不得一蹴而就跨入屋门。 可一入门口,凝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秋风扫叶的卧室,兰殊捂着饥肠辘辘,蓦然睁大了眼眸。 这是,遭贼了? 兰殊愣怔在了原处。 恰在这时,管家邹伯听闻她回了府,着意赶了过来,躬身站在了她身旁,先与她揖了一揖,温言解释着眼前的变故。 章肃长公主已经知晓她来了癸水,特地遣安嬷嬷过来吩咐他们,把她的东西全部搬回了世子爷的主卧。 “东西女使们都收拾好了,晚膳已经备在清珩院,世子妃挪步过去便好。” 兰殊不由瞠目结舌,她一直都将自己来了癸水之事隐瞒得极好,长公主是如何知晓的。 邹伯见她迟迟不动,补充道:“长公主下嘱咐时,世子爷也在旁边的。” 意思就是,这事,秦陌也认了。 她现在就算大摇大摆在他屋里横着走,秦陌回来也不能说什么。 兰殊呆了良久,忍不住蹙起了眉梢。 他就一点儿没反抗吗? -- 入夜,饭毕。 秦陌大抵是被公事困住了,临近亥时也不见人影。 兰殊坐在了床前悄然等待。 夜色阑珊,少女的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脑袋越来越重,忍不住靠在床头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瞪瞪间,她听到了屋门的吱呀声。 兰殊眼睛睁出了一条缝,只见秦陌面无表情走到了床头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兰殊打了个哈欠,“你回来了?” 少女将身子朝他这厢转了下,却并没有起身,微眯着眼缝看向他,嗓音透着迷迷糊糊的困意,“你听到噩耗了吧?真不是我存心的,但可能,我以后要住这儿了......” 秦陌默然了会,道:“有什么关系?” 兰殊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略有理解地点了点头,“也对,你也不会怎么样。” 话音甫落,兰殊翻了个身,主动往床榻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身边,“那罗汉榻确实睡得硌人,你要实在受不了,就在这凑合吧。” 秦陌微微蹙了眉,望着她黏在床褥上阖眸入睡的样子。 他几时说过自己要睡罗汉榻了? 兰殊当然知道他没说过,她只是自己不想再睡外头。 你要说一晚两晚,她还能忍一时海阔天空。 这都没有理由不处一室了,兰殊想到以后的日日夜夜,不得不斗了个胆,先下手为强,在少年没回来之前,先霸占了床褥。 兰殊心想,他要是自个嫌弃和她一块睡,那他就自己去睡外头。 反正他俩都喜欢男人。 只要不让他体会到男女之事的快活,以他现在的纯情劲,他俩躺一块,少年只会比她更有危机感。 兰殊估摸着他会知难而退,但还是做个了样子,准备了个条形长枕,隔在了床榻中间。 她这完全安心的态度,彷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而是一个同性的闺阁密友。 秦陌心里只觉得好笑,忍不住嗤了一声,当她睡迷糊了。 兰殊会这么感觉,他好像也说不出她有什么错处。 只是嗤笑过后,秦陌的唇角又渐渐回拢平直在了原处,望着少女身上的被褥,随着她的身形起伏,勾勒出了一道玲珑有致的曲线,心口不可抑制地错了两拍。 兰殊自顾自地睡了过去,料定以他俩现在的和睦关系,他不至于绝情到把她从床上拽下去。 夜色微寒,阒静无声。 少年悄然入了耳房,出来时,动静也不大,兰殊半睡半醒间,屋里的灯灭了。 靠近床边的被褥,突然陷下去了些。 兰殊一下睁开了眼,猛地回过头,昏暗中,乌发散落的少年,身着睡袍,中间隔着一道长枕,阖眸靠在了她旁边。 他,他怎还真躺上来了? 兰殊美眸圆瞪,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攥了起来。 黑黢黢的夜色里,少年的呼吸声很浅,睡姿安稳,隔着中间那一道长枕,静躺在外侧,并未有任何越界侵扰到她。 兰殊浑身僵硬了会,在他平稳均匀的呼吸中,逐渐安定下来。 他应该只是不想睡罗汉榻,才屈就过来的。 兰殊悄无声息松了口气,心想,他都不介意,那她也不好太过扭捏,失了盟友间的风度。 兰殊什么异议也没提,默然转回身子,头朝里侧睡去。旁边的人儿,忽而开了口。 一副熟悉好听的少年嗓音在夜色中响起,秦陌问她最近书读的如何。 那口吻就像是家长在询问一个放学的小孩般,兰殊心里颤了下,想来是他出面送她上的学,一时兴起来查问一下功课,也是无可厚非。 总归,他也不希望她给他丢脸的吧。 床帐幔幔,兰殊回过了身子,如实作答。 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秦陌已能从她欢快的语气中,想象到她唇角那抹恍若天然的笑纹。 “世子爷放心,我很按时上学,按时交课业的。今天公孙先生还夸我了,说我有经商的天赋呢。”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69节 少女的嗓音清脆动人,落在他耳畔,似如柔风拂过一般。 以往她一贴着他耳边说话,秦陌只会闷闷她不愧是李乾精心挑选的,长得貌美也罢,声音还好听。 此时此刻,再近身听到她这副甜糯的嗓音,少年却听出了一点报喜不报忧的涩然感。 兰殊今天被那些个闺阁女眷嘲讽的事,秦陌听说了。 他这会儿来问她,本是想告诉她,她读书是他默许了的,他都没说什么,还轮不到她们来多嘴。 他希望她不要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心上,而她确实没有放心上,也没有给他机会安慰她。 崔兰殊大抵是不想他为这点小事生烦吧。 秦陌说不出她这么想有什么错处,只是他原以为,她会像其他同龄小姑娘一样,看似没事,但一听到家里人关心了,便会忍不住把委屈说出来。 可她选择了直接同他略过,倒叫他早已备好宽慰话的嗓子眼里,蓦然生出一股子生硬与酸涩来。 黑暗中,秦陌侧首看了她一眼。 窗外的月光被云层遮住,屋里一点儿光亮都没有,床幔内,除了一个少女安靠在枕上模糊的轮廓,他什么都看不清。 秦陌似笑非笑,“看不出来,你还挺讨人喜欢?” 兰殊道:“我当然讨人喜欢。” 少年短促的沉默,似有若无地,嗯了声。 兰殊原还以为自己说了这么一句没脸没皮的话,他定会嗤之以鼻,突然这么不咸不淡地认可,倒叫少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岔了。 秦陌那听不出情绪的嗓音再度响起,也不知是不是夜色幽静,给他的语气抹上了一层柔和,“安心读书就好,不用去想太多别的。” 兰殊反应了好半天,在心里仔细揣摩了一下他这话,慎重道:“世子爷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秦陌心里一咯噔,眼角的青筋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良久没再出声。 以前,他总觉得她挺善解人意的,很多话不用明说,她自个都能领悟出来。 为何这会儿,他明明只是简单地叫她别怕,她却以为他是在怕她丢人呢。 到底是她变笨了,还是他没表诉好? 少年彻底沉默了下来,一双幽幽沉沉的凤眸,凝望向床顶的幔帐,汇聚着无边的夜色。 直到旁边人儿的呼吸逐渐均匀平缓,已然安睡过去,他仍然没有将心中的谜团,摸出一条脉络来。 少年闭眸沉思,一夜未眠。 第047章 第 47 章 终究是搬回了主卧的派头, 整个东宫看兰殊的眼神,都起了巨大的变化。 今早也不知是哪个奴仆进屋打扫,见屋内只铺了一床被褥, 两人圆房的谣言便如插着翅膀般,飞遍了东宫的每个角落。 兰殊一跃成了秦府真正的女主人,下午不过和银裳出门逛了个花园, 身后便跟来了好一堆人伺候。 再也没人敢把她当作只是世子爷身边的一把算盘看了。 兰殊原也没太把他们的态度放心上, 一下见这么多人, 反而纳罕起今日府里的活竟这么少,闲的连他们都有空来逛花园了。 直到银裳于她耳边说出两人圆房的传言,传得还有鼻子有脸,兰殊两眼一黑,握住她的手肘问:“你们难道就没发现,我们床中间放了一个长枕吗?” 银裳一张小脸反而红润起来, “发现了......就是那东西引来的谣言,他们说, 那是你和姑爷特有的情趣......” 兰殊右眼皮猛地跳了下,“什么情趣?” 银裳脸红更甚, “那事上的情趣......” 兰殊张了张嘴, 失声噎了半晌, “这都哪来的谣言?” “姑爷身边的小厮元吉说的。”银裳如实相告。 元吉可是秦陌贴身的小厮, 他的话在底下人眼里,素来是如假包换。 所以这是几个意思,难不成, 还是秦陌这么同他说的? -- 秦陌当然不可能说出“情趣”之类的话语。 他只是在元吉看见女使将那长枕拿到了后院里晒, 忍不住发出“怎还多了个枕头”的疑惑时,冷声回了句“你不懂”。 而后元吉就摆出了一副秒懂的神色...... 事已至此, 兰殊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已然无力回天。 连着几日安安稳稳度过,兰殊心惊胆颤地观望着秦陌明明听到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却面不改色,无动于衷,后知后觉地品味出,秦陌允她回屋,大抵是为了成全她在外头的一份体面。 兰殊有些诧异于他的体贴,转念一想,又觉得凭他俩现在的交情,他会这么做,也不是没有道理。 兰殊接受了他的仗义,心里义薄云天地想,秦陌既把她当兄弟一样照拂,她自然也要争气,做一个可信可敬的盟友。 接下来好一段日子,她几乎每日晚膳都同少年回馈自己又在讲堂上得了什么夸赞,考核每回都是上上的评分。 秦陌也算不厌其烦,回回耐着心听她汇报,盯着她一张严谨认真的小脸,有时甚至忍不住嗤笑起来。 兰殊不知他笑什么,只当他是家长见孩子争气的欣慰。 可惜兰殊炫耀没过多久。 今日,秦陌上值的档口,突然接到公孙府的小厮前来传讯,世子妃在课堂上口出妄言,遭到了公孙先生的责罚。 -- 公孙霖今日在思邈堂授课,议及长安城近日一起出名的家宅官司。 顺昌伯府的正夫人逼死了顺昌伯心爱的外室,顺昌伯伤心欲绝,将其发妻怒告上了公堂。 原本和睦的一家子反目成仇,分崩离析。 公孙霖让这帮小姑娘谈一谈自己对于这件事的感想。 有人听闻伯爵夫人素日脾性跋扈的,叹息作为当家主母,理应温柔贤惠,伯爵夫人做事太过心狠手辣,没有容人之心,才致使家宅不宁。 有人了解那外室身份的,便道女子不该自轻自贱,那外室也曾是世家贵女,即使一朝落魄,理应自持气节,万不该明知对方有妻有子,还上前勾搭,给人做外室,引火上身。 有乃家中正室所生的,试图理解道:“伯爵夫人确实心狠了些,但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难不成任由夫君被人抢去,而无动于衷?” 有乃侧房所生的,则同情那外室道:“伯爵夫人家世体面,又是正头娘子,如何会地位不保?那外室身无依仗,得伯爷垂怜,只求一容身之所。伯爵夫人何必如此善妒,非逼得人没有活路呢?” 轮到兰殊回答的时候,她沉吟了片刻,只叹道:“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公。” 话音甫落,思邈堂内一双双清亮的眼眸,齐齐朝她看了过去。 大抵是这阵子公孙霖让她们畅所欲言惯了,兰殊一时想得入神,忍不住真心实意道:“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方促成的,夫人与外室就算有万般不是,难道伯爷就毫无过错吗?” “既知家中有悍妇善妒,还是执意纳外室入门。他是真心爱那外室吗?不过是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男人三妻四妾,在他们心里早已习以为常。等到人死了才后悔,不过是求个自己心安罢了。” “我若是那夫人,他心已不在我这,我又何苦为了一口气,断送自己的前程?他爱去哪便去哪,若不能相敬如宾,和离便是。” “我若是那外室,人已身死,还有什么怪不怪的,要的也不是他在这费尽心思的,给我求个公道。我只盼着他烧香拜佛,下辈子再不要来祸害我。” 兰殊一时气愤,心直口快,直到四周的氛围凝固,她环望着那一双双瞠目结舌的眸子,后知后觉自己说过了头。 这一番话,哪是好好读过女诫的样? 兰殊抱书遮了下脸,低嘶了声。 她心惊胆颤地朝堂上望去,只见公孙先生素来和善的面容蓦然变得凝重,凝着她看了半晌,温言驳斥道:“终归事关一条人命,大周的律法不是摆设,岂有不讨回公道一说?伯爷虽有过错,可他终不是杀人的人。若所有冤魂只求烧香拜佛,这世间可还有罪犯伏法?必是要乱套的。” 她这话避重就轻,几乎是有意给她递来台阶之意,兰殊连忙行礼作揖,配合道:“学生一时妄言,绝无藐视王法之意。” 公孙霖环望了堂下一番,虽向着兰殊,却有意警示所有人道:“你这些话在思邈堂里说说便罢,毕竟我们只是关起门来讨论,话不出门,但若到了外头,叫别人听了,可是站不住理的。” 兰殊再度作揖称是,其他姑娘亦稽首默言,守口如瓶。 窗外及时传来了书童敲响的下课钟。 课间休憩的愉悦声,暂且将这场风波带了过去。 下一堂课,公孙霖设了一道临堂考核。 眼下书童已经前来发起了卷子,兰殊心有余悸,乖乖坐在了案几前等待,只盼着在考核里拿个上上,盖过她刚刚的大放厥词。 书童转而走到她面前,却略过了她,并没有朝她桌上放试卷。 兰殊目露疑惑,正想拉住往后走的书童。 公孙先生的贴身婢女出现在了门口,恭敬着身子,朝着她的方向道:“崔姑娘,麻烦您随奴婢去一趟书房,先生有事寻你。” 堂内其他闲散的目光登时一道道向着兰殊掠了过去。 这还是头一回,公孙先生单独叫某个学生出去。 她们自小都上过女私塾,当然知晓,这种单独的叫法,大部分都没有什么好事。 崔兰殊,怕是去受罚挨批的。 -- 公孙霖的书房十分清简。 满屋子打眼望去,只有那金面兽纹的一鼎香炉看着比较贵重,正散着袅袅青烟。 公孙霖端坐于案几前,手持一本泛黄的无名古籍,近乎有砖头块厚,见侍女携兰殊进了门,开口便问:“你少时可读过女诫?” 兰殊敛眉拘谨道:“读过的。” “既然读过,你可知你刚刚说的话,并不是什么规矩女儿的想法?”公孙霖道。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这话却不可避免透着两分斥意。兰殊顿似怔住,不知如何辩驳,只默然垂首而立。 公孙霖叹息道:“人言可畏,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那些话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 便是训诫,公孙霖亦是一副和颜悦色,话语间,也都在为她担忧。而这样温和的口气,难免给人一种好感,宁愿直面回声,也不愿对她扯谎。 只听兰殊下意识呢喃道:“我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公孙霖一默,沉吟下来,凝望着小姑娘的低眉顺眼,一丝不知悔改的倔强,暗含其中。 须臾,公孙霖道:“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还会那么说?”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0节 兰殊顿了顿,选择了沉默。 她这态度,无异于毫不知错。 公孙霖看了她一会儿,只好叹息道:“如此说来,便是为了以防万一,堵住外头的悠悠众口,我也不得不罚你一下了。否则,台谏非得一道折子递上中枢,说我在思邈堂,撺掇一群小姑娘造反。” 兰殊脸色瞬间苍白了片刻,额间有微汗下落,却一直垂眸而立,一言不发,静待责罚。 只见公孙霖缓缓从桌前起身,将手上的书卷,递向了她。 “我这本书旧了,便限你五日之内,誊抄一份新的给我。” 只见那书有一块板砖那般厚,兰殊愁眉苦脸地接过,第一反应,倒也生出了一缕悔恨,后悔自己刚刚的拗劲。 可待她翻开书籍的第一页,看清了这书的内容。 兰殊猛地一阵狂喜,忍不住在心里呐喊了句,拗人万岁! 公孙霖见兰殊抱着那书喜上眉梢,望向她的目光莹莹发亮,她轻咳了声,严声命她前往了藏书阁罚抄。 待小姑娘迈着轻快的步子跟随引路的家仆离去。 公孙霖站在门前,着意将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半垂双睫,眉宇间又泛出一丝忧色,转过身,召来了小厮:“你去寻一下秦世子,就说我今日,狠狠罚了世子妃。” -- 今年长安的冬日,来得比以往要晚,眼下十月中旬已过,天空仍是暖阳高照。 秦陌年岁方长,前不久刚得了调令,升任五品,成了城防指挥使,眼下正在北郊大营里练兵。 只见校场之上,少年卸了官服,袭了身利落的玄色短打,身高腿长,手持一把红缨枪,正与另一名将士切磋比划。 对方年纪明显比他长得多,身形魁梧,手上握了柄大刀,一双虎目圆瞪,凝着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围拢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只见那将士一声叱咤,手中长刀青光一转,便朝着少年的面门而去。 秦陌不慌不忙地侧身以枪杆回抵,“锵”地一声,长矛斜斜撞上刀刃,两人你来我往地比划起来。 军营不比庙堂,刀光血影里过来的,单凭一张嘴,一份上任公文,可服不了众。任你是皇帝的表弟,战神的后裔,真刀真枪干过了,才令人心悦诚服。 秦陌空降入营以来,已不记得受过多少道战书,他来者不拒,迄今还未有败局。 只见那红缨枪到了少年手中,宛若灵蛇一般轻盈,交锋之间,转眼便挑起了将士手上的刀背,险些将它撬了下去。 秦陌在最后关头却收了力,有意给前辈留下了一份脸面。 将士心悦诚服,将刀一收,抱拳叹笑道:“不愧是大帅之子,卑职甘拜下风。” 士气鼓舞的助威声中,秦陌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 转眼,元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却不知在少年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秦陌唇角的笑意一下散了去,眉宇微微蹙起,转身如一道小旋风般离开了校场,翻身一上马,便朝着长安城回奔了去。 -- 临近午时,清晨的暖阳逐渐逼近烈日。 秋日的日头虽不及夏日的炎热,但直直打在人脖颈上,久了,也是一片灼灼。 崔兰殊一去不回,堂内只留下了两名书童监考。 小姑娘们正奋笔疾书,忽而听到了院外一阵骏马长嘶的声音,转眸,都被院外的画面吸引了去。 只见长廊的另一头,少年郎颀长的身影匆匆而来,如画的眉宇,凝聚着一片沉沉郁色。 小姑娘们个个忍不住翘起首,呆呆凝望着他绕过长廊,朝着书房方向转瞬即至的身影。 这是,连家长都请来了? -- 这火急火燎的家长,的确是公孙霖特意请的。 可当秦陌熟悉的身影快马加鞭出现在公孙霖面前,她望着他大步流星而来的样子,不由怔忡了下,“你还真的来了。” 秦陌滞了步,没太弄明白她这话是个什么缘由。 他先是扫了眼屋内,不见少女的身影,转而望向了公孙霖,“师姐。事我听说了,也不算大事。她就是年纪小,一时嘴快。” 公孙霖看了他一眼,将笔搁回了笔架,牵了下唇角,“你觉得她只是一时嘴快?意思就是,你并没有觉得她说的话有哪句不对?” 秦陌默然片刻,神色略有诚恳:“崔兰殊她有时候的想法,是有些和别的姑娘不一样。但她没有什么恶意,也不是有意去论人是非。况且,不是您让她们就事论事,发表意见的吗?” 公孙霖看了他一会儿,扑哧笑出声来,“我怎么听你的话头,反倒是在怪我?怪我故意怂恿她不知忌讳,口出狂言?” 秦陌短促的沉默,那扑面而来的默认,气得公孙霖拍了拍桌面,指了指他的面门儿。 好笑就好笑在,公孙霖觉得他这么想,也不是全无道理。 她总爱让她们就各类事情讨论,除去授课,难道就没有想听到一些特别观点的私心吗? 公孙霖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看了他良久,只好如实道:“其实,我也没觉得兰殊今天说的话,有哪句不对。这世上任何有道理的观点,都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 秦陌眉宇蹙得更深,“那你还罚她?” 少年疑惑的语气中,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质问,公孙霖温言驳道:“我就罚她抄了一下书,多半还是为了维护外面的风评。” “......我听说那本书,有拳头那么厚。”秦陌道。 公孙霖浅笑道:“那是我作为女子毕生经商总结出来的经验实录,难道不值得你一个拳头那么厚?” 话音甫落,秦陌眼底不由闪过了一丝骇然。 他一直听闻公孙霖撰写过一本商论,里面可都是一些她千锤百炼磨出来的真本事,但却迟迟不曾见她教过谁,问她便总笑道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眼下她却让崔兰殊罚抄了那本书,这可,真不好说到底是罚,还是奖了。 秦陌神色稍霁,不由问道:“师姐这是有意收崔兰殊做关门弟子?” 公孙霖见他不兴师问罪了,反而拿腔拿调地揶揄起来:“怎么,怕我带坏她?怕我又引她说些离经叛道的话,引火上身?” 秦陌噎了下,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那丫头心里肯定乐疯了。” 公孙霖毫无意外地送了他一个冷笑。 少年干咳了声,继续转移话茬:“师姐既无意罚她,为何要叫小厮来同我说谎?害的我白跑一趟。” 公孙霖看了他一眼,反笑道:“我只是去通知你一声,谁曾想你会过来?你俩感情不是不好吗?我看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秦陌怔忡片刻,迟疑道:“......也没有那么不好。” 公孙霖浅笑道:“那是很好?” 秦陌短促的沉默,如实相告:“我原先对她有些误解,但现在我俩已经成了朋友。我之前待她不好,让她受了不少委屈,现在想给她寻回一些脸面。刚好今天就遇到这事,也算是过来借题发挥。” 少年所言,的的确确是心中所想。 公孙霖也并没有不信任的样子,只是静看了他须臾,问道:“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秦陌怔了片刻,抬眸对上师姐清明通透的双眸。 那双和善的眼眸,此时此刻却透着难以躲避的洞察,直直从他的胸膛内呼啸而过。 那一瞬间,少年望着她的眼睛,却好像透过她的瞳仁,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处,藏着一抹女儿家娇俏的影子。 秦陌失声了半晌,垂眸道:“嗯。” 公孙霖沉吟良久,只笑了笑,于书桌前站了起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是得给你个面子才是。便不罚她禁足藏书阁了,可以回家去抄,如何?” 秦陌同她作揖致谢。 正好时逢下课,公孙霖亲自领着他去往藏书阁,领人回家。 两人并肩走过后院的亭台水榭,公孙霖无意中看到了树上有一对相互梳毛的鸟儿,忽而想起秦陌幼时读书,最爱在公孙家的后院里掏鸟窝,一时怀念,忍不住又揶揄了他几句。 少年波澜不惊的面色难得有了一丝窘意。 公孙霖薄露笑意,似是不经意的,指着那树杈之上,朝他问了句:“小师弟,你说那对鸟儿,是夫妻还是朋友呢?” 秦陌停下身子仔细一看,辨别不出,微一摇头。 公孙霖笑了笑,负手而立,望着那树杈那两道小小的丽影,陷入回忆道:“我之前在海岸对面卖丝绸,曾见过另一种十分美丽的鸟。” “当地人对那鸟儿如痴如狂,为它吟诗作对,赋论写生。有的还不惜蹲守野林数日,不食不寐,只为了看它出现那么一瞬间。” “我当时很不解,遂问他们,既然那么喜欢,为何不眷养起来?他们说,那鸟儿不宜圈养,你一把它抓回来,第二日,就会发现它撞死在了笼里。” “所以他们也将那鸟称作,自由鸟。” “自由鸟?”秦陌不经意呢喃了声。 公孙霖嗯了声,回眸,望向了少年,露出一点浅笑来,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一些向往自由的鸟儿,我们是关不住的。” 话音甫落,公孙霖转回身,继续领着他,朝着藏书阁走去。 秦陌沉吟了片刻,跟随两步,遥望了眼前头藏书阁上的阁铃,再回眸,只见院内的树丫上,原还在嬉戏打闹的两只鸟儿,转眼,就只剩下一只了。 第048章 第 48 章 白驹过隙, 五日期限将至。 晚膳一过,兰殊又坐回了案几前,继续面朝着那厚厚的一本书, 抄了个天昏地暗。 更深露重,夜色如墨。 银裳拿来剪子,为她剪了剪桌旁灯火的烛芯, 愁眉劝说道:“姑娘, 要不歇会吧, 奴婢看您眼睛都花了。” 只见兰殊执笔蘸了蘸墨,头也不抬道:“这书我明日就得还回去了,今晚必须抄完。” 银裳略一踌躇,虽知她受了罚,听着她话头倒是奇怪。 怎得罚抄书,还舍不得还书了似的? 而不待银裳再劝, 兰殊充耳不闻,只一味叮嘱她自己待会要是打盹了, 她可一定要记得把她喊醒。 银裳凝着兰殊在烛火下映照出一张专心致志的脸儿,也不好违背姑娘的意愿, 只得退去厨房, 为她熬了碗提神的参茶。 兰殊又抄了好一会, 转眼见窗外夜色阑珊, 她不由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伸了会懒腰。 再一低头坐下, 兰殊愣怔了会, 猛然发现自己的字迹在不知不觉中,越写越快, 渐渐趋于本能的,呈现出了另一副原有的模样。 她呆呆凝望着刚硬不失清隽的字迹看了许久,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 上一世,兰殊曾在秦陌出征的那些日日夜夜,一个人独守空房,临摹了很久很久他的字迹,而后给他写信,来表达思念的衷肠。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1节 这一世,她一直在下笔时,有意改掉和他字迹一模一样的习惯。 可眼下抄了个头昏眼花,令她没有气力计较起这些小细节来。 肌肉记忆里的习惯,可真是一件碍人的事。 但要兰殊把它们全部撕掉重写,她也真是对自个儿狠不下心。 兰殊不得不唏嘘了声,继续顺着写了下去。 待夜深人静,明月高挂在了枝头,秦陌推开屋门,只见少女已经累趴在了桌前打盹。 秦陌见她困倦地握着笔,缩成了一团,下意识悄然了步伐,缓缓上前。 兰殊枕着手臂,头抵住肘上,只露出一小部分的白玉小脸。 秦陌垂眸盯着她那一小半的芙蓉面看了会,真不知她哪儿养来的坏习惯,总喜欢在桌上打盹。 少年无奈叹了口气,上前把她手上的狼毫一抽,俯身将她扛去了床榻上睡。 少年拉过被子往她身上一盖,刚回头,银裳轻敲了敲门扉,端着一碗参茶进了门。 一见秦陌,银裳连忙敛衽行礼,转而见到兰殊已经躺到了床褥内,她迟疑了会,放下了参茶,走上前去。 秦陌见她伸手去摇兰殊,眉头一皱,拦住她轻声问:“做什么?” 银裳拘谨道:“姑娘方才说,要奴婢在她犯困时喊醒她......” 秦陌眉梢一挑,“为何?” “她说今夜要把那书抄完。” 抄完?她前天不就抄完了吗?他都看着的。 秦陌怀着疑惑,再度站到了案几前,拿起桌上的书卷一对比,才发现这丫头竟又誊录了一份。 正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兰殊一心盘算着再私藏一份笔录,得已时时翻阅学习。 秦陌沉吟了片刻,同银裳道:“你先出去吧,我待会喊她。” 银裳禀身告退,秦陌坐到了案几前,难免怀揣着一份好奇之心,先将那无名书拜读了片刻。越看,越是对师姐肃然起敬,也怪不得兰殊这么爱不释手。 秦陌抬眸,隔着屏风朝着床褥内看了眼。 看她睡得那么熟,已然是熬了好几个夜的疲累,少年思忖了片刻,扬手拿过她誊抄了大半的复刻本,翻至空白页,执起了笔,蘸了蘸砚台上的余墨。 秦陌的目光刚落在了停笔之处,瞠目结舌地凝望着那后头变得几乎与他如出一辙的字迹,不由转过头,再度看了眼榻上的娇小身影。 她的字,为何与他的一模一样? 四周阒静,床帐之内,只有少女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秦陌半垂眼帘,望着那字迹沉默了好一会,百思不得其解,见屋外夜色渐深,只好先抬起狼毫,顺着少女在纸上停滞的地方抄了下去。 昏黄的烛火在夜色阑珊中摇曳。 待把那本书尽数誊录抄完,屋外的天色已然伸手不见五指。 秦陌入帐时,少女一张恬静的娇靥沉浸在了梦乡里,泼墨的头发洒满了整个床褥,其中一缕越过了长枕,落在了他的被单上。 秦陌伸手挑起了那缕发丝,想给她拨回去,省得待会睡觉的时候压着。 还不等他给她收敛,兰殊眉宇动了动,一个转身,留给了他一道背影。 那缕柔软的头发猝然从他掌心离了去,秦陌收回手,凝了下自己空落的手心,转头,吹了灯。 这一夜,少年又入了梦。 拨开那层层叠叠的云雾,那间有茶花的屋子,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又看到了她,和束冠的自己。 女儿家躬身站在了案几前,拿着狼毫,挽着云锦大袖,正望着一副字帖,一笔一画临摹。 她的眉眼专注认真,以致他走到了她身后,她都没有半分察觉。 男人一下把她笔下的宣纸抽了去。 女儿家美眸圆瞪,猝不及防转身,伸手便要来夺,“还给我!” 他游刃有余地将宣纸从左手丢到了右手,女儿家一扑不成,撞到了他怀里。 那一张芙蕖小脸遭了他的愚弄,一下起了愠色,他观望着,一手揽着美人,一手将那宣纸朝眼前一扬,“写什么不给我看。” 女儿家见他双眸朝那纸上看了去,脸颊一时如胭脂扫过。 她在模仿他的飞白,却总是学不好,写得不像。 他拎着那纸卷看了会,眉宇微挑,眼里漾起了温柔的笑意,一时来了兴致,欣然搭上她的肩膀,将她转了过去。 他在她身后,微微俯身,握起她细细的手腕,揾墨提笔。 他引她运腕,两人的面颊不经意间轻触,少年清楚地感觉到了她面上的那抹烫意。 点罢一笔,只见女儿家眉眼弯弯,夸他的字好看,“秦子彦,你怎么什么都那么厉害?” 他俩仍握着一支笔,身姿靠得很近,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 她道:“我都羡慕你手上的笔和纸了。” 女儿家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似真诚似狡猾。 他从来不爱听溢美之词,可每次到她这,就好像变得很受用,喜欢她眼里只有他的样子。 他盯着她宛若星辰的眸眼恍了好一会神,掷了笔,揽住她的腰,“羡慕?” “那要不要在你身上描两笔?” 他将她抬到了案几上,握着她玉如意般的手肘,就像握着一副画卷的卷轴般写意。 女儿家脸色一红,裙头便被挑落,落至腰际...... 临近卯时的时候,兰殊蓦然睁开了眼,睡中惊坐而起。 她还没抄完呢,怎么就躺床上了! 兰殊着急忙慌地掀开了被褥,转眼却被少年安躺在外侧的身姿拦了路。 她蹑手蹑脚地想要绕过他,正从他上方经过,少年忽而一把拽住了她纤细的手肘。 不待兰殊反应,他猛地一拉,便将她拽进了怀里。 窗外的天色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光亮透过床幔,给他们身上抹上了一层淡色。 兰殊被他圈在了怀中,美眸圆瞪,清楚地看见少年睁开眼的那瞬间,眼底流淌着幽幽之色。 少女的手心下意识攥了攥,心里乱的犹如打鼓一般,双手猛地抵在他胸口,颤巍巍轻唤了他一声,“世、世子爷?” 这一声现实中的称谓,宛若一道招魂符,一下把他从梦境中拉扯了出来。 少年迷离的瞳仁逐渐有了焦点,微睁大了眸子,瞪向了他压在怀里的人。 他一把松开了她,起身,坐在床头,捏了捏眉心。 正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场清晨的意外,转眼只见兰殊愣了不过一会儿,便一股脑爬起来,着急忙慌地趿鞋下地。 “怎么了?”少年关切的嗓音,略有干涩。 兰殊头也不回地直奔屏风外的书桌前去,“我书、书还没抄完。” 秦陌沉吟了会,“你不是抄完了吗?” 兰殊微微一怔,没来得及去思考他这句话的来由,转而便扑到了桌前,呆呆凝望着桌前完完整整的一挞笔记,蓦然睁大了眼眸。 字迹前后完全一致,令她不得不迟疑着,惊骇着,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颗鸡蛋的,怀疑起自己昨晚抄到一半不小心睡着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兰殊站在了桌前发呆,全然没发现身后一道颀长的身影拉近,兜头从她肩后打了下来。 “你的字,怎么和我的一模一样?” 漫不经心的疑问声,忽而在耳边乍起,兰殊猝不及防侧眸,入目一张少年精致的侧脸,一双狭长的凤眸,正盯着她手上誊写完毕的抄本。 兰殊顿似怔了片刻,蹙起眉梢来,“有吗?你抄我的?” “......”秦陌看向了她。 只见少女睁着一双好大好无辜的眸眼,认真地思忖了会,同他解释道:“可能是我誊录得太快了,后面的字迹变得有点儿见不得人,才叫你觉得有点像你的?你看我前面写的就不是这样。” 秦陌彻彻底底给她噎住了。 她是,在骂他的字丑吗? 少年唇角忍不住抽了抽,心里不由嗤笑了好几声,忽而不知道自己昨晚可怜她作甚,竟帮她抄了一晚上。 秦陌双手交叠,冷冷睨向了她,正想如何以话语反击,腰迹刚倚上桌角,那一点碰撞的吱呀声,却令他心上一跳。 昨夜梦境里,他与那女儿家在桌上缠绵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秦陌一下离开了桌前,从兰殊的角度,只见少年神色凝重,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了去。 一打开门,银裳急切的神色入目而来,半只手抬空,似是正要敲门的模样。 银裳一见开门的是世子爷,敛了下神色,俯身行礼。 秦陌见她愁容满面,略微颔首,侧身一让。 银裳冲进屋内,便握住了兰殊的臂弯,起了哭腔:“姑娘,玉裳姐姐出事了!” -- 昨晚,月上枝头。 就在秦陌将兰殊扔去了床上,点灯替她誊写的时刻。 一辆马车曾踏着嶙嶙之声,穿过秋夜的寒风,来到了东宫院门前。 车内提裙下来了一名女子焦急的身影,素手抬起,滞在空中半晌,斟酌再三,叩响了东宫的朱漆大门。 郑府的柳姨娘喜诞麟儿,为郑家延绵子嗣,劳苦功高。 郑祎担心柳茵茵操劳过度,在她哺乳的这段日子,将内院交给了婉月管事,外头的铺子打理则都扔回到了兰姈手中。 今日兰姈正好出门巡铺子查账,回家之后,却听闻婉姨娘抓到玉裳偷盗了她屋中的珠钗,人赃并获,直接把人送了官府...... 眼下玉裳已入狱监押,兰姈奔忙了一日,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来到了东宫门前。 却得到世子妃在公孙府言行无状,如今正在闭关罚抄的消息。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2节 兰姈张了张嘴,想问世子爷可在家中,转念一想,却又失了声。 管家邹伯主动道出主子在府,本意恳请兰姈进前厅稍等,容他去清珩院先通报一声。 兰姈却滞了进门的步子,拦住了他的身影。 兰殊是兰姈自小看着大的,有什么心事,兰殊瞒得住别人,却难瞒得过她。 打殊儿嫁入秦府以来,日子过得并不开怀。 是以,兰姈更害怕自己会成为她麻烦的亲戚,被夫家瞧轻,几乎没有上门求过什么事。 这会儿她是真没了办法。 可邹伯又说眼下兰殊正在受罚,难得近日长安城的风声转了向,世子爷对殊儿的感情貌似有了升温,她一下便上门死皮赖脸地叨唠,叫人瞧了,岂不要觉得妹妹家的亲戚闻风变相,没脸没皮。 兰姈无法令兰殊难堪,也开不下这个口,只能同邹伯告了辞,眼睁睁看着东宫的大门重新阖上。 旁边随侍的一位小婢女蓉云声泪俱下,“夫人,那玉裳姐姐怎么办?”她一把握住兰姈的手臂道,“不然,我们回崔家寻人帮忙?” 兰姈黯然垂下眸,露出一抹苦笑。 崔家老太太是郑祎的亲姑姑,玉裳是郑府送进大理寺的,回娘家求助,不仅不讨好,只怕又要被斥责添不了丁就算了,还尽给夫家添乱。 兰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默然片刻,“我再回去,找一下婉姨娘吧。” -- 兰姈返程回到了郑府,于长廊上拉住了婉月,哀声辩驳玉裳跟了她这么多年,绝对不是偷盗的人。 婉月同她争执不过,转而跑到了郑祎面前哭哭啼啼,“难不成姐姐是觉得我冤枉人了?” 郑祎刚上值加班回来,一身疲态,进屋一口热茶都还没喝,实在懒得搭理这等琐事,甩手便道:“一个婢女而已。” 兰姈闻言痛声:“那是我贴身的人。” 郑祎不厌其烦,抬眸见兰姈素来冷淡的神色,此时此刻却为了一个婢女动容,他一下宛若遭了逆鳞一般,恼怒道:“换一个不就好了,大晚上为这点小事吵吵。” 婉月精准扑捉到了郑祎口语间的不悦,当着郑祎的面,柔声柔气提出,若是兰姈肯给她敬茶致歉,她便放过玉裳。 兰姈脸色蓦然一白。 高门大院,哪有正室给妾室敬茶的理。 却不知那郑祎到底是中了什么邪,竟也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任由妾室辱没主母。 兰姈藏在袖内的手心不由攥起,脑海里一霎那闪过地牢暗无天日的场景。 婉月特意抓着衙门下值的时候,把玉裳押了过去,案子延至明日再审,玉裳被扣留羁押一夜。 女子入了牢狱那等腌臜之处,便是一夜,也是难熬的。 兰姈怕极了她会遭人欺负,只能默然走到桌前,恭敬端来了茶水。 兰姈素来是一副清冷的冰山美人样,待谁都好像不温不冷的。 郑祎见她为了在乎的人,原来可以如此伏小作低,心口更加闷了一团火。 婉月和颜递出了手,接过时,却故意打翻了杯子。 兰姈的手背骤然烫红了一片,抑制不住地蹙了眉心。 婉月委屈道:“姐姐怎得如此毛手毛脚?连端茶也端不好。” 婉月着意看了郑祎的脸色一眼,“也是,连主君都没喝过姐姐递过的温汤,姐姐自然觉得妾身也无福消受了。” “但这茶没喝成,人自然也是饶不得了。” -- 兰姈红着眼眶回了屋。 一入门,蓉云急忙寻着药箱过来,想给兰姈敷一下手。 兰姈一门心思拉开了妆奁,只想着寻一些贵重物品,再拿些银子,赶去大理寺牢狱,打点一下牢头。她没能接出玉裳,至少,别让她受太多苦。 兰姈用手绢将银子裹好,转身正要出门,屋门并没有关上,这时却被人轻轻叩了一下。 柳茵茵出现在了门前,眉眼温和地邀请兰姈今夜陪她去看场夜戏。 “我坐了个双月子,前阵子真是闷坏了,现儿好不容易能出门,姐姐陪我去一趟可好?” 兰姈一心只念着玉裳的安危,婉言拒绝。 柳茵茵着意看了看她苍白的神色,上前,轻挽住了她的手,“姐姐若真想救玉裳,还是同我去一趟的好。” 第049章 第 49 章 兰姈原以为柳茵茵口中的她有办法, 是她能帮她求郑祎开口撤回对玉裳的控告。 直到两位娘子相互掺扶着下车,来到了戏楼门前。 柳茵茵引她走入了二楼的包厢内,自己却停留在了柜前, 同楼里的女掌柜攀谈起来。 兰姈以为她有事尚待处理,独自坐在了厢房内,心不在焉地望着台上咿咿呀呀的戏子发了会呆。 厢房门突然吱呀了声。 兰姈还以为是柳茵茵回了来, 猛地一回头, 一道修长的身影, 映入眼帘。 兰姈眼底闪过了一丝骇然,双手握紧,直接从桌前站起了身,下意识退避了两步。 脚步声橐橐,赵桓晋缓缓走进门来,于她两步前, 停了下来。 他看了她一眼,转身坐到了桌前, 抬起了酒壶。 兰姈心脏骤跌,实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转念一想, 今夜, 是柳茵茵拉她出的门。 柳茵茵本就是赵桓晋送给郑祎的。 所以她喊她出来, 原是要带她来见他的吗? 兰姈后知后觉自己的迟钝,因着柳茵茵平日待她的和善,还以为她只是单纯想帮她。 再度与桌前的男人视线交汇, 兰姈忽而觉得好生难堪, 刚欲转身,却被赵桓晋叫住。 男人情绪不明的声音, 从身后传来,“你最好想清楚再走,女儿身,在牢里的夜,可不好过。” “那地方,不干净的很。” 兰姈心头一沉,一瞬间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命脉般,脚尖登时钉在了原地,再也没能抬起第二步。 她双手紧紧攥住,站在了门前半晌,忍不住回眸,瞪了他一眼,“大人这里难道就干净?” 赵桓晋见她终于忍无可忍,如少时般冲他发起了脾气,一双深邃漆黑的双眸,反而荡起了笑意:“我早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了,谈什么干净?” 他轻叩了叩桌面,道:“坐下陪我看场戏,玉裳就能回去。” 兰姈站在门前迟疑不动,下意识先朝着露台外望了一眼。 外头的戏台还在唱着,他们这厢房原是半敞式的,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 赵桓晋似是看出了她眼底的疑惑,只道:“楼下都是我的人,没有客人,都是用来骗你进门的。” 言下之意,没人会知道他们今夜会面一事。 兰姈一下屏住了呼吸,更加动弹不得了。 赵桓晋见她警惕地将他望着,不敢离去,又不敢上前,轻笑了下,只好“得”了一声。 “不愿陪我看戏,可以。”赵桓晋拿起了桌上一枚糕点,道:“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糕点,你吃一个,我就帮你。” 他这口气,像极了少时他央着她收他礼物的样子。 可下一句,那沉下的嗓子,又像极了现在的他,“怎么,玉裳的安危在你眼里,连一个糕点都抵不过?” 兰姈的心乱的犹如打鼓一般,默然了许久,最终,来到了桌前。 赵桓晋将那熟悉的鹅梨饼子递向了她,“放心,还是你喜欢的味道。” 兰姈的手迟迟没抬起来,赵桓晋递来的手十分有耐心,见她不接,一直也没有放下,端着就是一副不罢休的模样。 兰姈皱着眉心,默了半晌,猝然伸出了手。 她自是抓得极快,可赵桓晋还是轻车熟路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只听他蓦然笑了起来,“你怎么还是逃不掉?” 兰姈一下慌了神,猛地挣了挣,他却拽着不放。 兰姈的心口隐隐颤栗,只见赵桓晋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上,仔细看向了那一块发红的烫伤。 男人的眸色倏然凝住,狠狠发沉。 兰姈又挣了挣,赵桓晋并没有给她逃脱的机会,弯腰低头,朝她手背亲了一口。 兰姈目光一滞,不由心跳加快,吓得手一缩,挣扎更甚。 这一下,赵桓晋倒是松开了她。 兰姈扭头便逃出了厢房。 赵桓晋凝着那落荒而逃的残影良久,朝着门口,轻轻笑了一声。 -- 第二日,清晨。 马车于大理寺门口停下,兰殊拿着秦陌借给她的通行令牌提裙下车,正好看见了兰姈在门口接玉裳出狱的画面。 本是从玉裳屋里搜出的赃物,案情直接明了,昨晚深夜,大理寺的卢少卿,忽而敲响了郑府的门。 郑祎见官差临门,一开始还以为是兰姈寻了人从中作梗,多生事端,就要不高兴。 卢少卿解释是因为他发现玉裳窃取的物品中,有一支金簪,与他近日调查的一件命案有关,这会儿是公事公办,特意入门探访,找寻线索。 婉月敛身站在郑祎身旁,听到命案一词,手上的绢帕抖落,眼底不由闪过一丝心虚。 卢少卿是大理寺有名的神探,这一入门探查,虽说是找寻命案线索,但也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玉裳是被人构陷,很快便还了她的清白。 而他是谁请来帮忙的神仙,兰殊远远望向了大理寺旁边的羊肠小道内,悄然停了另一辆熟悉的马车,心底已是一片清明。 赵桓晋已入中枢,日理万机,此时此刻却身着紫袍朝服,百忙中不忘抽空驱车停在大理寺旁边,掀起了车窗帘幕的一角。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3节 兰殊来到了兰姈身边,抬袖帮姐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而又叫银裳上前,仔细检查一下玉裳可有破了一点儿油皮。 兰殊一心宽慰,三言两语便逗笑了她们。 直到卢少卿从衙门口出来,传唤玉裳进去销案,兰姈陪着她一同进去。 兰殊由着她们先走了一步,自个儿款款挪步到了羊肠小道口,来到车窗边上,同车内的人,敛衽行礼。 “多谢姐夫。”兰殊无有犹疑道。 车窗只有一角掀开,紫袍玉带不过露出了一点端倪,男人不由怔了片刻,轻轻一声嗤笑,从车内飘了出来。 -- 下午,兰殊回到了思邈堂,恭敬将自己誊写好的书籍,交给了公孙霖检查。 公孙霖满意地点了点头,兰殊不失礼貌地提出,自己在誊抄的过程中,冒出了几个疑惑。 公孙霖提起眼梢去看她,“几个疑惑?” 兰殊略一踌躇,垂目而立,脸颊不由泛出了微红,如实相告:“几百个疑惑。” 公孙霖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完之后,温言道:“没事,你慢慢问便是。” 兰殊不由喜上眉梢,当即拿出了自己备好的小册子,于公孙霖身旁的紫花矮墩,坐了下来。 后来的时日,思邈堂的同窗惊诧地发现,崔兰殊明明遭到了公孙先生的责罚,对先生的感情不减反增,越发喜爱往先生的书房里,跑了起来。 -- 十一月,长安迎来了迟迟的冬意,所有外出的游子,渐渐迈上了回乡过年的征程。 薛长昭却在近日领了旨意,奉命再度出使海外。 卢梓暮又将随夫远游,不日即将离京,恨不得把长安的好东西全部买来捎走。 这一日她拉着兰殊去逛西市最时兴的脂粉与衣料。 衣帽肆里,卢梓暮后知后觉拉起兰殊的双手,忍不住蹙眉朝她打量,“你平常不是最爱美吗,怎么现在都不跟时潮了,长安这两年有那么时兴素色吗?” 兰殊简单地笑了笑,努嘴道:“我不是穿什么都好看吗?” “那倒也是。”卢梓暮笑眯眯道。 两人将柜台上的那些衣饰逛了一圈,兰殊仔细挑选着适合卢梓暮的款式,正将一件镶着绒毛的桃色褙子,拎来朝着卢梓暮身上比对。 卢梓暮却有一瞬的心不在焉,目光落在一件融合异域元素的长裙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嘟了下嘴,朝兰殊低声问:“阿殊见过平康坊里的那些胡姬吗?” 兰殊眉头轻皱,回道:“那都是郎君们爱去的地方,我哪有机会见,怎么了?” 卢梓暮咬了咬牙,怒斥道:“高句丽的琉璃王可真是个名不虚传的浪荡子,自从来了长安便乐不思蜀,临近回国了,还不忘惦记着去平康坊见识一番,拉着朝朝作陪去了。我和他前天因着一些小事吵了架,正相互冷着,那混账今天走的时候,居然故意当着我面说平康坊近日来了些胡姬,腰肢纤细还会跳肚皮舞!他去涨涨见识......” 兰殊笑了笑,“所以,你吃醋了?” 卢梓暮呸了一声,“鬼才吃他的醋,我就是气不过,他这是嫌弃我腰粗的意思吗?” 兰殊笑纹益深,看着她现在跳脚的样子,不由想起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朝朝最喜欢的就是逗暮暮,就爱看着她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兰殊料准了薛长昭只是在开玩笑,去平康坊作陪也是公事公办。 她温言宽慰了卢梓暮几句,偏偏暮暮是个心眼死的,听他说啥就信啥,一股脑兀自生气起来。 绕来绕去,兰殊又被她绕了回来,无奈激将道:“是是是,他就是个混蛋笨蛋大傻瓜。那他既这么讨厌,你干嘛非得嫁给他?” 卢梓暮彻底瘪了嘴,嘟嘟囔囔道:“那我也是没办法啊,那天晚上真的是喝多了......” 卢梓暮口中的那天,已是三年前。 当年这两人酒后乱性,滚进了一床被褥里,第二天,还被长辈抓了个正着。 不成婚都不成。 兰殊那时跟在卢梓暮的花轿后送过嫁,对于这场婚事的内幕也算知情。 只是今日卢梓暮忽而捏了下她的脸,劈头来骂了句:“这事还得怪你!” 兰殊一头雾水地将她望着,卢梓暮左顾右盼,生怕家丑外扬般,拉着她出了衣帽肆,来到旁边饭馆的包厢内,把门一关,才贴着她的耳边,把当年一事完全揭露出来。 兰殊始知原来那日,薛长昭夜里翻墙爬进了卢府内,同卢梓暮说的竟是他和兰殊表白被拒绝了,心里难受的不行。 卢梓暮为了安慰他,才留他过了夜,同他借酒消愁。 结果就喝大了,第二天醒来,卢梓暮发现自己躺在了薛长昭怀里。 也就是安安稳稳睡觉,真的啥事没干,可两人在一个被窝醒来,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兰殊美眸圆瞪,唇角不由勾起了深深的笑纹,卢梓暮见她还笑,掐了下她的胳膊,“都怪你,早不拒绝晚不拒绝的!” 兰殊轻轻嘶了声,唇角的笑意未减,“这种时机,你要我怎么挑?” 毕竟薛长昭从始至终,都没和她表过白呀。 兰殊猛然记起那阵子,卢伯母有意同王家结亲,正安排着卢梓暮同王家的公子见礼。 眼看暮暮这个不长心的小笨蛋完全没有反对,朝朝大抵是心急了吧。 薛长昭今年才及冠,十七岁就娶了十五岁刚及笄的卢梓暮,也属于成婚早的。 这才是真正怕媳妇被别人抢走了,先下手为强呢。 不像她和秦陌,外头都说是长公主相中她这个完美儿媳许久,实则,但凡秦陌喜欢的不是男人,他也不会这么早成婚。 兰殊心里叹笑了声。 卢梓暮悻悻说起今日薛长昭出门时还特地同她一路,让她看着他往平康坊的方向去,气得她掉转马车就走了。 “不过我走时,还看到了郑祎。”卢梓暮的双眸朝兰殊瞬了过来。 兰殊同她向来是无话不说,听她疑窦“怎么姈姐姐如此美貌,夫君居然也流连烟花场所”,兰殊只能将兰姈近些年过得越来越不好的实情,告知了她。 卢梓暮听了气得猛拍了拍桌子,将桌上的花生米都打出了好几粒,直直飞溅到了地上。 卢梓暮愤怒道:“满屋子妾都塞不下了,他居然还去平康坊□□,这还不和离吗?” 兰殊双眸黯然了瞬,“哪有那么容易,不说阿姐素来是一个思想传统的女子,郑家和崔家都不会同意这种事情发生。何况,她总是想着我......” 亲生姐妹同气连枝,荣辱共存,兰殊这才刚刚嫁人,兰姈就闹出和离的事,叫兰殊以后如何在夫家立足,脸又朝哪搁。 兰姈现在过得不好都不敢同兰殊说,不就是怕给她夫家添了麻烦,怕秦陌看不起她。 兰殊虽不怕麻烦,可和离这种事,还是得姐姐亲自下决心。 否则目前的情况,旁的人说再多,都是没用的。 卢梓暮向来心直口快,愤愤不平道:“那我们现在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兰殊一下回想起前阵子兰姈受得气,玉裳受的苦,也恨自己当日没能为她们出头。 兰殊忍气吞声了许久,终归是心有不甘,望着暮暮,忽而灵光一闪,“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卢梓暮见她一双澄澈的星眸滴溜溜一转,像只小狐狸般翘了唇角,连忙侧耳恭听。 兰殊歪头在她耳畔道:“朝朝不是正好在平康坊吗?” 那她们,不就有了由头去那儿了吗? 第050章 第 50 章 平康坊里, 莺歌燕舞。 悦容楼内,正中间垒如圆鼓的舞台,几名胡姬佩玉环铛, 扭着曼妙的腰肢,随着音律,翩翩起舞。 三楼最里侧的包厢内, 郑祎近日升迁, 又喜得麟儿, 春风得意,正微眯着眼缝,等着那一曲弹完的美姬,前来给他斟酒。 那美姬将手搭在了他腿上,两人眉来眼去,勾勾缠缠着滚到榻上, 一上一下,正相互扯着衣衫...... 忽而大门被人推开, 闯进来一个娇小的身影,一身混入青楼的儿郎装扮, 身后还跟了一个手持棍棒的绿衣小厮。 那小儿郎还未绕进屏风, 纤纤玉手已指着床幔里的男子身影, 开口一副明显的小娘子嗓音, 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混蛋!说好这辈子只爱我一个的,居然背着我在这里和别的女人厮混!啊, 我不活了!” 她哭着嚷着, 犹如一时情绪大恸发了疯的妇人,抢过小厮手上的棍棒, 便一股脑冲了进去,二话不说就朝着榻上的男人后背抡了一棍。 床榻上的男女衣衫不整,郑祎第一反应自然是先穿衣服,岂料刚把外衣披上,身后又来一棍,直接把他打跌到了床脚,面朝地摔下了榻。 美姬吓得花容失色,抱着被子躲在了床头。 那赶来捉奸的小娘子却对她毫无兴趣,追着那脸朝地的郑官人,后臀又是一脚。 紧接着便把那棍棒递给了她身旁的小厮,冲着他扬了扬下巴。 那小厮生得禀姿秀拔,动起手来却是真狠,眼看郑祎要转过头来,他一脚给他踹了回去,抬起棒子就是一顿狂揍。 那力道,比小娘子的还要厉害好几倍,完全就跟见了仇家似的,眼里充满了杀意。 一连打了好几棍,郑祎趴在地上嗷嗷叫个不停,眼冒金星,抱着头连连求饶。 直到将他打成了一个浮肿的猪头,这两人才似是解了恨,相顾无言地点了个头。 小厮收了棍棒,小娘子佯作上前,掺扶了郑祎一下,“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她嘴上嘟嘟囔囔着,终于翻过地上郎君的脸来,转而张大了嘴,惊诧不已般,“怎么是你?” 郑祎头昏眼花地定了定神,定睛一看,全然不认识眼前的妇人。 他就想着他家里那群婆娘,哪个敢有这等熊心豹子胆! “你!你——”郑祎摸着额角的淤青,怒火中烧。 “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卢梓暮一壁躬身,一壁连连后退,扭头便打算往外逃去。 岂料前脚刚迈出房门,郑祎从身后追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 卢梓暮挣了挣,没能挣开,大叫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医药费!” 郑祎捏着她不放,“你打了我,就想这么完事吗?” 郑祎越想越火,扬手就想朝她扇去一个耳光。 卢梓暮骇然失色,望着他迎面下来的巴掌,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对她露出这般狰狞的神色,吓得连忙闭上了眼。 姈姐姐每日就是在这么个人手里讨生活的吗。 眼看郑祎的巴掌便要狠狠落下,那绿衣小厮猛地扑上去,脑海里电光火石,闪过了少年教她的防身术,运力将郑祎的手往后一拽,捏住了郑祎手上的麻穴。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4节 一瞬间的痉挛,郑祎便被他推了开来。 卢梓暮受到了惊吓,站在原地怔了会,眼眶蓦然一红,哇得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啜泣,一边茫然无措地四目张望,大喊了两声“朝朝”。 话音甫落,只听砰地一声,屋门由内猛然打开的声音,从长廊另一头传了过来。 薛长昭那令人心安的脑袋,及时探了出来,远远循声,朝着她们这厢看了眼,眼底充满了惊诧之色。 只见那捉奸的小娘子一下如同见到了亲爹亲妈一般,忙着擦了擦鼻涕眼泪,带着小厮,不顾一切朝他那厢冲了过去。 郑祎揉了揉痉挛的手,眼见他们要逃,咬牙切齿追在了身后。 郑祎紧紧跟着他们在笔直长廊上窜涌的身影,伸出食指,一句“站住”还没吼出声,只见前方尽头的厢房门前,两道颀长的身影,一前一后,从里头走了出来。 琉璃王不日即将返程回国,秦陌奉旨遣兵护送,今日正打算与他商议人马一事,不料琉璃王对他派多少人手给他毫无兴趣,一见他来,正觉得赶上趟儿了,临时拉着他一同作陪,为他饯行。 厢房内,琉璃王刚朝着那两俸酒的美人腰迹左右一揽。 薛长昭独自一人坐于旁侧,斟酒自酌。 外头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薛长昭听到那一道委屈的哭腔,握杯的手一顿,猛地起身便朝外飞奔了去。 琉璃王见他形色匆忙,探首往着门外方向奇道:“长昭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秦陌独坐于另一侧,连酒也未喝,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见琉璃王一壁关切,一壁又舍不得松开怀里的美人,不想扰他兴致,也无意看他俩腻腻歪歪,遂起身道:“大使不必烦忧,我出去看看。” 岂料前脚刚迈出门,秦陌顺着薛长昭呆滞的目光朝前望去,却叫他远远瞥见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绿衣小郎君,从长廊另一头奔了过来。 秦陌的双眸倏然凝住。 那小郎君眉眼如画,跟随在薛夫人身后,毫不见外地先朝着薛长昭使了个眼色,可视线一与他交汇,却如见到了瘟神般,美眸圆瞪,一下滞足在了原地。 秦陌望着她一身男子的绿圆袍,恍若梦境一下照入了现实,心口猛地跳了起来。 她,她怎能穿成这样? 郑祎在后头追来,只见那捉奸的小娘子一把扑到了薛长昭怀中,抱着他的脖子嚷了声:“朝朝!” 继而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反观那绿衣小厮,却僵滞在了原地,垂首而立,双臂忙将自己的脸蛋一遮,那腰险些弯成了一把折断的芦苇,只恨不能把脸塞到地上,叫人半分瞧不见。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兰殊连忙将脸一挡,内心不由哀嚎。 却是这时,郑祎一把从身后抓住了呆滞的她。 郑祎猛地擒住了她的胳膊,兰殊不得不反手挣脱,挣扎间,郑祎抓住了她的幞头。 兰殊侧身一躲,一头鸦羽般的秀发就这么散了开来。 郑祎才发现这小厮竟也是个姑娘,辨清了她熟悉的面容,不由目露惊色。 下一瞬,旁侧忽而截来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在了他们之间。 兰殊于泼墨般的发梢中抬首,正对上少年深邃的视线。 秦陌的身影颀长,一拽,便将她挡到了身后。 他站在两人之间,礼貌扯了下唇角,掩盖了眼底的不屑,冲郑祎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姐夫?” -- 双方对峙。 两个小姑娘唯唯诺诺的口供完全一致,都道是来捉薛长昭的奸,结果认错了人。 薛长昭确实在楼里,默然听完她俩的陈述,也说是自己没有事先知会,引得发妻吃醋,才闹出了这场祸端。 “是下官素日惯坏了内子,惹得郑大人受累了。” 这事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实打实的乌龙。 再加上秦陌与薛长昭一同求情,两个都是官眷,郑祎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只能认下这个哑巴亏。 而后一路将郑祎送上前往医馆的马车,薛长昭都是一副面容愧怍的模样,一直强调回去定会狠狠责罚内子,改日定携厚礼登门谢罪。 直到那马车辘辘在街头转了弯,薛长昭轻吐了口气,回眸,肃然将卢梓暮和崔兰殊分别望了眼。 三个人面面相觑,忽而一同默契地扑哧了声。 秦陌站在一旁一同目送,见此情形,眼底不由闪过了一丝疑惑。紧接着听了薛长昭下一句话,心里却划过了一丝清明。 只见薛长昭神色一松,看向卢梓暮,负手而立道:“今日出门的时候,你不是还说不在乎我来这儿吗?” 秦陌一下扑捉到他口中的“今日出门”,与方才他同郑祎说的“事先并未告知内子”,信息不一致。 少年的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不由落在了兰殊身上,脑海里闪过了前几日少女听闻郑夫人出事时的着急样子。 而对于薛长昭的质问,卢梓暮则睨了他一眼,轻哼了声,回答道:“我本来就不在乎。” “好家伙,翻脸就不认人!也不知刚刚是谁抱着我不放?话说这是你一个女孩子该来的地方吗?”薛长昭嫌弃拽了拽她身上的男装,转首又朝兰殊的小脑袋熟稔地点了点,“还有你!” 兰殊嘻嘻一声,娇憨地笑了一下,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又拉住了卢梓暮,将他俩的手握在了一处。 兰殊站在中间,谆谆教诲道:“你俩就别闹了,把误会好好澄清一下吧。朝朝,以后不许乱气暮暮,她今天在我面前一直嘟囔你去平康坊的事,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卢梓暮啊地一声,苛责的目光投向了兰殊,“你干嘛同他说这个!” 只听薛长昭得意地笑了笑。 卢梓暮反手给了他一肘,默默打了他一顿。 兰殊见他俩和好如初,唇角不由浮出一抹笑来,转眼,少年的身影蓦然靠近,来到了她旁边。 兰殊侧首与他的视线刚一交汇,只听少年默了默,沉着嗓音道:“你——” 他只是想问她是否早就知道郑祎在这里,可话还没有出口,不过一眨眼,秦陌的眼前,两道身影急吼吼遮了上来。 薛长昭一见少年有意找兰殊单独问话,下意识就上前一步,如孩时那般,将她护在了身后,着急忙慌道:“世子爷莫怪阿殊,我想她只是想帮梓暮来教训我。” 卢梓暮亦连忙走上前来,“是的是的,阿殊只是想帮我,无意给您惹麻烦。这件事我和朝朝会处理好的,您尽管放心!” “今天的事情就是个意外,是我的不是,下官保证不会有下次。”薛长昭道。 “主要我不知道你在,但凡我要是知道你在,我肯定不会让兰殊来帮我出头!她都是为了我这个好朋友,是我不好,你别怪她!”卢梓暮道。 秦陌见他们一个个山似的挡在了兰殊前边,生怕他会向崔兰殊发难,张口闭口,都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却一点儿只言片语的实情,也不愿同他提,只道是意外。 秦陌心里忽然沉甸甸的,隔着两道身影,凝向了他们身后默然无声的少女。 大抵在她的计划里,他确实是个意外。 秦陌沉吟了片刻,面无表情地朝前走了一步,一伸手,直接将兰殊从他们身后拽了出来,拉回了他旁边。 兰殊脚下轻轻绊了下,再抬眸,只见少年牵起了唇角,冲他们问道:“我怪她什么?刚刚那场乌龙,我们不是已经一起道过歉了吗?” 继而,他又瞟了兰殊一眼,目光一闪而过,听起来像是讥诮的,淡淡称赞了一句:“你这寻花问柳的小郎君,扮得还挺像。” -- 暮色四合,两厢开口作别,各自领着自个儿的媳妇回家。 兰殊缓缓提衣上了马车,回过头来,却见秦陌面色沉重,并没有进车厢的打算。 兰殊朝他递去了疑惑的目光,秦陌瞥了眼她身上的绿色男袍。 他实在,实在没办法同这样的她在一个车厢里。 “我想骑马回去。”面对少女目光的询问,秦陌将一匹骏马从车前拆了下来,无力地解释道。 车外,冬日的寒风习习而过。 兰殊呆了下,也不知他如何来的兴致,竟会想在这种天气骑马,但她还是乖觉地点了点头,安分坐入了温暖的车厢。 少年骑着马,默默跟在了车旁。片刻的思忖过后,他将随车的元吉招上了前来。 “待会回去以后,你直接到库房拿一些上等的人参鹿茸,帮我送去郑府赔礼。” 秦陌脑海中浮现着郑祎鼻青脸肿的样子,伤的可不轻。 这丫头,下手还挺重。 兰殊显然在车厢内听到了他的吩咐,蓦然掀起车窗帘,下意识道:“世子爷,朝朝说了他会送礼过去的。” 她这话说的是那般不见外,就好像不管她犯了什么错,薛长昭都会袒护她一样。 而他们确实是那般有默契。 今日薛长昭的表现,明显没有事先和她们窜通,但他却在看见她后,一个眼神就领悟了她的意思,配合地天衣无缝。 秦陌心里莫名一沉,侧头望向她搭在窗前的芙蕖小脸,“他送他的,我送我的,你有意见?” 兰殊脸颊登时如胭脂扫过,垂眸敛衽行礼,“给世子爷添麻烦了。” 秦陌冷不丁地笑了声。 你打他的时候,真的有考虑过会给我添麻烦吗? 要是换了平常,秦陌非得出言再讥讽她几句,才会善罢甘休,这会,他只是沉默地将她看了会。 当初放走昌宁,她和薛长昭他们商量。 这回教训郑祎,她也无需犹疑地打着薛长昭的名号。 好像薛长昭就一定会护着她似的。 兰殊并没有留意他的沉默,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秦陌:“你笑什么?” “没......就是忽而想到你教我的那几招防身术,其实挺管用的。” 秦陌的眉稍微微挑起,“你刚刚朝郑祎使了?” “嗯,他当时抓着暮暮不放......我也是没办法。”兰殊道。 秦陌微一颔首,似是无言地认可了下。 兰殊见他信马由缰,眉宇间隐有郁色,也不再打扰他想事,正打算摘下帘幕。 车窗外,少年忽而问道:“我上回听四哥说,薛家以前有意与你说亲,你之前是喜欢薛长昭吗?” 兰殊愣怔了片刻,提起唇角,“世子爷,你可不要咒朝朝啊。”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5节 秦陌嗤了声,“我咒他什么了?” 兰殊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续而笑道:“你忘了?我说过,我喜欢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世了。” 马车辘辘朝着东宫回去,冬日寒风卷过的空气中,只留下少年情绪不明的纵马身影。 第051章 第 51 章 今日傍晚时分, 秦陌同兰殊从平康坊回了来。 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后来的大半截路上, 基本是相顾无言。 马车缓缓在朱漆大门前停下,兰殊掀开了车帘,提起衣摆, 于门前下车。 那车墩子却没太摆正, 猛地歪了一下, 兰殊一时间没有踩到实处,险些就摔了一跤。 幸而秦陌翻身下马,就在旁边,一揽就给她抱住了。 那一身巍峨曲奇的弧度,藏在了男子衣袍下,就这么猝不及防, 紧紧贴上了少年的胸膛。 秦陌蓦然睁大了眼,稳着她的双手, 几不可闻在她腰后颤抖了瞬。 他知道先前有过那样一场梦,他定然受不住她这副模样。 可秦陌还是诧异地发现, 他的身子触碰到她的反应, 要比以往还要强烈得多。 除了心动, 他甚至体肤燥热, 血脉一下就贲张起来...... 管家邹伯听闻主子回府,忙不迭从大门内迎了出来。 老人家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使, 只看见兰殊身上的男子长裾, 一开始还以为他家世子爷抱了个儿郎,吓得是面容失色。 待得走进一看, 才嘿嘿笑了开来。 秦陌连忙将她放了下去。 兰殊一落地便同秦陌敛衽道了谢:“多谢世子爷。”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双眸彻底避过她的芙蓉面,干咳了咳,自此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眉宇间隐有郁郁,一直一言不发。 刚好到了晚膳时分,兰殊便想着吃完饭再换衣袍。 那一身绿衣郎的圆袍,一坐下来,更将兰殊不同于正常男子的身形,描别了出来。 那扣得严实的曲领下丰腴的胸前,以及空空荡荡的纤细腰间,还有翘丽的臀...... 致使秦陌埋头吃饭,从始至终,没抬头看她一眼。 饭毕,少年转身便出了门。 月钩一上枝头,平康坊里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在靡靡夜色的笼罩下,愈发泄露出层层叠叠的欲.念来。 琉璃王今夜有意宿在悦容楼,搂着温香入梦。 晚膳刚过,屋内烛火摇曳,清歌妙舞不停。 琉璃王还嫌厢房空旷,一下招来了更多的美人儿,陪着他饮酒作乐。 伴随着一阵丝竹管弦,几位身姿娉婷的花魁娘子,掀起幔帘,款款走了进来。 令琉璃王惊异地是,最后打帘而入的,竟是那早早归家的少年郎。 他身上多了一件细羽织就的白鹭缞,一入门,那宛若冠玉的容颜,一下便恍了屋里那些姑娘们的眼。 秦陌面无表情地折了回来,一落座,居然痛改前非,不但不介意琉璃王客气把一半美人分拨到了他身边,甚至,主动叫她们为他斟起了酒。 琉璃王眼睛蓦然睁大,万万没想到,这位素来矜贵自持的世子爷,原来是要到了深夜,才会开窍。 更没有想到,这位爷竟是个比他还会玩的,面对着这么多姑娘一道又一道的媚眼,耳根子都不见红一下,面不改色地将每一个都盯着看了会,目光清明坦荡,只问:“你们有谁平日穿过圆袍?” 少年的仪态清举,周身一派清贵,饶是这些见多了达官显贵的姑娘,也经不住他那样一双疏离又勾魂的眼睛瞧。 离他最近的姑娘堆起笑来,吐息如兰道:“公子是想要看奴家们作儿郎打扮吗?” 秦陌握着手中酒杯,睨了她一眼,提了提唇角,“扮来我看看?” 那一群绕在他身边的姑娘听了话,笑盈盈地起了身子离去。 不过两杯酒的时间,秦陌再抬起眸,眼前便出现了一道道女扮男装的美人身影。 她们摇摇晃晃着身子,一一从他眼前走过,竭力透过男子宽大的衣袍下若隐若现的女儿玲珑曲线,展现出那一份别致的禁欲感来。 可秦陌越看,眸色却越沉。 这么多千娇百媚,近在眼前。 他肋下的那颗心脏竟静如止水,一点涟漪都没翻起来。 秦陌的唇角趋渐抿直。 那些个姑娘见他眼底不起丝毫兴致,徒然生出了阵阵的挫败感,一个个默然回到了他身旁坐下。 最靠近他的花魁娘子,见他杯中见了底,自觉为他提起了酒壶。 一截女儿素手跃入了他的眼帘,秦陌没有拒绝她存着刻意的靠近,闻到了她身上特意薰的香,甚至主动向她挪了两分。 少年与她面对着面,凝着她眼底的羞赧,瞧了又瞧。 还是没有想法。 没有一丁点儿的想法。 即使靠这么近了,他身上的血脉都没有一点儿贲张。 和崔兰殊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少年骤然退避了身子,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花魁见他神色凝重,还以为是自己刚刚哪儿失了态,怔忡地将他望着,“公子不开心?” 秦陌微一摇头,侧眸朝着琉璃王那厢的瑶席上看了眼。 迎上琉璃王觑了又觑的视线,秦陌扯了下唇角,扭头同她们道:“你们去王爷那儿吧,我看他刚刚盯着你们的样子,都愣神了。” 琉璃王见到这么一群粉雕玉琢的“小郎君”个个摇曳着身子向他靠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心道还是世子爷会玩。 他连忙转过头,却发现,另一侧的席面上,少年早已默然退出了厢房,不见了踪迹。 秦陌迈步从厢房出来,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不过朝着四周环望了一圈,那眼儿尖的老鸨见他目有迟疑,便连忙凑了过来,“爷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凭她多年识人辨事的经验,他这眼神,要么是屋里的不够满意,还想叫更好的人儿;要么就是不想让熟人看见,想单独再开一间房。 可这妈妈猜的全中,却万万没有料到,少年目光坦荡地看向了她,直接问道:“你这里,有小倌吗?” -- 窗外,夜色渐浓。 秦陌交代元吉连夜上门赔礼,特意叮嘱了一句,要他一定同郑祎道,是他平日管教不严,多有娇纵,致使世子妃失了礼,还请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因此开罪别人。 “娇纵”和“开罪”二字一出口,郑祎一下就听出了秦陌的话头。 世子爷这是爱屋及乌,怕因为今日这场误会,导致他心有不顺,去兰姈那儿甩脸子。 原也是妹妹失手打了姐夫,自会害怕殃及姐姐,亲戚赔礼间正常的体面话,可郑祎收礼的双手不由颤了一下,心里猛地发沉。 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他平日会打兰姈出气? 郑祎刚入京那会,自诩是秦陌的连襟,也曾前往东宫拜访过数次,吃得都是闭门羹。 他原以为崔兰殊在秦陌那并不讨好,对兰姈肆无忌惮的态度也没有转变过。 郑祎一下心虚了起来,好声好气将元吉送出门,转头,他便往着正院的方向走了去。 兰姈此时此刻正与玉裳在铜镜前说说笑笑,屋门蓦然由外向内推了开来。 一股跌打伤药的气味扑面而来,兰姈望着郑祎现在的鼻青脸肿模样,不由有些美眸圆瞪。 “出去,我与夫人有话要说。”郑祎道。 玉裳顿了顿,见郑祎的神色暗沉,心口的警钟不由大作,一时间紧紧攥住了兰姈的手心,生怕自己一离开,他又会朝着姑娘动手。 郑祎见她一动不动,轻啧了声,耐心耗尽。 兰姈反握了握玉裳,安抚道:“你先出去。” 玉裳略一踌躇,兰姈的眼色不得不硬了起来,看她一眼,朝着门口扬了扬下巴。 玉裳只好咬紧了下唇,禀身告退。 屋门一关,郑祎沉着脸色,坐到了桌前。 兰姈看到玉裳安然出门,心里悄无声息舒了口气,回过头,敛色问道:“夫君的脸怎么了?” 郑祎冷冷睨了她一眼,进门这么久了,她现在才记起来关心他。 郑祎对待兰姈的态度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觉得她是他的,他高兴就对她好,不高兴任他打骂,她也只能受着;一方面又希望她可以温柔体贴一些,对他忠贞不二,毕竟他最初,也不是不喜欢她。 郑祎没有直接回答,一开口,反而关切地问起了她的近况。 兰姈一时不知他想知道什么,便他问一句,她答一句,直到他仔细询问起她最近有没有去找过兰殊。 兰姈愣了下,郑祎勾起一边唇角冷笑:“我这满身的伤,就是你妹妹打的。” 兰姈的神色一下慌乱了起来,“殊儿她怎么会......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是有误会。但......你有没有和她说过什么?”郑祎双眸沉沉地看向了她。 兰姈一见到他这样狠戾的眼神就颤栗,杵在桌前的双腿隐隐发抖,即刻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她宁愿自己一辈子受苦,也不希望殊儿为了她伤心难过,她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呢? 可她看着郑祎脸上道道的淤痕,一时又忍不住怀疑,殊儿已经看出了她过得不好。 就像她也看得出兰殊与秦陌的感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一样。 从小一起长大,血脉相连,怎么可能瞒得过。 兰姈虽不知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可她的妹妹,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儿,能把他打成这样,她心里定然是含了恨的。 兰姈眼眶不由发红起来。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6节 郑祎见她若有所思,以为她察觉到了他的忌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要是敢同他们多说一句,我就一纸休书给你,让你妹妹在秦家永远抬不起头来!” 明知道他对她的情谊已经寥寥无几,可“一纸休书”四个字一出,还是犹如一柄利刃飞来,扎在兰姈心口上,让她听到了心底血流一片的声音。 他越知道她怕什么,越抓着来拿捏她。 兰姈不由回想起当初刚嫁给他,他指着青天说这辈子永远不会令她受委屈的那些话,一瞬间心如死灰起来。 郑祎不是没有想过和兰姈和好如初,可他也知道之前那么多的怨怼打骂,不是一时的柔情蜜意,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崔兰姈的脾性倔强,一颗心也难捂热得很。 郑祎早已失了耐心。 但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全是失望,郑祎心里一时也烦闷无比。 若换过往,兰姈一对他露出这种眼神,他早已恼羞成怒,通过打骂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今夜,终归是秦陌给他敲了个警钟,郑祎看着自己把她的手腕捏得发肿,投鼠忌器,将心底的怒火往内一憋,松开了她。 恰在这时,屋门由外被人轻轻叩响。 柳茵茵出现在了院前,微微努着嘴,像是因为郑祎来了正院,争风吃醋而来,有意无意地想将郑祎与兰姈分开。 郑祎自然是很受用这种被女人围绕在乎的感觉。 兰姈一见柳茵茵抱着孩子进了门,便默然让出了内屋,退到了屏风外,不打扰他们共享天伦之乐。 玉裳随在柳茵茵身后进门,一进来,先满目焦急地朝着兰姈身上不停翻看。 兰姈挽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暗喻自己没有挨打。 她转首看了一眼柳茵茵,总觉得她来得有些过于及时,冲玉裳问道:“是你把柳姨娘请来的吗?” 玉裳默了默,颔首:“上回我出狱后,柳姨娘特意与我说,以后有事可以找她帮忙......” 事实证明,柳茵茵的的确确是真心想要帮她家的姑娘。她本来都要带着孩子入寝了,玉裳一过去,她便从床上起了来。 可兰姈的神色却并不舒缓,反而更凝重起来,“以后别再找她了。” 玉裳一时不解:“为何啊,姑娘?” 在这孤立无援的大宅子里,难得有人愿意庇护她们,她怎么还不接受了。 她家姑娘,向来也不是如此不识相的人。 只见兰姈讷言了会,“你听我的便是。” 玉裳见她似有难言之隐,只好敛衽称是。 刚刚郑祎同她说话,兰姈一直都保持着站姿,这会儿也有了些疲累,兰姈矮身坐在了外厅的瑶席上,玉裳为她端来了一杯茶水。 兰姈接过茶水,回过头,隔着屏风,看着柳茵茵努力逗着襁褓里的婴儿,以此博郑祎一笑,心里不觉得苍凉和嫉妒,反而松了口气。 嫁给郑祎虽不是她当初所愿,但兰姈也曾妄想过夫妻和睦的平静生活。 在他对她尚有新鲜感的那段时间,兰姈也不是体会不到他对她的好,也想过就这么与他延嗣繁茂,白头偕老。 不曾想,有些人一旦卸下伪装,竟是那般面目可憎。 现在的兰姈,反而庆幸他们俩没有孩子。 可兰姈心如止水望着郑祎盯着襁褓痴迷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了另一丝疑窦。 这些年,郑祎宠幸其他的小妾也不少,为何只有柳茵茵怀孕了呢? 真的是命吗? -- 兰殊从来不问秦陌去哪,去做什么,她不管,也管不着。 直到月亮于空中高高挂起,屋内烛火摇曳,兰殊坐在了案几前,听得屋门一声轻响,知晓是少年回了家。 兰殊对于他的晚归,已是习以为常,秦陌一回来基本会先往耳房洗漱,也不需要她什么伺候。 是以兰殊听到了声响,只远远朝着门口问了句“你回来了”,手握着狼毫,并未起身。 可少年熟悉的身影,迟迟没有现身。 兰殊不由心里存了丝疑窦,又朝着打开的房门口望了眼,搁下笔,莲步轻移,款款走了过去。 月色沉沉,屋外晚风瑟瑟,拂过墙角的灌木丛,一阵沙沙作响,兰殊人未身至,却先嗅到了残风中和着的一丝酒气。 “你喝酒了?”兰殊走到门前,才发现少年倚在了门沿上,颀长的一道影子,脚尖有些站不太住,颇显得头重脚轻。 酒味渐浓,兰殊鼻尖紧了紧,伸手去掺扶他。 少年的眼睫一直半垂着,近乎有一种靠着门沿入定了的状态。 直到少女纤细的柔荑搭上了他的手肘,他涣散的瞳孔才有了聚拢,掀起眼皮,直勾勾盯着她看了起来。 “军营里的武将还真是能喝呢。” 兰殊以为他是回营里去陪那帮行伍的糙汉对酒当歌了。 秦陌对此未置一词,兰殊牵着他走了一步,感觉他醉沉沉的,蹙起眉梢,“难受吗?” 秦陌微一摇头,“吐过了。” “啊?”兰殊美眸圆瞪,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呀。 她还从来没见他喝吐过。 秦陌也的确不是喝吐的。 他是在那帮小倌,明明生得一副与他一样的男子皮囊,却以爱慕的眼神看向了他,搔首弄姿来到了他身旁,手指刚要触碰到他的脸颊那瞬间,转头就吐了。 他将他们一轰而散,独自一个人坐在了厢房里,心里烦躁无比,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老久老久。 待回过神来,地上已经横列了三四个酒坛子。 而后,他趁着酒意壮胆,提着酒壶,纵马驶入了皇城驰道。 连夜,来到了卢尧辰的寝宫中。 四哥见他一身酒气,忙着便过来掺扶他,秦陌借机抱了他一下,却浑身打了个好大的激灵。 那股面对小倌的胃内不适感,一下又冒了出来...... 他只能推托自己心情不好,让四哥又陪他喝了两壶。 然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兰殊将他扶到了桌前,见他已有些不能自理,正准备让他坐下,她好出门去寻元吉他们,来服侍他沐浴洗漱。 秦陌很爱干净的。 虽然他现在可能不清醒,但若是明日让他发现,她就让他这么一身酒气睡下去了,指不定连掐死她的心都会有。 兰殊一将他放下,便想松手往外喊人,却不知少年哪儿又有了力气,反手将她在他手肘上的手一握,另一只手竟抬起了她的腿,迫使她坐到了他身上。 兰殊一盘在他腰上,猛地瞪大了眼。 少年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拼命盯着她的脸儿看,似醒似醉,似讥似悲地,笑了一声。 秦陌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只对她有的反应。 这算什么? 他不好女色,也不好男色,连四哥都不想要,只对她有兴致? 第052章 第 52 章 夜色如墨, 月光穿过云层,洒在了水榭边的池塘上,泛出了一层银色的清辉, 随着微澜上下浮动。 少年的目光有些灼人,瞳仁深处却翻滚着汹涌无尽的黑色,幽幽沉沉的。 兰殊想要推开他, 手一靠近他的胸膛, 却感觉到他在发烫。 少年的心砰砰在跳, 兰殊推不动他,只好偏过头,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世子爷,你喝醉了。” 秦陌的眸光动了动,恍若一场大梦初醒, 倏尔松开了她。 少女娇软的身体骤然从他怀里离去,秦陌抬手摁了摁自己的眼眶, 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讽,嗓音有些发沉:“是醉了, 我真的醉了。” 兰殊听着他呢喃自语, 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嘲自讽暗含其中, 身姿弥漫着醉意, 语气又似是清醒的。 兰殊搞不懂他,只好出门寻人帮忙。 秦陌却一把拉住她离去的手臂,道:“不用找人过来, 我自己可以。” 兰殊怔了片刻, 眼睁睁看着他自个摇摇晃晃地进了耳房,而后又撑着墙壁出来, 面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窘意来,“忘了,得找他们备水。” 兰殊忍不住扑哧笑了声。 但好歹确认他还有那么一点清醒,至少没有直接脱下衣服,就往空着的浴桶里泡了去。 除了刚刚那一瞬间的逾矩,兰殊承认秦陌的酒品还是比她好的,喝成这样也不吵不闹,静静靠在了床头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小厮便将浴桶打满了热水。 兰殊上前轻轻摇了摇他,秦陌掀开眼皮,起身再度前往耳房的步伐,明显比方才又要稳当了不少。 兰殊都要怀疑他刚刚是不是在运气排酒了。 洗漱之前,元吉还给他喂了盅醒酒汤。 待秦陌从耳房出来,兰殊奇异地发现,少年的眼神几乎已经是完全清明了过来,视线一与她在半空中交汇,就干咳了声。 兰殊怀疑他心里在打回旋镖,后知后觉地为刚刚失手抱了她一事害臊。 兰殊很识相地没有去提那茬,完全只想当作一场意外,今日睡一晚,明天就过去了。 秦陌见她还在案几前坐着,客套般地问了句:“还不睡?” 兰殊头也未抬道:“我再整理一下今天学的知识点。” 这样的对答于他们十分寻常,就像素日秦陌熬夜办公,兰殊也会关切一句,自己该干嘛还是干嘛。 她原也没有想过要秦陌等她,直到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旁边,长长的身影顺着墙角的灯笼,罩在她身上,兰殊抬起头,只见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屋内摇曳不熄的烛火,映在两个人身上。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7节 兰殊顿似怔了片刻,将桌上的火光朝着边上挪了挪,“是光线闪到你了?” 她原以为是她点的灯,影响了他安寝。 秦陌摇了摇头,未置一言,拿起她桌上的笔记翻了翻,字迹一笔一划写得娟秀,恢复了她最初誊写的模样,与他的截然不同。 兰殊一壁继续摘录,一壁掠了眼他那双在火光下又清又亮的凤眸,严重怀疑他是过度酒醉后的过度清醒,导致他睡不着了。 秦陌则觉得自己可能只是身体醒了,思维还醉着。 他如今的脑袋空荡荡一片,只想在她身旁安静地坐一会儿。 时间一寸寸流逝。 兰殊终于摘录完毕,阖上了书本,将它们整整齐齐摆放回书桌上。她转过头,只见秦陌的目光不由停留在了桌上的一幅画上。 那画只有一红一黑两种颜色着墨,画的是一把立在地上的红缨枪,杆上系了把朱纹勾勒的胭脂伞,在瓢泼大雨下,庇护着石榴树枝桠上的一个鸟巢。 兰殊见他横竖也是睡不着,索性手指点着那画,同他解释道:“这是公孙先生书房里的画。” 秦陌颔首,“确实是师姐的画风。” 公孙霖的画风向来极简,用色很少,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 兰殊向他阐述着这幅画出现在这儿的缘由:“我之前在她书房里看到了很多幅这样的画,基本用色都不超过两种,画的也都是一些抽象的画面。但唯独这一幅,我总觉得有些特别,却又说不出。先生见我盯着看了好久,便把它摘下来,让我拿回来观摩,说是哪天看出差别了,再还给她。” 秦陌微微挑起了眉梢,“那你看出差别了吗?” 兰殊唔了一声,有些胡诌又有些认真地迟疑道:“我对比了挺久,越看越觉得,先生其他的画里面确实是没有人的,但这幅画里,好像是有人的。” 秦陌短促的沉默,看了她一眼,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浅浅的笑纹。 兰殊习惯了他的讥笑,以为他在笑话她看不出画中深意,就搁这天马行空,面色微窘道:“世子爷若有别的高见,不妨说出来探讨一下?” “没有。”秦陌直接道。 兰殊忍不住咬了下牙,“那你笑什么?” “笑你聪明。”秦陌道。 少年这话说的面不改色,以至于兰殊第一下都没反应出他这是一句好话,直吼吼就喷了他一句“有什么好笑的”。 而后,兰殊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我说对了?” 秦陌微一点头,告诉她,这的确是师姐年幼时见过的一幅真实画面,所以才与其他凭空所画的画卷,不尽相同。 而秦陌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这幅画面的主人翁,便是他的父母。 这杆枪,其实是当年战神秦葑的枪;朱纹伞,是章肃长公主的伞。 那时的章肃长公主如兰殊一般年岁,无忧无虑在皇宫长大,最喜欢在后花园里玩耍。 一日忽见天降大雨,她挂念着后花园里刚出生的小雏鸟,便独个偷偷撑了把伞,跑到矮石榴树旁去帮它们遮雨。 那日秦葑随父入宫面圣,少年初出茅庐,在先皇面前耍了套枪法,逗得先皇龙颜大悦,将国库里最好的虎头亮银枪赐给了他。 后来他路过后花园,第一回 见到章肃公主,却一点儿没看出是位公主,只见她在雨里瑟瑟发抖,湿漉漉的裙角溅满了泥泞,仍是不愿从大雨中离去。 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把枪往地上一戳,代替她作了伞的支撑,拉着她躲到了屋檐下。 兰殊蓦然睁大了双眼,从不知晓这两位家喻户晓,高坐神台的一代才子佳人,小时候竟是这般的天真烂漫。 “原来战神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兰殊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公公,听到秦葑名号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人人供奉而远在天际的尊神。 秦陌似是被她这句话勾起了回忆,眼底闪过了一丝难得的柔情,“父亲他平日,是和战场上不太一样。” 秦陌小时候也算个皮猴,公孙老学究脾性同公孙霖一样和善,能教他读书写字,却管不了他。 章肃长公主倒是个亲妈堪比后妈的,平日连杀鸡都不敢看,打起孩子从不手软。 是以素日秦陌一犯错,都是先往秦葑怀里窜,因为他的父亲总会护着他。 他最喜欢牵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又温暖又踏实,在秦陌小时候的记忆里,所有温柔的回忆,都是秦葑给他的。 兰殊抬起眼,视线与少年在半空中交汇,望着他眼底流淌而过的思念,以及人死不可复生的伤感,一时间也不想把氛围弄得太凝重,便薄露笑意地揶揄了句:“那你是长歪了吗,怎得一点儿都没遗传到温柔这种东西?” 秦陌唇角忍不住抽了抽。 兰殊笑了笑,又找补道:“不过你还挺像公主娘娘的,尤其是这一双眼睛,都说女肖父,儿肖母,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那你呢?你像你的父亲吗?”秦陌问道。 兰殊蓦然顿了下,沉吟良久,唇角微微勾起,目有怆然道:“我不记得了。” 秦陌凝着她唇角那一抹苦涩的笑纹,想起她幼年失怙,沉吟了片刻,“看你的样子,感觉他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这应该算是句好话,就是语气给兰殊听笑了,“我什么样子?” 少年这会又给人一种脑子还醉着的感觉,因为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只蹦出一句:“......眼睛大,老爱笑。” “世子爷,你的文化呢?” “......螓首蛾眉,惠质兰心。” 兰殊的笑纹益深,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感觉你喝酒挺好的。” “怎么?” “说话要比平常好听多了。” “......” 可惜,可惜第二天,兰殊再度问起少年,昨晚夸了她什么。 秦陌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 秦陌都在后悔。 他为什么,没有夸她第二遍。 -- 郑祎后来被柳茵茵拉回了自己的院子,昨夜,兰姈安然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郑府的另一间院子,猛然出现了一声凌厉的女子惨叫声。 婉月遭郑祎一巴掌打在了地上,唇角一下磕破了皮,一道淋漓的血迹,从口内流出。 上一回玉裳入狱一事,婉月处心积虑,最终没捞着半分好处。 反而经过卢少卿的手,扯出了她偷偷拿着内院的款项,在外私放高利贷,甚至逼死了借贷人一事。 那枚被称作玉裳盗取的珠钗,正是借贷人妻子当时为了救人抵押的物品。 婉月一时大意,害人不成,反而引火上身。 官员私放高利贷款,在大周朝的刑法中可是重罪,何况还牵扯出了一条人命。 郑祎前不久才刚升了官,卢少卿上门找到郑祎时,宛若一道晴天霹雳,正正打在了他头顶上。 郑祎生怕此事毁了自己的名声,好在卢少卿只是上门前来知会,暗示他既已成了赵相公手下的人,赵大人自会在擎天护着,已经给他处理了。 郑祎毅然朝着中枢方向揖了揖,满口都是感谢赵相公的话。 卢少卿一走,郑祎便来到了婉月屋中,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婉月目光慌乱地看了他一眼,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下求饶:“主君,主君,我知道错了!” 可还不等她辩解一二,又遭到了郑祎一脚踹开。 郑祎看她的眼神几乎没有温度,也没有任何的怜惜,“这次算你运气好,再敢惹事生非,我让你出不了这个门!” 婉月捂着小腹,眼底已溢满了泪痕,艰难地抬起眼,越看,却越觉得胆颤心惊。 婉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郑祎,可她之前看见他这副狠戾的神情,都是在兰姈面前。 她曾因为兰姈受苦心里得意,但她那时也以为郑祎只是对兰姈因爱生恨,才失手打了她。 如今,她俨然成为了第二个兰姈。 郑祎似是还不够解气,临走前,又朝她身上踹了一脚。 那一脚正正踩在了她的胸口上,婉月口中生出了一股铁锈味,后知后觉地发现,会打女人的男人,其实是不分人的。 郑祎刚纳她入门时,觉得新鲜,也曾待她浓情蜜意,如今他有了柳茵茵,她便渐渐遭到了遗忘。 柳茵茵的肚子争气,母凭子贵,而她没有子嗣,逐渐失宠,注定会成为他以后肆意打骂的宣泄物。 婉月心里顿时一阵恶寒涌生。 她匍匐着爬起身来,满脑子都在想,不成,她不能再等了。 她一定要离开这儿。 婉月擦了擦唇角的淤血,猛地冲向了床褥,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紫檀匣子,用锦布一遮。 她备上了一顶帏帽,打开屋门,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悄然从后门溜了出去。 -- 另一厢,赵桓晋今日休沐,正坐在了戏楼的二层包厢里,为自己做茶。 他小时候性情浮躁,齐国公便爱叫他坐下来做茶。 曾经的齐小公爷从来没能将茶做出色,如今的赵相公在茶艺上的造诣,已是炉火纯青。 他正做完了最后一道工序,转眼,柳茵茵来到了他面前。 赵桓晋见她过来,直接将茶递到了她的面前,先是慰问了一下她的身子可安康,而后便问道:“都探查清楚了吗?” 柳茵茵道:“妾身都打听清楚了。那婉姨娘能上位,竟然只是因为兰姈姐姐的一句梦话。” 第053章 第 53 章 当年, 兰姈嫁给郑祎,原是郑祎梦寐以求的事。 他初入京城到崔府做客,对兰姈一见钟情, 而后魂牵梦绕,茶不思饭不想,求着姑母崔老太太把兰姈许给他。 甚至承诺, 只要能娶兰姈, 他日后必定收心, 再不流连烟花场所,从此刻苦读书,考取功名。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8节 崔老太太打小疼爱郑祎,为了侄儿的前程,趁着齐国公府出事,以保住赵桓晋的性命为条件, 要兰姈嫁给郑祎。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郑祎原就是喜新厌旧之人, 刚娶到兰姈那会,觉得她宛若天仙, 对她千恩万宠, 后来渐渐不知足, 就嫌她性情寡淡, 不会对他曲意逢迎。 而真正促使他心安理得厌弃兰姈的爆发点,是有一日兰姈受寒发烧,郑祎过来探望她, 正好听见了她在梦里不停地喊“快逃”。 兰姈只是做了受到狼群追赶的噩梦。 然当时婉月发现郑祎近日起了纳妾的意思, 一壁勾引郑祎,一壁借机向他透露出兰姈曾经心有所属, “大概是梦见了那被流放的心上人,才如此忧思关切吧。” 崔老太太封了消息,从未将兰姈与赵桓晋的事情告知郑祎。郑祎原在荥阳老家长大,并非京中人,也不识齐国公家的小公爷。 兰姈身边除了自小长大的心腹玉裳知晓内情,其他的陪嫁丫鬟都是崔老太太从庄子里调来的,原也不知此事。 可婉月有一次与玉裳吃酒,无意间听到她酒后吐了两句真言,道是姑娘可怜,为了救流放的心上人,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婉月不知玉裳说的心上人是谁,但却留下了这个心眼,在郑祎面前大作文章。 她还特意搜出兰姈压在了箱底的一条绢帕,道是上头绣着的“缄言”,正是那人的小字。 兰姈嫁给了郑祎,虽不是如意郎君,却一直恪守妇道,安稳此生。 可婉月的背叛,让她遭到了郑祎的质问,与第一次毒打。 那时郑祎与兰姈成婚数年,膝下无子,本就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 婉月趁机诬陷兰姈曾偷偷命玉裳,在房中薰香添加避孕的成分。 郑祎一下听闻兰姈并不属意他,自尊心受挫,也从不愿怀疑自己的身体有问题,一心认为是兰姈擅用薰香,才致使这些年无孕,一时恼羞成怒,便对她动了手。 而后郑祎当夜就召了婉月侍寝,纳了婉月做妾,任由婉月欺凌兰姈,已谋得自身快慰。 “大人,‘缄言’真是兰姈姐姐心上人的字?”柳茵茵细声问道。 众所周知,赵大相公的字是“随玉”。 柳茵茵虽知赵桓晋喜欢兰姈,但他们当年的前程往事,她终归不知情,问的含蓄些,也是避免触雷。 赵桓晋沉吟了片刻,笑了笑,“兰姈如果说是,那就是。” 他们身边从来没有字是“缄言”的人,倒是她以前老嫌弃他一见她就说个不停,总希望他闭嘴。 赵桓晋眉头下压,同柳茵茵叮嘱道:“不许再让他碰她,也别让他院里的那个贱婢再作践她分毫。” 柳茵茵敛衽道:“妾身知晓。妾身原是一直护着兰姐姐的,只是前阵子分娩休养......叫人有了可乘之机。” 赵桓晋目有体谅,温言劝她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柳茵茵颔首称是,赵桓晋看了她一眼,沉吟道:“过两天是陆仁的祭日,我已经安排人在三清观里,给他做了一场大的法事,超度他的冤魂。” 柳茵茵眼眶瞬间通红,眼角坠下泪来:“多谢大人。” 她有意朝他行跪拜大礼,赵桓晋避而不受。 恰在这时,屋门被人轻轻叩响,柳茵茵的婢女一进门,欠身道:“娘子,婉姨娘又出门了。” -- 上回入薛府做客,郑家的马车迟迟没有来接兰姈,赵桓晋觉得蹊跷,将这事挂在了心上。 后来着人一查,发现郑家的马车那日送了一位娘子去城郊的山寺上礼佛。这位娘子,便是婉月。 婉月在前堂拜完了三清真人,转而去了寺庙后院的一间禅房内,一直待到了天黑,才从里边儿出来。 赵桓晋的属下经过调查,回来禀报,那禅房里,原来藏了一名逃债的秀才,正是婉月的表哥。 这位表哥染了赌瘾,在赌坊欠下了巨款,经过婉月的掩护,才得已逃出城,躲到了寺庙之中。 戏楼的马车辘辘穿过了朱雀大道,停在了赌坊后门的墙柳边。 赵桓晋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婉月已经从赌坊后门出来,戴着帷帽,扶着她的表哥贴墙离开。 婉月今日着急忙慌溜出门,本是想着上寺庙里去找尤文表哥,恳求他带她离开长安。 她还把这些年攒的积蓄都带在了身上,一心一意只想劝说表哥带她私奔。 却不知赌坊的人从哪儿得到了消息,正好寻上了山来,一闯进禅房,就先把尤文打了一顿,而后便把他捆走了。 婉月一时没了办法,只能跟去了赌坊,交出了所有的积蓄,把尤文赎了出来。 赵桓晋睨着她的背影,轻轻笑了,“真是情深意重。” 这么不忠的人,却有一腔痴情。 可惜,对了错的人。 -- 婉月把尤文扶进了一间小客栈,拿来跌打伤药,坐于桌前,给他处理伤口。 尤文双手握住了她的手,感激道:“苦了你了,我的好表妹。” 婉月泪痕盈眶,紧紧反抓住他,再度央求他带她走。 尤文轻抚过她脸上被郑祎打出的红痕,沉痛道:“我恨不得现在就带你走!” 婉月目有莹莹,满含期望地等着他说出离开的时间,尤文却又叹了声息:“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身无分文,如果你现在就离开郑家,我们什么都没有,颠沛流离,我怕苦了你。” 婉月啜泣道:“可是郑祎他已经开始厌弃我了,我怕......” 她实在是有些畏惧郑祎今天的样子。 尤文却打断了她,拍着她的手安抚道:“这样吧,我们再等几个月,总归你还是郑府的姨娘,等攒够了盘缠,我们再走?” 婉月张了张嘴,眼里透着一丝哀切。尤文朝她脸亲了一下,婉月只好含下了泪水,点了点头。 -- 今日下堂,兰殊把画还给了公孙霖,道出自己已经听闻了画中的美好故事。 公孙霖握着画轴,叹笑道:“若说当年风雨如晦的大周就像这画上的将倾之巢,那大将军与长公主,便是这杆枪与这把伞。没有他们,大周也不会有一丝喘息之机。” 兰殊颔首敬重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他们,还有先生您。” 公孙霖微微笑了笑,短促的沉默,看向了她,“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有很多道理,我觉得不用我们说,你也会明白。” 兰殊听着她语重心长,似是话里有话,不由抬起眼,视线与她在半空中交汇。 那一瞬间,兰殊彷佛从公孙先生的视线中,除去看出了她日后必有出息,还将她日后会离开长安的想法,了然于心。 兰殊心里登时虚浮了片刻,目光不由飘忽了会。 只听公孙霖道:“我不会改变你的想法,也不会干涉你任何决定。”她转过身,用银钩子将那幅画挂回了墙上,仰头,张望了番,“但我仍希望,以后,在面临一些抉择的时候,你偶尔仍可以回想起这幅画。” 少女乖觉点了点头。 这一刻的兰殊,凝着那画,曾以为公孙霖是希望她和秦陌可以同上一辈一样,携手相伴,风雨同舟。 直到后来,她不惜倾囊捐赠了大批粮草,毫无保留地支持前方将领,收复沦丧的国土,成为了那把罩住大周的胭脂伞。 兰殊才明白,她的老师,远比她想象中还要高瞻远瞩。 她希望她明白的,是大是大非上的不计前嫌;是一个国家的国泰民安,少不了那柄在沙场上抵住腥风血雨的男儿枪,也少不了风雨飘摇中罩下的女儿伞。 -- 薛长昭与卢梓暮即将启程离京,再度前往海外。 兰殊今日下堂,难得没有停留下来寻先生讨教,一听见钟声,收拾完桌面,便朝着门外奔了去。 秦陌先她一步来到了城门外官道的长亭边,陪她一起送挚友出远门。 “她还要一会儿到。”秦陌望了眼城门方向,同他们道。 薛长昭颔首,先往马车走了一步,命人盘点一下随身的行囊,有没有什么缺漏。 卢梓暮站在长亭边,看了秦陌一眼,忽而冲他勾了勾手指,将他引到了长亭另一边的角落处。 秦陌眼含困惑地随在她身后,卢梓暮四顾环望了番,确认没有外人偷听,双手交叠,亭亭站在了他面前,扬起下巴道:“我知道世子爷不喜欢阿殊。” 秦陌神色一顿,只听她干咳了声,“虽然不是我看出来的,是朝朝告诉我的。但总之,我劝您最好不要在我们不在的时候欺负她。” “要知道,她不是没了您不能过。我们仨就能过,您不要她,我转眼就能让朝朝把她娶进门,一样可以照顾她一辈子。” 秦陌眉头的青筋猛地跳了下,不自知地凛了眼色,沉着嗓音道:“她既是我的妻子,我自会保护好她,照顾她一辈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卢梓暮总觉得他一板一眼的话语中,透着一点隐隐宣誓主权的意味。 似是并不期望,她嫁作他人。 卢梓暮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哼了声,“反正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喜欢她没关系,有的是人喜欢她。有的是人想娶她,也有的是人比你对她好。” 有的是,有的是...... 少年的脸色一下就给她“有的是”黑了,微抿着唇角,下意识回了句:“我有说我不喜欢她吗?” 卢梓暮目露骇然,“那你是喜欢她?” 少年失声了片刻,好似才反应过来自己回怼了句什么,侧目避过了她探视的目光,反问道:“你们难道不喜欢她?” 还不待卢梓暮回声,秦陌的身后,一道温润的男子嗓音响起,唇角衔笑,“喜欢啊,我们当然也喜欢她。” 秦陌回过头,猝不及防与薛长昭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薛长昭直勾勾地看着他,“但你是和我们一样的喜欢吗?” 秦陌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大了。事关于她只是你的妻子,还是你,唯一爱的人?” 秦陌无言受着他灼人的目光拷打了片刻,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诮,道:“你的妻子方才还说要给你纳人进门,你在这儿同我说唯一?” 薛长昭眉宇微微蹙起,忍不住走上前,捏住了卢梓暮的脸:“你胡说什么?” “啊,不是你说放狠话要硬气吗......” 秦陌成功转移了矛盾点,鼻尖逸出一丝嗤笑,抱臂转身离去,回过头,只见一辆马车疾驰奔来,停在了长亭边。 少女提裙下车,双眸莹莹,朝着他身后两人跑了过去...... 秦陌默然站在旁侧,望着他们仨恋恋不舍的告别。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兰殊身上,凝着她眼眶通红的芙蕖小脸,耳畔再度回响起了薛长昭方才的那一问。 秦子彦啊秦子彦,你对她,到底是哪种喜欢呢?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79节 -- 郑祎今日要去参加一场正宴,需要正夫人作陪。 兰姈收到了他特意遣人送来的一套新的华服,心里还纳罕是谁让他如此看重。 直到小厮递来了邀帖,兰姈坐在镜子前,望着帖上的落款,手上的耳铛,猛地掉落在了地上。 圣人将齐国公府还给了赵桓晋,除去清扫,赵桓晋未改一砖一瓦,就这么搬了进去。 郑祎携着笑意把礼物交给了门口迎客的家丁,带着兰姈绕过了假山石畔,来到了主殿门前。 兰姈瞥了眼旁边那排小青竹俨然已高过了墙檐,一瞬间心底划过了一丝物是人非的空落感。 当年齐国公府门庭若市,如今偌大个院子,只剩下赵桓晋一个人。 晚宴开席之前,管家先引他们去逛了逛后苑解闷。 齐国公府的水榭十分别致,落于水池边上,两面窗朝着后花园,两面窗朝着碧湖边,推开窗扉,这边儿可以喂鱼垂钓,那边可以赏花写生。 其中一名客人叹道:“倒是个歇脚的好地方。” 管家笑眯着眼,介绍道:“这是我们主子年少的时候亲自设计,监督泥瓦匠专门盖的。” “原来赵相公少时竟是如此有闲情野趣的人。” “哪儿是什么闲情野趣,随便建来哄人留步的而已。” 赵桓晋从回廊绕了过来,听人这么说,唇角衔笑。 有与赵桓晋素日交好的同僚闻言打趣道:“哄人,哄什么人,莫不是美人?” 赵桓晋对此笑而不语,目光朝着人群中有意无意掠了一眼。 兰姈站在了后排一簇女眷之间,无意间与他的视线交汇,心口猛地一跳。 第054章 第 54 章 赵桓晋刚刚临时有事回了趟书房, 眼下见他已经回来,管家连忙招呼着一壁将客人往席上引,一壁吩咐婢女们斟茶上菜。 因赵相公的邀帖上写明了是家宴, 不少同僚都携了家眷前来捧场,只见赵桓晋身边却是空空荡荡,男女分席, 侧厅女眷那厢, 都还是让乳母钱氏操持, 忍不住揶揄了主人两分。 兰姈随在郑祎身后,路过赵桓晋身边,特意埋了下头。 乳母钱氏在侧厅招待着入席的贵眷,一见兰姈,便面露微笑。 今日宴席上请的大多都是赵家的新友,兰姈所识甚少。不少女眷早先打听了赵相公尚未议亲, 特意赶着这趟吃席的机会,携了不少家中适龄的姑娘来。 此时此刻, 她们正一同绕在钱氏身边说话,就盼着她能帮忙相看一二, 若有合眼的, 也好同赵相公暗示个三言两语。 那些姑娘容貌都甚是年轻, 个个一听到赵桓晋的名字, 便低眸红润了脸。 钱氏全程慈眉善目地笑着,只道:“老身只是家里的下人,如何敢私自张罗我家晋哥儿的婚事。还得是他自个说了算的。” 她自是谦卑和善, 可那一声晋哥儿, 仍是无意间显出了她的地位。赵桓晋的父母已逝,要说他最亲的家人, 就是钱氏了。 其中一位官眷听了笑道:“也不是张罗,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是不知道,大相公喜欢什么样的。嬷嬷自小看着他长大,总能知晓他看不看得上不是?” 钱氏堆着笑,倒也仔仔细细将那些女孩儿们打量了一二,望了她们一眼,又越过她们,望了一眼兰姈。 便是已嫁作人妇多年,兰姈的容貌昳丽,气质绝然,实叫人望尘莫及。 钱氏嘴上与那些热情的官眷说着熨帖话,心里大抵觉得晋哥儿,怕是一个都看不上。 另一厢,正大厅处,随着筵席开始,丝竹管弦之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赵桓晋喜好声乐,近日新寻了一批乐班子,今日特意领出来,每行一盏酒,便给大伙儿助个兴头。 赵桓晋特意让郑祎坐在了他旁边最近的席上。 郑祎受宠若惊,一直露着谄媚的笑意。 一曲落幕,赵桓晋侧首问郑祎所感如何,郑祎下意识朝乐台子望去,伴随着一阵环佩铛响,其中一位乐娘恰在这时,打起竹帘,目光向着席内轻旋了瞬。 郑祎的眼神一下就看直了。 时间一寸寸过去,兰姈安安静静吃完了席面,见她们仍在聊得兴头上。 她不像她们别有用心,默然坐在旁边,也插不上什么话,心里生出了一丝归家的念头。 兰姈起身悄然退出了侧厅,想着先去找一下郑祎,同他招呼一声,若他不介意她先行离去,她便回来作别。 兰姈行至前席,发现男宾也早已散了席面,此时正三五成群散落在大厅各处,相互闲聊调侃。 兰姈于门口张望了片刻,不见郑祎的身影。 设席的主人也不在。 兰姈寻了奴仆一问,只道是郑官人喝得有些醉,可能同大相公一起往西厢房歇息醒神了。 兰姈绕过水榭,走向了西院方向。 西厢房所处的院子黑黢黢的,并未亮灯。 兰姈犹疑了会,转身打算朝别的地方寻去,身后的屋子里面,忽而传来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娇吟声,而后是男子的安抚声。 兰姈脚尖蓦然一顿。 她猝不及防回首,眼前却如幕般被人遮住,一道修长的男子身影挡在了她身前,一把将她拉入了旁边的假山石畔后。 四周的光影尽数被山石遮挡,漆黑的角落只会让人的感官无限放大。 兰姈清清楚楚听到屋子里,传来了她的夫君与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也清清楚楚感觉到了眼前的男人,凑近她鬓边的气息。 透着一些微醺的醉意,薄唇贴近,他弯下腰,肆无忌惮地吻了下去。 兰姈睁大了双眸。 只一片刻的僵滞,他撬开了她的齿间。 唇齿相磨。 黑暗中,男人钳得她不得动弹,难以自持的喘息萦绕在她耳畔。 兰姈的心颤栗不已,惊慌失措间,猛地朝他极不安分的舌尖咬了一口。 赵桓晋及时躲了开去,锋利的贝齿磕在他下唇的唇角,血腥味一下就在两人相贴的唇瓣间弥漫开来。 兰姈花容失色,他反而笑了起来。 趁着他一瞬间的离去,兰姈伸手抵在他胸前,推着他,不许他再靠近一步。 黑暗之中,她瞧不真切他的模样,只看到他回眸的轮廓,朝着那西厢房睨了眼。 “你嫁得都是什么人。我不过想过来歇一脚,竟险些进门看到一幅活春宫。” 今夜那如花似玉的乐娘,真不是他故意设的套。 既不是他故意,他到底不希望她进去看到了伤心。 只不过兰姈早已哀莫大于心死,比起屋里那个,他的所作所为,才真是气人至极。 兰姈伸手想给他一耳光。 他却半路截住她的手,兰姈挣不过他,也不敢大肆声张,只能一把推开了他,转身逃跑。 就会跑,就只会跑。 赵桓晋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抬手,用指腹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筵席尽散,门口拜别。 有同僚注意到赵桓晋唇角多出一口咬痕,不由关切地问了一句。 赵桓晋说是自己刚刚不小心磕的。 却也有同僚见多了风月,回想起那乐班子里数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忍不住揶揄道:“真是不小心磕的?莫不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伴随着门前一阵起哄的笑意,兰姈站在了郑祎旁边,迎上赵桓晋似有若无的目光,心里抑制不住的慌乱,连带着脸色都绯红起来。 马车辘辘驶离,兰姈靠在软垫上,凝望着车窗帘外,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转眼,郑祎忽而朝着她压了过来。 郑祎不知兰姈今夜喝了多少,但他甚少见到兰姈脸红,只见那帘外的月光打在她脸上,犹如一块泛着红晕的冷玉。 他一时心动,生出了几分亲近的念头。 可兰姈一闻到他身上残存的女人胭脂香,胸口便忍不住泛出了一缕恶心,她屏了屏鼻息,眉心紧皱。 郑祎见她一副不情不愿的厌欠神色,恼羞成怒,扬手给了她一耳光,“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别人!” 兰姈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而就在不久后,郑祎有一日乘车上朝,竟在皇城的驰道门口,听到了真的有人喊那个字。 “缄言。” 赵桓晋闻声回头,微不可察地先朝着郑祎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将他眼底的惊色,尽收眼底。 赵桓晋负手而立,同喊他的人不慌不忙地道:“不是说过,以后别再这么喊我了吗?” 郑祎的目光一滞。 赵桓晋假装才看见他,站在原地,有意等了他一会,郑祎连忙过去,躬身同他道早。 两人一同入宫,走在了前往金銮殿的路上。 “上回喝得过头,后来都没机会同郑兄好好说会话。” 后来他都去私会美人了,自然没机会。 郑祎眼神飘忽了会,只得奉承地笑了笑。 赵桓晋邀请他改日来府再会,临了,不忘一句:“要是尊夫人有空,一起过来也好。” 郑祎默然片刻,迟疑道:“大相公,以前认识内子?” 赵桓晋比他身姿颀长,居高临下看向了他的眼睛,不急不徐道:“自然认识。” “若有空,你可以多带她过来,同我叙叙旧。” 郑祎这日一回府,坐到了主厅的太师椅上,沉默了许久。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0节 直到柳茵茵抱着孩子进门,才逗得他展颜笑了一下。 柳茵茵央着他带她出门去一趟醉仙居,“听说他们最新研制了新菜式,我想去尝尝。” 待两人下车来到了醉仙居门前,郑祎抬眼朝醉仙居门口看去,却看到了兰姈的身影。 柳茵茵朝着兰姈招起了手,郑祎显然没有料到兰姈会在这,面容滞了一瞬,眉宇露出了一丝不满。 兰姈原只是想过来尝一尝新的点心。 眼下正值饭点,楼内厢房紧张,柳茵茵便拉着郑祎一同坐到了兰姈的雅间内。 兰姈见郑祎不待见她,也不想夹在他们之间,主动请辞,前往了楼下的大堂上。 柳茵茵见桌上还放着兰姈刚点好的一份糕点,招来小二给她送下去,“兰姐姐还真是极爱吃醉仙居的鹅梨饼子。” 郑祎原听着她这句话只是一句简单的感慨,直到她说出后面这一句,“赵大人也很喜欢鹅梨饼子。” 郑祎的眉心一皱,抬头看向了柳茵茵,柳茵茵却望向了露台外,指向了对面的雅间。 “那不是赵大人吗?” 郑祎回眸看去,只见赵桓晋站在了楼内雅间的危栏前,若有所思地盯向了楼下的大堂。 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兰姈坐着的地方。 兰姈并没有发现楼上人的存在,只见台上正好有杂耍班子登台表演,双眸一下被那高超的技艺吸引了去。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才艺,楼上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出神。 “那眼神,当真是痴情。”柳茵茵叹息道。 这样的暗示,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是再明显不过的。 郑祎的双手紧紧攥住,看向柳茵茵的目光,多了一些晦暗不明,“是他叫你来跟我说的吗?” 柳茵茵是赵桓晋送他的人。 赵桓晋要想同他说些公事之外的,通过她的嘴,的确再适合不过。 郑祎此前还一直有些纳罕赵桓晋为何如此赏识他,他们原没有什么故交,如今,倒是有些回味过来。 原来,故交深远,只是不在他这。 柳茵茵道:“大人没有要强求的意思。” 柳茵茵见他脸色发黑,目光朝着旁边的奶娘一瞬,将孩子抱了过来,“夫君,你看我们的孩子多可爱。” 一见到孩子,郑祎的眉眼,顿是又柔和了不少。 “夫君,茵茵也是别人送你的,送你之前,大人本也想纳我进门。如今便当是为了孩子,你也需要考虑一下。” “投桃报李。原是相处间的正正之道。”柳茵茵道。 要真说情分,郑祎也没有那么舍不得。 只是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被别的男人觊觎自己的女人。 郑祎沉吟了片刻,冷声道:“可是前不久,秦世子刚警示我要对他的妻姐好些。” “夫君之前对姐姐做的事,你觉得世子妃一点儿都不知情吗?郑家如果出事,你觉得是秦世子会帮你,还是赵大人会帮你?” “你忘了上回婉姨娘犯下大错,都是赵大人一力相护。” 柳茵茵:“这是一个机会。” “迢迢青云道,近在眼前。” 郑祎沉思了好一会,只叫柳茵茵先吃饭。 柳茵茵也十分识相,把该带的话带到,便点到为止。 回府的路上,郑祎坐于车辇内闭目养神,柳茵茵掀帘看向了窗外的景色,忽而又起了一阵疑窦的嗓音,“那个是月姐姐吗?” 郑祎睁眼一看,只见一道类似婉月的柔弱身影,鬼鬼祟祟地入了一间别院。 她头上用锦帛裹着,回头四顾的那瞬,露出了半张熟悉的脸。 郑祎眉心一跳,当机立断道:“停车!” -- 兰姈从醉仙居回来,明明看见了柳茵茵与郑祎比她先走了一步。 回府后,却并没有在马厩里看到他们的车。 兰姈心想他们可能又去了别处约会,一从马车下来,便缓缓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不料还未转过回廊,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哭嚎之声。 兰姈猛然回过头,只见几个家仆抬着一个麻袋回了来。 袋子里,传来了婉月熟悉的求饶声。 “主君,主君我知错了!” 郑祎出现在家仆后头现身,眉宇凝重,满目的阴阴沉沉,对于婉月的一声又一声哀求,充耳不闻,“把她丢柴房去!” 柳茵茵随在郑祎的身后而来,路过兰姈身边,见她满脸疑惑,愁眉惨淡地告诉她,郑祎抓到了婉月在外头与人通奸。 “正正捉奸在床,夫君都快被气疯了......” 兰姈目光滞然,玉裳站在她身旁,痛快地低骂了声,“恶有恶报!” 兰姈连忙朝她嘘了一下,她虽对婉月早没了主仆情谊,但终究是不光彩的事情,郑祎素来自尊心强,要叫郑祎听见玉裳这么高兴的语气,只怕会殃及无辜。 玉裳明白地捂了捂嘴,兰姈并不想管这些腌臜的事情,只想快快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安闲度日。 她刚走过二门,却又见到了另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大门,由着看门的家仆,鞠躬哈腰地引了进来。 赵桓晋的身后,亦随了几个好手,扛着一个麻袋。 郑祎当场抓到了婉月与尤文私通。 尤文一见事情败露,一把将婉月推向了他们,自己跳窗逃脱了去。 赵桓晋早早派人将那院子死死围住,他一跳窗,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赵桓晋不事声张,悄然把人送到了郑祎手上,只道: “没有经过郑兄的同意,就敢碰你院里的女人,真是不自量力。” 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的不能碰,那他要是同意了呢? 郑祎望着赵桓晋那一副极其正经的骨头,心里不由冷笑了声。 赵桓晋只将人送了来,无意插手他的家世,转头便回去了。 尤文一从麻袋里出来,开口便道是婉月先勾引的他。 郑祎冷面听着他的指控,尤文则把一切推到了婉月身上,说是她一直觉得郑祎不举,才想在他这儿借种,怀上身孕,稳住在郑家的地位。 郑祎迈进柴房的时候,面容阴森恐怖。 婉月不知尤文已经出卖了她,上前抓住了郑祎的衣摆,“主君,主君,求求你看在我这么多年伺候你的份上,放过我们吧。” 郑祎冷道:“你们?” 婉月讷然了会,神色慌乱,尚未想到妥帖的托辞,只见郑祎瞪向了她,双眼戾得犹如两道鬼火,“你也觉得我生不出?” 婉月目光一滞,只见郑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那茵茵为什么能怀上我的孩子?” “我怎么可能生不出!”郑祎就像是遭人触到了逆鳞,一把掐上了婉月的脖子,“你们这群水性杨花的女人,天天惦记着外面的男人,还在这污蔑我。” 郑祎一下猛然回想起当初是婉月跟他说,兰姈心有所属。他一下想起了兰姈的脸,又想起了婉月和刚刚那个男人在床上的样子,心口登时就像油烹了似的,越发怒火中烧。 “你们都看不起我是吧?” “想着去攀高枝了!” 郑祎的状态就像疯魔了般,双眼犹如重影了一瞬间,婉月听不懂他到底在骂谁,攀了什么枝,她快要窒息了,拼命地用手抓开他的手,可郑祎的手劲越来越用力。 直接,掐断了她的脖颈。 郑祎见婉月已经没了动弹,怔了片刻,面上的狠厉散尽,露出了一丝惊恐之色。 他吓得连连退了两步,盯着那地上没了生息的女子躯体看了好一会,缓缓站起身来。 失神良久,郑祎用手绢包裹住自己被婉月抓破了皮的双手,再抬眼,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 暮色渐合,赵府的管家轻敲开书房的门,入目的一排高高长长的书架,堆满了书卷。 砚台上的墨迹未干,赵桓晋手上握了一叠案牍,从书架后边出来,双眸朝管家一瞬,便站在了桌案前,一壁执笔继续办公,一壁听他汇报着柳茵茵最新派人传递的消息。 郑祎活生生掐死了婉月。 赵桓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握笔的手顿了一顿。 他大抵猜得到婉月不会有好下场,却从没有想到一派书生模样的郑祎,竟然会如此狠心,亲自动手。 赵桓晋脑海里一时间闪过了兰姈柔弱的面庞。 他不能再等了。 -- 这一日的傍晚,秦陌难得早些归了家。 兰殊今早在他出门前,特意同他交代章肃长公主今日会送一些巴蜀上贡的皮袄子与锦缎给他们做冬衣,希望他可以早点回来。 “早些量好尺寸,就可以让尚服局早点赶制,省得公主娘娘操心。” 冬日的夜晚来得早,东宫的门口已经亮起了灯笼。 秦陌刚从马车下来,才迈上两个石阶,大理寺的卢少卿忽而出现在他面前,抬手拦住了他的身影。 “卑职的属下今日在梁渠末尾,打捞上了两具尸首,一男一女。” “女的是保宁坊郑府的一位姨娘。” 秦陌一听郑府二字,目光不由凛然起来,端望向了他,“少卿大人所为何意?” “卑职目前掌握的蛛丝马迹,嫌疑人,怕是郑大人......卑职觉得有必要先同世子爷汇报一下,要继续查,还是盖?世子爷怎么看?” “赵桓晋叫你来找我的?”秦陌素日同大理寺的交情不深,卢少卿一向都是赵桓晋的人。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1节 要说郑家出了事,除了兰殊,最关心的,还得是他赵桓晋。 “便是赵相公不说,卑职也要来汇报的,毕竟是您的连襟。” 秦陌冷笑了声,“这是来探我的态度吗?” 看看他会不会徇私? 还是,看看他会不会见机行事? “世子妃,对此总是在乎的。” 秦陌目光一顿。 四目相对了会,秦陌沉声道:“密查,有了证据和结果再说。” 卢少卿躬身称是。 看样子,他是要看情况来处理了。 揭发还是徇私,这个变数,估计是取决于世子妃的态度。 秦陌回到了清珩院,一进门,只见卧室内侧,兰殊满心欢喜站在铜镜前,顺着银裳对照在她身上的手,比划那些新的绸缎。 十六七岁的姑娘,如何会不爱美呢。 脚步声渐渐靠近,兰殊回首见秦陌回了家,连忙招呼着尚服局过来的内侍,为他量体裁衣。 “这个人儿才是重点!”兰殊笑道。 秦陌见她今天的心情貌似不错,默然片刻,喉结一沉,没打算把郑府的糟心事说给她听。 长公主娘娘赏了好些锦缎,兰殊发现其中有一匹龙胆花的花纹样式,喜上眉梢,直言兰姈最喜欢龙胆花。 兰殊试探问道:“我可以送一匹给我姐姐吗?” 这些可都是宫里供给贵眷嫔妃的样式,送给家中无爵的妇人,可谓是一种莫大的恩赐了。 少年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兰殊唇角的笑纹益深,忍不住哥们般地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陌受了她一眼好兄弟的夸赞,蓦然觉得有些可笑。 可到了深夜,秦陌唇角的笑意趋渐散去,双眸紧闭,眉宇却深深蹙了起来。 他梦见了崔兰殊在哭。 第055章 第 55 章 一个簌簌的大雨之中, 昏暗的天空恍若压在了头顶上,时刻都要倾塌下来一般。 他看到崔兰殊扑在了荒郊野岭处,抱着她姐姐的尸首, 悲声饮泣。 雨滴与泪痕一并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抱着崔兰姈,就像抱了朵枯萎的龙胆花。 那满身的紫色淤青却像是一道道毒藤, 扎在了少女的身上, 疼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却又不愿意把那了无生息的人儿放下。 那时的他好像不同于之前的梦境,他没有束冠,还只是像现在束发的少年模样,还不够爱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呆在了大雨之下。 直到她悲伤过度, 一时间晕厥了过去,他猛地过去抱起了她, 头一回,体会到了心软和心疼的感觉。 梦里的少年, 从所未有的后悔起来, 后悔之前自己太过冷淡, 没有对她好一些。 -- 第二天一大清晨, 刚吃完早膳,兰殊就已迫不及待地前往了郑府,抱着那匹漂亮的龙胆花绸缎, 满心欢喜地送给兰姈做冬衣。 马车吁地一声停下, 兰殊掀开车帘,正从车厢内探身而出, 甫一抬头,却看见赵家的马车穿过清晨的浓雾,踩着嶙嶙之声而来。 一大清晨,竟是赵家的马车将兰姈送了回来,兰姈一下车,眼角犹有泪痕挂面,直奔着郑家大门进去。 兰殊骇然失色,连忙攀到了赵桓晋的车窗口,紧紧盯向了他。 赵桓晋迎上她质问的视线,“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逼了她一把。” 赵桓晋只是步步为营,暗示郑祎,让他为了前程,把她送到了他屋里。 昨晚,赵桓晋坐在床头,盯着兰姈熟睡的容颜,发了一晚上的呆。 你看看你嫁的是什么人? 不把你抢回来,叫我怎么安心? 兰殊转而奔进了郑府,远远碾着长廊而过,就看见兰姈一至郑祎面前,先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敢打我?” “郑祎,我们和离!” “和离?呵,怎么,我让你攀上了赵家的高枝,你转眼就想丢下我了。我告诉你,你做梦!” 兰姈简直难以置信,满目怆然地将他望着,“我原以为你只是性情暴虐,不曾想,你竟是个无耻之徒!” “你骂谁无耻?”郑祎扬手就要劈将下来。 兰殊一把拉离了兰姈,直接用布匹猛地拍向他的额头:“我姐姐已经说了,要跟你和离!” “你再敢打她一下,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 赵桓晋可以逼兰姈做出和离的决定,却没有办法坐到两族耆老面前去帮她。 兰殊这两天的心里,七上八下,就跟荡秋千似的。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崔郑两家的耆老,肯定没一个会支持姐姐,她必须借用秦陌的地位,怎么也得拉他过去,镇镇场子。 最好让他同意和离的做法,这样他们怎么也得忌惮一二,顾及一下姐姐的想法。 兰殊昨儿个一晚上没睡着,准备了一夜的腹稿,就指着今天说动秦陌去参加族内的议事。 两步并一步挪到了书房门口,兰殊心里惴惴不安。 女子提出和离,总归不是什么本分的事,声誉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她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分寸,没能让他站在自己这边。 兰殊深吸了一口气,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秦陌正好忙完了公务,一看见她进来,将笔一搁,“走吧。” 兰殊愣怔,“去哪?” “不是去郑府吗?” “......” 就这么答应了? 她想了一晚上的腹稿,竟没派上一点儿用处。 -- 郑家的正厅之上,郑祎一说出“没有和离,只有休妻”,两方族老便慌了神,都对着兰姈一顿劈头盖脸地骂。 兰姈梗着脖子,任由他们斥骂,一直也不愿意妥协,直到崔老太太提及兰殊的名字,“你要是被休了,兰殊以后会被夫家怎么看,你想过吗?” 兰姈眼眶蓦然一红。 便在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道甚为年轻的男子嗓音。 “休妻,你是要毁我世子妃的名声?” 兰殊跟随在秦陌身后走来,不得不给他比了个小小的大拇指承认,少年有时候说起话来,还是有鼻子有眼儿,挺有那味儿的。 两厢的耆老相继起身,给秦陌行礼。 秦陌不同他们废话,扭头便朝着大理寺赶来的差吏道:“不是来抓杀人犯的吗?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冷冷漆漆的牢房里,郑祎趴在柱前,反复朝着外头嘶声叫喊,喊着求见赵大相公。 却等来了柳茵茵。 柳茵茵抱着孩子,梨花带雨地拿来了和离书,恳求郑祎把和离书签了。 “那秦世子宁愿兰姐姐当个寡妇,也要置你于死地。这案子落到了他手上盯着,赵大人也无力回天。郑府已经被他们封了。赵大人的意思是,只有你签了和离书,才有商量的余地。他可以保住你的命,还有我们的家不被抄,那我们的孩子,就还有个落脚处。我和孩子,还能等你回来。” “夫君,你为孩子想一想,别让他露宿街头,好不好?” -- 那签字画押的和离书一从牢狱里出来,赵桓晋打着伞站在门边,仔细看了看签字处,便让柳茵茵给兰姈送了去。 他抬头看了眼即将雨过天晴的天空,扫了扫身上的雨水,迈下了黑黢黢的地牢。 郑祎坐在了地牢的角落里,第一眼看见赵桓晋,先是目露殷切。 直到他开口谈及那尤文的死状,郑祎发现他看向他的眼底,闪过的全都是厌恶与凉薄。 那尤文被他切成了人彘,慢慢放干了血而死。 尸体被发现时,还遭到了阉割。 赵桓晋与他对视半晌,冷笑了声,“你其实也想这么对我吧。可惜我不是他。” 郑祎默然片刻,已沦为了阶下囚,索性撕去了伪装,道:“赵大人答应我的事,总归是算数的吧。茵茵和我的孩子是无辜的。” 赵桓晋道:“自然算数。说来我得谢谢你。” 郑祎道:“谢我把妻子让给了你吗?” 赵桓晋道:“不是,是替柳茵茵和陆仁的孩子谢你。” 郑祎脑海里轰隆了一声。 “你说什么?” 赵桓晋笑道:“郑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你进京前害死的那位举人陆仁了?他掌握了你行贿的证据,本是要来京告你的,可我才收到他的密信,他人就凭空消失了。这么年轻有才华,真是可惜了。” “幸而,他有位红颜知己,刚好怀了他的子嗣,将他的血脉传承了下来。” 郑祎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双手猛地攥紧,后背一下倒立起了一片寒毛。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2节 “如今,这孩子会在你留下的府邸和财产里,健康快乐地长大。” -- 那从牢狱里拿出的和离书,奉上了东宫的前厅。 秦陌将崔郑两家的耆老特意请来了东宫,在满庭尊长的见证下,兰姈摁下了手印。 兰殊站在一旁,默然看着这一切,眼眶一时有些发烫。 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结果。 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兰殊悬在心口多日的大石终于砰然落地,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以前,早闻崔氏第一美人,一笑倾城。 今时今日,秦陌才明白这句话,绝非空穴来风。 他从未见过她这么激动热切的神色,双眸盈盈着温柔的笑意,眼睛里几乎泛出泪花来。 前厅的人群一散,兰殊庄重地同秦陌道谢。 秦陌看了她一眼,“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兰殊愣了愣,神色僵硬了片刻,复而露了点笑意,笑纹的深处,夹杂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楚。 要的,需要的。 -- 这一日,兰姈从郑家收拾东西离开。 柳茵茵前来相送,兰姈提裙走上马车,忍不住回头道:“你自己孤儿寡母的,以后万事要小心。” 柳茵茵道:“我知道的。” 兰姈点了点头,走进了车厢内,刚掀开车窗帘,准备同她摇手告别,柳茵茵靠近车窗,轻声与她道:“大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娶我,他这么多年都只是一个人。” “大人把我送进府来,是为了让姐姐你过上一些太平的日子。” 姐姐沉默了会,“你的孩子......” 柳茵茵知道她想问什么,温柔地笑了笑,“我的孩子会成为这个世上最正直的人。像他的父亲一样。” 郑祎从来都不是一个正直的人。 在兰姈离去的最后一刻,柳茵茵询问了兰姈以后的打算。 兰姈道:“我想开一间店铺。” 如今大周的女子可以开店经商,兰姈也想试一试。 今年开春,东市的胡杨街巷尾,多了一间衣帽肆。 -- 秦陌近日好一阵子都扎在了军营里,今日好不容易打马回城,几位一同回城的将士,邀他前往东市的茶楼吃席。 几匹高头骏马出现在东市时,街上有一处新开的店面,竟被围得水泄不通。 秦陌骑着马匹路过,发现门前好多男儿围在门口往屋里瞧,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 柜台前亭亭立着两个姑娘,一个如春花,一个如秋月。 两段颜色,都是一样的绝美。 秦陌发现崔兰殊跑到了她姐姐店里充当衣架子,生意不知有没有起色,倒是引来了无数纯纯观赏的客人。 秦陌心里一时间不知是什么滋味,见她和兰姈说的正开心,也不愿上前去打扰。 他发现她其实穿明丽的颜色,尤其好看。 就像今日在店里那一身绣着富丽牡丹的襦裙,远比她平日穿的白海棠纹路的裙子,要更加适合她。 秦陌原以为回家后还能再见到她穿那条裙子,黄昏时分,归至清珩院,却只见少女换了衣服,只剩下浅浅淡淡的青色。 明明是枝上最娇艳的花,却非要当绿叶。 秦陌略有不解,委婉问道:“今年没有做新的春衣吗?” 兰殊一五一十道:“有的,我又长高了一点呢。” 少女轻轻微笑,看了一眼他的个头,“不过还是你长得快。” 秦陌的衣服现在已经是半年一做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最长个头的时候。 只见他的五官趋渐舒展开冷硬的轮廓,比起最初青涩的样子,多了不少分明的棱角,眉宇更加深邃迷人。 兰殊凝着他熟悉的眉眼,发了一下呆。 沉默了一阵,心口徒留下一片苍凉的笑意。 真是个好看的男人,怪不得她上辈子栽在他手上。 -- 这一日,赵桓晋又来到了衣帽肆里。 店里的小厮询问他想要什么样的衣服。 赵桓晋长身玉立于铜镜前,不出声,也不愿意走,一直等到了小厮将老板娘从楼上请下来,亲自来招待他。 兰姈一见他,便同小厮道:“你先下去忙。” 而后兰姈同他一一介绍,见他都不喜欢,便引他上楼去看更加昂贵的面料。 赵桓晋一上楼,将她抵在了楼梯口的墙边上。 “什么时候嫁给我?” 兰姈道:“自打我这店铺开门迎客以来,赵大人每天都来问一遍。” 赵桓晋唇角的笑意未减,“不可以吗?我有的是时间。” 兰姈知道他并非指自己闲,只是有的是时间跟她耗。 只要她在他眼前,他不介意这样的游戏玩一辈子。 兰姈仍是沉默不语。 赵桓晋咬了下牙,将她抵在了墙边,弯腰,再度吻了下去。 这会,她除了推拒,倒是没有再咬他...... 秦陌今天休沐,拉着兰殊去醉仙居吃了一顿全羊宴。 兰殊觉得那羊舌签子风味独特,即刻便打包了一份,一心想给兰姈送去。 她踩着轻盈的步伐上阁楼去找姐姐,不料在楼梯口,见到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 秦陌及时遮住了她的眼睛,少女长长的睫羽在他掌心扫过。 兰殊屏气凝神,悄然拉着秦陌逃跑。 两人溜到了后门外,兰殊微微喘了会气,干咳了声,警告他说不许告诉别人。 秦陌望着兰殊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告诉谁去?” 少男少女都想着彼此没有经过人事,却又不谋而合地想起他们之间那些不能外说的亲密,可比这还要不堪入目的多。 兰姈好似听到了楼梯口的动静,挣扎着扭头看去,不见有人。 赵桓晋一把将她转了回来,不乐意她的分神,钳住了她,重新又吻了一遍。 “以后,这世上再无人敢欺你。” -- 眼看着衣帽肆的生意越发红火,兰殊说不出的开心。 兰殊坐在二楼阁间的窗台上,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人潮,唇角浮出一抹浅淡的笑纹。 只需再过一年。 她也可以像姐姐一样,获得新生。 一切都在朝着她理想的方向发展。 兰殊每每思及此,心脏便砰砰跳动,仿若紧紧抽着她全身的血液。 上一世那致命的一箭,一瞬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兰殊愣了愣,不由捂上了当年被击中的胸口,再度回想起年幼时那些高僧对于她的预言。 她到底还是会怕,自己避不过那一场浩劫。 但眼下兰姈的命运已然转变,便代表她只要继续努力,一样可以扭转自己凄惨的结局。 兰殊晃了晃脑海里杂乱无章的神思,将一切不该有的杂念,重新拢回了原处,在心里重新给自己打了打气。 她正起身准备从窗台离开,忽而一颗小石子,从下往上抛来,正正打在了窗沿上。 兰殊下意识回头,只见窗户下面,少年骑着一匹骏马,手握着缰绳,抬眸正望向了她,“下来。” 兰殊疑窦地下了楼。 她今儿个出门还记得他窝在书房里看兵书来着,怎么突然出来了。 兰殊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寻她。 秦陌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转而带着她来到了城郊外福灵山上的一处道观底下。 兰殊望着山门前写着的“弗尘观”,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下涌回了脑海。 这事还得说到年关前,兰姈刚和离那会儿。 兰殊心里高兴,便拉着她游船散心。 那夜秦陌与赵桓晋也在,他们在船上又是下棋,又是玩飞花令。 外头忽而放起了火树银花,兰殊见赵桓晋有话想同兰姈说,便以看烟花为由,拉着秦陌走出了船舱,来到了甲板上。 刚好在甲板上,遇到了个算命道士。 那道士说自己是福灵山上下来的。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3节 福灵山上的道观是个闭观静修之地,观中弟子个个都是卜算的好手,却基本过着避尘的生活,从不轻易下山。 这道士难得下一趟山,也是一场机缘,前阵子大雪刮毁了观前一棵大树,砸坏了一角房檐。 他是特意为此下的山,诚求善款修葺。 兰殊见他静坐在甲板上摆地摊,瑟瑟冷风吹过,身上的观服都被夜露打湿,便散了金银,顺便让道士给他们算了一把命。 那道士丢出了十枚不知何物所作的小石子,往那地上一洒,道是给他们算算命的重量。 十为满足斤足两。 秦陌的命有九两重,兰殊是一两轻。 “贵人,极重的贵人。” “薄命,红颜薄命啊。” 兰殊当时听他这么一说,只能气得抓起她给他的银锭子砸了他一下,转身便跑回了船舱。 少年却没有跟着她回去,默然片刻,蹲下身子,偷偷询问:“我虽然不信这些,但你既然算了。我便也问一问,在你们这儿,命数这种东西,可有解法?” 那道士盯着他看了半晌,眯缝着眼笑,“遇到贵人。” 后来,那道士筹集善款,下船时,特意翻出功德簿给他们留名。 秦陌随手写了两笔,递予兰殊时,发现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下的愿景是,长命百岁。 “上回我们遇到的老道士,就是这座山上的。” 秦陌朝着山顶瞭望了眼,只见青烟袅袅,山岚拂过,树叶飒飒作响。 “这山上的道观不是不待客吗?”兰殊疑窦道。 “是不待客。”秦陌说着,却带着她上前,走到了通往山门的石阶前。 兰殊仰头竟一时看不见这楼梯的尽头,忍不住叹笑道:“怪不得这儿不待人,这不是给香客找罪受吗?” 秦陌却道:“不要小瞧这个阶梯。它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秦陌看向了她,“它还有个别名。” “什么?” “长寿坡。” 兰殊呆了呆,颇为理解地心想,入观修仙之人,无不期望长寿,早日登仙,叫这么个名,也不是没有道理。 秦陌似乎想得与她不一样,他朝她伸出了手,仍是一副讥诮的语气道:“我感觉你好像对长寿有执念。” “如果我有九两,你有一两,我们合一块就是十。这长寿坡听说还有点灵气,我拉着你走上去,应该能给你添点重量。” 兰殊顿似怔住,一抬眼,直接对上了少年的凤眸。 不过一瞬,各自偏了开来。兰殊的心尖猛地抽了一下,一时间怀里五味陈杂,令她难受无比。 秦陌见她蜷着手指,一动不动,微一倾身,拉过了她。 兰殊被他宽大的手掌牵上了那长寿坡,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少年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好看,就连一个背影,都是可以入画的模样。 兰殊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猛然觉得自己刚刚不敢伸手的态度,颇失了风范与度量。 他只是觉得你善解人意,是个可以相敬如宾的贤妻罢了。 这世间规定了女子的三从四德,却没有说过,丈夫一定要爱自己的妻子。 没有爱意,还能记得关怀妻子,已经是把她当作知己,难能可贵了。 她一壁在心里警醒自己,一壁跟着他走过了那道漫长的长寿坡。 九百九十九个台阶。 时过经年以后,兰殊蓦然回首,都觉得终身难忘。 他们渐渐走上了坡顶。 秦陌轻舒了口气,再转眼,兰殊的脸颊浮出了喘息的红晕,双眸却有了湿意。 兰殊俯首望向了身后寓意长寿的阶梯,回想到自己刚刚努力爬上来的样子,莫名勾出了一丝藏在心底的不易感,难得生出了一丝怆然来。 秦陌见她难过,一时间不由慌了心神,倾身探上前,刚想伸手,兰殊却抬臂捂了把脸,躲去了他的关切。 那种似有若无的距离感,再度在少年心里蔓延了开来。 “你哭什么?” 只见少女眼角坠下泪来,指着长寿坡,狠狠埋汰了句:“这坡,这坡太陡了!” (卷一完) 第056章 第 56 章 元成三年, 又是一年春。 杨柳生絮,海棠初开。 三年一度,春闱将至, 各地举子长途跋涉,汇聚长安城。 这段时日,会馆各处遍地都是一派吟诗作对, 斗文比墨的盛景。 那一茬茬风华正茂的才子名士, 成群结伴地出游赏春, 成为了这一年春日曲江最醒目的风光。 除却新帝登基特设的恩科,这是李乾继位以来的第一场春闱大考。 科举选拔本就是历朝历代筛选人才的重要手段,李乾虽已登基,在朝堂的根基仍然薄弱,急需扶植新的势力,选拔更多的新人入朝堂。 是以这次科考, 李乾尤其看重,单是春闱的三道试题, 他就已召集中书省和翰林院一同研究了数日。 秦陌属于朝堂武臣一派的新生,却每次都被他喊来凑个热闹。 大抵在他这表哥心里, 他文武双全, 是个可堪只领一份俸禄而掰成两用的香饽饽, 需要早早栽培他打两份工的潜能。 秦陌对于他这种毫无人道的做法无声抗议, 端坐于诸大文臣中间,任由他们讨论的如何激烈,沉着眉宇, 不发一言。 白驹过隙, 恍如转瞬,少年郎如今年有十九, 即将及冠,俨然已有了一副成年美男子的尊容,风致尤甚年少,对于这世间女儿而言,完全成了一个更加迷人危险的存在。 而他早已将墨发束起,头别梁冠,未行及冠礼,就已将自己当作成人来看。问其缘由,便是为了显得年龄大些,在军中更好树威。 秦陌也的确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只见他骤然听到李乾点名,徐徐转首,犀角玉簪冠下呈现的是一副谪仙般的容颜,眉目疏朗开来,愈显得俊逸无双,光洁如玉的额角,露出一撇与生俱来的美人尖,乍一眼,真真像极了当年的摄政王秦葑。 别说军中的那帮秦葑旧属老将,中书省剩下的这帮子股肱之臣,却有哪个没在秦葑手下办过事? 这会子,霎那间望见一副几乎与当年上司如出一辙的眉宇,心口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再加上秦陌身上还多了一股越来越像他母亲的清贵华然,冷冰冰搁在他们中间,便是不说话,竟也叫他们忽视不起来。 只见他们一轮交谈过去,听圣人提名,纷纷都朝他探去了视线,就等着看世子爷还有什么高谈阔论,秦陌一下被架到了火上,没想法,也得变得有想法起来。 “微臣以为,不若第三题,便让他们论一论当今国朝局面的战与和?”秦陌提议道。 话音甫落,御书房内,那帮以和为贵的老臣,静静围坐在李乾身边,眉宇间顿时有了忧愁之色。 考虑到历代科考试题的时事性,这个议题,确实值得一论。 今年开春,北境的边防探子呈报,突厥近日隐隐已有了一些卷土重来的异动。 虽然还没有确切的举兵,但大周与突厥积怨已久,便不是当下,迟早也会有一个了结。 好在这几年大周朝风调雨顺,国库尚且充足。 只是军队人马尚且涣散,精锐不足,若要现在打,恐怕得出奇制胜,方能有破局之势。 对此李乾心中一直不得纾解,有意重振玄策军,打造一支精兵强将。 可中枢大半的老臣都是守旧的主和派,认为富兵强戎只会给敌国传递嗜战的信号,增强他们的危机感,导致重兵压境,民不聊生。 在秦陌眼里,这些话当然是一派胡言,同睡在随时起火的柴堆上,还奢望高枕无忧,没什么区别。 而他提议在科举设置战和考题,无异是有助于李乾选拔出新一拨主战的朝堂新人,来给他们收复山河的愿景助势。 这一提议,当然遭到了在场大半老臣的竭力否决。 最后自然又是一场唇枪舌战,秦陌一张嘴便是铁齿铜牙,也说不过那么多的老酸儒。 争论到最后,秦陌怀疑李乾叫他过来,分明就是来试中枢态度的。 满朝之内,只有秦陌的身份地位,足以同中枢大辨一场,而不至遭满堂攻讦。 便是不看在章肃长公主的面子上,凭少年这张越来越像秦葑的脸,作为王爷唯一的后裔,他们也得手下留情。 秦陌为李乾当了一回出头鸟,临出御书房,趁着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轻踹了他一脚。 李乾温润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得,过两天送你一份大礼。” 秦陌半信不信,鼻尖冷嗤了声。 -- 走出前省,天色渐晚,秦陌仰头看了眼天空,隐隐有乌云压城,策马从皇城驰道疾驰而过,直奔宫墙之外。 正好穿出东华门的门口,眼前忽而窜出一位未打烛笼的小黄门,险些与他撞上。 秦陌猛地一拉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跃起,那小黄门吓得软跌在了地上。 秦陌眉宇微蹙,连忙翻身下马,将人扶起,确认他毫发无伤,那小黄门看清了他马首前的官衔与鼎鼎大名,险些又是一跌,长揖不停,连连为自己的冒失致歉。 秦陌只提醒他以后在驰道行走记得提灯,并未有半句斥责。 待小黄门擦着额汗感恩离去,秦陌转身正要重新上马,忽而摸了下腰封,发现他腰间所持的玉笏不见了踪迹。 估计是刚刚临时勒马,甩落马下去了。 秦陌低头寻了片刻,刚朝前一步,眼前忽而出现了一双珍珠面的绣花鞋,晚风吹动着轻盈的裙摆,花状暗纹隐藏在昏暗的暮色中,散出了一点流光溢彩的端倪。 他猛地一抬头,只见十八岁的少女,比之以往更加美艳动人,亭亭玉立于清幽的夜风中,白的能发出光来。 兰殊唇角衔笑,将玉笏递向了他,嘴上却不忘揶揄,“吓人,真吓人,瞧把人吓得。” 秦陌听出了她意指那小黄门发现冲撞的是他之后的神情,一把接过了玉笏,佯作朝着她额间轻拍了下,“那怎么不见你怕?”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4节 虽作教训状,秦陌并没有真的打到她,见少女抱头鼠窜,他鼻尖逸出了一丝嗤意,似笑非笑,问道:“来等我的?” “嗯,我看天气似乎要下雨,怕你骑马淋着。而且我听说你有好几天没按时吃饭,我给你送来了晚膳。”兰殊和颜指着宫墙边套好的马车道。 秦陌出宫之前,已让元吉回府通报他有公务尚未处理,今夜不回家,直接骑马回军营。 兰殊特意驱车过来相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秦陌早已摸透了她的脾性,双眸凝起了她唇角那抹虚情假意的笑纹。 四目相对,兰殊迎上了他拷打的目光,只得如实相告:“今日弘儿来府里玩,我一时兴起,把你不常用的那把弓送他了......” “就为了这件事,特意过来接我?” “怕你回去发现它不见了,先来讨好一下。”兰殊笑了笑道。 秦陌耸了下肩头,不以为意道:“那把弓对现在的我来说确实轻了,他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少年一壁说着,一壁把马牵到了小厮手中,转身上了兰殊特意驱来的车辇,无言接受了她先斩后奏的赔罪。 兰殊逐步跟在了他身后,望了眼他在夜色中笔直的背影。 这一年,少年又长开了不少,整个身姿更为颀长挺拔,马上,就快及冠了。 兰殊于夜色中望了眼他头上的束冠,短促的沉默,随着他一同上了车,打下了窗边的桌板,点上了烛台,将食盒开了出来,温言笑道:“还有一件事要同你汇报。” 秦陌拿起了竹箸,只听她道:“王府已经清扫好了,明儿我会带着邹伯他们搬家,现儿通知你一声,省的你忙忘了,到时候又回东宫去了。” 随着年岁的长大,秦陌身上的担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忙了。 秦陌闻言,颔首嗯了声,低头先尝了一口开胃菜。 秦王府的修葺,早在兰殊嫁过来的第二年中,就已尽数监督完工,只不过秦陌习惯了住他的小清珩院,一直懒得搬走。 眼下秦陌即将及冠,来年便会继承秦葑的王爵,即使李乾从来没有要他搬走的念头,秦陌自觉也不再适宜霸着东宫不放。 马车辘辘前行在朱雀大道上,秦陌望着窗外起了冷风,想了想,开口唤车夫先送兰殊回东宫,再把他捎去军营。 兰殊却摆了摆手,“说了是特意来送你一程的,我跟车回来便是。” “这么好心?”秦陌眯缝着眼看了她一下。 这么多日子的相处下来,他们俨然已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说话也没了最初相识的见外。 果不其然,少女干干咳了声,笑眯眯的,伸手从袖口间,拿出了一份纸卷来。 “启儿也快去参加秀才的考试了,我想让你帮他看看他新写的文章可好,可有把握考的上,可你最近都比较忙,一直没时间回家......” 这才是她来接他的目的吧? 秦陌微不可察地嗤笑了声,放下了竹箸,去接她手上的卷子。 兰殊看了眼桌上没吃几口的饭菜,手犹疑地缩了下,“你吃完饭再看?” 秦陌直接将卷子从她手上抽了过来,摊到了眼前。 这阵子军营里出了点事,秦陌一直都是皇宫营帐两边跑,已有几天连续只睡了两个时辰,但他并没有让兰殊察觉出他眉宇间的疲累,定了定神,便朝着那卷子看了去。 只见少年越看,却越发皱起了眉宇。 不过片刻,秦陌指上了卷面,沉着嗓音问道:“这是他写的?” 兰殊点了点头,略有迟疑道:“嗯,不好吗?” 秦陌眉宇蹙起,“这论题哪来的?” 兰殊探头看了眼卷子,眼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见她茫然不知,指着那题目,直接道:“这是这次春闱暂定的题目之一。” 翰林院一共拟定了数道考题供圣人考虑,他们今日敲定了十道,圣人会在春闱的前一日,从中选定三道,密封于册,第二日在考场上开封。 这题目,虽不一定是那日的考题,但确实是暂定的十道考题之一。 兰殊顿似怔住,呆坐了半晌,“春闱、春闱是举子入仕的考试,启儿考的是秀才啊,怎么会......” 兰殊似是一下反应到什么,连忙合拢双指,指向了天,切切同他道:“启儿他绝对不知情!” 秦陌见她花容失色,略有安抚地嗤笑了声,“他若是知情,还敢直接朝我枪口上撞?” 何况他要考的并不是春闱,拿到了这份试题也没什么用,除非...... 秦陌连声问道:“他有和你说这是哪来的吗?” 兰殊垂眸沉思了会,恍若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是崔家嫡系的两个子弟给他的,自他脱籍考上童生之后,他们便时常邀着他一起读书赋论。这卷子,便是他们邀他写的。” 话音一坠儿地,秦陌的神色晦暗下来,沉吟了片刻,呢喃道:“怕是有人泄露了考题。” 兰殊美眸圆瞪,“那怎么办?” 秦陌短促的沉默,抓起那张卷子,一把掀开了车帘,喊停了车辇。 “你先回去,我回趟皇城。” 兰殊跟着从车厢里探出身来,望着他已经翻身上马的身影,“你现在就回去?” 秦陌已经调转了马头,犹如一道旋风卷过,残风中,只留下他的简言简语,“后天就开考了,来不及。” 他再不回去告诉李乾,和他一起想想对策,这场筹备已久的考试,怕是就得废了。 天色已经黑沉,汇聚在天空的大片乌云,倒是迟迟未落下雨来。 兰殊站在车前,原地望了眼他疾驰而去的背影,转身再回到车厢内,面容上的惊慌失措,逐渐归拢成了平静如水。 她凝着那尚有余温的饭菜,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在他吃过饭后,再同他说这事。 就这么让他赶来赶去,好像是少了点儿人情味。 秦陌猜得不错,兰殊就是为了让他看卷子来的。 只是不是单纯的帮启儿看。 在兰殊的预想中,只要秦陌知晓了科举舞弊之事,他肯定会和陛下想出办法来应对,而她提前举报,也肯定能证明启儿的清白。 上一世,启儿就是因为这一次的科举舞弊,受到了极大的牵连。 他那俩混账表哥,在这场春闱里,买到了泄露的试题。 后来为了通过启儿连上她,得到秦陌的庇护,他们不惜拉启儿下水,叫他一并知晓了考题,还让他帮忙就考题去书中找出了对答的文章给他们。 启儿天资聪慧,却心无城府。 后来事情败露,那两崔氏嫡系却说是他给的文章答卷,启儿的笔墨字迹被他们捏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性子纯善高洁,不堪折辱,最后为了不拖累她,不愿她低声下气去求人,在家中自缢身亡。 那两嫡系子弟竟还说他是畏罪自杀,说是他为了钱贩卖的考题,把罪名全都推到了他身上,自己则落了个轻判。 兰殊后来知晓了真相,眼看崔家左右打点,就要将那两人从牢里接出,继续逍遥法外,一时悲愤过度,设法买通了同牢的囚犯,佯将他们失手打死在了牢房里。 那是她一个以前连鸡都不敢杀的姑娘,第一次在心里萌生出了杀意,第一回 ,想方设法地报仇。 第二回 ,则是知晓了兰姈死亡的真相后...... 兰殊坐在车厢内,搓了搓自己发颤的手。 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057章 第 57 章 时隔三年, 占地八十亩的洛川王府,今年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回家。 直到科考当日,秦陌才从皇城归来。 兰殊一听到侍仆通传他回了府, 忙不迭从厨房里奔了出来,转过回廊,便朝着主屋的院子快步而去。 门廊下, 一道笔挺的身影径直迈进了屋。 兰殊张了张嘴, 没来得及喊住他。 她连忙跑了过去, 脚尖刚在门前刹住,只见那道颀长的身影杵在了门前,微瞠着双眸,盯向了里屋那一副精致绝伦的黄花梨拔步床。 秦陌此前从未关注过王府的装潢修葺,但也从未听兰殊提及她给主卧购置的是这么一副床。一般大额份些的开支,她多少都会同他提一嘴的。 秦陌并不是介意她擅作主张, 只是这样的床,这样的陈设, 与少年梦境里的那间屋子,影影幢幢, 几乎重叠在了一处, 如出一辙。 秦陌的脸色刷拉一下就变了。 他原忙活了好几日, 正想回来歇息来着。 本以为自个一见到床榻, 会恨不得一栽即倒,眼下,秦陌心口猛地打了个激灵, 倒是彻底清醒了起来。 “世子爷。”那梦境里纠缠过他无数个夜的柔美嗓音, 恰好在身后骤然响起。 秦陌浑身僵滞。 兰殊扶着门沿,微勾着唇角, 只见少年状似艰难地回过头,那表情格外不对劲,就像是掉进陷阱里,被夹住了尾巴的困兽,满目惶惑,逃也逃不出。 兰殊趴在门前,双眸疑窦地瞅了他一眼。 四目交汇,秦陌避过了她的视线,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之间,蹙起眉稍,“这怎么弄的?” 兰殊下意识低头,摊开手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袖角腕口,沾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红点,看着像是血渍一般。 “我刚刚在厨房做糕点,不小心沾到了一点调色料。” 秦陌神色稍霁,“怎么突然做起糕点了?” “启儿这两天参加院试的秀才选拔,我想做点他爱吃的,等他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拿去接他。” 秦陌微一颔首。 兰殊继续站在门前,将他着意地望着。 秦陌眼睫轻颤了下,垂眸沉吟了半晌,才凝重着神色,压着嗓子道:“怎么把卧室布置得这么豪华?我一时间都没习惯过来。” 兰殊无辜地眨了眨眼,“不是我故意奢靡,这是陛下御赐的。刘公公前日亲自带人将这一套桌椅床架送了来,说是陛下祝贺你我乔迁,特意遣人寻最好的木匠打造的。我不好抗旨不遵......” 秦陌蓦地回想起商议科举试题那夜,走出御书房,李乾曾夸口要送他一份大礼。 他当时还不信,目前看来,这的确是一份“大”礼。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5节 就这一副堪比一间小屋的拔步床,躺下七八个大汉,绰绰有余,雕栏工艺之精巧,满大周估计也找不着第二副。 看得出来,李乾是花了心思的。 只是秦陌觉得他这表哥,多多少少和他有点八字不合。 秦陌抿了抿唇,挣扎了片刻,扭头决定先去书房凑合一个午觉,至少先定一定心神。 临行前,少年特意瞟了眼窗台前的高几,倒是没有那两盆异色的山茶花。 兰殊默默跟在了他身后。 秦陌回头瞥她一眼,望着她眼底闪过的忧思关切,才想起了什么,微朝她招了下手。 兰殊衔笑朝他凑近了两分,那独一无二的清甜女儿香扑鼻而来,掺着格格不入的法门檀香,秦陌鼻尖动了动,目光落了眼在她腰间多余的香囊上。 他当初送给她的香囊,他现儿只觉得越发碍眼起来。 兰殊的小耳廓自觉朝着他薄唇靠近,秦陌的眼前,一张莹润如玉的侧脸入目而来。 少年凝着她纤长浓密的睫羽看了片刻,低声与她报平安道:“陛下临时改了题目,从那十道以外的题目里选了考题。” 那日,秦陌连夜赶回了皇宫,同李乾禀报考题疑似泄露之事。两兄弟琢磨了一夜,决定将计就计。 他们并不知是谁泄露了考题,当下发作,只会打草惊蛇。不如假装全不知情,暗自修改考题,静待东窗事发。 今日是春闱的第一天,秦陌特意让静尘扮作了监考官,混入考场调查,凭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定能找出那些买过试题的考生。 他们花了大价钱,却买到了假试题,一定会恼羞成怒,回去找卖题的人。静尘届时只要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抓住幕后操纵的罪魁祸首。 兰殊听到秦陌派静尘前去摸查,忍不住问道:“静尘师父不是秃头吗?也能扮监考官?” “正是秃头,他什么都能扮。”秦陌道,“上回的任务,他还扮过女郎。” 至于他一个和尚何辜扮女郎,自是为了陪秦陌探查一些鱼龙混杂的场合。秦陌当时需要一位女伴,却不喜别的女人碰他,也不想带兰殊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 静尘生得眉清目秀,被迫揽下了这件差事,自此成为了他密探生涯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历史。 兰殊倒是一壁笑着,一壁目露欣赏,“可真是个人才,亏得姐夫当初愿意忍痛割爱。” 这回,这一声姐夫,可谓是名正言顺。 赵桓晋磨了兰姈整整一年,总算在今年的上元灯节,把美人娶回了家。 其间自然不知哭断了多少长安待嫁女儿的心肠,纷纷骂他放着她们这帮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要,竟去娶一个和离没多久的寡妇。 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可待赵崔两家的婚事一完,赵桓晋牵着兰姈上街,那一群咬着帕子的姑娘,梗着脖子将那新妇一瞧,不由都用纨扇避过了脸儿。 不愧是当年的崔氏第一美人,那一副经年不减的花容月貌,真是比不过。 也怪不得人赵大相公心心念念,惦记这么多年。 连最得力的属下,都拱手相让了他人。 对此,秦陌轻嗤了声,“早有预谋要做我的连襟,自然要讨好我。” 话音甫落,兰殊再想起自己少时无所畏惧的那些场景,后知后觉地窘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警告道:“你不许再提那会的事,尤其是在外面,半个字都不能讲。不然阿姐知道了,非得宰了我不可。” 她这会儿倒是知道怕了,未免也有些太迟了吧。 秦陌几不可闻地勾了下唇角,转身离去前,低下头,伸手一探,扯下了她腰迹的檀香香囊。 “借我宁下神。” 兰殊记得他走前是这么说的。 后来,他再也没还给她。 -- 春闱会试一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现下还有的熬。 院试只需连考两场,不过两日,崔启就从考场出了来。 当初那白梅树下投壶的十二三岁小少年,完全向着他俩姐姐的血统里不偏不倚地长,不过十五岁的年龄,已然有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刚提着笔箱从考场出来,就被人用一个裹着情诗的粉绢子砸了一下。 崔启摸了摸脑袋,捡起手绢,举目寻去,只见考场围栏旁簇了一群花红柳绿的姑娘,个个巧笑盼兮地朝着他张望。 他不知是谁的手绢,只好走过去,不失礼数地把它挂在了她们面前的栏杆上。 她们都不急着去拿,只笑吟吟地盯着他瞧。 崔启的性子温润腼腆,一下见这么多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不由躲闪了片刻,一时间红了脸庞。 直到栏杆另一头传来了几声熟悉的女子咳嗽声,崔启飘忽无措的视线有了落点,唇角呈出了一抹温情的笑容,“大姐姐,二姐姐!” 崔启提着笔箱朝前奔走了两步,兰殊盈盈一笑,兰姈却伸出食指,往他额间一敲,故作严肃状:“考到功名了吗,小小年纪就学会眉目传情了?” 长姐如母,这个词在兰姈身上,真是一点儿都不为过。 单从兰殊这般鬼精,犯事都最怕兰姈知晓,便能看出,她素日管起弟弟妹妹是有多严苛。 “姐,我没有......”崔启捂着额间,求助地看了兰殊一眼。 兰殊当即会意,挽过兰姈的手肘,便努嘴道:“阿姐,你不该高兴吗?就他这闷葫芦的性格,这脸再不能看,眼神再不勾人,以后可怎么给你找弟媳妇?” 话音一圃,兰姈扑哧笑了一下,崔启的脸色愈发委屈起来,嘟囔道:“二姐,我是叫你帮我,不用让你损我的......” 兰殊冲他耸了耸肩头,两撇眉梢俏皮地挑起。 兰姈笑了会,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怕他分心,以后金榜题名了,谈婚论嫁是水到渠成的事。” 兰殊歪起头来,笑眯眯地反驳道:“哎,这话我可不同意,年少慕艾,怎么就一定会影响金榜题名了?姐夫年少的时候天天辍学来看你,现在不还是当朝大相公?” 兰姈脸颊顿时如胭脂扫过,一把捏住了兰殊的樱唇。她妹妹的这张小嘴儿呦,有时真是令人恨不得撕了它。 崔启见她俩依如幼时的打闹起来,站在一旁咯咯笑着,转眼,贡院外的另一条次干道上,传来了两道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两名男子同时策马,朝着考场门口而来。 只见他俩头戴官饰,身着朝服,一个绯红,一个绛紫,腰封间还都坠着可随时面圣的特敕鱼符,周身的气势,瞬时将水泄不通的考场外,镇得噤若寒蝉,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 直到他们不紧不慢地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径直朝着人群中同一位考生走了去。 众人哑然发现,这俩矜贵的官爷,竟同他们一样,只是百忙中抽身来接人的。 崔启一看见赵桓晋,便露齿微笑,还按儿时玩闹般地高声喊了他一句“老大”。 转眼迎上秦陌的目光,他神色微敛,虽目露倾慕,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二姐夫”。 这称呼倒是没错,只是这截然相反的拘谨态度,令秦陌不由往赵桓晋看了眼,没觉得自己比他长得面目可憎。 两个兰倒是没料到他们能有空来,纷纷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她们本来各自准备了一个食盒,还想着接到了崔启,就直接回家吃饭——这个家不再是高门大院的崔府,而是两姐妹一同出钱在外头买的一个三进三出小院,专门给俩兄弟分府别住的。崔启崔弘不是崔氏嫡系,在崔府始终是寄人篱下,分到外头来,反而自在的多。 如今这俩官儿一来,多出两张饭量大的嘴,食盒肯定不够吃了,再看他们身着朝服的样子,下午还得回去上值,烧火做饭来不及,姐妹俩四目交汇了瞬,索性转程去了醉仙居,领着人下馆子去。 银裳奉命御车回家将张妈妈和崔弘及时接了过来。 崔弘自小喜欢舞刀弄枪,性子活泼,十二岁的年纪,已能一步跨四个楼梯。 兰殊与兰姈远远听到了他那蹭蹭袭来的熟悉脚步声,忍不住相视一笑。 崔弘如道小旋风般一把推开了房门,见过礼后,便迫不及待先打开了兰殊做的点心食盒。 望着那一笼笼色香味俱全的糕点,崔弘喜笑颜开,咽了咽口水,刚想伸出爪子来,又想起了张妈妈教过的礼仪,抬手,先请了两个姐夫尝。 崔弘拿起一块绿豆糕先递给了赵桓晋,赵桓晋噙笑接过,满口揶揄:“算殊妹妹还有点良心,记得我以前喜欢吃绿豆糕。” 兰殊轻呸了句,“您不是早就改吃鹅梨饼子了吗?这绿豆糕是弘儿喜欢的,他这是忍痛割爱,您还不快感激涕零一下。” 赵桓晋摇头笑了笑,转而小心递给兰姈先尝了口。 崔弘笑眯眯的,又拿起一枚绿豆糕,给秦陌递了一块。 小小少年个小身短,这么大个圆桌,秦陌坐在他正对面,他垫着脚尖,也没法彻底放到秦陌碗前。 秦陌正准备起身动作,兰殊却一瞬间比他先起了身,生怕他开口拒绝般,主动将绿豆糕从孩子的手上接过,免去孩子的尴尬,温言笑道:“世子爷不爱吃甜的。” 秦陌的确不爱吃甜食。 然而兰殊和兰姈的食盒,都是清一色的江南甜糯风味。 他们一家子,原本就是江南人。 虽然待在长安多年,早已习惯了北方饮食,私下相聚,还是喜欢追忆往昔。 兰殊确实没料到秦陌会来,开口便同他抱歉,温言续道:“我已经在柜台点了你爱吃的,马上就上来了。” 秦陌望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双眸晦暗了瞬,短促的沉默,只道:“我没有那么挑食。” 他这话的意思只是,不必像对待客人那样对待他。 兰殊怔忡,环望了眼桌上的人儿,却以为他是不想别人觉得他骄纵,勾起唇角,连忙摆手笑道:“哪有说你挑食,点菜只是因为不够吃,毕竟这都下馆子了,总要叫你们吃饱来,再回去干活不是?” 秦陌颇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凝着她眼里的惴惴不安,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她这样的防备,到底是怕招待他不周。 还是怕她的家人,在他这儿受到怠慢。 可这是她的家人,他又怎么会呢? -- 饭毕,时辰尚早。 醉仙居后苑有不少亭台水榭,他们一同沿着回廊绕了一圈,当作消食。 张妈妈带着崔弘崔启走前最前面。赵桓晋与兰姈走在中间。秦陌与兰殊垫后。 面前小桥流水,杨柳依依。 秦陌抱臂走着,望了眼崔启回首同赵桓晋说说笑笑的背影,默然片刻,不由问向兰殊:“我看着很吓人吗?” 兰殊愣了下,“没有啊?” 秦陌看她一眼,短促的沉默,还是忍不住朝前扬了下下巴,意指崔弘,道:“他刚刚只是好意给我糕点,你为何非要拦他?”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我是不喜,但他已经递到了我面前,断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你这样,显得我很不好相处。” 兰殊拨了下鬓边的珠钗,迟疑地笑了笑,“有吗?”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6节 明明是一声疑窦,少女眼底却划过了一丝腹诽。 他这话说的,就好像他之前有好相处似的。 秦陌将她眸眼闪过的所思所想尽收眼底,唇角不由抽了下,微不可察地咬了下牙,“有。” “你看启儿平常喊赵桓晋,不是叫老大,就是直呼其名,对我永远都是恭敬的一句‘二姐夫’,明明老了他十来岁的是赵桓晋,却显得我更像是长辈似的。” 兰殊倒是笑了,“你还想和晋哥哥比?” “......不能比吗,都是姐夫。” “那也不一样啊。晋哥哥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还不是姐夫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很熟了。我和你纯属于盲婚哑嫁,之前根本没有交集。你看你和陛下关系多好,可我也不敢直呼他的名讳啊。同理可得,你说是不是?” 盲、婚、哑、嫁四个字一出来,秦陌眉头的青筋一蹦,彻底噎了声。 他不可否认她说的有道理,只是,每一句,他都有些不想听。 何况,他也隐隐感觉得出,不单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他望了一眼赵桓晋搂着兰姈缓缓向前的背影,即便出门在外,赵桓晋也没有收敛,同兰姈举止亲密,是那种下意识间流露的情谊。 而他和兰殊,看似夫妻也很和睦,从始至终,一路走来,一直都是肩并着肩,从无僭越。 外人自然看不出什么,只当他们不习惯显摆恩爱。 但她的亲人,远比他想象中,明察秋毫。 秦陌的喉结微动,扭头再看向身旁的兰殊,默然聆听着心口因着她的砰然跳动,再一度,尝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第058章 第 58 章 夜色幽沉, 素缟色的月光,洒在了王府后苑的白鹭湖上。 这阵子,秦陌一直以公务繁忙作托, 远离那主卧舒适柔软的拔步床,睡在了书房硬邦邦的罗汉榻上。 月光透过窗台的罅隙斜斜照入,秦陌侧身背对着窗台入眠, 柔和的光泽沿着他的背影, 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边。 少年浑然不觉, 彻底沉浸在了梦乡之间。 这回的梦境,那个他,正是如今这个时段的他,却并不如少女所说的那般不爱吃甜食。 秦陌确实天生不喜齁甜的东西,糖心馅的糕点,什么绿豆糕桂花糕, 他基本是半星不沾的。 可梦里的他,正笔直坐在了圆桌前, 沉着脸色,吃完了一碟子热腾腾的甜点。 最后一口咀嚼完, 他掀起眼皮, 盯向了对面, 沉着嗓音道:“满意了吗?再生气, 可就过头了。” 少年循着他的目光瞬去,只见女儿家托腮坐在了他对面,眉眼弯弯, 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 他们之前似是起了争执, 而他正在拉下脸皮哄她。 可他惯是不擅长低声下气的,女儿家望着他眉宇间的隐忍几乎接近了极限, 识相软下了口气,轻轻唔了一声。 他紧揪着的心口可算松了下来,冷着脸,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她迟疑了一小会,乖乖听了话。 那娇俏的身影盈盈靠近,素白的柔荑刚伸出食指,探了他掌心一下,他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抬起她的腿,让她坐在了他腰间。 女儿家双眸微微睁大。 下一瞬,他便轻咬了她一口,深深吻住了她,学着她以前那般,把唇齿间的齁甜味,通过搅弄,尽数延到了她的樱唇里。 他以前是一点儿都不吃糖心的。现在能吃这么一碟,大部分都是女儿家恶作剧,给他喂出来的。 她素是知晓他脾性不柔,闹了别扭,也从不敢与他硬碰硬。 他基本不太说软话,哄她,都是通过抱在怀里,吻到她没脾气。 是以,每逢他惹了她不开心,她不哭不闹,就安安静静到厨房做一笼子豆沙馅的点心,含在嘴里,只要他想亲她,就得忍受这股子甜腻腻的味。 其实女儿家的唇齿也是香甜的,只是甘如清泉,从来没有齁甜气。 他不擅长哄人,只能蹙着眉心,接受她的戏弄。 这回,她亲也不肯让他亲了,直接端来了一盘子点心,让他自己意会。 男人低头紧紧含着她的樱唇,覆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越想越气,又气又无可奈何,忍不住朝她莹润的唇珠,又咬了一口。 他斥道:“不就几棵树的事,至于气这么久?” 兰殊努了下嘴,偏头不看他,鼻尖逸出了一丝娇嗔。 便是前两天,王府主厅门前的老樟树寿终正寝了。 平白多出一块空地出来,秦陌让元吉去寻几棵上好的白玉兰,兰殊却想种风铃木。 尤其想种黄花风铃木,一到春天,便是一派明媚的鹅黄色。 秦陌不喜那样花里胡哨的颜色,感觉种在正厅门前,颇失了端庄肃然,一下否了她的提议。 他话说得不太委婉,语气也失了妥当,不小心叫兰殊误以为他在暗讽她不端庄,便在心里,怄到了现在。 桌前,男人见她又不睬他了,只好将她抱在了怀里,用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脸颊,“我已经叫人把你要的树寻来了。” 他的声音总是冷硬的,目光却在她恢复的笑容间,逐渐柔成了一滩水。 女儿家眉眼彻底舒展开来,主动啄了他的下巴一下。 他的眸眼愈暗,将她揽腰抱起,摁在了榻上。 情至浓处,他紧紧抵住了她,终了半晌,也迟迟舍不得放。 男人从身后搂着她,不由心里划过了一丝认命。 若是这世间当真万物相生相克,那她是真的,天生有些克他...... -- 一大清早,秦陌直接冲了个凉水澡,才整装束发,策马上朝。 春闱结束,考卷尽收。 今日的早朝,注定是十分精彩而灿烂的。 面对翰林院大学士韩崇主动上奏质疑春闱试题的变异,东窗事发,李乾索性在金銮殿上大发雷霆。 他将静尘搜寻到的一摞贩卖出去的考题,集合成三箩筐,尽数从玉阶上倒了下去,破口大骂:“你们缺钱,为何就不能同朕说!” 龙颜大怒,那刷拉拉泄露的试题尽数滚落在了诸臣脚下,清楚的不清楚的,纷纷心上一凛,持笏跪了一地。 李乾指尖颤抖,直指着翰林院所站之处,怒声狂斥:“丢人丢到外头那帮士子面前去,你们当初也是这么考进来的吗?” “枉你们个个头衔国朝大学士,就这么做学坛上的典范?舞弊!抄袭!你们的礼义廉耻,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这话一坠儿地,甭管清楚不清楚的,也基本都听出个门道来了。 翰林院有人企图向举子泄露考题,从中牟利,可惜被陛下及时发现,来了招“偷梁换柱”,临时更改了考题。 那大学士韩崇没去监考,估计是不知有同僚如此不堪,阅卷时发现考卷题目不对劲,还搁这朝着陛下兴师问罪,正正撞到了枪口上。 陛下念及他们当中有不少年迈的老臣,个个关系盘根错节,沾亲带故,倒是没有在大殿之上指名道姓,留下了一些颜面。 可一下朝,卢少卿便在殿外的驰道上,奉旨拦住了数位翰林院的官员,婉言配合调查,请他们到大理寺喝茶。 此举一出,翰林院人人自危。 便是与科举舞弊无关,又有谁期盼遭到大理寺的调查呢。卢少卿何等人物,那是连你几月几日摸过哪个小姑娘的手,都能扒得一清二楚的人。 这一记巴掌打下来,翰林院除了老老实实奉命阅卷,再是不敢提别的。 正是预料到了这点,秦陌才敢怂恿李乾把黜落到候补位的“战与和”,列作了第三道考题。 这回,他们可以名正言顺选到主战派的人了。 李乾心情好,掂量着今时今日得已化被动为主动,反将一军,还得多亏了弟妹当日递卷子的误打误撞,他今日难得没留秦陌打两份工,让他按时下了值,美名其曰,好好回家陪陪内子。 秦陌一听,拎起桌上的官帽就走了。 马蹄声嘚嘚了一路,秦陌于王府门前翻身下马,刚走进院子,只见廊前一道俏影,款款端着一个竹筛走过,正朝着后厨走去。 兰殊以丝巾束发,鬓角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只有素淡的妆容,却难掩那一抹惊鸿影。 她一门心思往前,压根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 秦陌随着她身后过去,未进厨房的门,先闻到空气中蔓延了一丝熟悉的甜腻味道。 秦陌心脏猛地一颤,走前一看,发现她竟然又在做点心。 少年不由回想起梦境里那股子黏牙的折磨,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忍不住问她要干什么。 兰殊见他眉间紧蹙,不明所以,温言解释道:“朝朝回来了,我明天想去拜访一下薛府。” 所以这点心,是专门给薛长昭做的? 秦陌砰砰直跳的心口一抽,恍若遭到了一盆凉水泼袭,彻底沉寂了下来。 少年沉默了半晌,忍不住,打心底里冲自己嘲笑了声。 他真是做那些没头没尾的梦做惯了,竟还担心起梦境照入现实中来。 仔细一想,兰殊从来都没有主动给他做过什么吃食,给他送的饭,都是嘱咐厨房做的。 她从来没有为他下过厨,连他喜欢的她都没做过,又怎么会特意做他不爱吃的,戏弄于他呢。 他竟还一时间将梦与现实搅混,当真是可笑。 秦陌站在蒸笼前,不由捏了捏眉心,怀疑是自己最近劳累过度,以致精力不足,脑瓜子才有一刹那的浑噩。 这般一思忖,他转身想着回去补觉,回过首,只见少女端来的竹筛子上头,竟是一粒粒晒干的黄熟梅子。 秦陌平日还挺喜欢吃梅子的。 可他刚刚明明闻到的是甜味,她明显做的是甜点,如何用得着这么酸涩的东西。 难不成...... 秦陌不由好奇地多问了句,听了她的答复,转而,眼底被一片失望覆盖,勉强牵起了唇角,惨淡地笑了一声。 兰殊道:“暮暮上回给我写信说她想吃盐渍梅子了,这玩意比较难做,我用盐水浸泡了月余,这几天正好阳光好,就拿出去晒,现在正打算用糖料腌泡一趟,再拿出去晒。” 那给薛长昭的点心,至少他还能想着自己不爱吃,腌制梅子如此费心劳力......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7节 她还真是,对其他人都很上心。 而他,而他。 秦陌的心角宛若被人捏了一下,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带着酸味的无名火,口中也多了一味散不去的涩然。 兰殊专心致志,除了必要的回话,几乎把他当成了空气般,正低头捯饬着糖料。 转眼,少年却偏偏来与她作对,上前将她的手腕一拽,沉沉的语气中,竟带着点有意引起她关注的执着,“我饿了。” 秦陌今天回来的甚早,眼看太阳都还没下山。 他平常也没那么早吃晚膳的习惯,兰殊愣怔了会,道:“那我弄好了就叫厨娘给你准备晚膳?” “我现在就要吃。”秦陌执拗道。 自从交心做友之后,他还挺久没用这么耍性子的口气同她说话了。 兰殊不由轻啧了声,颇为不解地瞅了他片刻,怀疑他是下值太早反而犯起闲来,拍着他的肩膀敷衍了几句“好”之后,反手推着他的后背,把他摁出了厨房。 “你先回去,待会就叫人给你送,行吧?” 砰地一声,少女关上了厨房的门。 秦陌微睁大了眼眸,一壁纳罕她竟敢这么对他,一壁又寻不出她有什么具体的错处。 秦陌凝着那紧紧阖上的门,耳畔边不由回响起李乾今日放他走时的话。 好好陪陪内子。 他倒是想奉旨听命,奈何她压根就不指着他陪她。 少年呆站在了门口半晌,最后,也只能转身离去。 兰殊从厨房出来,夕阳已经挂到了树梢上。 金色的光辉穿过长廊,斜斜打在了她身上,兰殊望着暮色四合,顿了顿,好似才回想起秦陌回了家,还说要吃饭来着。 她忙不迭将厨房还给了厨子,叫他们连忙准备饭食。 兰殊快步朝着主厅方向前去,远远看到了少年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在院子前头的长廊前,望向了院前那一块空荡荡的土壤。 院子前的一棵樟树今儿个倒了,也是年纪到了。 邹伯连日便让人把树身挪离了去,眼下正在清扫残枝落叶。 兰殊缓缓走前,目光一错不错地探寻着秦陌的神色,迫切想知道他可有饿得发昏作晕,会不会一见她,便先上来收拾一顿。 只见秦陌沉吟了会,扭过头来。 兰殊顿时立正,秦陌的神色还算和缓,却透着一丝不明所以的困惑。 他目光落在那满地残叶上凝了片刻,再看她一眼,似犹疑似探寻般,开口询问她有没有想种的树。 兰殊望向了那块空地,默然片刻,笑道:“就种世子爷喜欢的白玉兰吧。” 秦陌短促的沉默,仍然看着她,“满庭都种白玉兰,是不是太单调了,不如换些更朝气的颜色来,你喜欢风铃木吗?黄花风铃木。” 只见少女的眼底划过了一丝短促的愕然,继而,却摇了摇头,凝向了那块空地,淡漠了嗓音:“不喜欢。” 不喜欢吗? 秦陌垂下眸眼,心底自嘲地笑了声。 果然,那些似真似假的梦境,终归只是梦境? 夕阳垂落,春日的晚风携来,拂过了少女的鬓角。 兰殊站在了院子里,顺着空地边上的白墙,不由望向了围墙外的天空,问道:“今夕,何年何月何日了?” “元成三年农历三月初九。”秦陌答道。 兰殊不知想到什么,看了他一眼,垂眸蓦然一笑。 再仰起头,少女荡漾在唇角两边的笑纹,几分欢喜,几分怆然。 快了。 快了。 第059章 第 59 章 逢十休沐, 今儿个一大清早,秦陌原还打算陪兰殊一同去拜谒薛府。 两人并肩出门,秦陌帮她提着食盒, 都走到马车前了,偏偏宫里临时来了传召。 秦陌只好换回一身绯红的官袍,入宫觐见。 兰殊本没有要求他陪同, 与他作别, 便自个拎着糕点食盒, 弯腰走上马车,朝着薛府的方向前去。 早在年前,卢梓暮递回的拜年书信中,提过今年开春会回一趟京。 令兰殊意外的是,这趟回来的,竟只有薛长昭一个。 孙管家一见兰殊, 立马招呼人把门打了开来。 兰殊熟稔地走过前院,询问暮暮所在何处, 孙管家躬着身,眉开眼笑道:“我们也是昨儿少爷回来了才知道, 少夫人有喜了, 眼下已有七个月大!少爷不舍她舟车劳顿, 这趟便没有让她跟回来。” 兰殊蓦地停住了脚步, 面容呆滞了片刻,随之绽放出了灿烂的笑纹。 上一世,薛长昭这趟回京复命来去匆匆得很, 兰殊得到消息时, 他人已经离京了。 那会儿兰殊与秦陌虽已圆房,感情升温, 却还没有到她敢恃宠而骄的程度,她规矩待在闺阁,也不敢四处乱晃,并没有来过薛府拜谒。 是以兰殊只记得下一回暮暮归京,会抱一个满岁的大胖娃娃回来,却没有仔细计算到,卢梓暮正是这段时日怀上的。 怪不得那会薛长昭复完命就忙着赶回去,谁的旧也没续。 也怪不得暮暮会在信里同她说想吃盐渍梅子,这不是典型的酸儿辣女么。 兰殊都已经在脑海里想象出了暮暮那个小傻瓜,几个月前写信那会,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怀了孕,一边害喜,还一边下笔同她念叨着想吃梅子。 后来叫朝朝请了大夫一瞧,她才在满目骇然中回过味来,耷拉着脑袋,哭唧唧说自己这趟岂不是回不了长安。 兰殊足足叹笑了两声,打心里为他俩高兴。 只是兰殊以往进薛府的门,都是直接朝着后院去,这会儿卢梓暮不在,她要见薛长昭,按礼数,还是往前厅去的好。 这时,一个家仆弯腰跑过来找寻孙管家,似是有什么急事。 兰殊对薛府也算是熟悉,婉拒了孙管家的引路与招待,让他尽管去忙府内事务,她同银裳自主走向了前院的大厅。 “待会回家,我们到库房寻一些柔软的绸缎来,我要给我的小干儿子好好做几件小衣。”兰殊提着裙摆走下回廊的台阶,回过首,唇角衔笑道。 “薛夫人还没生呢,姑娘怎得就知道一定是个小公子了?”银裳随在她身后笑问。 “我就知道。不信你同我赌赌,就赌你到时候的月钱?” “奴婢的月钱本来就没多少......这赌注本太大,我不玩。除非您给我涨一倍月钱,我就拿出一半同您赌。” “你这个小滑头,倒是会盘算。”兰殊唇角的笑意益深,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俩主仆说说笑笑着走进了前厅。 一入门,只见左列黄花梨太师椅旁的山水屏风后,长身玉立了一道修长的男子身影。 兰殊还以为是薛长昭比她先一步过了来,忙着衔笑朝前走了两步,绕过屏风,“朝朝,这下你可得意了吧......” 话音还未坠儿地,那人回过首来,却是一张十分温润谦和的陌生脸庞。 兰殊蓦然一顿。 只见眼前的男子二十四五的光景,身形秀逸,仪度翩翩,一双温和的眼眸悠然闲赏着墙上字画,意态从容,只在触及到少女绝美的眉目片刻,有一瞬间的静止。 四目相对,兰殊眨了下眼。 对方明显比她呆滞了更久,好似才反应出这么直勾勾盯着一个女孩有失礼数,垂眸干咳了声,笑容温雅明净,“长昭他回书房取书去了,待会就来。” 兰殊轻轻嗯了一声,脸颊犹如胭脂扫过,后知后觉生出了一点认错人的窘迫来。 那男子又笑了笑,主动作揖道:“在下邵文祁,蜀中人士,是长昭在海外结识的朋友。” 话音甫落,兰殊并没有立即回礼自介,反而微睁大了双眸,唇角噙起惊喜的笑纹,激动道:“我听公孙先生说过您!您是她在海外时收的第一个徒弟,近年大周新晋的皇商,最近在商界风头可盛了!” 邵文祁唇角衔笑,朝着公孙府的方向又是一揖,“都是先生以前指点的好,姑娘也在思邈堂上课?” 兰殊才想起敛衽回礼,深深一揖道:“崔氏兰殊,给师兄见礼。” 这一声尊敬的师兄,一下便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起来。 薛长昭拿着一摞书迈进门,只见他俩坐在太师椅上,各自端着茶水,已聊得很是投契。 薛长昭忍不住挑眉道:“不是来找我的吗?你俩倒是自来熟。” 兰殊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直到他进门后,才打开了她专门给他做的芙蓉莲子酥,邀请他们俩一同品尝。 薛长昭露出一丝愉悦的笑意,拍了拍邵文祁的肩膀,“你今天算是赶了趟,有口福了!” 邵文祁尝了下,对于兰殊的厨艺,赞不绝口。 兰殊见薛长昭给了他一摞洋文的书,不由好奇询问,邵文祁道是借来拿回去教他族内的后辈学习。 “有书有教材,他们学的就会容易许多。”邵文祁道。 兰殊一直听公孙霖说她最初能有缘结识年少的邵文祁,皆因他在第一批出海的商人中,洋文说的最溜,却从不知晓他是自学成才,期间吃了不少师从无门的苦。 这会儿听他提了三言两语,兰殊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邵文祁不止是来借书的,还带了数个大箱子,好给薛长昭进宫面圣时,作为贡品呈上去。 薛长昭一直放心不下卢梓暮,拖延了数日方归,走的是加急的路程,快马加鞭,自然没能带多少东西回来,只好跑到邵文祁这打秋风。 邵文祁正好从西域那边回来,慷慨解囊,什么珍稀玩意都给他送来了。 眼下偶遇到一个小师妹,邵文祁承了她一句师兄,当然也得给个见面礼,箱子一打开,他便叫兰殊走上前去挑选。 兰殊倒没有想过要收什么见面礼,但那一箱箱的珍宝,委实令人眼前一亮,她不由上前,指着这个,指着那个,询问是什么。 邵文祁和薛长昭都有耐心,见她好奇,一一给她讲解。 “要不要拿一个鸵鸟蛋回去?”邵文祁见她抱着那硕大的蛋,忍不住掂了掂它的重量,温言笑道。 兰殊只是猎奇,这么大个蛋,她拿回去又不能孵,又不舍得吃,实在是没必要同圣人抢这份惊喜。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8节 兰殊摇了摇头,将它小心放回了原处,俯身之时,鼻尖袭来了一阵特殊的香味,令她不由循味看向了那一袋红艳的香料。 邵文祁道:“这是天方国的藏红花。” 兰殊目露惊色道:“我听公孙先生提过,这是世间最昂贵的香料。” 邵文祁颔首道:“十万朵花,只能产出这么一袋。” 薛长昭见兰殊作势要将它捧起来细看,伸手阻止她道:“哎,这东西你可不能乱动。” 兰殊面露疑惑,“为何?” 薛长昭眉头一压,故作深沉道:“你不知道天方国有个说法,就是女子千万别吃藏红花吗?” 兰殊继续狐疑地看向他,只听薛长昭幽幽解释道:“因为这玩意,女子越吃,皮肤会越发细腻光滑,所有人都看不出你的真实年龄,无端增加非常多的追求者,令你无比烦恼!” 兰殊怔了片刻,发现朝朝又在耍她,嗔怒地打了他一下。 邵文祁在旁边温言笑道:“要不小师妹拿这个也行,天方国本地还有一句名言,藏红花是上天赐予女子最好的礼物。” 兰殊趴在箱前,思忖了会,还是将那一袋昂贵的香料放了回去,“我虽也想要这上天赐予的礼物,但我觉得把它送给公主娘娘会更好。” 薛长昭一听,同邵文祁笑道:“她这是怕她拿走了,我就没拿得出手的东西给长公主了。” 兰殊瞥了他一眼,一副“你知道就好”的模样。 邵文祁见这小师妹脾性灵动可爱,也不贪图贵重,不由薄露笑意,于她身旁俯下身,朝着箱子里打量了片刻,拿起了藏红花旁的一个藕白色香囊。 “那送你这个好吗?” 兰殊接了过来,疑惑道:“这是什么?” “也是香料,产自罗马南中端的百里香。” “百里香?这个我倒是没听过,贵吗?” 邵文祁摇头笑了笑,“不贵,不过它的寓意好。当地人曾有一个传说,不论多么害羞的人儿,只要将百里香配在身上,就能鼓起勇气,追求心中所爱。所以,它一直是勇气的象征。” 这个寓意,似是让小姑娘听进了心里,只见兰殊捏了捏那香囊的穗子,眼底划过了一丝钟意。 邵文祁乘胜追击,温言笑道:“你既叫我一句师兄,总要给你点见面礼的。不然改日公孙先生知道了,发现我什么都没给,定然要笑话我小气。” “那,我就要这个吧。”兰殊收下了那枚香囊,弯弯了眼眸,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明丽刺目,倒叫邵文祁不经意恍了好一会的神。 这时,孙管家恰好躬身走了进来,同时与薛长昭和兰殊禀告道:“世子爷过来接世子妃了。” 世子妃。 邵文祁心里蓦然沉了下,再度看向了眼前的小姑娘。 孙管家的话就像是一阵风,一下把此时此刻同他一起蹲在箱子前的她,吹向了九重天上。 “原来小师妹已经成婚了?”邵文祁道。 兰殊点了点头,薛长昭则拿腔拿调地揶揄起来:“是不是没见过已婚妇人还去读书的?” 大抵是兰殊入思邈堂上学,令邵文祁一开始,就没想过她是有夫之妇。 兰殊对着薛长昭嗤之以鼻,禁不住起身,虚踹了他一脚。 邵文祁沉吟了会,亦站起身来,和言见解道:“学海无涯,读书这种事,本不应受到身份的限制。” 兰殊目露欣慰,展颜笑道:“不愧是师兄,你这话同先生的观点一模一样!” 邵文祁发现她的笑容当真是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总叫人一望,便有些挪不开眼。 四目相对,他俩站在了大厅内,不由相视而笑起来。 恰恰这一幕,落到了行至门前的秦陌眼中。 邵文祁听到了趋近的脚步声,转首看去,只见随在孙管家身后而来的,是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 院外的微风轻轻拂过,他一身绯红的官袍隐隐而动,眉目如画,丰神秀逸,身姿挺拔颀长,却蓦地在门前停下了脚步,目光从始至终,定格在了少女唇角的笑颜上。 直到薛长昭上前作揖,秦陌见兰殊的目光可算是注意到了他的到来,斜眼看向了那引她发笑的陌生男子。 四目交汇,邵文祁望着他眸眼里的寒意,就好似凝了一层冰。 即便是初次见面。 对上眼前男子目光那刻,秦陌的心里,莫名划过了一丝隐隐不安的强烈直觉。 犹如周边拂过少年耳畔的不是春风,而是远方响起来的,阵阵号角之声。 第060章 第 60 章 马车横穿了朱雀大街, 踩着辚辚之声,一路驶回洛川王府。 车厢内,兰殊一路上都在把玩那枚藕白色的香囊, 盯着上头别致的纹路看。 这香囊并非中原的纺织技艺,更像是公孙先生提过的波斯丝绸,其间以金丝银线, 描别了祥瑞彩云。 那祥瑞不是什么龙凤, 而是一种素未谋面, 体型巨大,脖子十分长的鸟儿。 邵师兄同她说,这便是鸵鸟。 兰殊内心不由唏嘘。 怪不得能生出那么大的蛋儿。 她一时觉得新奇不已,唇角衔笑,不停端详着那香囊上的鸵鸟图案,捋着柔软的穗子。 这一系列的动作, 落在秦陌眼中,便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与喜欢。 少年的眸色一沉, 心尖蓦然发酸,跟窝了一口血似的。 秦陌只是难以控制地去比较了下, 他当初送她香囊时, 她的样子。 很乖顺, 很识相, 他给什么,她就佩戴什么。 他曾是欣慰她这么识相的,如今, 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她那一副听话的模样里, 何曾有过一丝今日这样的欢愉呢。 说到底,都怪他自己送的心不诚。 秦陌不可抑制地揉了揉眉心, 摁了下头疼不已的太阳穴,轻咳两声,“刚刚那个邵......” 兰殊抬起首,见他似是没记住人家的名字,好心提醒道:“文祁,邵文祁,公孙先生的头号弟子,论辈分,他还是你师侄呢。不过他比你大五岁,真喊你师叔,还挺奇怪的。” 兰殊浮想着那画面,不由低头吃吃笑了两声。 连人家多少岁她都知道。 秦陌听她一句话就把他俩关系拉的这么近,心里莫名生出两分排斥,睨了她一眼,“那照你这么说,你不是也得喊我师叔?” 少女竟还当真思忖了会,“嗯......如果你想,也行。” 秦陌的心跳都好似滞了片刻,心尖这口血是彻底化不开了。 他不想再和她掰扯这等乱辈分的事,直截了当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邵师兄吗?”兰殊垂眸想了想,“朗朗君子,儒雅端方,公孙先生对他的评价一直不错,确实可以提拔作为陛下身边的可用之才。” 敢情她以为他是物色到了人才,在咨询邵文祁的人品能耐。 兰殊一力举荐道:“他不过十五岁就敢跟人出海做生意,还自学洋话,有胆量,有魄力,又吃苦耐劳,委实不错。” 秦陌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起,沉声道:“我也会说西洋话,我还会说吐蕃语,突厥语,高句丽语......” 兰殊眨巴了下双眸,“我知道,但你们不一样嘛。” “怎么不一样?” 兰殊有理有据分析道:“你出身高贵,之前在枢密院俸职,会说外邦话是任职所需,又有这么多大学士教,说得好是常理。他只是蜀中一家普通镖局的庶子,自小不受宠,身边也无引路人,却闯出了一番自己的传奇。” 秦陌凝望着她眼底流淌的钦佩。敢情他会说十多种语言是常理,他会几句西洋语就是传奇了。 “你连他自小不受宠也知道?” 兰殊顿了顿,“公孙先生同我说过他的故事。” 秦陌这下倒是真的要笑了,鼻尖一嗤,唇角边露出的笑痕,多多少少夹杂了几分彻底的怅然。 师姐这是专门给她授课,还是专门给他添堵的呢。 兰殊听着他骤然冷淡的笑意,心里多少有些不明,“世子爷有什么话直说?” 要是他没看上邵师兄,不打算提拔他,兰殊也没有丝毫强求的意思,不过是适时举荐罢了。 再则,不是他先问起来的吗。 秦陌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马车转了个弯,逐渐逼近了王府门口。 秦陌端坐在车厢内,定定望着她澄澈无辜的双眸,总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可奈何。 少年双眸一垂,视线落在她手中碍眼的藕白香囊上,忽而朝她伸出了手,“能不能把这个给我?” 原来绕这么大一圈,他是看上了这枚香囊? 兰殊望向他灼灼的漆黑眸子,握着香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可这是别人给我的。” “不可以送我吗?” 兰殊讶然,不由将香囊往怀里拢了拢,“哪有把别人送自己的东西送人的......” “可我想要。” 秦陌定定将她看着,难得露出了一点状似渴求的语气,整个人却往前倾了半个身子,几近是威逼。 兰殊脖子缩了下,垂眸将头往后埋了一点,捏着香囊的手转而藏在了身后,指尖微微发白。 而她护的越紧一分,秦陌的眼眸就越沉一分。 他一步一步往前倾,兰殊一步步后退,最后,无处可逃,被他逼到了车厢的角落。 后背靠上了车壁的沿隙,两人离得很近。 兰殊兀自咬了下唇角。他再靠近,就要压上来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89节 眼看他已然要伸手来抢,兰殊只好低着头,手握成拳,不轻不重地抵在他胸前,“你是想拿去送给卢四哥哥吗?他的确喜欢香料,但不喜欢外邦货的。”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看似求饶,落在尾调处的微笑,带着一点几不可闻的恻然。 秦陌欺负的心思一瞬间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某处宛若剖裂了一道口子,淌出了一股不知名的苦涩味。 她为什么会以为他想送给卢四郎。 他从头到尾都没这么想过。 秦陌张了张嘴,轻启齿缝,心里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喉咙里滚了一圈,却又没能说出口。 马车吁地一声停了下来,他们回到了王府门前。 兰殊趁着他这一瞬间的犹疑,低头绕过了他的手肘,一股脑掀开车帘逃了出去,溜之大吉,“改天,我寻更好的让你送他!” “崔兰殊——” 他跃出车帘,朝着她兔子一般的背影叱道。 “啊,我新种的花忘浇了,有什么事下次说——” 秦陌跟在后头望着她一溜烟跑去了后花园的背影,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 成天到晚,不是抱着算盘记账,就是拨花弄草。 心思都搁别处了。 -- 这一夜,秦陌毅然搬回了主卧就寝。 下午,他伏在书房的案几前写着呈文,执笔呆呆悬在半空,默然了好一片刻,抬起头来,便叫元吉去通知主屋的人儿,他今晚回去睡。 兰殊自然奉命备好了他的枕席,那一张宽大的拔步床,便是分去一半给他,剩下的也足够她自个滚两个来回。 他在与不在,于她都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夜色渐深,秦陌从案牍前起身,窗外已是一片幽沉。 秦陌摁了摁疲累的眼眶,一路顺着回廊上昏黄的烛笼,回到主屋,院里黑黢黢一片,灯火已经灭了。 周围阒寂无声,秦陌缓步上前,注视着眼前这扇熟悉的门,蓦然回想起那些虚虚实实的梦境,他曾不止一次在微寒的夜色中,推开这一道门。 入目的,都是女儿家守在烛火前,撑着发沉的眼皮等他的身影,以及看到他回来那一刻,回过眸来的灿烂笑颜。 秦陌轻轻推开了内室的屋门。 屋内一片昏暗,借着门缝洒入的月光,他看到床幔后,她蜷着的纤小身影,已是独自睡去的模样。 秦陌扯了扯襟口,心里很清楚,只要他咳嗽几声,便能将她唤醒,她自然会起身点灯,让人给他打水,一直伺候到他洗漱完毕,甚至帮他绞干头发后,才会再把烛火吹灭。 但他退出了内室,自己脱了衣裳,自己悄然入了耳房。 有些感情一旦变化,对应他的一些事情,看似她份内的,可不是她主动的,到了他这,也就变得没了什么意思。 秦陌坐在浴桶之中,捏着太阳穴,游神了许久,直到水温变得冰冷,他猛地打了个冷颤,才勾回了神思。 秦陌蓦地想要起身,顿了顿,一时顾虑到水花迸溅的声响,唯恐惊到了内室榻上的人儿,他又缓下了站起的身子。 轻轻披上睡袍那瞬,秦陌心里不由自嘲地笑了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待她,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起来。 连盏灯都没舍得亮一下。 秦陌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内室,掀开幔帘,中间隔着一条长枕,只见兰殊不知发了什么怪梦,双手并叠在了枕间,俯首埋在柔软的锦缎上,闭眸沉睡。 这显然不是个舒坦的睡姿,任由她这么趴一晚,第二天铁定腰酸背痛起来。 秦陌唇角抽了抽,俯身上榻,悄然拿开了中间碍事的长枕,上前给她把脸转了回来。 一翻身,他才嗅到了她身上溢出了一丝果酒的气息。 敢情今晚这丫头还闲情逸致地吃了两杯温酒来助眠,怪不得睡得七歪八倒的。 真是一点没被他回来睡的消息,影响到悠闲生活的分毫。 无一丝喜,无一丝忧,波澜不惊。 秦陌拉过柔软的被褥,往她身上一盖,拉着她的手,就往被子底下塞去。 少女却彷佛摸到了熟悉的触感,翻了个身,反握住了他的手肘,往他身上凑了过来。 秦陌低头看着她习惯性环住自己的手臂,喉结一寸寸下沉,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声。 这些天他都没同她睡一处,也不见她有哪儿不适应。 这会一回来,她倒是仍记得在睡梦里拉住他。 兰殊抓他的习惯,说来,还要从前年的那个冬天讲起。 他俩之前一直都是隔着一个长枕睡的,从无半丝逾矩。 直到有一日,屋外下着鹅毛大雪,秦陌就着雪景,又入了一个梦,睁开眼时,未过三更天。 少年近乎已经学会了同这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和平相处,不再每一回都闹得自己惊慌失措。 更多的时候,只当是做了一场子虚乌有的甜蜜梦。 他凝望着窗台的雪光,怔了会神,忍不住侧眸,看了眼长枕另一头的姑娘。 那一张同梦境如出一辙的美人面,却似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芙蕖小脸苍白无色,犹如关外的风雪,惨淡无光,身体无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团。 就像寒风里受冻的小动物。 她是真的很怕冷。 秦陌原先并不爱在屋中生火,破例为了她,点了银碳笼。 后来还特地让婢子在床上添了热水囊,由着她脚上踩了一个,手上握了一个。 那一头泼墨般的秀发,散了一整个床铺,热水囊只剩下一点余温,散发出的热量,半分都没吸入她的娇躯内。 少年帮她拢了拢被子,无意间触碰到她一点肢体,竟是和雪一般的冰凉。 秦陌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冷颤,她却好似搜寻到了久违的温暖,忽而拉住了他的手指,凑近了些许。 兰殊陷在梦境中,在漫无边际的大雪里中寻觅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块暖玉石,紧捂着,爱不释手。 迷迷瞪瞪间,彷佛感觉到有人悄然拿开了中间的长枕。 而后,她冰凉的手脚好似触到了什么极其暖和的物什,紧蹙的眉宇,渐渐在舒适的温度中,舒展开来。 如今是一年的阳春。 兰殊虽然不再像冬天那般冰冷,却也有些习惯了在睡梦中抓着他。 秦陌见她的手自觉环了过来,一时间真想叫她摇醒,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可他还是沉默着躺了下来,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肘,与她面对着面,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那双眸紧闭的少女似有所感,眼睫动了动,倏尔,睁出了一条缝,眯眼看向了他。 秦陌的神色僵滞了下。 她似醒非醒地问了句,语气却不甚友善,“你来了?” “嗯......” 秦陌含糊地回了声,凝着她半眯的状态,脸上还带着点微醺的红,有一种半醒未醒,似醉非醉的恍惚感。 兰殊由上而下睨了他一眼,嗔言骂了句,“你怎么这么烦?” 秦陌心口一紧,双眸不由微微睁大,“我怎么了?” 兰殊戳了戳他凑得极近的脸,“这么大的床,你哪不能睡,就非得挤我?” “......” 你有本事先把手放开啊。 兰殊唇齿间透着一丝酒气,厌欠道:“烦死了,你真的烦死人了。” 秦陌紧盯着她满面嫌弃的模样,忍不住咬了牙,“你再说一遍?” 兰殊的眼睛一直处于微醺的状态,想睁也睁不开,声音也带着困倦的鼻音,语气却很坚定,“最烦的就是你。” 秦陌不由失声了半晌,冷嗤了声,“行,我最烦,那你觉得谁不烦?” 秦陌一眼不错地看向了她,唇角趋渐抿直,脱口而出道:“邵文祁就不烦?” 话音甫落,秦陌自个先抽了一下心头。 少年不由对自己瞠目结舌了片刻,只见兰殊沉默了会,目不转睛看着他,丝丝缕缕地吐着微弱的酒气,良久,轻哼了声,“比你强。” 秦陌彻底被她噎了过去,双手紧紧攥起。 可不待把她拽起来好好掰扯掰扯,兰殊就醒了这么一会儿,骂爽了,便又彻底睡了回去。 秦陌是摇也摇不醒了。 少年瞪着她紧紧闭合的双眸,以及兀自骂完了他,又还没有松开他的柔荑小手,不由咬紧了牙根。 真好,极好。 简直气得他一晚上没睡着。 -- 第二天,兰殊迎着滤过床幔的晨光,睁开了双眸,身旁仍然只有一条长枕。 而她自己则匍匐在了长枕上,手和脚都搭在上面,呈现一个环抱的姿势。 兰殊犹记得冬日时分,她每每醒来,也都是这么抱着长枕的姿势。 那时她还纳罕了好一阵,原来这长枕晚上抱着,竟如此温暖。 兰殊轻眨了眨眼眸,一双眼眸惺忪又呆滞,明显是睡得迷糊,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悠悠抱着长枕,甚至都不确定昨晚秦陌到底有没有回来睡过。 可她起身梳洗过后,却发现她明明放在妆奁内的藕白香囊,莫名不见了踪迹。 “银裳,你有看到我的香囊吗?”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0节 兰殊急声唤着,坐在梳妆台前,不由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怀疑是自己记错了储放的地点。 两主仆一同在屋里翻翻找找了大半天。 可它,就是不翼而飞了。 第061章 第 61 章 今日份的秦陌倒是很特别, 难得下了个早值,竟没有策马回府,主动朝着皇城方向奔了去。 御书房内, 李乾端坐在了案几前,手上握了一本卷宗,朱笔将将搁在笔架上, 笔尖上的墨汁尚未干涸。 抬首看见刘公公身后引来的秦陌, 倒是小小吃了一惊。 经过前阵子迫他打了两份工的通宵折磨, 李乾还以为,这小子近日暂且是不想看见他这张脸的。 李乾曾特意与外头交代,秦陌若来寻他,无需任何通传。 眼下见他进了门,李乾正好也忙完了手头上的事,一听他有意寻他下棋, 李乾放下了手上的卷宗,和颜起身道:“那就来一盘。” 二人围着棋桌坐了下来, 刘公公带着宫女为他俩上好新沏的茶水,退下, 便帮他们带上了门。 两兄弟无声对弈了半个时辰。 李乾抿了一口茶水, 再度扣下一枚白子, “你再分神, 可就满盘皆输了。” 秦陌捏了捏手上的黑子,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掉到了他布设的陷阱之中。 大局已定, 秦陌直接把黑子投回了棋瓮, 认输。 “不挣扎一下?这么快就放弃了,可不像你啊?”李乾纳罕道。 秦陌牵了下唇角, 往背椅一靠,“往哪挣扎?你还会允我悔棋吗?” 李乾轻笑了声,“自然不能。” 两人收敛棋子,重来一盘,仍是如此。 并非秦陌远远下不过李乾,只是他神思不定,没了以往非要同他争个高低的心。 李乾见他眉宇间隐有愁色,对弈中,旁敲侧击了大半晌,终是撬开了少年一点齿缝,得了句:“院子里的草,都比我让她上心。” 关于秦陌的一些变化,李乾这些年还是看在眼里的,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李乾薄露笑意,道:“你们,闹别扭了?” 秦陌微一摇头,蹙着眉宇,盯着棋盘按下一子,掀起眼皮,便迎上了李乾探究的视线。 李乾搓着手中的白子不落,就这么直勾勾将他望着。 秦陌干咳了声,眉宇紧皱更甚。 不是他故意卖关子,只是他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是他为了敷衍李乾,默认崔兰殊同他做了盟友,现在人家纯纯把他这个夫君当成了朋友,他反而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李乾见他迟迟开不了口,笑了一声,“秦子彦,都快及冠的人了,你有什么不能让着人小姑娘一点?” 秦陌顿了顿,唇角趋渐抿直,似揶揄似无奈,“我哪没让,床都让她一半了。” 须知他的戒备心,可不是一般的重,若不是全心信任,又怎么可能与他人共枕。 李乾见他愁眉苦脸,颇有些无计可施的模样,不由挑了挑眉,“那你是觉得你已经退让了?那就是弟妹的不是了。真是岂有此理。那不然这样,今年逢年过节的恩赏,我叫皇后不备她那份了,让她在后廷没面,给人取笑一下,帮你出出气。” 秦陌轻啧了声,“您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李乾见他就急了,促狭地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那你的意思是,也不是她的错了?既是她没错,你恼什么?” “我没有恼她。”秦陌截口道,沉默了良久,叹息一声,“我只是不喜欢看她对别的男人笑。” 也不喜欢听她说别的男人好。 李乾倒是彻底笑了,微微眯缝了双眸,“所以,秦子彦,你只是吃醋了?” 秦陌面容僵滞了瞬,垂眸,面不改色地去拿旁边的杯盏。 李乾手肘倚上棋盘,不敢苟同地皱眉看他,“你已经连‘笑一下’这么小的醋都吃了?” “......”秦陌执杯的手一顿。 李乾全当没看见他的脸色,认真续道:“不过你这也不能怪弟妹,谁叫你以前那么欺负人家呢。话说你以前把她扔在屋外的时候,有想过会有今天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秦陌的脸瞬间就黑了,杯盏哐当朝着棋盘上磕了一声。 李乾笑而不语,满意地将他急毛的模样尽收眼底。 别说,他还真有点故意。 当年昌宁联姻之事,虽说已然解决。可秦陌为了袒护他那胆大妄为的小媳妇,重色轻兄,不惜把他卖了个彻底。 这一笔,李乾很难不记。 他正正戳中了少年的痛处,秦陌只得沉默以对,无奈捏了捏眉心。 便在这时,屋门忽而被人轻轻叩响。 今日是十五,按规矩,李乾当回中宫用膳。 乌罗岚听闻秦陌过来寻他下棋,便直接把御膳房备好的晚膳给他俩端了过来。 成婚以来,帝后相敬如宾。 只是陛下登基转眼两年,后宫空虚,一直未诞下龙嗣,延续李家江山的香火。 那帮碎嘴的老臣,难免上折子叨唠起来。 倒也没指着中宫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只盼着陛下忙归忙,不要忘了传承的大事。 乌罗岚近日也得了章肃长公主的督促,送来晚膳的同时,还递来了几位世家贵女的名帖,有心给李乾纳新人入宫。 秦陌无意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在乌罗岚走后,不由朝李乾困惑:“龙嗣,第一胎,不该是中宫诞下的好吗?岚姐倒真是大度。” 李乾短促的沉默,似笑非笑了下,“她不想要,我也不想勉强她。” 女子一旦有了孩子,难免顾虑过多。没拿到颉利禄的首级之前,乌罗岚不希望有任何东西羁绊自己。 况且一个有外族血脉的龙嗣,难保不受忌惮。 现下帝后各有兵权,状态完全属于结盟,朝臣心里门清儿。 可若是乌罗岚诞下子嗣,大周朝廷为了两国太平,定然会想方设法削掉她的势力,折断她的羽翼,将她完全封入宫墙之内,当个安安分分的深闺妇人。 那她只会完全沦为一个和亲的女子,甚至,为了大周江山稳固,连后位最后都会被褫夺。 这一切乌罗岚都不得不顾虑,而她的顾虑,亦是李乾所思所想。 他很清楚如果乌罗岚诞下子嗣,自己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纵容她留有权势,即便在掌控范围内。是以,他也不愿以此束缚她。 只是秦陌见李乾方才嘴上应承乌罗岚应承得好,她一离去,他便将那些贵女的名帖,搁置在了一边。 这两年,也有不少美人想方设法挤入李乾的后宫,最后,都被他以国事为重推诿了过去。 要说李乾对乌罗岚无情,秦陌还真是不信。 李乾也不否认他对于这个情深意重女子的倾慕,默然良久,只叹笑道:“可惜,你不可能比得过一个亡故的人。” 当大婚那夜,圆房过后,李乾从睡梦中苏醒,发现枕边无人,抬头看见乌罗岚穿着中原女子的红襦,站在窗前,望向了北边的星空。 他便知道,她嫁他,真的只是为了与大周联盟。 李乾这一声叹息,意指在指乌罗岚心中难以抹灭的逻逻,却叫秦陌的心口,猛然一个咯噔。 少年垂眸神游了良久,想起了崔兰殊那位早逝的心上人。 李乾点了点他面前的竹箸,勾回了他的神思,命令他好好吃饭,皱眉道:“说起来,你明明比我成婚早,一直也没孩子,怎得不见姑母,给你俩屋里塞小妾呢?果然是侄子不如儿子?” 秦陌忍不住啐了他一下,“你这话就不怕遭雷劈?长公主对你可比我亲多了。” 李乾和颜一笑。 秦陌思忖了会,扯起唇角,冲他挑起眉梢,“主要我俩之间又没有种族歧视,有什么好担忧的?” 李乾唇角不由抽了抽,满脸不信道:“姑母难道就一点儿没催促你们?” 秦陌微一摇头,“没听崔兰殊说过。” 李乾忽而笑了声,拿腔拿调地揶揄起来,“是真没听过,还是你压根没听懂人家的暗示呢?” 秦陌愣怔了下。 李乾斩钉截铁道:“反正我不信姑母没唠叨过弟妹,肯定是你不解风情。” 秦陌默然了片刻,心下泛出了一丝迟疑。 -- 月色如练,前院的假山水池内,一条条锦鲤沐浴在月光下,悠悠摆尾。 直到院外传来了一声骏马长嘶,惊得它们连忙朝着假山石后躲了去。 秦陌大步流星进了门,走进主卧,正好看到兰殊弯腰站在梳妆台前,对着妆奁,翻翻找找。 秦陌眉头隐隐抽了下,询问道:“在做什么?” 兰殊头也未回道:“找东西。” 秦陌的心一紧,眼底划过了一抹虚色,不由抬手摸了下自己高挺的鼻梁,“找什么?” “针线盒。” 秦陌愣怔,双眸泛起了一丝愉悦的光泽。 原来是在找针线,他还以为...... 少年见她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留心,心里不由宽了好几分,微微抿直的唇角,也跟着松懈了下来。 兰殊显然是没有找到,转而将一个紫花墩搬到了衣柜前,而后提裙踩了上去。 阳春的气候温和宜人,少女早早换上了轻薄的褙子与三涧裙。 一踮起脚,露出一截腰肢,雪白纤细,上衣一往上拉紧,那胸前巍峨的曲线,也随之凸显起来。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1节 秦陌记挂她脚下的安危,不由朝着她附近走了几步,恰好将这一抹春色,尽数收入了眼底。 少年连忙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站在了衣柜旁,眼观鼻鼻观口,面不改色着,维持表面的镇定。 兰殊似是摸到了想要的物什,离拿到却还差一截,只好跳下来,叫秦陌上去帮她。 当秦陌把针线盒交到她手上,忍不住问了问她拿来作甚。 兰殊坐到了圆桌前,拿起她从库房搜罗出来的上好布料,“我想做几件小孩的衣服。” 秦陌脚尖一顿。 这话按往常来听,没有任何的异常。 偏偏今天李乾给他灌输了一波暗示的言论,令秦陌神思不由歪了瞬。 不过他立即回过神来,清醒问道:“为何要做小孩的衣服?” 兰殊回过头来,薄露笑意道:“我昨儿没同你说?暮暮怀孕了,再过不久,就有一个娃娃要诞生了!” 秦陌盯着她唇角的笑意,不由牵了下唇。 果然,他就知道,她心里来来回回为着的,也就那几个人。 只见少女的双眸莹莹动人,泛着潋滟的光,犹如湖泊中倒映了满满的星辰一样。 看得出,她是极高兴的。 秦陌坐到她旁边,盯着她拿了会剪子,目光从她的手尖,一寸寸往上,再度凝望向了她的芙蓉面。 望着她满面春风,乐此不疲地仔细裁剪着锦缎,少年鬼使神差问道:“你很喜欢小孩?” 兰殊想也不想道:“喜欢啊,当然喜欢。” 秦陌闻言,短促的沉默。 兰殊忽而抬起首,看向了他。 秦陌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猝不及防同她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心口猛地滞了一拍。 少年端正了下腰身,等待她开口,只听兰殊道:“说到生诞,过些日子便是公主娘娘的生辰了,我列了个礼物清单,你看一下,选几件适合的?我好准备。” 兰殊目光示意着案几,只见秦陌轻轻嗯了声,眼底却不知为何,划过了一缕疑似失望的光泽。 兰殊不明所以,望着他起身前往案几的颀长背影。他原是期盼她说些别的什么吗。 秦陌站到案几前,拿起了那份礼物单子,仔细扫了一眼,目光不由再度瞬向了桌前俯首穿针的少女。 再过一阵子,兰殊的生辰也要到了。 -- 章肃长公主四十生诞,李乾特意将筵席设在了蓬莱殿。 蓬莱殿是皇城最高的殿宇,雕梁画栋,双面开合,梁檐上顶着四角白泽祥瑞,走到廊外,伏在栏上,便可观赏整个长安的景致。 夜色渐合,筵席上奏起了丝竹管弦。 长公主坐于御座之上,秦陌与兰殊捧着礼物上前,欢欢喜喜祝完寿,回到底下的席面,兰殊特地拽了下少年的袖口,目光示意了一下端华太妃的身旁。 她这回可是特地帮他把人请了出来,自然要他记着她的好。 秦陌循目望去,正好同卢尧辰打了个照面。 两人相互颔首勾了下唇,明明是和谐美好的一幕,少年回过首来,却神色凝重,剜了她一眼。 兰殊颦眉不解,左思右想,只怀疑他贪心不足,得了眼福,又嫌弃他俩位置安排的远。 兰殊小声而切切道:“这席上的座位讲究,你也是清楚的。便是算上你俩的祖宗十八代,我也没法将你们凑合一块呀。” 秦陌也不知她到底是真糊涂,还是搁这同他装糊涂。 自那夜醉酒之后,任她给他出什么阴谋诡计去同四哥相会,都被他一口回绝了去。 她那么聪明,难道就一点儿都没领悟到他的意思? 真当他是害羞吗。 还是,她压根就不在意他的心思。 巴不得他是个断袖最好。 秦陌思及此,胸口一阵接着一阵的心堵便油然而生,将她凑近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的眉眼鼻唇,统统瞟过了一眼,垂眸,拿起汤匙,默然给她盛了碗汤。 这么友好的动作,兰殊自然是以为他在感激她。 秦陌将碗端到她面前,甚至还笑了下。 那副冷冰冰的面庞一点缀上笑意,便如初春的冰雪消融,令人惊异地浮出了一缕温柔来。 兰殊未有设防地执勺抿了口,猛地皱紧了眉头。 这汤里有芹菜的味道。 兰殊最讨厌吃芹菜了。 秦陌明明知道,面对着少女的质问,他却蹙起眉稍,“有吗?” 兰殊一眼又一眼不错地瞪向了他,眼里布满了谴责。 秦陌先是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反复咬着下唇的两枚牙印,脑海里忽而闪过了三年前的画面。 少年回忆起了成婚第二日的那份鲈鱼脍拌料,微勾的唇角,趋渐抿直。 那时他吃了一口呛咸,也像兰殊这般,狠狠瞪向了她。而她也似他如今这般,无辜了一脸。 所以她那会,也是故意的吧。 明明是后知后觉察觉到了她曾经的恶意,秦陌心里堵得这口气,却犹如天上掉下来一块巨石,正正砸出了他们之间埋在底下的那份旧账,啪地打在他心口,狠狠给他摁了下去。 仔细回想,她当初会那么做,还不是因为他先欺负了她? 如今,他又在欺负她...... 李乾说的没错,他真的,没少欺负她。 兰殊此时此刻正咬牙切齿,忍不住在桌底掐了他一下。 力道有点没把握好,几乎使了吃奶的劲。秦陌也没像以往那般敏锐,一点都没躲掉。 兰殊望着他紧皱的眉宇,肉眼可见得疼,还以为他会一如既往上来拎她的耳朵。 兰殊的小耳朵已经反射性地缩了下。 秦陌却什么都没说,眼眸黯然了瞬,默默将自己的碗,同她的换了下。 他双眸认真,“以后给你盛之前,我会先尝一口。” 兰殊讶然,随之蓦地一笑,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大度道:“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您别那么放心上,怪怪的。况且你忘了上回我也给你碗里滴过辣椒水,还有上上回我骗你吃变味的鸡爪,害你拉了两天肚子......” 秦陌:“......” 他们俩,他们俩夫妻之间。 已经连让他说一句温情甜蜜的话,都变得这么难了? -- 筵席渐散,长公主不胜酒力,早早已经退了席。 剩下的人儿三五成群地扎堆闲谈,秦陌同席内的几位同僚即兴小酌了几杯。 再抬眸,只见那道熟悉的倩影,站在了外头危栏边上,瞭望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少年的脚步声趋渐靠近,兰殊回头望了他一眼,继续看向了远方,发自内心叹道:“以后要都是这样的繁华盛景就好了。” “会的。”秦陌道。 他这话似是随口附和,却透了几分认真。 兰殊又看了他一眼,不由笑了笑,那笑容里夹杂着秦陌迄今未能看懂的期许,与一丝穿越未来的信任。 以及,对于眼前景色的不舍。 秦陌不知她在想什么,张了张嘴,正想开口询问。 章肃长公主身旁的安嬷嬷领着两位内侍款款从长廊过来,同他们欠身行礼。 “世子妃,您白日在诗会上赢来的奖品,奴给您送来了。” 安嬷嬷眉开眼笑,话音一坠儿地,便退避一旁,由着内侍上前,呈现了两盆十分罕见的异色茶花。 秦陌望着那两盆熟悉的十八学士,蓦然睁大了双眸。 他梦境中的那间屋子,最后缺的,她最是喜爱的东西,终于出现了...... 秦陌的长睫一动,脸刷地变了色,脑海中忽而被眼前这两盆熟悉不已的山茶花,炸得一片空白。 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兰殊把它们摆到了卧室窗边的高几上,将那屋子彻彻底底,变成他梦中的那般。 他以后该怎么,心平气和地走进那间屋子。 心无杂念地,面对她。 转眼,兰殊轻启贝齿,目光已经朝着他瞬了过来。 秦陌心口一紧,困兽犹斗,却只听她道:“世子爷把这花,拿去送给卢四哥哥吧。” “他肯定会喜欢的。” 上一世,这两盆异色的山茶花,是秦陌从诗会里赢回来的。 那阵子卢尧辰十分迷恋茶花,兰殊如今回想,想来秦陌那会,应该是打算拿去送给他的吧。 可安嬷嬷将奖品先递到了她这,她便误以为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还高兴了老半天,一拿回家便放到了主卧摆好,细心裁剪了片刻,还浇上了水。 秦陌见她喜欢得不行,大抵是一时不好言语,才任她留了下来,而后苦寻了别的名种,送给卢尧辰。 如今,她不过是将一切,物归原主罢了。 第062章 第 62 章 晚宴结束。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2节 蓬莱殿里的人声陆陆续续散去。 兰殊临时叫长公主喊去了问话, 秦陌独自坐在了殿内,呆举着眼前的夜光酒杯。 李乾同两位皇戚在廊前聊了几句,乘着仪仗离去前, 他回首,望了眼秦陌出神的样子。 有人幼时寄人篱下,变得曲意逢迎, 有人遭受多了冷眼, 内心阴暗腹黑。 而像秦陌这样作质归来, 固守本心,脾性却愈发倨傲不可折辱的,大抵是将自己的脆弱并着温柔,一起上了道枷锁,不想让人看见。 他警醒着不希望那些童年不好的经历,左右自己的心境, 封掉软弱的同时,也无意中封存掉了柔肠软心。 偏生他又喜欢舞刀弄剑, 打打杀杀,整个人自然显得冷硬起来。 这样的男人, 看似适配英姿飒爽的巾帼, 实则娇弱可欺的人儿, 才更能真正叩击他的心扉, 引出他内心的保护欲。 崔兰殊,单凭外貌,无疑是极其对他胃口的。 再加上温柔的脾气, 透着点调皮的灵动心性, 李乾毫不怀疑,只要秦陌有一点心动, 她绝对能乘胜追击,把他吃的死死的。 可这回少年如他所料心动了,少女那厢却恍若未闻,一点都把握不住。 李乾头一回怀疑起自己的眼光,难道是他看走了眼,崔兰殊只是看着机灵而已。 蓬莱殿内,兽面香炉青烟幽浮。 窗外穿来一些被道道危栏剪碎的晚风,断断续续拂过了少年的衣袂。 秦陌垂眸沉思了许久,直到元吉迈过门槛,阔步来到他身边,他无神的眸子抬了起来。 秦陌道:“问到了吗?母亲寻她去作甚?” 元吉鞠着腰,支吾了阵,“貌似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询问小夫人与爷同房这么久了,肚子怎么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片刻的安静后,秦陌微点了下头。 今夜的世子爷,眉眼间透出了一缕前所未有的萧索,以致元吉所有的话语,说的都十分轻细,生怕搅扰到他。 元吉小心翼翼提醒道:“卢四公子已经行至门外了,需要把茶花给他捎上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不用。” 元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何时给他送过去?” “不送。”秦陌道。 元吉顿了顿,见他眉眼清明,说的也不是醉话。 看来这小夫人忙乎大半天赢下来的恩赏,世子爷到底是不舍赠予他人。 元吉笃定心想。 兰殊从坤仪宫一出来,本想着直接转入驰道出宫回家。 若不是蓬莱殿的内侍路过提醒,说世子爷还在殿内,兰殊万万没有料到,他会特意留下来等她。 面对少女急切迈进门的步伐,微牵唇角同他说着见外的耽误与连累的客套话。 秦陌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马车,兰殊掀开车帘,发现车厢角落安置着那两盆十八学士,不由美眸圆瞪。 兰殊回眸朝着身后的少年疑惑:“这花怎么还在这?” “你没送给卢四哥哥吗?” 秦陌道:“没有。” 兰殊问:“为何?” 秦陌看了她一眼,随口敷衍道:“他不喜欢。” 兰殊愣了片刻,默然下来。 所以,其实上辈子是因为他不喜欢,最后这两盆花才落到了她手上吗? 兰殊抿了下唇角,隐去一些惨淡的笑纹,俯身坐下,低头摸了摸那刚打出的花骨朵。 兰殊叹了叹气,“别看它现在生的这么好,其实,可难养了。” 犹记得她刚带回去的时候,日日夜夜都盼着这头上的花苞开花,结果,它还未舒展开花瓣,就先由花根开始枯萎,然后从树枝上掉了下来,凋零了。 不过是换了个环境,实在娇贵的很。 后来,她废了好大的心思,才把它俩救活。 秦陌凝望向了她,“难养便慢慢养,也不是没有时间。” 他盯着她的目光专注,也不知到底在说养花,还是在暗喻什么。 少年此时只是很单纯地以为他们结发共枕,总有天长地久,让他慢慢把一切都养好。 兰殊掀起长睫,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迎着他认真专注的眼眸,兰殊的内心,不由发出了一声轻叹。 早知它俩会遭到遗弃,她还不如不拿回来。 眼下,又叫哪个耐心的人留下来伺候它们?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秦陌唤人把茶花搬了进去。 元吉上前躬身询问把它们放哪儿去。 兰殊默然未语,看了眼秦陌,任由他处置。 秦陌沉吟了会,“放主屋。” 院外的芭蕉树冒着葱绿春意,窗台旁边的高几上,自此多了两盆异色山茶花。 秦陌今晚喝的酒有些后劲,这回坐在桌前,迟迟来了些醉意。 兰殊安置好了两盆茶花,斟酌片刻,还是没忍住垂怜之心,拿来了剪子,帮它们仔细修剪了一下。 这回她比上一世更有照料它们的经验,修剪起来的动作,游刃有余。 只是不知这次能不能留住它的花苞,让她在走之前,再看它们开一回花。 兰殊静默地站在窗前,打理着它们,月华如水,映着她鸦羽般的鬓边。 秦陌望着她熟悉的纤细背影,脑海间不禁浮现起,他第一回 ,梦见与她云雨的那场幻境。 他当时还误以为是她使了坏,此时此刻,他却忽而真的很想起身,像梦里那般,从身后悄然抱她一下。 看着她对他嗔,看着她对他笑。 秦陌坐在桌前,静静地望着少女的背影发呆。 一样的屏风,一样的拔步床,一样的山茶花。 唯独一个她,永远不是梦境里的那个她。 --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今日院试发榜,崔启不负所望,以榜一的成绩,考上了秀才。 喜讯一来,一家子都乐开了花,合计着相约在那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子里,一起吃个团圆饭。 马车停在了院门口,兰殊刚掀起车帘,目光顺向了对面,赵桓晋将兰姈,小心翼翼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兰殊心里忍不住嗤笑了声,真是秀瞎了她的眼。 一下车,兰殊倒也不装瞎,奔走上前,便把自己内心的埋汰冲赵桓晋撒了一番。 这还是那个运筹帷幄、雷厉风行的赵大相公吗? 赵桓晋也不露臊,和颜悦色,慎重道:“她现在是两个人了,我自然要万事小心。” 兰殊讶然无声了会,惊叹道:“你这也太快了吧。” 这也没成婚几个月啊。 赵桓晋抿唇微笑,深情款款地看了兰姈一眼。兰姈以拳抵颌,干干轻咳了声,脸颊不可避免地腾起了两片红云。 兰殊见状嘻嘻一笑,笑得促狭又甜美。 赵桓晋则温和看向了她身后的少年,“你俩打算什么时候?小孩子要一起长大的才亲。” 秦陌的目光下意识朝兰殊脸上一落,兰殊恰好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一眼,少年的心口跳了跳,兰殊却什么都没多想,只笑吟吟回过了眸,有理有据同赵桓晋回绝道:“谁要和你的亲,当然要等你的先长大,这样我生的才有哥哥姐姐疼,不然年龄相仿,抢吃的都不好叫谁让。” 赵桓晋摇着头笑,“论歪理,数你最多。” 兰殊仰头轻哼了声。 等到饭毕,回府的路上,兰殊却在回家的马车上,哀哀叹了口气。 “你说他们怎么一点闲隙都不给我留,这会一下就要赶制两个孩子的衣服了。” 秦陌见她努起了嘴,提议道:“要是觉得累,先做一个?” “那不成,不能厚此薄彼的。” 兰殊认了命,打心里替他们高兴,又打心里生出了一丝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之感。 兰殊双手托腮,倚着窗边的桌板,望向了窗外路过的一棵梧桐树,呢喃道:“感觉小时候我爬树,阿姐守在树下担心我掉下来的画面,犹在昨天,转眼,我就要当姨娘了。” “感觉我和暮暮一起爬树的日子也没过多久,如今她也要为人母了。” 兰殊叹了叹气,续笑着怀念道:“以前我同暮暮还约过娃娃亲呢。” 现在,估计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娃娃亲?”秦陌狐疑了声。 兰殊狠狠点了点头,哎了一声,“不过现在阿姐有了,估计她俩以后定娃娃亲的概率要大些,由着她俩酸我吧。” 秦陌望着她眼底流淌而过的遗憾,心里的某些杂念,忽而间又有些兴风作浪起来。 少年自然时刻警醒着自己,她并不是在暗示。 可有些美好的念头早已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藏在心头犹久,又叫他如何不去想呢。 秦陌不由看向了窗台外,一个站在了糖人摊前的四口之家。 夫妻和睦,有儿有女。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3节 少年望着望着,目光不经意间,落回在了兰殊的芙蓉面上。 她生得这么好看,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也会像她一样讨人喜欢。 -- 入夜,四周寂静。 秦陌再度悄然拿开了长枕,兰殊不一会就倚在了他的臂膀间,陷在了梦乡之中。 清丽的月光透过窗罅洒了进来,清辉罩在两盏枝叶翠绿的山茶花上,仿若镀上了一层银边。 秦陌阖眼,又一次入了梦境...... 梦的初始,是他俩第一次圆房,在他十八岁的那年。 他坐在了案几前办公,女儿家为他送了一盅暖胃的羹汤。 他那时似乎也早已醒悟出了自己的心意,却仍在逃避对于她的情感,可抬眸凝着她眉目弯弯的眼,终究没忍下心拒绝,端起碗,喝了两口。 她专注的目光透出了一丝喜意,也淌过了一缕怯意,捏了捏描漆木盘的边角,指尖隐隐有些紧张的发白。 他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何古怪,直到迟迟见她停留在桌前不走,他握着案牍,再度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早已知晓她美得惊人,可这一眼,比之以往更甚。 秦陌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下,一时间觉得她格外灼人,腹下的血脉,隐隐有些贲张。 这不同寻常的强烈反应,令他微瞠大了双眸。 而她见他耳根已经开始发红,犹豫了许久,鼓起勇气,褪下了自己的外衫。 那一双柔荑小手循循探进了他的衣内,搂着他的腰,不轻不重地贴在了他身上。 他控制不住地搂住了她,眼尾是春.色,眼底是厉色,捏起她的下颌,“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她胆大包天,双眸却仍似一汪清泉,莹莹闪烁,又凄又美,又畏惧又渴求,“子彦,我只是想和你有个孩子。” 他心口的那根弦嘣地一声,彻底断裂开来。 是怒,也是隐忍许久的欲望。 那个漫漫无边的夜色里,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她。 与她纠缠着,又生气,又贪婪。 气她使这样的手段逼他就范,更气自己一沉沦,便无法自拔起来。 满脑子,都只想着如何教训她...... 直到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少年才从睡梦中惊醒,长吐了一口气,刚想撑腰起身,继而就反应到手肘上挽着的那一份柔软束缚,所有的动作一下停滞下来。 昏暗的床幔中,他缓缓转过头,那梦里勾他的女子,此刻就在他身旁,小小一只,安安静静地依偎着他。 沉睡中,甚至还无意间将玉足,挂在了他腿上。 令他不由回想起梦里她挂在他腰上的模样。 秦陌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心口,抑制着砰然不止的心跳。 梦境里,那羹汤虽然催.情,令他失控的,还是她在他面前拉开裙带的那刻。 至纯至洁的样貌,至妖至娆的身躯...... 令少年难以克制地去浮想,此时此刻,若他身旁的女子,也似那般主动勾人,是不是也会和梦境里一样,让人心猿意马,如痴如醉。 但不可能。 她从来不像他梦里那样,从不媚眼如丝,也从不勾引他。 他也不可能将她按在身下肆意驰骋。 他现在甚至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怕扰了她的安眠。 -- 兰殊的生辰愈趋愈近。 秦陌虽然什么都还没提,但已经叫府里的人开始装点起来,看着似是要给她大操大办的架势。 银裳望着那一盏盏挂起的红灯笼,心里不由开心,“我看姑爷还是把姑娘看得很重的。” 兰殊站在廊下,望着那一茬茬忙忙碌碌的家仆,轻轻牵了下唇角,笑意却很淡。 对于秦陌此番慷慨仗义,兰殊心领了。 但她并不是个喜欢大操大办的人。 兰殊叫停了他们,令他们各自忙碌其他事去。 把人轰散了后,兰殊转身回主屋。 银裳跟在了她身后,面露不解道:“姑娘过生辰,难道不打算庆贺吗?” 兰殊努嘴道:“可怜我又老了一岁,有什么好庆贺?” 银裳不敢苟同,续问道:“那姑娘可有什么心愿或是想要的东西?” “怎么,你要给我生辰礼物?”兰殊停下了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 银裳扬起了下巴,“您说,只要银裳办得到,上刀山下油锅,我也给你寻来。” 兰殊看了她一会,扑哧笑了开来,“我要你上刀山下油锅作甚?”她又迈起了步子,往前走去,“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您什么都不想要吗?” 兰殊想了想,转过了长廊,回眸同她笑道:“也不是。但我想要的,只有你家姑爷能给我。” -- 翌日,城防营,军帐内。 临近下值,秦陌仍握着手中的案牍,坐在案几前,怔怔出了好一会的神。 一直在想只有他能给她的东西,是什么。 思来想去,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再度闪过了梦境里的那盅羹汤...... 秦陌长吸了一口气,轻晃了一下脑袋,想把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晃出去。 就在这时,旁边的王参军忽而提高了音量道:“曹都尉,你这脸是怎么了?” 秦陌一抬头,只见曹立的右眼,骇然出现了一团乌青。 曹立今日下午忽而告了假,如今才回来。 他素来是个粗暴的脾性,进门先把马鞭往案桌上一拍,愤怒道:“一时气愤,同家中小妹的丈夫干了一架!我还好,那龟孙差点被老子削了。” 王参军平日最是喜欢听人说书,一看有故事,忙顶着一副奶妈子的嘴脸,关怀道,“何事这么严重?”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那小子屋里以前的通房怀孕了,我妹一时掐醋跑回了娘家,哭了好几天,我叫他过来哄她回去,他却不来,一心扑在了那怀孕的通房身上。” 王参军回忆道:“你家小妹成婚没多久吧?” 曹立叹气,“是啊,主要她年纪也还小,自己一个正室未做人母,先叫别人喊起了娘,心里总是膈应的。” 王参军道:“理解,理解。毕竟成婚不久,新婚燕尔,妾室先有了身孕,令妹难免不高兴。一般正室先诞下嫡子,总是最美满的,也有利家庭和睦。” 曹立叹气更甚,“我小妹正是难受这点。她现在就怕那妾室踩到她头上来。” 王参军点点头,“是这样的。便是不论夫妻感情,捻酸掐醋这些外因,无论妻妾,女子总是有子嗣,才会觉得家中地位稳固。” 他意味深长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不经意扭头,只见秦陌的唇角趋渐平直,状似陷入了沉思。 王参军望着他眼底划过的思忖与犹疑,不由想起世子爷早已成婚三年,却也一直没喝过他的满月酒。 然不待他去询问世子爷的故事,只听军帐最边角的另一位年轻小将,忽而叹了一口气。 “刘小伯爷尚未成家,怎得也唉声叹气?” 巡防营里男人扎堆,完全就是红尘中的和尚庙。 刘维一开始只是听到他们这帮五大三粗的人儿,难得议论起女子,联想到自己近日为情所困,不由发出了一丝慨叹。 眼下见人关切,刘维一时又觉得不好开口起来。 但他心中的确烦闷,王参军素来又是营里最善解人意的,被他三言两语一问,刘维忍不住苦恼道:“就是因为没成家。” 王参军见他眉心紧皱,一问才知原是刘维的小青梅,近日正在议亲。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把我当兄长看......我也不知要怎么同她说,也怕把人吓着,连朋友都没得做。” 秦陌向来无意参与这些闲谈,可这最后一句“怕把人吓着,连朋友都没得做”的话音甫落,少年蓦然嗅到了一点熟悉不已的感觉,心口不由抽动了一下,端着茶盏,抬眼朝刘维望了过去。 刘小伯爷莫名对上秦陌的视线,尚且还有些懵懂,还以为是他们之间的闲聊,打扰了世子爷办公。 眼下已经下值,王参军早观察到秦陌一直都在游神,绝不是嫌弃他们聒噪,拍着刘维的肩膀道:“你看世子爷没用,他早就成婚了,哪儿会有你这等要不要做朋友的烦恼?” 秦陌:“......” 秦陌低头浮了浮茶沫,抿了一口,状似没有留意他们之间的交谈,两个耳朵,却是尖尖竖起。 王参军仔细听完了刘维的倾诉,摇头晃脑,同刘维讲了个前朝公主的故事。 前朝太平公主自小入观祈福,年岁渐长,到了成婚的年龄,帝后却都只记得她还小的模样,忘记了给她指婚。 公主心里着急,便心生一计,有一天,她趁着一场宫宴,身穿了一身男装出现,问帝后好不好看。 帝后自然笑着说好看。 太平公主便道:“父皇母后都觉得好看,不如就把这身赐给驸马如何?” 王参军捋着胡须,薄露笑意道:“小伯爷不如学学公主,去点一点你那小青梅?也不必说太开,就试探一下?” 可这种事,要怎么不说开呢? 刘维挠了挠后脑勺,只见秦陌放下了茶盏,突然起了身子。 “我先下值了。” -- 傍晚,用过了晚膳,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秦陌放下竹箸,看了兰殊一眼,干咳一声,“今晚有事吗?” 兰殊轻唔了声,“我做的小衣还有一个袖子没缝好,怎么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4节 秦陌又咳了声,道:“没有,想叫你陪我下盘棋。” 兰殊觉得未有不可,点点头,“那你等我缝完?” 秦陌颔首道:“嗯,我到后苑水榭等你。” 兰殊怔了下,没想到向来眼里只有案牍的他,今日竟有如此闲情逸致。 不过一转念,兰殊想到天气愈渐发热,水榭那边清风凉爽,夜景宜人,他想去那下棋,也合情合理。 夕阳西沉,待王府的回廊燃起了华灯,兰殊出现在了迈入后苑的垂拱门前。 一进门,迎面竟先看到了满池的水莲灯。 一盏盏摇曳在泛着微澜的碧波里,远远望去,犹如漫天星辰收盛在了白鹭湖里。 秦陌站在了水榭边的白石柱前,正凝着池中愣神,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回眸朝她一望。 他生来一双十分薄情的凤眸,白日的清辉中,总显得凌厉而又摄人,目若寒星。此时没入月色之下,四周映照柔和的河灯,削弱了眼角的冷硬,倒是多出了不少清隽动人。 兰殊掠了眼池中的河灯,缓缓靠近,疑惑地歪头看向了他。 秦陌面不改色解释道:“本是买来当日给你过生辰的,邹伯说你不想大操大办,可这订下的第一批莲灯已经送上了门,不好浪费,我便想着不如今日就放给你看算了。” 兰殊闻言挑起眉梢,简单瞥了一眼,噙笑道:“挺好看的。” 秦陌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敷衍。” 兰殊仍是笑了笑,随在他身后,两人围坐到了水榭中央的棋盘前。 兰殊习以为常先手,一子落下,拿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 石桌偏矮,棋盘不大,他俩都前倾着身子捏子沉思,两人额间,近乎只有一个拳头的空隙。 兰殊下起棋来,心无杂念,晚风穿过水榭的窗台,微微拂过了她的鬓角,卷起她一抹鬓发,扑向了秦陌的腮边。 秦陌抬起眼,迎面就是她凝脂般的眉间。 兰殊落下一子,见他迟迟未动,瞅了他一眼。 少年咳了声,按下棋子的同时,状似随口问道:“你不想要办生辰,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兰殊看向了他。 秦陌迎上她汪如清泉的视线,头皮发麻了下,诚挚道:“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既是你夫君,能给你的,我自然都会给你。” 兰殊短促的沉默,望着棋盘,轻轻微笑,“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真没有什么想要的?”秦陌问道。 少年的语气执着认真,兰殊又看了他一眼。 “想要什么都可以的。” 秦陌从上往下打量了她一眼,“要不然给你做一些当下最时兴的衣裳?” 兰殊长得越发动人,却还是只爱穿一些不起眼的素色衣裳。 他虽不知原因,但她年纪还这么小,也不需总是如此低调,他既然有条件,理当把她养得明丽一些。 需让她知道,只要有他在,她便是张扬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秦陌见她不回声,续问道:“要不然带你去骊山,你不是一直想去华清宫泡温泉吗?” 兰殊眨了眨眼,“嗯......” 秦陌道:“要不然带你去逛珍兽局?我近日发现那里面原来有天方国上贡的鸵鸟。” 兰殊似是有点心动,垂眸犹疑了下,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真的什么都可以提吗?” 秦陌望着她如画的眉眼,难得吝啬地笑了下,“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 兰殊陷入了短促的沉默,眼底划过了一丝思虑。 秦陌看着她迟疑的样子,喉结不知动了几个来回,紧捏着手上的棋子,轻启齿缝,终于将他最后想试探的话,脱出了声,“要不然,我们要个孩子?” “要不然,你给我写份和离书。” 几乎是不约而同。 话音甫落,两个人都怔了下。 秦陌的嗓音忽而有些发哑:“你刚刚说,你想要什么?” 兰殊的双眸抬起,定定看向了他,“我想,要一份和离书。” 第063章 第 63 章 四周阒寂, 时间停止了一般。 秦陌的身躯一颤,彷佛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盆带冰的凉水。 只见兰殊面色如常,接下来的一字一句, 更叫秦陌一时间始料未及。 她顿了顿,道:“世子爷若想要子嗣,我可以帮你纳妾。” 秦陌瞳孔一缩,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平日那一双睥睨不见底的双眸, 顿时泛出了一层接着一层的慌乱不堪。 “纳妾?” 兰殊颔首,通情达理道:“其实你我成亲已有三年,我也应该给你择寻良妾了。” 少女的神情,淡然就像在同他讨论今日的天气,再是寻常不过的语气,那么温和, 却字字句句如刃般朝着秦陌心窝子戳,“公主娘娘一直都有催促我延嗣的事, 只是我不想说来让你烦心。但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作为当家主母, 为你找寻良人, 自是责无旁贷的。” 秦陌的心口发紧, 喉结滚动, 连带着嗓音都变得喑哑起来,“母亲催促延嗣,原话是叫你给我纳妾?” 兰殊道:“娘娘自然会说的含蓄些。” 秦陌蹙着眉, 神色微沉, “怎么个含蓄?她说的难道不是你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兰殊面容滞了瞬息,只见他缓缓抬眸, 凝着她的眉眼看,凛着嗓子道:“我为何要纳妾?即使要后嗣,我又不是没有妻。” 他的眼神又直又灼,半分躲闪都没有。 话音坠落,所表的心意明显,叫人便是想含糊,也糊不过去。 兰殊的长睫动了一下,垂下眸眼,沉默良久,唇角浮出了一抹惨淡的笑意,“兰殊只是崔氏拉拢王室的工具,一颗陛下企图扭转你心意的棋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妻位,愧不敢当。” 无关紧要,愧不敢当。 这便是她对于自己的定位。 秦陌神色黯淡,心里忽而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夹杂着酸涩的血液往四肢百骸流淌,疼他的手脚一阵发麻。 “你我都是身不由己,我也无意卷入你们当中。世子爷,便当可怜可怜我?”兰殊的目光是如此诚恳真切。 真切到秦陌凝着她的双眸,越看,越觉得堕入冰窖。 她的眼底,她的心里,没有萌生过一丝他是在同她袒露心迹的想法,从未想过他是想同她延嗣繁茂,想同她白头偕老,从始至终,只以为他是想有个子嗣给列祖列宗交代。 而她,并不想做这个延续香火的工具。 她是那般聪慧的姑娘,会这么想,自是心里完全没有把他当作丈夫看。 少年的自尊心不可避免受到了打击,兰殊见他神色越来越难看,后知后觉怀疑自己一时揣度错了。 上一世,他和她七年夫妻,从未纳过妾。 她是他的不得已,但剩下的真心,他还是想保留给卢尧辰的吧。 是她想歪了,居然会以为他想纳妾。 可既要对卢四哥哥专一,又要有子嗣,这本身就有些无解。 兰殊揉了揉眉心,左思右想,只想到了“领养一个孩子”的办法。 然不待她与他恳切提议,秦陌好不容易从她方才的话语中抽回了神思,哑声问道:“可怜你......包括同你和离吗?” 她刚刚连说了两遍的话,他便是想忽略,又如何略得过去呢。 四目相对,短促的沉默。 明月高挂在夜幕之上,恰好遭到了一片浓云的遮挡,水榭外的银辉骤暗,唯剩两人桌前的一盏烛火摇曳,照在秦陌晦暗不明的脸上,跳动闪烁。 少女身姿背光,有大半的容色隐入了黑暗之中。 秦陌看不真切,只听她轻启贝齿,温言道:“其实世子爷马上就要及冠了,很多事都不用再受尊长束缚。我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妃,在与不在,其实都一样.......” 兰殊的语气平和,不掺杂丝毫假情假意,话音未落,秦陌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兰殊抬起头,只见少年那一双目若寒星的眼眸,丝丝缕缕的彷徨流淌而过,苍白唇角隐隐发颤,哽咽了不知多少腹诽之言,欲说还休。 兰殊熄下了声,心里不是想不到,一名女子主动提出和离二字,大抵是打了男人的颜面的。 秦陌素日又是好脸面的人,听她这么说,他心里不舒服,委实正常。 可脱出口的话,覆水难收。 在兰殊心里,这一天,迟早都要来的。 两人无声地僵持了会,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一阵晚风透过窗台的罅隙吹过,携来了一丝更深露重的凉意。 秦陌见她单薄上衣的真丝袖口轻轻拂动,松开了她的皓腕,缓缓抬眸,动了动唇,道:“天色晚了,别受凉,早些回去休息吧。” “世子......”兰殊话还没说完,秦陌起身将她避过,转头离去。 水榭外的回廊,布满了清冷的月色,幽幽如若寒冬的雪光。 那一道颀长的身影,脚底下全没了章法,虚浮不定,险些撞到了旁边的石柱,略显萧索。 兰殊从未见过他这般落荒而逃的样子,望了眼他逃往书房的背影,坐在棋盘前,眼底映着桌前豆大的烛火,眉头微微朝中间聚拢。 其实,即便今天不提,按上一世的走势,不用过多久,兰殊就会拿到他亲笔所写的一份放妻书。 她原不必心急的。 兰殊侧过眸子,穿过窗台,看了眼外头波光粼粼的湖面,眼底闪过了一丝晦暗。 大抵是这满池祈愿平安的水莲灯,隐隐刺了她的心口一下,助长了她对他的坦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兰殊不是傻瓜,秦陌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温柔,她岂会感觉不出呢。就像上一世,相处的日子久了,他总会因为愧疚,忍不住对她心软的。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5节 可今日他觉得她最重要,明日他指不准又觉得别人比她重要。 兰殊要的不是重蹈覆辙,也不希望他们之间,除友情之外,还有任何一丝纠缠不清的情感。 三角恋什么的,她是一星半点都不想再沾了。 兰殊手肘撑在了棋盘前,十指交叉互握,只盼着秦陌可以明白她的苦心。 既这一世,他们以朋友开头,便以朋友结尾,对谁都好。 -- 最近,巡防营中,秦陌坐在案几前出神的情况,实在是多了老少不少。 时常砚台上的墨迹都干了,他回过神,才拿着狼毫去蘸。 如此明显的魂不守舍,旁人如何会发现不了。 底下人明里暗里探问了他不知多少回,可惜,就是撬不开他那张严实的嘴。 秦陌这阵子又搬回了书房里睡,托辞仍是公务繁忙,兰殊什么也没多说,两个人自那夜过后,几乎没有再交谈过。 秦陌脑海里却一直不断闪过兰殊的一颦一笑,以及她那晚认真的样子。 每闪过一回,他的心头一抽,便又酸胀一分。 直到下值,秦陌仍在出神,王参军抱着一份案牍前来,在一旁连唤了他两遍,他才侧头看他。 王参军望着他下眼皮的暗沉,眉梢微微挑起,意味深长道:“世子爷,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别看他问的漫不经心,他可是受足了底下人所托,特意来纾解他的。 可秦陌见他下意识又捋起了山羊胡须,一副乐于为君排忧解难的高深莫测神情,猛地回想起前几日,自己便是旁听了一番王参军的主意,才以子嗣为借口,试探了一下兰殊的心。 结果自然是很有效,连和离的心思都给试了出来...... 所以秦陌再也不想提供王参军给他出主意的机会。 王参军这厢刚把案牍放下,正打算不负众望,势必将这看似为情所困的少年从抑郁中拉扯出来。 秦陌突然起了身,礼貌颔首示意,“确实有事,我先下值了。” 王参军眨了眨眼,望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冲着旁人摸了摸面皮,“我看起来会吃人吗?”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地摇了摇头。 -- 傍晚时分。 夜幕降临,远方天空的颜色,就像是沾了水的糖化作了一片。 洛川王府门口。 卢尧辰受人所托,站在了朱漆大门前,身如弱柳,迎风抵拳低咳了声,远远看见了少年打马回来的身影。 卢尧辰衔起笑容,扶上小厮掺扶的手,朝前下了一个台阶。只见那骏马上玉冠下的面容清隽依旧,三魂七魄却不知跟着谁走了。 秦陌的目光呆呆侧落,门前灯火摇曳,照的他身影一半昏一半明,模模糊糊的,只剩个丢了魂的皮囊般。 卢尧辰唤了他一声,秦陌的目光循声看向了他,面露疑惑。 “四哥,你怎么在这?”秦陌问道。 他明明是看着他的,可眼神恍若空洞无物。 卢尧辰望了眼他失神的样子,只好微微笑道:“你许久都没入宫来看望我了,我来看看你都在忙什么。” 秦陌垂下眸眼,短促的沉默,翻身下了马,“最近是比较忙一些......” 韶光易逝,转眼,当年那位略有腼腆的十三四岁少年走上前来,身姿已经远远高过了他一个头了。 卢尧辰凝着他的眉眼看去,秦陌已然生出了一副绝佳的男子皮囊,除去眉宇间挥散不去的郁结,他发现他的目光朝他直射而来,再也不会像年少时那般略有躲闪。 卢尧辰一直以为那是少年作质寄人篱下久后的有点不自信,如今看来,那点儿腼腆是分毫都没有了。 少年的确长大了。 卢尧辰心中慨叹的同时,也有了些面露难色。 男孩子大一岁一个样,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明白秦陌如今的心思,也不定能不负所托,引他开怀了。 秦陌并非腼腆,只是曾以为自己对他有歧念,心有惭愧,如今完全把他当成了曾经的救命恩人看待,早已是正常再不过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相处,自然松弛下来。 卢尧辰难得出宫来寻他,时节已至初夏,他仍然披着披风,眉宇间一股子久病的苍白暗含其中。 大门外,晚风徐徐,秦陌念及他病弱,本想依礼请他进门。迈上台阶那瞬,他心里想起了兰殊对于他一直未除的误解,一时间生出避意,抬手招来了马车,又请卢尧辰去了外头。 小厮扶着卢尧辰上了马车,秦陌骑马随在车旁,望了眼车帘,悄无声息地长吁了一口气。 说来兰殊对他的这份误解,少年为何一直都没有解释,一是因为,他不知如何开口,也没脸开口;二是因为,相识以来,兰殊对于他所有的亲近,均非因他是她夫君,而是她以为他是个断袖...... 致使他每回想说,又怕,她从此同他生分起来。 回过神来,秦陌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与她的关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十分微妙。 明明看似他是强势的那个,他们之间,他却像永远都慢了半拍。 秦陌本想着来日方长,待他慢慢弥补,她那么聪明,迟早有一天会看出来。 可兰殊的心,早在他错过的那半拍中,叫他弄丢了。 第064章 第 64 章 她把他卡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方。 而他连怪, 都怪不到她头上。 永安楼,柜台前。 秦陌凝望着菜单上那一排熟悉的早膳名讳,听到台上说书先生拍板再提“卖油郎”, 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懊恼之中。 由着心上人帮他追求男人,上穷碧落下九泉,独他秦陌一份了吧。 少年唇角微微扬起, 布满了自嘲与可笑, 不待笑容提到耳边, 那弧度便又自个趋直扁平了回去。 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悔不当初。 恰在这时,楼上露台,有人探出头来。 卢尧辰受到了楼上熟人的邀请,盛情难却,心想人多热闹, 更容易叫人打起精神,便带着秦陌, 走进了一个莺歌燕舞的雅间。 那一群长安闲散的公子哥们一一同他行礼,秦陌勉力牵了下唇角, 其间, 竟发现了同僚刘维的身影。 两人打了个照面, 卢尧辰观察刘小伯爷与秦陌此时的脸色, 近乎是有些惊人的雷同。 卢尧辰关切朝旁人询问,始知他们就是为了宽慰刘维,才设了这番席面。 刘维的青梅竹马, 马上就要同别人订亲了。 亏得他们耗尽财力人脉, 一夜之间,遍请了长安最有名的那几位行首过来畅谈风月, 只为引刘维看一看这世间,人间尤物多的是,犯不着吊死在一棵树上。 偏偏筵席热闹,刘维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也不同那些个婀娜娉婷的行首谈心解意,闷酒倒是饮尽了一壶。 “我这百年好酒,可经不起你这么海喝啊。” “世子爷怎得也坐那么偏,莫不是惧内?” 这厢他们拍着刘维的肩膀,那厢秦陌一落座边角,便有人翘起眉角,打趣起来。 然不过一句,卢尧辰便用双眸示意他们,适可而止。 秦陌,从来不是他们可以随便打趣的人。 开口那人连忙自掌了一下嘴巴致歉,秦陌略一摇头,心里却自嘲地笑了一声。 惧内? 但凡他今晚相中一个,兰殊估计会放着鞭炮帮他纳进门。 那些公子哥儿又说了几句圆场的诙谐话,一人提了壶陈酿过来,亲自为秦陌斟酒,恭敬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看向了他身旁的卢尧辰。 他们这帮人,都是一群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同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的秦陌,素来是处不到一块去的。 如今能时不时坐在一个筵席上,都是沾了卢尧辰的光。 想当年,卢尧辰也是京城出名的翩翩儿郎,文武双全,风华正茂,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诡异大病,落下了病根,叫他就此缠绵病榻,什么家国抱负都从此不得施展。 若非如此,以他的身份地位,他们也不会有机会同他结交。 外界均知端华太妃没能诞下龙子,一直将外甥卢尧辰养在身边,视为亲生骨肉。 说来端华太妃从前何等宽仁的一个人,后来治宫甚严,底下人一个不小心便杖毙,也是从卢尧辰病了之后,性情大变。 当年没能照顾好他,太妃心里终究是自责的吧。 不过卢尧辰因病一落千丈,秦陌一回长安,还是欣然同他结交,甚至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就认他作了义兄,倒叫他们不由觉得眼缘这东西,可真是奇妙。 要知那时刚从突厥回来的秦陌,犹如蜷着身躯的刺猬,只怕被人看见他的柔软,多少人登门拜访,都是吃闭门羹的。 更别提让他主动出门结交了。 偏偏那年卢尧辰办的那场茶会,他意外到了场。 卢尧辰病弱之后,眼看是不顶用了,给他面子的人,自然少了一大半,秦陌当初的到来,实在帮他撑了不少颜面。 卢尧辰听他们说起往事,不由唇角也浮出了笑意,摇头叹道:“我何尝不是受宠若惊。” 可当他们问起秦陌当时舍得出门的缘由,少年只道:“四哥的请帖好看。” 卢尧辰从未认出他就是那夜江上那个又丑又脏的异服小乞丐,秦陌也只字未提自己是为了报恩。 那个上元灯节,是秦陌此生为了苟活,最为狼狈难堪的时刻。 他不需要他的救命恩人记得,也不期盼他认出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他好就行了。 直到后来。 后来,秦陌无比后悔,他少时的自尊心为何如此要强,强到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句那晚的只言片语。 但凡他问一嘴,哪怕一句,他就会发现,他的救命恩人实则另有其人,而他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同一个人。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6节 几轮推杯换盏。 行首们小词也填了,小曲也唱了,刘维仍旧不得欢颜。 一人同他碰了杯,借着彼此的酒意,索性提议道:“终归你还没有同她表明心意,不如直接告诉她,指不准她还会觉得你勇敢,对你另眼相看呢?” 刘维握着杯盏,一饮而尽,勾了勾唇角,笑容中透出一丝苦意,叹息道:“她既对我无意,我还告诉她,除了给她平添烦恼,又还能有什么用处?” 秦陌执杯的手一顿,忍不住抬起了头。 一更为年长的同伴皱眉道:“你一个少年郎,怎得如此瞻前顾后?” 刘维顿了顿,笑容惨淡,“你不懂。我自小同她一块长大,她与我无话不说。若我保持如今模样,至少在她心里,我还是那个我。可我若是表明了,她只会为了避嫌,彻底离我而去,那她以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我又能如何知晓,如何为她出头?” 话音坠地,几度沉默。 那问话人盯着刘维一副痴情模样,倔驴般不听劝,颇有些不忍直视起来。 他刚好坐在了秦陌旁边,环顾一番,微微侧过首,本想着不如叫同龄不沾风月的秦陌,敲打这死心眼的少年一下。 不料秦陌那素日不苟言笑的面容,此时却较之刘维还凄然更甚。 整个人呆坐在桌前,望着杯中酒水,神色木然,脸色苍白,像是得了重病一般。 整个晚上,秦陌的眉宇都不得舒展。 卢尧辰爱莫能助,什么都没问出来,唯一还能确定他安然无恙,也就是看少年离去的步子还算稳当了。 -- 今夜的美酿,不愧是他们口中的百年老酒,后劲委实足。 秦陌回到府邸时,赶忙前来掺扶的管家邹伯,在他眼里已经成了重影。 邹伯见他朝着主屋的方向看了眼,便将他扶回了主屋门前。 远远听见少女同丫鬟们的欢声笑语,秦陌晃了晃脑袋,抬起双眸,竭力朝着屋内看去。 只见那一道熟悉的俏影,坐在圆桌前,展示着自己给小娃娃做的小衣,一时笑嚷“晋哥哥那脾性,估计是想要个乖巧的女儿”,一时叹笑“朝朝的肯定是个儿子,叫你们同我赌,你们又不敢”。 秦陌的身形头重脚轻,迷离的双眸,越靠近门口,却越发明亮。 他紧紧盯着她脸上的笑容瞧,直到她发现正对着门口的丫鬟双手忽而拘谨向前,下意识转过了头,看到他的那瞬间,她的唇角缓缓平了下来。 看见他,她就这么不开心? 秦陌不由在门前止了步子,轻推开了邹伯的手,目不转睛地将她望着。 兰殊见他不动,神情亦是莫测,这么多下人眼巴巴地张望着,她只好干咳一声,起身上前迎接。 迈过门槛,一靠近,兰殊便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味。 “这是喝了多少?”兰殊问道。 秦陌不语,只朝她伸出了手,要她掺扶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 兰殊搭上了他的臂弯,刚把他扶进门,回头便吩咐银裳她们去准备洗漱水和醒酒汤。 侍女们遵嘱尽数走了出去,转眼,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秦陌长身玉立在衣架前,看了她一眼,冲她张开了双手。 兰殊见他示意更衣,回头想把元吉喊回来,朝门口走了不过两步,秦陌忽而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反身,将她抵在了门板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引来一阵短风,摇灭了外屋高几上的烛火。 兰殊微微瞪圆了眼,芙蕖小脸受里屋泄露出来的昏黄光线一照,犹如一块泛着光的暖玉。 秦陌背对着光影,整个人除了一道冷硬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 兰殊双手握拳,推在他胸前,刚喊了句“世子爷”。 秦陌将她成拳的手掌一握,往上一提,便按在了她头顶的门板上,语气意味不明道:“赵桓晋是晋哥哥,盛长昭是朝朝,而我,是世子爷?” 这姿势,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他这动作侵略性十足,兰殊猛地挣了挣,没能挣开,美眸圆瞪了会,在他适可而止的笔挺站姿中,趋渐平静下来。 估计和上回喝醉抱她一样,一时糊涂了。 兰殊眉宇微蹙,不由抬起双眸,试图同醉鬼说理道:“不喊世子爷,那喊什么?” 秦陌望着她在黑夜中如画的眉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认真回答道:“喊我名字。” 兰殊眉宇蹙得更深,刚想说这不合适。 “喊我,秦子彦。”秦陌道。 昏暗中,只见兰殊的睫羽颤了一下。 可任他后来如何重复开口,甚至带出了一点讨好的要求,她却咬紧了齿缝,不肯出声。 秦陌凝着她倔强的眼睛出神,几不可闻呢喃了句,“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像她。” 永远不会像梦里的她那样一见他就笑,不会吃醋,不会撒娇,也不会黏着他。 连喊一句他的名字,都是满眼的心不甘,情不愿。 兰殊没太听清,低声询问:“你说什么?” 秦陌轻嗤了下,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不问问我去哪了?” 兰殊下意识道:“不是和卢四哥哥在一起吗?” 秦陌一顿,蓦然回想到卢尧辰站在门前等他的模样。 他此前还疑惑四哥怎么会特意在门口等他。 原来是她喊来讨他开心的。 好极,妙极。 秦陌忍不住咬了下牙,松开了她的双手。 兰殊在心底悄无声息舒了口气,正想着把卢尧辰喊过来宽慰他,果然是明智之举。 秦陌站在她身前没有挪步,转而,钳起了她的下颌。 他一开始的力道有些重,透着些莫名的怒火与置气,兰殊嗅着他身上重重的酒味,一时间不敢说话,眼睫轻颤了不过两下,便勾得他生出了不忍。 秦陌再度松了手,双手撑在了她两耳边,自嘲地笑了声。 笑完之后,也不知就这个姿势,僵持了多久,他低头朝她道:“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还没有想好送什么生辰礼给你。”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紧贴着她的额间,兰殊随便抬个头,便能触及他凉薄的双唇。 少女不敢轻举妄动,默然了片刻,只听他问道:“还是想要和离书?” 明明是他自己问的,话音甫落,秦陌的心脏骤然跌了下,撑在门前的手,不由微蜷起来。 兰殊顿了顿,抬头看向了他的眉眼一处,神色忽而变得认真,认真同他致歉起来。 “那天是我思虑不周,说话一时冲动了。” 秦陌望着她诚恳的样子,眼底闪过了一丝惊异,心口亦不可避免泛出了一缕喜色,以为她打算收回她那天的话,收回离开他的念头。 兰殊紧接道:“和离,总归是在成全我的体面。如果你真的觉得失了颜面,其实休妻,我也行。” 她的语气如此平声静气,却如一柄利刃,狠狠扎在了秦陌的心头中心处。 少年微睁大了双眸,抵在门上的手用力地往内一缩,指甲在门板上划出了细微的声响。 秦陌的神色晦暗,难以置信道:“你知道休妻对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兰殊仰头望着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嗯,可能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吧。但嫁人,其实也就那样。” “我这些年托你的福,攒了一笔不小的积蓄,出去做做小本生意,一个人过到老,也不是不可以。” 秦陌的胸口闷得更厉害了,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 一片安静过后,秦陌弯下腰,额尖抵在了她肩头上方的门板上,靠在她耳边,嗓音发沉,“是不是因为我之前老欺负你,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所以你生气了?” 兰殊蹙起眉梢,好似完全回忆不起来,“有吗?” 秦陌的喉结微动,哑了声,“有。” 他又张了张嘴,刚想说他以后再也不会了。 兰殊沉默了会,却笑着打断了他,甚至,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谓道:“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世子爷后来对我的好,我都是记在心里的。你对我,对我家人的恩情,兰殊永不忘怀。” 秦陌噎了下,彻底失了声。 话说到这种地步,连一点恨意都没有。 便是他想自欺欺人是因为他以前的荒唐,才使她一直闷了气,此刻,也没了一点情理。 秦陌怆然地笑了。 恩情。 在她心里,原来他只是个恩人吗。 第065章 第 65 章 “我不会休你的。” 兰殊犹记得少年退身离去的身形摇晃了下, 静滞在门槛前,背对她半晌,只留下这么一句淡淡的话。 兰殊靠着门板默然了片刻, 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润了润干涩的嗓间。 一阵急而轻的脚步声靠近,兰殊抬起双眸, 只见元吉捧着醒酒汤走了过来, 恭敬地往屋内一探, 不见秦陌的身影。 兰殊微扬下巴,好心提示他出门左转,送去书房。 元吉目露惊色,难以置信道:“这么晚了,爷还要办公?” 对此,兰殊望了眼房梁, 干咳了咳,安抚道:“国之栋梁是这样的。” 元吉默然片刻, 躬身离去,走了两步, 没忍住又退了回来, 继续躬着身子, 拘谨地看了兰殊一眼, 见她面色尚且平和,鼓起勇气,嗡嗡狐疑了声:“夫人莫不是气爷喝过了头, 又罚他睡书房了?” 大抵是没料到他会这么猜测, 兰殊美眸圆瞪,下意识道了句“岂敢”。 元吉见她不承认, 头埋得低低,说辩倒是有理有据,“自成婚那夜,您俩便将书房主卧轮换睡了遍,现儿一分居,世子爷便往书房里蹲,明明府里还有那么多舒服的院子......”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7节 很难不叫他们认为是耿耿于怀,重翻旧账。 兰殊佩服他的联想能力,不得不承认,近年她在府上的地位水涨船高,元吉这张天马行空的嘴占了大半功劳。 说的跟真的似的,她都险些信了。 上一世,兰殊倒也是一个翻旧账的好手,也曾一言不合就推他出门,甚至寒天大雪里将他拒过门外。 偏生秦陌是个不怕冷的,每回都由着她闹,次次在门口守到她开门。 可这一世,她哪会再同他去翻旧账? 至于他为何只睡书房,可能是真的忙吧。 兰殊打发道:“赶紧送汤过去吧。” 元吉却眉开眼笑起来,继续他的想入非非,“小人就知道您心里还是放心不下爷的!若是爷待会想回来,夫人就别计较了?” 真是个忠仆,从始至终为他家世子爷操心。 兰殊只好干干笑了笑,心里却十分清楚,秦陌今晚不会回来了。 -- 兰殊原以为经过昨晚的交心,秦陌的热心肠遭了她一盆冷水泼面,单纯是气不过,也会把今日她的生辰忽略过去。 可今儿个一大清晨,邹伯特意套好了六驾的车辇,慢催紧赶着,送她前往骊山。 道是世子爷出门前嘱咐的。 上一回,章肃长公主念叨起骊山的美景与温泉,兰殊在一旁聆听,随口奉承了句自己从未去过,心神向往。 秦陌无意中听到,牢牢记在了心上。 兰殊迈入山顶的雕梁大门,本还以为会看见一张熟悉倨傲的冷脸。 意料之外的是,她只看到了她的家人。 姐姐弟弟乳母,秦陌向李乾索来了华清宫的钥匙,安排她的家人一同前去游玩,并没有将自己掺在他们当中。 兰殊心里在乎的人,来来回回那几个,秦陌掰着手指头,便能数过来。 当他下值赶上山顶,在门口拉紧缰绳,翻身下马,夕阳垂落,柔和金光照在了华清宫的瑶露池上,满池微澜闪烁。 秦陌转过长廊,远远通过半开的窗户,看见他们正围绕在桌前,哄她吃刚出炉的寿面。 少年的目光再度落在了她唇角的笑意上,这一回,他原地停下了脚步。 元吉见他迟迟不动,躬身在旁边问道:“世子爷不进门吗?” 秦陌沉吟了会,默然转身离开。 兰殊彷佛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端着寿面,回头朝屋外看去,只看到长廊转角处,零星半点的一个残影,无意中回头这厢看了眼,好像是元吉。 兰殊眉头微蹙,转眼,崔弘拉住了她的衣袖,一家子欢声笑语,再度将她的注意力转移了去。 “二姐姐,看我看我,我要给你表演!” “哦?你还特意准备了节目?” “有的,有的,看我来给你耍一套枪法。” -- 上一世,兰殊后来也曾有幸来过骊山,不过是在此刻的一年以后。 那时,也是她的生辰,也曾看过一个人,站在瑶露池前,为她耍过一套举世无双的枪法。 那道身影,比之眼前的小小少年,更高,更俊,身形敏捷如风。 挥舞罢,还曾捏着她的耳朵斥她,“陛下都不敢叫我出来卖艺。” 偏偏她当时担着寿星的名号,有恃无恐,非要他卖弄了一遭。 直到一轮明月高挂长空,华清宫主厅的笑语宴宴落下,筵席散尽。 兰姈身怀六甲,不宜过度劳累,乳母照顾她回屋,弘儿启儿头一回来骊山,新鲜感十足,飞奔去后院泡起了温泉。 兰殊从席上撤下,站在廊前,仰望了眼皎洁的月光,片刻思忖,她拎了个酒壶,朝着长廊的转角处走了去。 元吉会出现,想必秦陌定然是来了的。 华清宫素来只接待尊贵的皇族,今日有幸带家人来长见识,于情于理,兰殊都应该同他道声谢。 然那一间熟悉的楼阁,此时已经熄了灯。 上一世,他带她来骊山玩,住的便是这一处。这屋中的珠帘幔帐后,有一汪氤氲的温泉池水,她当时很是喜欢。 此时此刻,眼前的屋子黑黢黢的,她不便再上前打扰,望了眼楼底下绿油油的芭蕉树,转头,迎着凉爽的夜风,回到了瑶露池边。 屋内,秦陌进门以后,一直都没有燃灯。 珠帘后,他坐在温泉池内,后背抵在池岸边,不过片刻的闭目养神,却又入了梦。 他在梦中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仍然置身于这间楼阁中,却是灯火通明。 他也不是孤身一人,眼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丽影。 朦朦的温泉水中,云雾缭绕,涟漪一道接着一道起伏。 男人倚在岸边,犹如一只爬上礁石休憩的深海蛟龙,微微眯着的凤眸,又迷人,又危险。 而她,从他旁边滑过,快活成了一条雪白发光的美人鱼,完全没有意识到身旁危险的视线,扑腾在水里,起起落落地嬉戏。 他望着她凹凸的玲珑曲线,喉结不禁一沉,冲她伸手,“过来。” 女儿家于水中央回头,清澈的琉璃眼眸看了他一眼,忽而弯眸一笑,游逃地更远。 不听话。 他咬了下牙,起身上前逮她。 她滑得和鱼一样,若不是顾及他肩头的战伤将将愈合,不能泡水,他根本捞不着她。 她束手就擒,由着他搂过了她的腰,关切看向他肩头,“你当心点!” 本来这伤口基本是好了的,前两天她央他耍了套枪法,不小心扯裂了。 她一开始根本不知情,见了血后,内疚了老半天。 “还疼吗?” 秦陌微一摇头,陷入她脖颈的气息沉重,看了眼她湿漉漉的浴袍,春光尽显,只觉得此时便是再给他一刀,他也受的住。 她却不许他在池里胡闹,抵触地用拳头推着他的胸膛。 秦陌只好揽腰一抱,将她带上了岸。 她身子一轻,双手就搭在了他后脖子上,苛责道:“这又是伤,那又是伤,秦子彦,你出去打个仗,是把自己当铜墙铁壁了吗?” “一道伤,换好几年太平盛世,不值当?”转眼,他就把她摁在了榻上。 女儿家一开始顾及他的伤,不敢挣扎,基本都顺着他。 后来,却发现他实在可恶。 她经不住他的反复推磨,气得咬了咬下唇,眼角瞥见床头他习惯性放置的匕首,一把抓了过来,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的身形一滞,她借势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他蹙起眉宇,却也没有轻举妄动,由着她挟制了他的命脉,只听她冷笑道:“听说子彦的首级,经此一战,已经涨到十座城池了。” 他仰头望着她,“想拿我的命换城池?” “拿去。” 他主动靠近了她手上的刀锋,却把她吓了个不轻,着急忙慌将匕首扔了出去。 便是这一瞬间的退让,男人有了可乘之机,再度,把她压在了下方。 她抬眸望向他的眼睛是那么亮,比屋里的灯光,还要绚烂夺目。 莹莹如若星辰,满眼都只有一个他。 以致秦陌在水中苏醒,睁开眼,屋子里昏暗无光,水雾朦朦,不见任何人影,寂寥的,他久久没有回过神。 真是一场美梦。 半晌过后,哗啦一阵水声响起。 秦陌目光黯淡,起身披衣,眼里全然没有了困意,望了眼窗外的月色,推开了门。 -- 华清宫里,亭台楼阁,风景迤逦。 后院的泉水都是暖烘烘的温泉,独前方的瑶露池引了山谷清涧与热泉相结合,水色清澄,四季如春。 夏季的晚风仍透着一丝白日残缺的热意,池边与石柱石阶并无围栏,兰殊坐到石阶前,脱下鞋袜,便能踩到清水,迎接一阵舒爽的凉意。 天空捧着一轮圆月,华清宫此时已是夜深人静。 总归是重温故地,兰殊虽然什么都没多想,凝着眼前熟悉的风景,心里免不了有些空落。 这感觉非她所盼,兰殊晃了晃脑袋,百无聊赖地将双脚探在水中摇曳了番。 说来,她许久都没有凫过水了。 兰殊默然片刻,四下环顾无人,起身脱下了外衫与巾帛,索性一头扎进了瑶露池中。 这汪池水开凿而来,本就适宜于夏日游泳。 兰殊张开双手,闭眼缓缓往下沉去,身着白衣,衬裙泛着暗纹的光泽,宛若一道逐渐消失在水面的月影。 她寻思这档口也不会有人,本想着安安静静在水底下独自待会。 却不想岸边猛然传来一声呼唤:“崔兰殊!” 连名带姓,惊得她蓦然睁开了眼。 紧接着,另一道玄色的身影,跳入了深深的水池之中。 岸边有一壶拎回来没来得及喝的酒,还有落下的熟悉外衣,唯独不见她的人。 兰殊万万没有想到,秦陌出门散步增乏,远远看见水中一道往下沉的白影子,误以为她醉酒失了足。 吓得二话不说,一头猛地扎了进来。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8节 秦陌的双眸布满了惶恐,跳下水里搜寻,他左顾右盼,心慌意乱间,只见水底下窜上来一道灵活的白影。 少年眼中的慌乱骤然散去,转而,丝丝缕缕的惊异从其间涌了出来。 她身如游鱼般的身影,叫他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另一道相似不已的影子。 同样的夜色,同样深不见底的水,在他为了逃离突厥,负伤坠入江水,也曾在遭受没顶之灾时,隐隐约约,看见过这样一道犹如鱼形一般游过来的身影。 兰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引他一并朝着水面游去。 第066章 第 66 章 两人在水面浮出头来。 兰殊鬓边滴水, 落在纤长浓密的睫羽上,她忽闪着双眸,将他困惑地望着。 秦陌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眼底是一片漆黑的夜色,长吸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失足落了水......” 兰殊愣怔, 一时都不晓得该回什么话, 只好露出安抚的笑意来。 他又将她拽紧了些, 两人迅速上了岸。 夜色阑珊,按理这个时辰,池边本是无人出没的。 偏偏秦陌方才关心则乱,那一声急吼,再加上一道猛扑的水花声,直接将华清宫前厅守值的内侍与宫女齐齐唤醒, 均以为有人落了水。 兰殊刚爬上岸,远远就见他们提着水晶灯, 手捧帨巾与暖身斗篷,匆匆忙忙赶来。 那明亮璀璨的火光朝兰殊湿漉漉的身前一闪, 曼妙巍峨的曲线晃过, 她连忙蜷了下身子, 紧接着一副硬邦邦的胸膛挡在了她身前, 倾身压了过来。 秦陌生得高大,双手一环,将她彻彻底底藏在了怀中。 兰殊浑身湿透, 也知自己此时经不得光照, 承下他一番好意,俯首躲在了他胸前, 没叫旁人看见。 那熟悉的温软气息扑在了他心口处,与梦中的滋味几乎重叠,秦陌心底一阵恍惚,从始至终,没敢低头往她身上再看一眼。 那齐整列队而来的内侍宫女提灯走近,见他俩缠缠绵绵地搂抱在了一块,老脸一红,纷纷将头埋得低低。 斗篷一递上来,秦陌接过,先将她的前身一裹,随后起身,将她揽腰抱起。 他疾步带着她远离簇拥而来的人群。 元吉见世子爷全身都还在滴水,追在身后给他加披了一件外衣,见他抱着美人直接朝屋里回了去,灵光一闪,紧忙遣了几位宫女跟上。 秦陌一开始并未留意到她们悄然跟寻的步伐。 直到进了屋子,他刚把兰殊放下地,那几名宫女忽而拥了上来,连忙为他俩宽衣解带,只留下一身素纱中单,随而凭着人多势众,将他俩一起推进了温泉中。 两人大眼瞪小眼,尚未反应过来,只见红珊瑚珠帘幔帐落下,外屋的灯火被她们燃起,昏黄光线扑面而来,经过绯红珠帘的滤过,洒在袅袅的水雾上,透出了一层别有意味的粉色。 “世子妃和爷先泡着暖暖身,奴婢们去准备换洗的衣饰。” 便是这么招呼着,她们把他俩的衣服齐齐拿走,火速退出了屋门,顺带将门环紧紧拉上。 今日世子妃生辰,世子爷明明赶上了山,却迟迟没有出现在筵席内,想必是两人闹了别扭。 此景此举,给他俩牵线搭桥和好的意味,再是明显不过。 年轻气盛的小夫妻,有什么比浇一把情欲的火,更适宜和解的呢。 正所谓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自是一番好心。 温泉池内,气氛一时间变得异常尴尬。 换洗的衣服没送来,兰殊一时间也出不去,默然一头埋进了水中,只露出一个湿哒哒的脑袋。 秦陌撇过了脸,没有看她。 须臾的沉默。 水雾缭绕,兰殊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就今日所有的事情同他致谢。 虽是一场误会,但他这仗义的一跳,勾起了不少他们以前互帮互助的回忆。令兰殊不由想起他当初在南疆为了救她,也曾不惜跟着她掉下山洞的场景。 两人之间的僵持,瞬间缓和下来。 秦陌问道:“原来你会凫水?” 相处这些年,秦陌从未见她露技,一直都没有发觉。他回想着她方才的泳姿,敏如游鱼,还能潜入水底,看来水性不是一般的好。 兰殊那厢浅浅地嗯了一声,秦陌不由续问:“几时学会的?” “十二岁以前就会了。” 十二岁。他当年从突厥逃回来,是十三岁。她比他小一岁,正好是十二。 秦陌脑海中仍然不断闪过她方才凫水的身姿,越想越觉得似曾相识,心里隐隐生出了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揣测,鬼使神差道:“我看你方才拉我出水面的动作熟稔,是以前经常救人吗?” 少女却摇了摇头,“本是学来救人的,但学会以后没有用上过。” 秦陌一颗紧张跳动的心脏蓦然沉了下去,沉吟了良久,眼底划过一丝失望,忽而觉得自己的联想荒谬可笑。 他很早就曾同她交过心,告知她当年卢四郎救他一事,虽然说的并不详细,但若她就是那个人,也该在听到戴着面具的小郎君时,心里产生一些狐疑。 可她全然是旁观者的模样。 应是他想多了。 秦陌思忖片刻,又问道:“为何是学来救人?” 问话一坠地,迎来的却是少女短促的沉默。 兰殊目光淌过了一丝追忆往事的晦暗,唇角浮起的笑意,携了好几分惨淡,“因为在岸上跳脚的感觉太难受了!” 秦陌微蹙眉宇,兰殊便将弘儿小时候落过水的事,简而言之同他说了说。 当时兰殊手足无措,幸好旁边有个负责后院洒扫的妈妈路过,及时跳水把他捞了上来。 兰殊的水性,就是同那个妈妈学的。 秦陌不由回想起当年卢梓暮来家中吃饭,也曾就弘儿落水之事提过那么一嘴。 秦陌忍不住趁机将此事仔仔细细询问了番,从兰殊隐晦的答话中,听出这场落水原来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捉弄。 幸而运气好,但也叫她后怕不已,便特意去学了凫水。 秦陌再度想起卢梓暮还说她小时候其实是一个不爱读书的调皮鬼,却从弘儿落水之后,自此发愤图强。他不由联想到她当时的处境,大抵是为了在崔家站稳脚跟,好让别人不敢再欺辱她的家人。 思及此,秦陌的心底一下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以前他只觉得她蕙质兰心,如今再想,“崔氏第一美人”,这个称号看起来风光,背后,多少辛酸不言于表。 包括她对他一切的包容心,实则为的都是保住她的地位,从而保护她的家人。 她总说她知晓他当初娶她是迫不得已。 而他,何尝不是她的迫不得已呢。 屋门由外轻轻叩响了两声。 宫人悄然开门,生怕搅了屋里人什么兴致,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般,只探进了一双手,将换洗的衣衫放在了门边的柜台上,便连忙退了出去。 兰殊看见衣服,渐渐挪向了岸边,秦陌一直微侧着头没有看她。 他俩共处一室的时光其实从来没少过。 夏日兰殊嫌热的时候,也曾在屋中只穿过一件吊带裙,秦陌一直都是面不改色,不曾有过半分逾矩。 两人也时常隔着屏风换衣服,向来是各自安好。 此时,两人之间隔了层珠帘幔帐,兰殊爬出去后,借着幔帐遮挡,便脱下了身上的中单,在幔帐外换起了衣服。 池中微有涟漪浮动,模模糊糊映出了池边外,红色幔帐后一道雪白玲珑的身影。 秦陌顿觉自己低头也不是,抬头更不是,听着衣料不断摩擦的声音,忍不住嫌弃她动作慢,咬了咬牙,颇有些威胁的口气道:“你能不能快点,这屋里可是有个男人的?” 他这语气同往常一般无二,给兰殊的感觉十分熟稔,兰殊随口笑了下,下意识回了句他又不会怎么样。 刚将外衫披上身,转眸,秦陌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双眸凛凛,一把揽住了她杨柳般的腰身。 兰殊愣怔了下,没来得及眨眼,早已长大的少年俊脸倾覆,精准地,将他的利齿咬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 兰殊美眸圆瞪。 秦陌握着她的腰际,往怀里一带,那岌岌可危的外衫就这么落了地,转而,兰殊被他摁倒在了榻上。 秦陌的手劲向来大,就这么锁着她,显得颇有些来势汹汹。 他原只是有那么点气上心头,气她不把他当男人看。 可当真将这份柔软抱在了怀中,他一时间,又有些不舍得松手。 这一瞬间,他才发现之前的他,其实真的为了她忍了很久。 可兰殊全然没有料到他这番动作,心口浮出了一阵慌乱,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而当秦陌略有沉沦,忍不住将唇齿开始往她的脖颈间游离,兰殊心惊胆战,越发奋力挣脱...... 手足无措间,她摸到了枕下一把冰凉的物什。 那熟悉的一道青光从秦陌眼角倏尔闪过,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就这么一瞬的剑拔弩张,天旋地转,兰殊转过了身子,在上方,死死用刀锋抵住了他。 秦陌没再有任何动作,只是拽着她握刀的手,眼里是望不见底的漆黑,须臾沉默,张了张嘴,“我......” 不、是、断、袖。 他差点儿,差一点儿就说出口了。 只见身上的少女经他这么一吓,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将他望着,眼眶已经通红。 那刀锋离少年的脖颈近在咫尺,这样的场景与他梦境中是如此相似,秦陌却很清楚地感觉到她手上的劲力,没有一点儿耍花枪的意思。 她是那般的怕他,怕到只要他敢再欺近一步,她势必同他来个你死我活。 秦陌看着她惶恐的样子,锁在她手腕上的掌心微微一僵,滚烫的心口渐渐冰凉。 兰殊知晓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是绝不足以同他抗衡的,是以她手持利器的胁迫,几乎是使上了吃奶的劲。 可她万万没有料到,秦陌会突然松手。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99节 没了他的约束,那刀锋顺着她的手劲迅速下落,兰殊瞪大了眼眸,忙将刀头一转,却还是刺破了他的肩头。 温热的血液渲染了他微微敞开的中单,晕开了一片浸水的红。 秦陌只闷了一声,咬紧了牙根,受下这场冒犯应有的报应。 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 自那夜过后,两人的关系掉入了另一个微妙的冰点。 秦陌没有同任何人说他的伤来自何处,便是长公主严声质问,他也只道是意外。 兰殊每天都会来给他敷药,两人只字不提那夜发生的事,也没有任何额外的交谈。 直到有一天,秦陌在巡防营收到了御书房的急召,传旨的刘公公愁容满面,只道边关突然来了急报。 秦陌奉旨入宫,傍晚从皇城出来,拉着马缰犹豫了片刻,调转马头,朝着公孙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个点,正好逢兰殊放学。 院外传来了一阵勒马长嘶之声,公孙霖捧着几本珍本,正盈盈站在思邈堂门口,同下人交代事情,扭头看见秦陌的身影,皱了会眉,恍然大悟道:“来接你家小姑娘的?” 秦陌低低嗯了声。 公孙霖扬手将下人遣去,缓缓靠近他身旁,轻声笑道:“打算和好了?” 秦陌略有惊诧,还以为是兰殊同她说了什么,公孙霖盯着他看了会,却连连摇头叹息,只道:“别看那丫头平常话一句不少,只要她不想说的,那是一句都套不出来。” 可这世间令人烦恼的,来来回回,也逃不脱一个情字。 秦陌的嘴也是个撬不开的蚌,公孙霖打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会说,只在领着他朝后院去时,又路过了那棵树,意味深长地回过头,同他道了句:“还记得我当初给你讲的自由鸟吗?” 秦陌的身影略有一顿。 公孙霖亦噙着笑,顺着他停了下来。 半晌过后。 秦陌循着公孙霖的指示,独自迈上前头的竹廊。 走过一片生意盎然的绿影,远远看见那蹲在花圃中细细浇水的纤细身影,脑海里,只剩下师姐一路絮絮叨叨过来,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自由鸟之美,便在于爱其所是,而非爱汝所愿。” 第067章 第 67 章 公孙府后院的竹廊地处偏僻, 人迹罕至,尽头有一片荒芜的贫瘠土地,数十年来, 丛草不生。 公孙老先生和师姐都不是注重园林景致的人,无心费神打理,秦陌幼时在公孙府读书的时候, 这一处, 一直就是个光秃秃的瘦黄模样。 如今故地重游, 秦陌却发现它早已脱胎换骨,成了一片烂如云锦的绚丽颜色。 兰殊时常在业余向公孙霖请教学问,一日她与先生在后院散步谈学,偶然间发现了这一片土地。 公孙霖道它经年无人管理,土质已经僵硬,什么都种不活了。 兰殊上前探寻了许久, 薄露笑意道:“可我觉得它还有救。” 而这两年下来,经过她不懈松土翻壤, 它在今年的春天,开出了遍地的三色堇。 秦陌一步步迈进, 望着那片花圃, 犹如看到了她夜以继日的耐心。 她一直都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就好像心里存着一份坚信, 一切都将如约而至。 连同循着脚步声回头, 看到他出现的身影,她的目光中,似如闪过了一瞬宿命的归属感。 兰殊垂下眼眸, 唇角浮出了一抹略有释然的笑意, 就彷佛早有所料他会在今日开口同她说话般,缓缓在花圃中起身, 提着花洒一靠近,便听秦陌诚诚恳恳道了句“对不起”。 只听兰殊顿了顿,轻轻微笑道:“我那天也不是故意伤你的。让世子爷吃苦头了。” 秦陌凝着她唇角大度的笑容,心口蓦然发沉,“是我欺负了你,怎能说你让我吃苦头?” 兰殊笑道:“这些天我也想了许久,那晚的事,说来还得怪我那一句‘你又不会怎么样’激了你。现在回想,如果世子爷真想怎么着,便是十个我,也打不过你的。” 秦陌盯着她释怀的模样,喉咙一时间发紧,“你就一点不生气?” 兰殊平声静气道:“其实你并没有真要怎么着的意思吧,一开始的初衷,大抵是想教我注意男女大防?切莫因为和哪个男孩太熟稔,就这般不设防。而我的确没注意好,说来我也有错。” 她这一番话说的如此圆润,还专门给他找好了台阶,给他的一切冒犯和错误,赋予了合情合理的缘由。 她一直都是这般善解人意,秦陌知道自己只要同往常一样,就坡下驴,他们俩之间的龃龉,便会如同往昔一般,就此烟消云散。 少年沉吟了片刻,轻启唇缝,却没法再说出一句认同她的话来。 秦陌凝着她的笑容看。 他以前总觉得她很贴心,现在,却觉得她唇角那一抹宽容的笑意,异常刺眼。 她对他,向来是什么都不计较的。 他以前觉得甚好,如今才后知后觉,不计较和不在乎,其实没有一丝的区别。 兰殊不急不躁,静静等待着他的回声。 秦陌却又道了一句对不起,并没有就着她给的台阶下去。 兰殊默了默,见他执拗,只好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秦陌看着她摇晃着小脑袋,只觉得心口前所未有的难受,心痛到有些窒息,如尖刀搅过般,呼吸间弥漫着一股沉痛的血气,面色一片苍白起来。 才发现,原来善解人意,有时也能剜心。 短促的沉吟,少年再开口,嗓子突然哑了起来,低声问道:“你心里,可是有了其他心仪的人?” 兰殊一愣,并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转念一想,凭她这些天说出的话,他会这么猜测,也并非毫无道理。 兰殊轻轻微笑,摇了摇头,“没有。但也不可能一直夹在你和他之间。” 两人须臾的沉默。 秦陌心口划过了一丝彻彻底底的苦笑,望着她的脸颊,没有做任何的辩驳。 这一刻,秦陌彻彻底底理解到了刘维那夜说的话。 她心里既没有他,他的任何心意,说出来,都只是给她徒增烦恼罢了。 只有他什么都不说,在她心里,他才是原来的他。 他们才能,一直是朋友。 夕阳垂落,暮色渐合,一些被篱笆剪碎的风声,断断续续拂过了少年的衣袖口。 秦陌垂着眸,见她精心打理的花圃,土壤只湿了一半,伸手拿过她手上的花洒,俯下身,帮她把另一半浇完。 少年人之间的和解,有时一个动作便已足够。 兰殊见他出手帮她,随在了他身旁,跟了两步。 秦陌很少干过这样的活,兰殊见他难得的笨手笨脚,和颜笑了起来,提醒他注意可不要踩着了她的花。 话音甫落,他俩一前一后,刚好路过了埂间一条润土的洼渠。 田埂上高下低,秦陌大步流星迈了下去,兰殊提起裙角,身影微一摇晃,眼下便出现了一只结实的手掌。 秦陌回过首来,朝她伸出了掺扶的手。 兰殊抬起双眸,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将手放到了他掌心上。 只见少年没有立即牵她下去,仰头落在她面上的眸光专注,沉吟了片刻,嗓音略有干涩:“我记得你之前说自己喜欢过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自认识她以来,好像都是她在听他诉衷肠,他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过往。 他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真的想要什么。 就像他以为她会一直在他身边,可她心里想的却是离开。 就像她当初骗他说她会是最贤惠的妻子,他却信以为真。 暮色四合,一轮红日已经顺着天地的交界处缓缓下沉。 落日余晖从秦陌相对的方向,洒在了兰殊迎风的衣袂上。 她背靠着光,周身散发的光晕,眩着秦陌的双眸,令他看不清她此时的眉眼,只见到了她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苍凉笑意。 “很傻的。不提了。”兰殊道。 秦陌沉吟了会,笑容惨淡,“你也有说自己傻的时候?” “你好像一直都很精明?”秦陌道。 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同龄小姑娘,在他面前,几乎是算无遗策,面对什么,都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这样一个姑娘,竟也有在别人面前傻过的时候吗。 秦陌的心里忽然涌来一股猛烈的妒意,酸胀满怀的同时,亦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什么精明不精明的,人活着,总是要把日子过下去的呀。”兰殊微微笑着,见他迟迟不动,主动握住他借力,自己迈过了那道洼渠。 秦陌望着她淡然的芙蕖小脸,不由再度回想起了成婚初始,她对于他的那些主动坦白。 “我知世子爷娶我非您所愿,我也,不曾想过要嫁你。” “这场婚姻你我皆迫不得已,既如此,世子爷不如同兰殊合作?” 如今想来,她从始至终,都未改初衷,一心一意都在同他合作。 而他却因为她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安心,在这些看似美好太平的日子里,滋长贪念。 他倒是想的好,愿庇护她一生周全,甚至,想与她延嗣繁茂,白头到老。 她的温柔和迁就,令他蒙蔽在她解语花般美丽的外表下,从未窥见过她的心。 他一开始以为她贤惠机敏,又有容人之心。不曾想,她原比他想象中更加大度,可以直接将他发妻的位置,拱手相让。 少年的眼底浮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烦闷与惘然,头痛欲裂地回想起当年大婚之夜,她最开始望向他的那双眼眸。 屋内红幔高挂,喜烛摇曳,盖头一掀开,不过及笄的少女,看过来的眼睛,黑白分明,莹莹发光着,定定注视着自己以后的夫君。 她最开始是有想和他好好过的。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0节 不然也不会起身主动替他宽衣,期望同他剪下墨发结缔,藏于床头。 可他那会做了什么,他畏惧她那样倾慕的眼神,为了叫她不打他的主意,毫不留情给了她一记下马威,将她拒之门外。 他没想过伤她的,只是想她知难而退,否则也不会在看见窗外落雪渐大时,复而开了屋门。 可既是他先要她死了心,扪心自问,他当初对她的所作所为,哪点儿值得她再动心? “如果这个世道女子可以选择,谁不愿嫁一个如意郎君?”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 御书房内,连着几日,金身仙鹤上的烛火,没日没夜地燃着。 李乾因为几天前的边关急报,已有数日不得安寝,今夜与中枢商榷一晚,才同户部确认了暂时可以供给前方军饷粮草的最大数额。 重臣散去,李乾捏了捏眉心,见秦陌坐在了另一边的案牍前,低头握着笔一直没有吱声,不由朝他走了过去。 这几天秦陌一直都留在宫里陪他一同商议出征的对策,李乾还以为他又是在思忖即将前往前线的战略,悄然走近一看,却发现那刚硬不失清隽的熟悉字迹,首行运笔了三个大字。 放妻书。 李乾微瞠了双眸,“你这是做什么?” 秦陌恍若未闻,一手支额,仔细斟酌着措辞,一手提笔落字。 解怨释结,更莫相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兰殊想要和离书,可秦陌还要差些时日,方才及冠成年。 大周律户婚一册规定,子女未成年者,婚姻关系需从尊长,未征得尊长同意,不得擅自成婚,擅自和离,否则律法不予认可,视为无效。 前阵子,兰殊与他冷战那会,秦陌曾试着探了探章肃长公主的口风。 完全不会同意。 秦陌本想待他及冠之后,再来细想此事,期间自然也有一部分期盼在这段时间,让兰殊回心转意的想法。 可如今前方来了战事,他怕自己,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直到写到最后的落款,秦陌默然许久,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锦卷捆好,转头递给了李乾。 “待我出征之后,陛下能否帮我个忙,把这个给她。”秦陌道。 李乾心口一滞,蹙起眉宇不接,眼里充斥着苛责之意,恨他说话不吉利。 可一想到那以五万比二十万的战局,李乾又很清楚,他这是以防万一,在给崔兰殊留后路。 这场战事虽是突如其来,但也叫秦陌有了由头,放兰殊离去。 放妻书是夫方单方面书写的协议,只需他一个人的落款。 如今的情形,他会写出这样一份协议,合情合理。 只要李乾答应为他作证,天子一诺,这份协议便能作效。 秦陌往他手里递近两分,轻轻开口,喊了他一句“哥”。 李乾眼底闪过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沉痛,叹息一声,将锦书接过,“你同她说好了?” 秦陌沉吟了会,声音低了两分,“先放你这。不然显得我有去无回的,让人担心。” 李乾眉宇紧皱更甚,他这话的意思,是还没同他家小媳妇提过这回出征的细况吗。 秦陌只想起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颇有点啼笑皆非。 这是他走之前,唯一能做的,让她展颜的事了吧。 李乾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般的,试探问道:“你倒是给她考虑的周全,在这抓耳挠腮地想放妻书怎么写,怎么没想过卢四郎日后的照拂?” 秦陌下意识道:“四哥在长安好好的,只要我守住边疆,会有什么事?” 李乾沉吟了会,望着少年眉眼中的清明自省,了然他已经彻底恍悟了自己的心意,唇角不由露出了一抹怅然的笑纹,叹息道:“崔氏,当真有本事。” 他一直都确信秦陌没有龙阳之癖,只是少年一时间的懵懂迷糊。 崔兰殊,恰恰帮他验证了他的想法。 只是此时的李乾并未料到,他不过一心让秦陌分辨清楚自己的取向,却把他推向了一道无边无际的情网之中。 从此,心里再也容不下他人。 秦陌怔了片刻,眼底闪过了一丝黯然,张了张嘴,还待同他交代些什么。 刘公公突然迈着小碎步急切而来,躬着身子,脸色一片苍白,“陛下,长公主回宫了,要世子爷立刻去见她!” 秦陌神色微变,李乾却有些意料之中。 虽自他登基之后,姑母逐渐不再理事,时常上山礼佛数月不归。 可凭她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以及藏在朝中众多的眼线,秦陌自荐领兵出征一事,终不是他俩一同致力隐瞒,就能瞒得过她的。 这些年大周日益兴盛繁荣,令突厥不由忌惮加深。 李乾心知这一战不可避免,却也未料到颉利禄谋权篡位,好不容易将大可汗之位将将坐稳,竟就派出了二十万大军压境。 一上来,便先攻略了边疆三座城池。 突厥这次明显是先发制人,决意将大周富强之前,彻底把他们打趴下来。 边疆硝烟四起,大周的大军却散在四面八方,若要待朝廷集齐足够的军队再行前往抗衡,以突厥大军现在的势头,到时候的狼烟,怕是已经吹到了长安脚下。 当务之急,必须先召集最近的军队,赶往前线,在援军到来之前,守住边疆的最后一道防线,避免战火烧进中原。 可目前最快可以调动前往的,只有一直被冷落在北疆边角的,玄策军五万残营。 而自秦葑逝世之后,中枢为了与手握兵权的长公主分庭抗礼,打压武臣的势力数载,给他们受了不少窝囊气。李乾登基后的这三年,局面虽然得到改善,却也还没捂热他们冰凉沉寂的心。 虽说是守城,可以五万对二十万,凶多吉少,说直白点,分明就是要他们先去送死,来博得后面的生机。 早朝之上,那一帮前排老将,无人领命吱声。 局面一时间焦头烂额,便在文臣这派开口提议不如先驱使臣前去求和之时,站在后排的秦陌,站了出来。 “既是玄策军,自当臣来领命。” 玄策军是秦葑当年一手带出来的,普天之下,还有谁比秦陌同他们的关系更近? 李乾坐在御座上,身躯猛地一震,凛凛将少年瞪了起来,示意他立刻站回去。 秦陌却掀起衣摆,执笏跪了下来,身姿笔挺倨傲,“我大周朝不是没有过以少胜多的战局,那突厥先锋的狼风营,区区玄策军的手下败将,秦家能打赢他一回,便能有第二回 !” 少年年纪虽轻,一身不惧不畏的肃杀之气却已环绕周身,威仪不容小视,不过三言两语,掷地有声。 赵桓晋见李乾神情已然发白,站出身婉言推拒秦世子年纪尚轻,沙场经验尚浅,不宜领兵挂帅。 可秦陌却不承他的好意,环顾四方,直言道:“可若连我秦家的人都不敢去,谁还敢去?” 大周朝大部分以少胜多的战局,都是秦氏列祖列宗领兵浴血打出来的。 金銮殿下,四下阒寂。 那些久经百战的老将,转头觑向地上少年那副十分年轻却神似非常的面容,不由想起当年他们马革裹尸的上司,愧然低下了头。 开始纷纷出列,愿追随世子爷,一同前往。 -- 秦陌在殿上不顾李乾反对,硬生生逼他在大殿之上,答应了他领兵出征。 下朝之后,又恳求陛下封锁消息,千万不要让前往禅山礼佛的章肃长公主知晓。 秦陌那日去公孙府接兰殊,为的也是闭住她的耳目。 晚膳过后,他便以忧心母亲一人在山上寂寞的由头,希望兰殊前去陪同。 当夜,他就套了车,让人把她送往了追随长公主仪仗的路上。 可惜,他到底还是没瞒过他那手眼通天的母亲。 秦陌站在坤仪宫门前,长吸了一口气。一迈进屋门,只见章肃长公主站在正厅的座前,投向他的视线,是怒,亦是忧。 兰殊静静立于她的旁侧,站姿与角度,近乎与他昨夜梦中的重合。 秦陌不由滞足,回想起昨夜在御书房闭目养神,不过片刻的时分,他做过一个简短的梦。 他梦见长公主竟得到了他出征的消息,半路折回皇宫,一上前,就骂他不知天高地厚,误以为他是争强好胜,强行出头。 他俩母子,从来都是不好好说话的。 秦陌一听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一下犹如触发了反骨,她说是什么,他便应承什么,致使两人争吵激烈,甚至最后,秦陌口不择言,说出自己本该在她送他出塞的时候,就已经死在外头了,现在不过是完成她的旧愿而已。 长公主气急攻心,眼眶通红,伸手朝他脸上扇去。 便在这时,一旁被他俩吓得脸色苍白的兰殊,突然扑上前挡,替他挨下了这一记耳光。 少女一声隐忍的哽咽,叫他俩都冷静了下来。 他将她带到了内屋去敷药,望着她脸上的掌印,心口泛出了不尽的心疼。 女儿家抓住他的手,泪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你一定要去吗?” “秦子彦,我害怕。” “你能不能,别走?” 眼下,章肃长公主已经两步上前,指着秦陌的鼻尖,朝着少年发难起来。 兰殊回想起上一世的今日,心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正纠结着她待会该从哪个角度拉开秦陌,才得以叫他俩都不至于遭到那一耳光。 只见少年听到章肃长公主同前世如出一辙的斥骂,眼里并没有生出倔强,反而,闪过了一丝茫然与惊异。 转而,秦陌还抽空看了她一眼。 兰殊的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 秦陌迟疑了片刻,思来想去,近乎是有些不敢赌现实与梦境的差异般,再看向长公主的怒颜那刻,他面色沉静,主动屈膝跪了下来。 “孩儿并非是为了逞强。” 大抵从未见他示弱,章肃长公主的身形一滞。 兰殊的眼底亦划过了一丝吃惊,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犟种,同他的母亲低头。 “大周对不起玄策军,将士心中有恨,可国难当头,总要有人出头表率。”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1节 “大周朝以少胜多的战绩,大部分是秦家打出来的。我再不济,至少占了个秦家姓,能给军士一种赢的信仰。” “秦家的世世代代,都凝在了大周朝的军魂中。孩儿若做贪生怕死之徒,如何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 -- 秦陌开拔出征的日子转瞬即至。 这些天他一直留在前省,直到出发的前一夜,才得空回了趟家。 秦陌进门之前,是很想见兰殊的。 可当他走到主屋的窗前,窗口的罅隙中,她的面容如玉,坐在桌前,绣着承诺给他的出征披风,安静地就像一副美人图,浑身上下不真实起来。 少年默然良久,伸手朝那窗上的影子轻抚了一下,最终,没有进门打扰她。 温柔乡,自古是英雄冢。 秦陌的性情沾不上虚怀若谷,但淌着秦家的血,看多了家祠中的丹书铁券,心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便是如果能同父辈一样战死沙场,换一场太平盛世,他也不妄这一世担了个“秦”字的姓。 他从不畏惧出征,只是这回坚韧不拔的信念中,一丝惆怅流淌其中。 这种惆怅在这些天一直在内心隐隐作崇,到了出征这一日,秦陌垂眸,望见兰殊探出纤细的玉手,帮他整理了下衣领,骤然间,有些肝肠寸断起来。 将士是有心的,不过是镀了层铠甲,才显得又硬又冷起来。 城门前,兰殊抚平他衣上的褶皱,抬起双眸,看了他一眼。 秦陌避过了她的视线,看了眼身上的披风,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你绣的这件披风,纹路我还挺喜欢的。不如以这种纹路,绣件普通的圆袍给我吧。” “好。”兰殊道。 等我回来穿。 他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把这个“等”字,咽回了肚子里。 秦陌头也不回地出了朱漆大门,翻身上马。 他并没有回眸,却听到了一阵轻浅追随的脚步声。 兰殊并未料到他会回头,杵住脚步,才发现自己情不自禁追着他走了两步。 与少年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兰殊的脑海里,一时间闪过了这一世他们之间的种种往事。 作为朋友,她终究是,不盼着他出事的。 秦陌自是不知未来的,可在兰殊心中,这一面过后,再见面,便不知是何时了。 是别离,也是断舍。 “回去吧!”秦陌扯了一点笑容,尽可能让她看起来游刃有余。 兰殊沉默了会,轻轻微笑:“祝君早日凯旋。” 秦陌微一颔首,一拍马鞭,如利刃出鞘,青光劈过般毫不留情碾过城门,直奔北上。 兰殊仰着头,望着那骑兵护卫黑压压簇拥远去的笔挺背影。 秦子彦,一路平安。 再见。 第068章 第 68 章 突厥大军势如破竹, 一连攻占了边境数座城池,一路烧杀抢掠,直逼红寺堡。 堡内镇守的千夫长曾是秦葑的护卫兵, 誓死不愿投降,率领护城兵守在城墙之上,战至最后一人, 终于等到了秦陌领着玄策军从后夹击, 剿灭了突厥前线的先锋营。 突厥哨兵看到红寺堡高高举起的赤焰旗, 逃回大本营禀报。 颉利禄一听闻玄策军来临,心口下意识震颤了下,本来大军面向中原呈包围之势的进攻,一下转了攻势,汇聚回三分之一战力,强攻红寺堡。 红寺堡地有天堑, 易守难攻。 秦陌智计频出,回回都把他们击了回去。 突厥大军攻城不成, 想方设法勾引玄策军出城对阵,本以为秦陌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受不得多少激, 甚至还曾故意撤退, 展现出一副寡不敌众之势, 妄图引他追击。 秦陌看起来桀骜不驯, 心里却十分沉得住气,好几次那些老将都担心他会贪功冒进,可他只在外头溜了敌方一圈, 能屈能伸, 一见对方来了势,佯攻了两下, 又领兵缩回堡里来。 敌方跑也跑不过他,打也打不着他,气得团团转。 而他成功吸引了火力,拖了数个月,终于等到了朝廷的四方援军。 然秦陌作为一战主帅,并没有调遣后方援军增援红寺堡,而是下令要他们趁现在不动声色绕后,收复其它突厥军队占领的城池,再从后方包围敌军。 援军听令往上,却并不知此时红寺堡前的敌军耐心已耗到了极点,正不惜聚集大半火力,强攻城池。 诱敌深入的计划落实,秦陌端着一张面不改色的脸,心里,却知晓自己这一战,只怕九死一生。 突厥军队骁勇善战,正面交锋,大周朝的军队不占优势,唯有从后方打他个措手不及,他们方能在这场战事中,破出一线生机。 而要想蒙蔽敌军,发觉不了后方的危险,秦陌必须出城作战,以身作饵。 红寺堡里的百姓都被他尽数送离。 以突厥现在的猛攻,不出明日,红寺堡的城门就会被破开。 昏暗的烛火中,秦陌坐在营帐里,对着沙盘思忖了许久,忽而,若有所感的,缓缓转首,望向了挂在支架上的,那件兰殊一针一线亲手绣就的披风。 已在沙场上及冠的男子,眼睫微微颤动了下,浮光掠过,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描下了一笔微不可察的温柔。 屋外,凛冬已至,大雪纷飞。 不知那个手脚冰凉的人儿,有没有识相穿足了冬衣,炭笼中,是否放够了炭火? 前线,战报传来。 秦陌思绪飘了会,又被眼前吃紧的战局勾了回来。 唯有战火不燎,国泰民安,他所念之人,才能拥有最好的避寒处。 -- 第二日,黎明破晓时分,红寺堡城破。 那铺天盖地的箭雨朝着城内落下,人间犹如受了天惩。 骑着高头大马的突厥先锋兵,手握弯刀冲进了城门,望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不由愣了片刻。 转眼,一柄红缨枪破空而出,急如闪电,直接穿过了他的肺腑,将他从马上挑了下来。 秦陌握着长枪在门前一站,城内四处的玄策军鱼贯而出。 数十万敌军看见那幅赤焰旗,一下朝着城内涌了进来...... -- 这一年的大寒。 秦陌战死的消息,如同上一世般,裹着边疆的白毛风,传入长安。 明明已是第二回听到,当兰殊看到刘公公脸色苍白地出现在洛川王府门前,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李乾把放妻书递给她时,说的是和前世一样的话。 那年轻俊美的帝王,一夜间似是老了十岁,哑着嗓音,“这是子彦生前所写,上面有落款日期。你还这么年轻,别叫你做了寡妇。” 李乾终究没有听秦陌的话,及时在他出征之后,就把放妻书给了兰殊。 他知晓秦陌心里有她,不愿放她离去。可如今,强行再将她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上一世,亦是如此。 兰殊默然半晌,接下了那份如期而至的放妻书。 洛川王府,白幔高高挂起。 兰殊收拾东西离开,走出朱漆大门,抬眼,望向了北边的星空。 代表战神的杀破狼星,仍遥遥高挂在天空之上,莹莹闪耀。 她知道这场仗,他会打多久。 上一世,那一个个殚精竭虑的夜晚,都是她难以阖眸熬过来的,她岂会忘怀。 那时,她日日坐在佛堂里,日日点着长明灯,每一天的祈祷,都是“平安归来”。 他自会,平安归来。 而她,该离开了。 -- 秦陌浑浑噩噩中,睁开眼,眼前,弥漫着一片黑暗。 万籁俱寂,什么都看不清。 秦陌轻喘了口气,只觉得脑袋下的身躯成了个破败的陋舍,四处都是窟窿,连口气都留不住。 碎成这样,他本该感觉十分疼痛,这一刻却毫无痛觉,大抵是大限将至了。 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秦陌心口并不觉得苍凉,反而,意外的平静。 少年回想起秦家祠堂里供着的那些牌位,自认也不负秦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他迷迷糊糊朝前走了两步,像是来到了阴阳两界的交汇处。 前方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色彩,犹如长安的繁华闹市。可仔细去看,却是成团成团的模糊不清。 忽而有人从后方冲撞了他一下,回过头致歉的脸部,却是空白。 周边有很多摩肩接踵的人影,有的清楚,有的含糊,街边的摊位店肆,也是忽明忽暗。 直到他看见了一位面容熟悉的小儿郎,拿着一把桃木小剑,朝前欢喜地狂奔而去。 秦陌才发现,这场景,是他幼时的回忆。 因为是他的记忆,才有的深刻,有的不清晰。 “爹爹!” 那小儿郎,笑着扑向了前面站着的一位男子背影。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2节 秦陌望着他回过头来的温润英俊面容,向来冷冰冰的双眼,一时间有些发热。 他有多久,多久没见过秦葑了。 小时候,秦陌最爱拉秦葑的手。他从小脾气就倔,唯独在秦陌面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秦葑总是很忙,但逢年过节,都会守诺回家陪他。 他最喜欢的,就是秦葑牵着他的手,带他去逛灯会。 那时他少时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秦陌本来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记不清秦葑的脸了,这回再度看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心口不由融化了一片,忍不住,朝着秦葑走了两步。 眼前的秦葑,似是看到了他的存在,温柔笑着,冲他伸出了手。 “小彦,过来。” 熟悉的嗓音,令秦陌的眼眶瞬间发红,他逐渐变成了眼前那个七岁的小孩童,上前,牵住了父亲的手。 秦葑的手还是那般大,那般温暖。 秦陌默然跟着他往前,走向了那雕刻着“酆都”的黑漆大门。 都说人在临死时,会回忆起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事,如果他前往黄泉的最后留恋是秦葑,秦陌觉得自己大抵可以安宁上路了。 正这么想着,身后忽而传来了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秦子彦!” 秦陌猛然回过头,不见身后有人,可他的身形忽而长大了好几分,变回了一名十五岁的少年,蓦然想起,他曾成过婚。 秦葑仍牵着他,衔笑问他是谁。 父亲未曾见过他成家,秦陌难得赧然,温声道:“是孩儿的妻子。” 酆都大门咚地一声打开。 秦葑叫秦陌跟上。 秦陌有了一点犹疑,再度朝着身后看去,秦葑温言问道:“怕你的小妻子,舍不得你?” 秦陌顿了顿,眼底闪过了一丝恻然,笑容惨淡,“她应该不会。” “那走吧。” 秦陌迟疑片刻,继续牵上了秦葑的手,不经意再回眸,却看到了一道隐隐约约的俏影。 秦陌不由顿住脚步。 那俏影越来越熟悉,穿着一身如枫般的襦裙。 秦陌忍不住去辨别她的面容,那身影的面前,忽而破空来了一只利箭。 “秦子彦,小心!” 秦陌微瞠大了双眸,浑身激灵了下,下意识冲了上去,跃然去握那羽箭的柄。 这股子劲带出了他身体的求生欲,秦陌紧紧咬住的牙关一松,倏而睁开了眼。 大雪掩埋,一片死寂的悬崖下,探出了一只奋力往上爬的手。 -- 前线大捷,秦陌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长安,满城彩帐高挂,充斥着喜悦的爆竹之声。 少年将军出征前,初出牛犊不怕虎,却也多多少少,带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嫩。 血战沙场大半年,凯旋已过及冠,俊美的眉宇彻底舒展开来,曾经的青涩全然不见了踪迹,犹如一柄真正的神兵利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凛然冷厉的气息。 李乾亲自下轿出城迎接,刘公公念了一长串犒赏的旨意。 秦陌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一被李乾扶起身,反握住了他的胳膊,再度看向他身后跟随而来的人潮,找不到他所期盼的那道身影,哑声问道:“崔兰殊呢?” 他在鬼门关前,做了那样一个恶梦,几乎夜不能寐,就怕预示着些什么。 眼下看不到她的身影,心里更慌乱了。 李乾的面色一僵,轻叹道:“年前传来你的死讯,我信以为真,把放妻书给她了。” 所以,她没事。她只是走了。 秦陌提起来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洛川王府门前,所有仆人热泪盈眶地排列在门口等他。 秦陌抬眸往内扫过,只见院里的偌大的府邸,满庭的芬芳,在他眼中,却似空无一物。 春月暖阳如幕洒下,满园芳菲,灼灼烈烈。 秦陌迈进屋门,目光有些涣散地盯着空荡荡的主屋。 沙场上,那位所向披靡的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愣愣地,静站在了主屋前。 屋里仍然打扫地十分干净,点着最常用的安神香,浅淡温和。 其间不掺杂一丝魅人的气息,她的味道,早已散干净。 床幔上,流苏静静垂落,再不会受到少女轻盈的脚步,带起的短风搅扰。 窗台前,那两盆她悉心照顾的异色山茶,终于,开出了第一春的花。 第069章 第 69 章 她曾一直盼着它们开花。 每回从榻上苏醒, 都会趿鞋先跑到窗台前看一眼,满怀期待之后,眼底叠着重重失望而归。 秦陌走上前, 轻抚了抚其中一朵白底泛粉的六角花冠,几乎可以想象,若她在此, 看到此番美景, 该会有多么开心。 他完全理解她的离开。 他的死讯传回长安已有半年, 若是她还在这儿,他反而还会觉得奇怪。 只是这偌大的主屋,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实在是显得冷清起来。 一缕清风穿过窗扉的罅隙掠了进来,内屋前头的珠帘轻轻摇晃。 他回过头,恍惚间, 彷佛看到了她纤细的身影打帘出来,澄澈的目光忽而发亮, 语笑嫣嫣,冲着那盛开的山茶花飞奔而来。 而后在他眼前, 化成了一缕轻烟。 秦陌一时间心口大恸, 面上的镇定, 几乎要维持不住。 邹伯命人将清洗风尘的热水提入耳房, 只见秦陌坐在了拔步床边,盯着床褥出神。 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不论是妆奁内他送的珠钗, 还是柜子里他给她新做的衣裙, 只拿了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长枕。 元吉上前低声唤了他一句:“爷?”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 “水已经打好了。”元吉躬着身子,等待着秦陌起身, 为他更衣。 秦陌摆了摆手,只道他自己来。 元吉与邹伯对视了一眼,默然带着打水的家仆齐齐退下。 秦陌走进了耳房,缓缓卸下外衫,身上层层叠叠的纱布绑带,露了出来。 他浑身都是伤,能活下来,皆是命硬。 军医严词要求他需再将养一段时日,才能返程归京。可秦陌每每想起自己那虚虚实实的梦境,心脏便一阵紧抽,怕极了那一道破空而来的利箭。 他的梦真真假假,有些场景与现实几乎重合,有些又截然相反。秦陌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古怪,却也不敢拿她的安危当作儿戏。 他着急忙慌地赶回了长安,第一眼没看见她时,当真是心急如焚。 结果,她安然无恙,只是离开了。 独自一人处理伤口,总是更磕磕绊绊一些,秦陌从耳房返回,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漫漫长夜的卧室,越发显得人去楼空。 秦陌坐到了她平常最喜欢犯懒的那张摇椅上,长久无声,整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他闭上眼,却入了一个梦。 当秦陌在梦境中缓缓将眼睁开,他站在了御书房的门口,屋内八百里加急的士兵满身风尘,以头抢地,哽咽道:“陛下,秦元帅,殉国了......” 李乾坐在御座前,猛然起身,整个身形晃了晃,一下从座上摔了下来。 秦陌刚想抬脚进门,眼前的画面忽而一转。 洛川王府的白幔高挂,整个长安都在下着鹅毛大雪,雪花与丧布重合,将整个宅院,包裹在了一片凄然苍凉之中。 秦陌听到了人声,向右看去,只见李乾将放妻书交给了兰殊。 她一见那熟悉的字迹,眼眶便通红起来,却不肯离去,连尊卑礼仪一时也无暇看顾,直接将那锦书塞回到了他手上,背对他起身,抽噎道:“我不用他为我想这么多!” “他走前答应过我,他会回来的。一天不见到他,我一天都不会离开!便是尸首,我也要等他回来......” “子彦已经尸骨无存,你怎么等,如何等,你还要等一辈子吗?”李乾痛声道。 兰殊短促的沉默,吸了吸鼻子,仰起了头,“便是留下来一辈子当寡妇,也是我自己愿意。” 后来的每一天,她一滴泪都没有再落,悉心照顾骤闻噩耗病倒的长公主,尽心尽责,打理一蹶不振的府邸上下。 直到来年的春天,燕子归巢。 她在城门前,见到他活生生地回到了她身边。 那双外柔内刚的莹莹双眸,终于难以克制地,洒落了一地的泪。 他劫后余生,再看见她飞奔向自己,抱着他喜极而泣,目不转睛地将他凝视着,红扑扑的眼眶里,只有一个他。 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也难以在这样的痴情下无动于衷。 何况,他早就沦陷了...... 将士归家,洗却风尘,当她在耳房为他宽下冰凉的铠甲,却见他身上遍布着绑带,眼里的金豆子,再度不由自主地坠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3节 男人皱起了眉头,越发见不得她落泪,感觉每一滴都跟一把刀子似的,尽往他肋下戳。 他伸出指腹,去擦拭她的下眼皮,她却似经不起人哄,哭得愈发凶了起来。 他只好将她的腰身一揽,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下她的唇。 男人此前从未主动亲过她,女儿家一下止了哭声,愣愣看了他一会,小脸通红起来。 他搓了搓她的脸颊,看得入迷,不由再次倾脸。 她却一转面容,义正言辞道:“先洗漱,还要给你换药。” 他目光闪过了一丝被拒的不悦,她不管不顾,拽着他往浴桶去。 他并不盼着她为他负伤难过,却又贪恋她帮他缠纱布打蝴蝶结的感觉。 她为他穿好外袍,迟疑了会,脸颊犹如胭脂扫过,问道:“我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他看着她,低低嗯了一声。 这大半年,她只得了一次机会,得以在皇宫往前线传达的密函中,夹杂了一封送给他的家书。 只一封,却整整一沓纸的厚度。 女儿家迎上他直勾勾的视线,一时间脸红更甚,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她知道自己啰嗦,他远在前线,本不适宜牵挂过多,也没心思儿女情长。 可她一落笔,总是有说不完的废话,写来写去,又都是家长里短。 她红着脸问:“是不是很多人笑话?” 男人摇了摇头。 她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情,“真没有?” “没有。” 女儿家两撇蛾眉微微蹙起,反而不乐意起来,“那你怎么一封都没回过?” 他看了眼她撅起的小嘴,沉吟了片刻,望向她澄澈如两汪清泉的眼眸,“我没有时间看。” 她巴掌大的芙蕖小脸一下垮了下来。 他牵过了她的手,“生气了?” 女儿家看他一眼,略有哀怨,可心里想起他身上的伤,几不可闻地咬了一下唇,目光的焦点着落向了别处,勉力摇了摇头。 他也不是出去吃喝玩乐才没空,她需要通情达理。 可要她昧着良心说出一点儿也不遗憾的话,她也实在做不出。 毕竟她为了给他写信,每天都坐在书案前好几个时辰,只为了模仿他的字迹。 她想象过无数遍他拆开信封后目露惊色的样子。 却不料他根本不知情。 男人见她神色勉强,搂住了她的腰,“不然我现在看?” 她没有耍脾气地推开他,也还是没有看他,微不可察地努了下嘴,垂眸道:“也没写什么大事,不看也罢。”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是口是心非的嗔声。 偏偏他一副听令的模样,点了点头,“不必看的话,那要不要还给你,都还没有拆?” 话音甫落,男人彷佛听到了她磨牙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女儿家着落在腿上的双手,已经紧紧攥起。 芙蓉面上却笑意牵强:“也好。” 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离开他的怀抱,询问他把信收在了哪里。 “就在书案上。” 她走过去,整个书桌都翻了一遍,却不见有信件的踪迹,“哪有?” “我记得顺手放那儿了的。” 这漫不经心的话一出来,她忍无可忍,终于忍不住轻拍了一下案几。 只听男人的鼻尖,逸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略有无辜地走了过来,掠了桌前一眼,指了指那空荡荡的白纸上方。 她低头朝着桌面再次找去。 男人走到了她身后,从后面罩住了她,忽而拿起了她平常最爱拿来书写的鼠须栗尾笔,“这不是吗?” 他运笔在信纸上一写,开头便是,子彦,展信悦。 女儿家的美眸蓦然睁大,脸颊随着他手尖的一笔一划,再次腾起了两片厚厚的红云。 “要不要念给你听一下,看看是不是这封?” “......你闭嘴。” 她将他手上默写的书信一缴,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唇角衔起了一丝欢愉的笑意。 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内容,他定然是看了许多遍的。 男人缓缓从身后搂住了她。 她一抬头,他将她转了过来,抱在了怀中。 她望着他高高凸起的喉结,渐渐下沉,一股危险靠近,下意识推了一下他,却见他眉宇微蹙。 “压到你伤口了?” 他敷衍地嗯了声,俯首吻了下来。 她怕再次压到他的伤口,两只柔荑蜷在了身后,再也不敢动弹。 从蜻蜓点水般地触碰,到捧住她的后脑勺,逼迫她闭上眼,他一点一点,索取更甚。 当那握了大半年刀剑的手掌温柔地解开了她前襟的系带,她握住了他的手,又娇又蛮地将葱白的五枚手指一一溜进他的指缝。 那动人的触感,明明是同他十指交缠,落在掌心后,却如风般从指尖缝隙烟消云散。 男人面容一惊,只见眼前的女儿家不知何时远离了他的怀抱,在黑夜中,渐行渐远。 “崔兰殊!” 秦陌蓦地醒了过来,声音沙哑,干涩地像一根生锈的弦。 四顾环望,同样的屋子,同样的烛火,孤寂无人。 秦陌张了张嘴,有些喘不过气,眼皮颤动了一下,胸口好像被巨石狠狠碾过,浑身的肌肉紧绷,看似威武,内心却不由自主地土崩瓦解。 邹伯专门叫厨房做了一些宵夜,正想着给主屋端去。 还没转过长廊,只见秦陌突然离开屋门,直接奔着前大门跑了出去,全然没在意灌袖的冷风。 邹伯端着描漆盘追在后头:“世子爷,春夜冷,加件外袍!” 秦陌恍若未闻,风似的卷过,冲出府门,骋马朝着城南方向的那间三进三出小院奔去。 他还是,还是想见她。 当他翻身下马,敲响崔启崔弘的小院,透过门缝看见里头走来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秦陌的心脏疯狂跳了起来,转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失望在眼底涌过。 兰姈见他的目光不由朝着门内探寻而去,如实相告道:“殊儿并不在家。” 秦陌的目光晦暗不明,默然片刻,“能告诉我她去哪了吗?” 兰姈摇了摇头,“她只说她想出去看看,具体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 兰姈也很想掌握妹妹的行踪,她一个姑娘出门,叫她如何放心的下。 可这孩子主意大得很,同她说了一长串关于自由与放养的言论,在她还没缓过神时,便说走就走了。 只留下会给她寄书信报平安的承诺。 秦陌迟迟站在了门前未走,兰姈不由问道:“世子爷寻她有什么事?” 秦陌下意识垂下眼眸,千言万语哽在了喉咙中,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了句:“她拿错了我一样东西。” “我能进去找找吗?”秦陌道。 兰姈静默地看了他一会,将门彻底打开,抬手引他进了门。 秦陌走进屋,才发现卢梓暮也在。 她带着孩子刚从境外回来,听闻兰殊与秦陌和离的消息,惊骇之下,也是想着来找兰殊,却发现她不在家。 她和兰姈都是新晋的母亲,见兰姈生了个女儿,心里不知有多羡慕,与她顺势坐在了大厅内,分享了一些育儿的体几话。 这会儿看到秦陌走进了院子,卢梓暮将孩子放入奶娘手中,便提裙主动走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和阿殊和离?” 卢梓暮并不知晓其中关节,只听闻秦陌出征之前,主动同兰殊一别两宽了。 要说他是怕自己出意外,不想拖累阿殊,可如今秦元帅活着的消息已经遍走了大江南北,阿殊却还是没有回来。 那定是她真的伤了心,真的同他离了。 卢梓暮明明记得他说过会对阿殊好的,这会一下让阿殊成了高门弃妇,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生气。 秦陌却没有回答她,只跟在兰姈身后,走向了兰殊的屋子。 他并没有走失任何东西,秦府里的东西,她根本就没带几件,屋内几乎没有变什么样子。 可她不在,什么都变得空落落的。 他只是想再看到一些她的影子,推开门,却发现这间小屋也没有多少他熟悉的东西。 兰姈点燃了烛火,问道:“这里大部分都是从崔府搬过来的旧物。殊儿从王府带回来的东西不多,您的东西,我也不知她会放在哪。” 自崔启去年秋闱考上了举人,足以自立门户,他们便从崔府彻底搬出,连带着所有兰殊少时的旧物,一同搬了过来。 “我找一下。” 秦陌朝前走了两步,卢梓暮尾随他们而来,见状拦在了他前面,鼓着腮帮子道:“要不世子爷还是说一下你丢了什么,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关系了,你不好乱翻她的东西。” 秦陌的眼神瞬间晦暗了两分,随口道:“一枚发簪。” 卢梓暮扭头朝着梳妆台去,一壁拉开了柜子,一壁嘟嘟囔囔道:“就一枚发簪,买过不就好了,还特意过来找?和离也不至于分那么清吧?”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4节 秦陌没有分辨,默然上前望着她从柜子里寻出来的一件件首饰,发现兰殊以前的首饰都十分繁丽,与她现在素雅的风格一点儿都不相同。 首饰盒翻了一遍没寻着,卢梓暮想了想,又打开了兰殊惯来喜欢收纳各种不知放何处的杂物的皮箱。 先是一副弹弓,冒出了一股调皮劲,令秦陌眼里浮出了一缕惊色。 接下来还有更多男孩子幼时喜欢过的玩具,蛐蛐罐,捶丸,蹴鞠球,乃至当年在男孩里头盛行的十八铜人泥偶,她竟还全都集齐了。 秦陌的心角犹如被人捏了一下,越看,越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她。 卢梓暮找来找去找不着,从皮箱深处捞去,缓缓拿出了一副狗面具。 秦陌掀起眼皮,朝前看去,瞳仁猛地一缩。 “咦,这副面具竟然还在?” 卢梓暮自言自语了声,刚将它握在了手里,转眼,一只修长的大手伸来,径直把它抢了过去。 “你干什么?” 卢梓暮斥道,抬起头,只见男人的目光紧紧盯向了眼前的面具,眼神颤抖,双唇一下变得苍白无色。 卢梓暮望着他的眼神,再看了眼那张面具,一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微变。 她一改刚刚直冲的模样,干咳了声,缓缓站了起来,张了张嘴,犹疑地探问道:“世子爷,见过这副面具?” 秦陌的眼睫颤了一下,动了动唇,“见过。” 卢梓暮的心一下提了上来,“何时见过?” 秦陌看向了她,“隆庆二十六年,上元灯节。” 卢梓暮一瞬间花容失色,“所以那天晚上,和阿殊在一起的人是你?” 秦陌的手一抖,那自描自绘的面具哐地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第070章 第 70 章 七年前。 隆庆二十六年, 正月初三。 天空纷飞的大雪连着飘了整个年关,老天爷大发慈悲,终于在今日露出了一些施舍暖阳的端倪。 金色的光辉洒在了白雪积压的黑瓦上, 长安城各大世族门庭若市,正是一年开头,相互窜门的好时光。 五姓世家的崔府, 远从清河老家过来的几房庶出叔伯, 领着家中各自拔尖的儿郎, 拱手在大前厅作揖,见过崔老太太。 崔老太太笑得眼睛没缝,连声道好,忙叫身旁站着的几位亭亭玉立少女,出来给亲戚尊长福礼。 口中喊着叔叔伯伯表兄弟,实则这些个, 才是她们真正的直系亲人。 崔家庶房的女儿,有出息的, 都挤破头的归纳在了长安待嫁。 崔老太太就近拉起了其中一位女娃的手,指着这一排豆蔻少女, 没口子的在她们亲生父母面前夸赞起来。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个个还生得钟灵毓秀, 以后铁定会有大出息。 届时嫁个好夫婿, 封个诰命,整个家族都是无上荣光。 整个暖阁大厅里,一时间欢声笑语。 直到几位伯母婶婶堆着笑询问起这帮女娃之间的才华较量, 好奇她们之间孰高孰低, 哪个是如今崔氏女儿第一。 几名少女面面相觑,纷纷红着脸低下了头。 崔老太太膝下的嫡系小孙女, 七八岁孩童,天真烂漫,抢着话道:“这几个姐姐都很好,但第一的姐姐不在这。她已经好些天没出院子了。” 话音甫落,满庭尊长面露惊疑。 五姓女名满天下,素来相互争高。 每逢春日,世家贵族一茬茬宴席开的最盛的时节,哪家不想着法子让自家贵女冒头,博一个首屈一指的好名声? 怎得崔家这会儿,还把最好的藏起来了? 崔老太太轻咳了咳,叹笑道:“那孩子的功课是极好,远在这些孩子之上,可就是性子还不够稳当。总归还得再养养,才好出来见人。” 膝下的小女童立时补充道:“那姐姐前阵子同人打了一架,祖母正罚她禁足呢。” 几位长辈神色微变,忍住了口中的哗然,不由面面相觑。 崔老太太:“......” -- 崔家的后花园内,一方露天的水榭之间,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倚在了红漆栏上,眯缝着莹莹的星眸,晒着暖阳。 那身影着一袭儿郎的青色圆袍,远远听到右方回廊传来了阵阵大大咧咧的脚步声,扭过头来,却是一张十分清丽动人的芙蓉面。 卢梓暮的母亲与端华贵妃一胞同生,端华贵妃如今是今上最宠爱的妃子,崔老太太明令不许任何人探看兰殊,崔氏家仆却没人敢去拦她的脚步。 这厢,卢梓暮提着裙摆一上石阶,便泼刺刺道:“阿殊,把你的常胜将军借我一下!” 兰殊看她一眼,咚地一声躺了回去,“我还以为你是来救我的呢。结果,居然来替薛大公子传话的。” 卢梓暮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是他要的?” 兰殊闭着双眸,懒洋洋道:“你又不会斗蛐蛐,难不成要来炸了吃吗?” “胡说八道,那玩意能吃吗?” “哎,别说,我还真听说南疆那边专门有这么一道菜,在当地还很出名呢。” “咦——打死我都不吃!”卢梓暮眉头鼻尖皱成了一团。 兰殊睁出一条眼缝看向她,盈盈笑了下,“我倒是蛮好奇的。” 卢梓暮努着唇角,完全不能接受,但也没忘了此行的目的,拖她起身:“快去拿来借我。不然他要输了,就没人请我去吃月华楼的全羊宴了。” 兰殊没骨头似的赖在栏上,“不借。” “为何?” “你说为何?当初要不是他偷偷带我出门,又不翻黄历,遇着了他的死对头,我能为了救他,一时情急,朝人家身上泼泔水吗?” 男孩子之间一时间没看对眼,打架斗殴实在是太正常了,只要没出大问题,家长们相互赔礼道个歉,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亏就亏在,她其实是个女孩子啊! 这一泼下去,恶心的人家哇哇大哭,直接告到了崔府来。 真是被坑惨了。 卢梓暮弯下腰,讨好地晃了晃她的手,“我的好殊殊。” 兰殊笑着将她一甩,“谁是你叔叔,占谁便宜呢。” 卢梓暮一愣,望着她促狭的笑意,不由磨了下牙根,一屁股往旁边坐去,狠狠哼了一声。 “你朝我哼也没用,都是朝朝自己造的孽。你去跟他说,他要是不想办法救我出去,休想我再帮他。谁大过年的在家禁足,他把我害成这样,他睡得着吗?” “我看他最近睡得挺好的。”卢梓暮瘪起了小嘴,“主要是他不成了......” “啥?”兰殊撑腰跳起,“他几时死的?” “不是,不是。是自上回的事一出,薛家族长觉得你俩过从甚密,特意找他问话是不是属意你,要不要替他出面先同崔府预定一下。他说他还想自由几年呢,为了他的清誉,最近要对你避嫌。” 兰殊咬了咬牙,“他很可以。” 她为了他两肋插刀,他这会一面对她避嫌,一面搁这请暮暮吃全羊宴。 真是重色轻友的典范。 卢梓暮又抱过来央了她几下。 兰殊冷笑一声,苦口婆心道:“我不借,是为了他好,他都十六了,还这么不务正业,整天到晚斗鸡走狗,外邦话就不好好学,以后还怎么继承家业,娶你为妻?” 卢梓暮脸色一红,轻呸了她一声。 “你就可劲儿打趣我俩吧,他还知道害怕败你和他的清誉,就不想想我的清誉,都被你这张嘴里的‘朝朝暮暮’喊光了!” 那是因为他不介意和你有流言蜚语。 兰殊心里施施然想着,也不说破,只捏起暮暮的脸笑道:“你忘了当初我挨过的打了?” 要不是因为和薛长昭的不打不相识,完全就是为了卢梓暮,兰殊能记恨到现在,一直揶揄他俩吗? 回想那一日,卢府乔迁盛宴。 兰殊一身小小少年的装扮,混迹在一众崔氏儿郎中间,溜出来凑热闹。 吃饱喝足,她听闻卢府后院的构造风景别致,便跑到了人家后花园散心。 正好看到了卢梓暮在石榴树下,踮着脚,晃着杆子打石榴。 卢梓暮比同龄人矮小许多,兰殊却从小高挑,见她够不着,好心上前笑道:“姐姐需要帮忙吗?” 卢梓暮回过首,双眸宛若被灼。 她后来曾直言回忆,这一天,第一次看见兰殊时,几乎是惊为天人的。 卢梓暮当时觉得兰殊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 她一开始也没认出兰殊是女儿身,甚至没看出她比自己小。 是以,当兰殊爬上树为她摘石榴,卢梓暮站在树下接过她丢下来的红果子,迎上她蹲在树杈间,望着她莹莹发笑,一瞬间脸色通红。 后来,兰殊从树上跳下来,却一时没踩稳地面。 卢梓暮见她身形猛晃,本想上前扶她,奈何她那小身板,哪里撑得住兰殊高挑的身形,天旋地转间,兰殊就把她扑在了草垛里。 恰在这时,薛长昭提了一篮卢梓暮最爱的点心寻了过来。 卢梓暮这丫头自小性子单纯,说白了,也是有点愚笨。 薛长昭与她比邻而居,见她总是因为听不懂其他姑娘的冷嘲热讽,不太合群,并不嫌弃她笨拙,反而一直都很护着她,钟意她无暇的心地。 这会一见其他男孩子趴在了她身上,薛长昭第一反应就是对方见她不懂人情世故,见机欺负了她。 薛长昭神色一变,眼里登时酝酿起滔天的怒火,当即就拽起了兰殊的衣领。 兰殊哪是束手就擒的性子,向来都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5节 薛长昭在后花园追着她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卢梓暮好容易拽住了他的胳膊,忙不迭同他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兰殊才停下喘了口气。 三个人蹲在水池边一起分食了一颗石榴,缘分便从此开始。 说来兰殊后来坦白了女儿身份时,卢梓暮还失望了好一阵子,薛长昭,倒是大大松了口气。 “话说,你这男装到底还要穿多久?”卢梓暮拎了拎她的袖口。 兰殊枕着双臂,“不知道,今年崔家族长到庙里烧香,那高僧还是说我红颜命薄,气运消瘦,恐岁数难长。” “那和尚哪年不是这么说?” “就是。也不知他们为何就这么信,整天到晚关着我。” 不过今年的警示中,那高僧还多了句,十二命中有劫,需谨行避过。 然兰殊早已对他们重复诅咒她的话语生出了免疫,一点儿都没往心里去。 卢梓暮借不着蛐蛐,眼看到手的全羊宴就要飞了,心慌意乱中,不由心里生了一计。 她推了推兰殊的胳膊,“朝朝没法救你,但我可以啊!你把常胜将军借我,我带你出去!” “你?” “过些日子,我们卢家这一代的小辈要去长福山的灵寺闭关,给长辈祈福三个月,以表新年孝心。我可以让母亲去同崔老太太说,带你一起去,正好让你沾沾佛祖的恩泽。老太太那么信佛,没理由不答应。” 兰殊叹息一声,“你这是给我换个地坐牢?” 卢梓暮看她一眼,凑近她的耳朵,“我家每年都会派家中小辈去祈福,可一去三个月,青灯古佛,谁受得了啊。我今年第一次去,但我已经同哥哥姐姐打听好了。那长福山的后山,有通往外界的小道。山后,正好是瞿灵江交界岸口,那儿可好玩了。” 兰殊托起腮,“怎么个好玩法?” 卢梓暮娓娓道来:“瞿灵江岸口对面,就是突厥。但也不是真正的突厥,是大周当年战败之后,被迫划给突厥的汉人城池。” “两岸原本是一家,隔江都是亲朋故友,可惜‘骨肉分离’。是以,后来每年的上元灯节,两岸百姓都会一起出门,汇聚江边互放天灯,以表思念,天水一处,那盛景,比长安的银树火花还好看得多。” “岸边还有好多突厥贩卖过来的异族小玩意,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那画上突厥人的兽皮帽是什么皮吗?届时就能看到了。” 兰殊听来十分有兴致,唇角微微勾起,卢梓暮乘胜追击,终于把她的常胜将军借了出来。 兰殊将她送出门,刚一挥手暂别,转而,又变成拉住了她的手肘,犹疑了会,询问道:“我能带上‘胆小鬼’吗?” 卢梓暮回头看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看别人家的狗,都是用来看家护院的,怎么你家的跟你儿子似的,到哪儿都带着他。” 兰殊不以为然道:“本人芳龄十二,哪来一只八岁的儿子?” -- 兰殊在后院蹲的浑身长毛,一开始想着只要能出门,自然什么都好。 可待真到了长福山,兰殊的脸上写满了悔恨。 她就不该轻信暮暮,她这单纯的脑子,向来是把事情往简单了想的。 连吃了小半月的斋饭,到底把兰殊那张白嫩嫩的小脸吃绿了。 天灯呢,兽皮呢,满眼望去,除了秃瓢,还是秃瓢。 今日坐在大佛像下抄经书,卢梓暮正一笔一划,心中虔诚,手上的笔尖忽而朝外滑了一下。 兰殊在旁边拱了拱她,见她一脸茫然,抿直唇角道:“你可还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卢梓暮反问道:“你是上山太久忘了时辰了?明天十五了。” 兰殊长吸了口气,“你不是说后山有通外的小道吗,什么时候带我出去?” 卢梓暮如实相告道:“我母亲特意交代了带队的家中兄长,崔老太太嘱咐,你禁足未除,绝不允许你下山。” 兰殊伸出了一只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卢梓暮干咳了咳,“但我已经疏通好了,这会带队的是四哥哥,他脾气最温和了,只要我一哭,他什么都答应我的。” 兰殊哽了一下,微扬起脖子,望了眼端坐在最前排的卢尧辰。 “你确定?你忘了上回......” 上回她带着卢梓暮出去玩耍,两人在船上吃醉酒彻夜未回,为了暮暮的清誉,她临时起意,同别人说自己是她的兄长。 卢梓暮还补上一刀,灵光一闪,说她是卢尧辰。 不料她们那天夜宿的船其实是条花船,卢四郎年纪轻轻在外寻花问柳的流言蜚语,就这么不胫而走...... “卢四哥哥要是真和你计较了,你以为那件事会这么容易就过去?” 卢梓暮拍着胸脯道:“没问题的。” -- 隆庆二十六年,上元灯节。 卢梓暮拍着胸脯的没问题,确实是没有问题,因为她甚至带来了一件他们卢家的儿郎家服,专门给她扮作自家的少年出去。 “我向四哥哥借的。” 兰殊这回确信卢四郎是真的心胸宽广,海纳百川了。 卢梓暮帮忙给她更衣,坐在铜镜前,将她的长发束起,朝着他们家儿郎平日髻发的模样开始打扮。 卢家的儿郎端方君子,很少像其他俏皮灵动的少年头扎马尾,不论几岁,都会束簪。 卢梓暮摸了把润发的头油,帮她捯饬好后,低头一看,发现她在自描一个面具。 “别说,寺庙里的功德笔还真不错,写上去就擦不掉了。” 卢梓暮道:“这是切莫欺骗神明的寓意。” 这丫头,经书从来不好好抄,倒是会废笔。 “拿来画脸谱,也是一绝。”兰殊绘完了最后一笔,朝着面上一扣,笑道,“像不像‘胆小鬼’?” 她画了一只低眉顺眼的小狗。 卢梓暮一壁对她有些无语,一壁见那面具的模样憨态可掬,忍不住笑了笑,“像。” -- 傍晚,两人趁着寺庙的看守入斋堂吃饭,悄咪咪就从后山的小道溜了出去。 只是兰殊并未料到,薛长昭居然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同他俩汇合。 估计是怕兰殊还在气头上,他带了一盒子的好饭食,一上前,就含笑同她作揖。 兰殊轻踹了他一脚,就此揭过。 三人坐在了江岸边的斜坡上,正掰扯着鸡腿怎么分,黑黢黢的江水对面,他们看不见黑夜中的人影,只见第一盏思乡的天灯,燃燃升起。 不过须臾,随之而来的,是一片莹莹的灯火,照耀着江河。 兰殊看着远方水天一线处,天空与江水里,都冒起了斑斑点点的莹光,小小的,却密密麻麻,犹如一茬茬微弱的萤火,汇聚成了漫天的星辰,头一回见到这样连绵的盛况,不由睁大了眼眸。 与此同时,他们所处的这一边江岸,水面上也渐渐冒出了星星之火,朝着天空升起,越来越多。 当那水面上的倒影一点点蔓延,犹如铺上了一道回家的银桥,在水中央处连接。 兰殊心口不由抽了下,忍不住叹息:“我们何时才能收复沦丧的故土?” 让他们真正的回家。 薛长昭与卢梓暮闻言相视了一眼,一时间都失了声。 自战神离逝之后,大周朝的战力一落千丈,迄今为止,都还没有出现一个新的转机。 没有人敢站出来保证,他们迟早会收复山河。 兰殊见他们接连沉默,自问自答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卢梓暮见她脸上浮着乐观的笑容,不由也笑了笑。 接着闲聊了几句,话题岔向别处。 说到上元灯节的节俗除了吃元宵,夜游观灯,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寓意,便是相识有情人。 薛长昭双眸一旋,望向了卢梓暮:“假如给你一个机会在上元灯节遇到一位心上人,你想要什么样的?” 卢梓暮抵拳想了想,认真道:“可我没有心上人啊。” 薛长昭:“......” 兰殊轻轻笑了声,卢梓暮拉了拉她的手,“阿殊想要什么样的?” “我?”兰殊遥遥望向了对岸那漫天的灯火,心血来潮,摊开双手,振聋发聩道:“我要一个可以收复山河的大英雄!” 话音甫落,薛长昭噙笑看向了她。 不曾想她成天到晚一副男儿模样,竟也像小姑娘一样崇拜大英雄。 更不曾想,她还没说完。 兰殊正儿八经掰着手指续道:“最好样貌英俊,家财万贯,家里公婆也好伺候,上进心强,目标位及人臣,给我加封诰命,不寻花问柳,拈花惹草,主动拒绝纳妾......” 薛长昭抬手叠声将她打断,“好好好,再讲上元灯节都过去了。” 天灯缓缓升上了空。 地上逐渐有人放起了烟火,兰殊戴着面具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乱窜。 薛长昭尾随在她后头,微蹙眉心,“她哪来这么一副丑面具?” 卢梓暮道:“你可别这么说,她自己画的,画的是‘胆小鬼’。” “她把它带来了?” 卢梓暮嗯了一声,薛长昭脚步一顿,左顾右盼了下,果然,找不见那只传闻是狼狗混种的大犬踪迹。 说来兰殊养的这条狗,自出生就在她身边,毛发纯黑,外形十分威武,跟雪地狼一样。 可胆子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躲得没影,院子里连只鸡都敢啄它,他和兰殊在外头遇着什么事,除了看见它溜得比兔子还快,其他都别指望。 传闻当初崔父买它回来,真心是用来保护兰殊的,这么多年下来,兰殊为它练就了打狗棒法。 专门打欺负它的狗。 面对卢梓暮拽住她窜向新一波人潮的身影,询问要不要找一下,别它人生地不熟走丢了。 兰殊信誓旦旦道:“它有难会来找我的。”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6节 卢梓暮:“......” 薛长昭虽然看不见它,基本能确认它就在附近。因为它从不敢离兰殊太远,就怕出现意外,不能及时逃到她后面。 也就兰殊没有嫌弃过它。 他们仨在江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些烟花。 兰殊蓦然想起以前薛长昭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子的时候,在卢梓暮面前,多多少少有些与她别苗头,什么都想显得比她强,连烟花都要放的比她高。 兰殊一时兴起,又同他打赌起谁放的烟花更高。 薛长昭回想那些幼稚过往,望了眼卢梓暮,摸了摸鼻尖,噙笑应战。 他们来到了江边退潮后的沙土空地中,兰殊抱着烟花开始寻觅高处。 江边湿气重,四周笼着浓雾,夜色朦胧。 卢梓暮见她越走越远,身影一下被夜雾遮蔽了去,忍不住冲她喊了两声。 “我放完就回来!你就等着看吧!” 卢梓暮转眼见薛长昭也朝着另一头越走越远,叹了声息,同以往一样,静静站在了中间做裁判。 不过半晌,薛长昭那边的天空,嗖地一下,一朵大大的烟花腾空炸开,如约而至。 卢梓暮双眸莹莹,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喜意。 可转而兰殊那厢,却迟迟不见动静。 兰殊行至百米开外,找到了一个高高的石墩。 她将烟花稳稳当当放了上去,正打算引燃,忽而听到了一阵刀剑的交响。 兰殊心下一惊,不由循声而去。 江边停滞的一艘通商货船上,出现了好几个突厥士兵,正在攻击一个戴着兜帽的少年。 兰殊头一回看见北夷兵,听闻他们个个凶残狠辣,茹毛饮血,她吓得一下躲到了江边的大柳树下,只探出一双眼。 只见那少年腹背受敌,交手吃力,不甚被其中一人从后背划了一刀,来不及回身,另一位士兵又朝着他的面门劈了过来。 他侧身躲闪,身穿草原的衣饰,露出的轮廓,却似是个中原少年。 少年身受重伤,心有余力不足,躲闪之际,一个趔趄,遭到其中一个突厥士兵胸前的猛踹,不小心从甲板上摔了下来。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兰殊望着他跌入江河的身影,脑海中霎时闪过了当初弟弟落水的无助画面。 她心口猛然一抽,眼看那些突厥士兵不依不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意下水擒拿。 兰殊斟酌再三,不知身体哪儿冒出来的瞬间勇气,她纵身一跃,从岸上跳下了水。 就在少年即将沉入水底之时,隐隐约约,看到了远处游来一道白色的影子,身形灵活,犹如一条发着光的美人鱼。 好不容易把他拉住,不待他看清她是人是鬼,水底忽而涌来的一道暗浪,将他俩齐齐卷了去...... -- 运气好。 没把他们卷拍到礁石上,反而让她借了把力,逃过了下水士兵的追击,但也因此,他们很快就被冲到了下游处。 江水下游,一艘本土的渔船刚好抛锚靠岸,渔夫远远看到了水面飘来的两道人影,扔下竹梯,将他们捞了上来。 昏暗窄小的船舱内。 兰殊将将帮他把伤口包扎好,那少年的眼睫动了动,疑是有苏醒的迹象。 兰殊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她把活干完了,不然当着他的面扯开了他一半胸襟,多多少少,要被人误以为耍流氓。 他的伤口泡了水,急需处理,船夫心善,帮她干完了大半的活。 只是胸前绑带打的结不太细致,松了,她不得不帮他重新打了回去。 不过说来奇怪,刚看清这少年的脸时,兰殊几乎吓得瞳孔缩了下。 他的样貌有些丑陋,黑黄的皮肤上,有好几道烧伤般的疤痕。 交错在脸上,叫人有些不忍直视,怪不得要戴兜帽。 可他脸上的肌肤很黑,兰殊仰着头,心无旁骛地打完结,下意识扫过一眼,确认盘扣是否稳固,却发现他肋骨上的皮肤,冷硬的白,就像她平日用来泡茶的白瓷杯。 当秦陌浑浑噩噩,眼睛睁出一条缝,眼前出现了一盏豆大的油灯。 模模糊糊间,他旁边好像坐了个人。 他好像仍在船舱里,却并不是他逃渡过来的那艘船。 秦陌身上发着高热,头痛欲裂,彷佛有烈火在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紧绷着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感觉到身旁有什么异动,便撂出凶狠的爪牙。 兰殊刚拧好冷帕子,想帮他擦一擦额头散热,甫一靠近,少年明明没有清醒的意识,却一把截住了她的手。 他捏着她腕子的手劲极大,几乎是把她揉碎的警惕,兰殊挣脱不开,吃痛地皱了皱眉间,“你你你,松手!” 秦陌的耳边一直都是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她的声音,她的话语。 只在她气得一手帕拍在了他脸上,那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有了一点舒适,忽而,意识到她没有恶意。 他松开了她。 兰殊朝着自己的腕子呼呼了两下,到底还是没和一个身受重伤病入膏肓的人计较,见他额上的汗珠滋滋地冒,继续用冷帕子,帮他散了散热。 那清凉的触感令人愉悦,秦陌皱了皱眉头,眼睛终于睁出了一条更大的缝。 迎上了油灯刺目的光。 他下意识抬手避了一下,眼前人却好像误以为他是在遮蔽自己的脸,抬在他额前的手顿了顿。 反手,拿出身后的一张狗脸谱,戴在了自己头上。 “我长得也不好看......” 这人似是说了不少句话,落在他耳畔,都裹着一阵耳鸣的缠绕。 秦陌模模糊糊只听到了这么一句,不由在心里轻笑了声。 他这副乔装改扮,是乌罗岚弄的。毕竟他原有的样貌,比较容易叫人记住,不利于逃跑。 不如让人不忍直视的好。 他逃亡的衣服也很简陋,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活在泥坑里的小乞丐。 这样粗鄙的他,这人竟还会照顾他的心情,怕他自卑。 秦陌的心一时间彻底安稳下来,终于在这一段步步惊心的逃亡中,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而身负重伤的他,本身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恢复元气。 兰殊见他昏睡了回去,把帕子敷在了他额间,没再打扰他。 走到另一边点火的炉子旁,烘了烘他俩浸湿的衣服。 这小乞丐一贫如洗,唯一值钱点的,就是他头上这顶兜帽了。 兰殊一直都很好奇草原人的帽子皮,忍不住摸了摸上面细碎的皮草,总觉得质感有些熟悉。 她捧着帽子凝神想了半天,直到脚边忽而拱来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兰殊才想起来,这触感和她家这只狼狗混血的毛发像极了。 胆小鬼一直在岸边,见她一跳水就奔到了水边,团团转了半晌,顺着水影追到了下游。 嗅到她熟悉的气息,偷偷摸摸溜进船舱内。 “你说拿你的毛做帽子会舒服吗?” 它低低嗷呜了声。 兰殊轻轻笑了笑,拍了下它的头,回头朝榻上的可怜人儿看了一眼,眉间微蹙。 她低头看向威武大犬道:“要不你回去找朝朝和暮暮,告诉他们我在这?” 胆小鬼缩在她身后不吱声。 “果然指望不上你。” 想来朝朝暮暮发现她不见了之后,肯定也会派人搜寻过来的。 兰殊定了定心神,也不是个遇事慌的人,当务之急,还是把衣服烤干。 烘好了衣服,兰殊再次端来了水盆,帮少年又擦了一次汗。 其间秦陌迷迷瞪瞪醒过一次,兰殊询问了他的住址,心想着找机会送他回家。 他一开始没有出声,兰殊见他落魄,讶然了下,差点以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是她的问话冒犯了。 “长安。” 秦陌缓缓呢喃了声,声音微不可察,说完,他自己都没有了印象。 好在兰殊当时靠的近,听清楚了。 她也是长安来的。 这下倒是顺路了。 兰殊心底松懈了下,一心想着待朝朝暮暮找到了她,他们就顺道把他一起捎回长安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那一群追杀少年而来的突厥士兵,比她的好友,更先来到了下游。 兰殊真不知这身无分文的小乞丐到底是得罪了他们多甚,竟如此锲而不舍要他命。 那停泊在江岸边的条条渔船一个个被突厥士兵的忽然搜寻惊醒。 眼看就要搜到他们这条船上,兰殊见他昏迷不醒,毫无还手之力,一攥拳,把自己的衣服盖到了他身上,套上了他破烂的外衣和兜帽。 目前突厥和大周未起战火。 突厥士兵不能随意杀害大周境内的百姓。 她把身上的钱全都给了船夫,他们常年在水路行走,定有门路把少年送回长安去。 而后将帽子一扣,转身疾步跳下了渔船,成功吸引了那帮突厥士兵的注意。 那群士兵将腰上的刀尽数拨出,追着朝岸上奔去......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7节 -- 而在这时,薛长昭和卢梓暮已经急到彻底慌了神。 一夜未归,两人一路从江边发疯般地寻了过去。 长福山上,卢尧辰见暮妹妹迄今未归,心里不由泛出了一丝忧虑,带着一群家仆侍卫下了山。 当他终于在江岸下游一处不大的密林里找到了薛长昭和卢梓暮,却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搞得灰头土脸,一见他来,眼中还充满了惊慌。 卢梓暮忍不住踩了踩地上的土,薛长昭把她挡在身后,勉力牵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尧辰,你怎么来了?” 卢尧辰观望着他们的神色,并没有立即质问,只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随后,问及他俩,“崔二妹妹呢?” 薛长昭与卢梓暮唇角趋渐抿直,相觑了一眼,薛长昭走向了卢尧辰,握了下他的肩膀,低声请求他先让后面追随过来的家丁侍卫回去。 将其他人尽数遣散之后,薛长昭和卢梓暮带着他穿过了丛林,来到了江边的小镇集市上。 薛长昭推开了其中一间客栈的三楼客房,卢尧辰一进门,只见崔家二妹妹鬓发散乱,头上缠了一道厚厚的纱布,昏迷不醒在床上。 他借给她的外衣,也不见了。 卢尧辰不可避免地往最坏一处想去,卢梓暮却连忙摆了摆手,“阿殊她就是磕到了脑袋,身上没有别的伤。” 可昨晚的场面,她和薛长昭再一回想,仍是心有余悸。 他们张望着,彷徨着,一路寻到了下游的密林前,忽而听到了一声大犬的呜咽声。 薛长昭和卢梓暮连忙冲进了密林,却只看见遍地的突厥士兵尸首。 胆小鬼龇着牙,双目如电,看清是他们后,彷佛彻底松了口气,跌跌撞撞地往后,看了眼昏倒在一旁的兰殊,便倒在了她怀中。 它的腹部被一把钢刀刺穿,躺下来,只看了少女一眼,便彻底咽了气。 薛长昭发现那些士兵的脖子皆是被一道道犬齿咬断,身形不由猛地晃了一下。 大抵明白了,这一场面的由来。 兰殊引开士兵,逃向了密林对面的小镇。本想着穿过丛林,进入小镇,镇上人多,还有巡逻守卫,他们便不敢如此放肆。 可兰殊逃跑的过程中,不慎被一道横在地上的枯树桩拌了一下。 她猛地朝前摔去,再爬起身,头发已经被一位突厥士兵死死拽住。 月光照出了兰殊的脸。 突厥士兵发现自己被愚弄,一下发了怒,倒起青光闪现的刀锋,就将朝着兰殊的脖子穿去。 霎那之间,丛林里扑出来了一道威武的黑影。 一口朝那士兵的脖颈咬了下去...... 突厥士兵断气之前,只看到了一双泛着蓝光的眼睛,犹如他曾见过的,雪山上最凶狠的狼王。 -- 薛长昭很清楚如果被别人在中原的土地上发现这些突厥士兵的尸首,将引来多大的波动。 卢梓暮生平来只鸡都没杀过,却战战兢兢地,强行要自己冷静下来,忙活了一晚上,同薛长昭一起,把那些尸首悄无声息地埋了。 他们给胆小鬼寻了一处开着杜鹃花的地,将它藏到了那下面。 “对不起,不能带你回去了......” 要是兰殊看到了它的样子,肯定会撕心裂肺的。 他们一壁困惑兰殊是怎么招惹到了突厥的士兵,一壁又一直都没想好等兰殊醒来的时候,该怎么宽慰她发生的这一切。 兰殊不小心撞到了头,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再苏醒时,双眸懵懂,完全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 大夫说可能是头部磕伤,导致了短暂的失忆。也可能是一时接受不了眼前所见,自我意识选择了沉睡,一时不愿意回想起来。 接受不了,不愿回想...... 卢梓暮目光沉痛,忽而记起兰姈姐姐曾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胆小鬼确实不是一条如父亲最初所愿的狗,但它是父亲生前留给殊儿最后的东西。” 薛长昭沉吟了许久:“不记得也好。” 就当她放完烟花后,就兴靠在了柳树下睡了一觉。 “那是我放的高,还是你放的高?”兰殊睁着澄澈的双眸问道。 薛长昭顿了顿,叹笑道:“你赢了。” 兰殊嘿嘿笑了起来,双眸无意间看到了床前她自描的面具,脑海中却闪过了一道狼般的黑影。 她晃了晃脑袋,双手撑在了床上,“胆小鬼呢?” 卢梓暮的眼眶倏尔就红了,她不是个太能藏事的,只能死死咬住了牙根。 薛长昭沉默片刻,牵起了一丝笑痕,“我们哪知道它在哪,你平常不是也经常见不着它的影子吗?” “没事。等它有难了,自会来找你的。” 兰殊想来也是,轻轻唔了一声。 可是,她的胆小鬼,打那以后,再也没来找过她。 兰殊一直以为凭它那毫无义气的性子,肯定是有了新欢,悄无声息抛弃了她,心里还伤心了好一阵,骂了它好几遍没有良心。 但一想到它不来找她,代表着就是它目前没有什么困难,长叹了口气,也觉得还好。 卢梓暮偷偷擦着眼泪,从厢房出来之后,见卢尧辰站在了门外,上前,恳求他保守兰殊在上元灯节失踪的秘密。 一个女孩子,失踪了一晚上,衣服也丢了,爱犬也死了,昏迷前旁边都是男子,总归是清誉大损的。 卢尧辰默然了半晌,温和笑道:“上元灯节,和你们出去的,不是我吗?” “丢的,难道不是我的衣服?” 卢梓暮愣了愣,朝他深深做了一个大礼。 “我就知道,四哥哥最好了。” -- 三个月后。 兰殊跟随着卢家的大部队从长福山远道归来,坐船驶入了久违的长安城。 连吃了三个月的素,兰殊一看见岸口旁边栖息的鸭子,都忍不住双眸发亮。 “好了,回家就请你吃我家的醉酒鸭。”卢梓暮推着她往前走去。 兰殊回头朝着她笑了一声,刚走下船板,就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兰殊连忙先拱手,“抱歉。” “无碍。”对方戴着斗笠,微一摇头,开口却是一副极好听的少年嗓音。 兰殊抬起头,只看见他默然下船离去的背影。 那背影穿着一身算不上合身的渔夫打扮,衣袖短出一截,露出的手腕,皮肤冷白,劲力暗含其中。 兰殊不由多看了两眼,转眼,卢梓暮挽起她的手,拽着她朝马车走去。 一阵泠泠的女儿家笑声从身后趋渐远离。 秦陌不经意回了下头,只看见接着走下来的卢家儿郎,有几位身上,穿着他的救命恩人,留给他的,一模一样的外袍。 后来,秦陌从渔船上苏醒,屋里已经没有了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 他的身上,披了一件绣着家徽的白色外袍。 渔夫待他可以下床后,托寻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友人,一点点通过水路,把他送往了长安。 历时三个月,秦陌终于回到了家乡。 少年紧紧盯着那几个儿郎怔怔出神,不由朝着船边久居的摊贩,轻声询问:“请问你知道,那些都是哪家的子弟吗?” “哦,那是五姓世家卢家的儿郎。” 卢家。 突厥内部生乱的喜讯,伴随着秦陌回京的消息一并在京城中传了开来。 这一日,卢尧辰拎着书箱去上学,一位行脚却在门前拦住了他。 卢尧辰从未想过,他的外袍还会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那行脚只道是一位受过卢家恩情的人,在水里捡到了这件衣物,并不知晓是谁的,也担心是卢家的某个孩子出了事,派着他们一路送上了京。 卢尧辰回想起那日的意外,并不盼着被人看出端倪,招致一些流言蜚语,使崔二妹妹的清誉受损,只顿了顿,便接过了那件外袍,唇角浮出了笑意,“确实是我的。” “我当时在江边游玩,不小心丢失的。真是麻烦你了。” 他温言同那名行脚解释,全然没有察觉,墙角的另一头,此时此刻,停住了一辆东宫的马车。 一名矜贵的少年坐在了车内,微微掀开了车帘,将他的话,尽数听入了耳中。 -- 兰殊从长福山上回来之后,有一日,她又穿着男装溜出去玩,回来后,一进门,只见一群婢女,正在重新整理她的衣柜。 崔老太太眼看她的性子越养越野,觉得一直让她穿着男装也不是办法,索性给她换了回来。 红颜再薄命,她迟早都是要嫁人的。 兰殊的心口微一浮动,心知自己随性的日子,即将变得越来越少。 那犹如少年般高高绑起的头发落下,银裳的双手搓上了女孩儿才会用的桂花头油,一遍一遍梳理着她鸦羽的墨发。 俏皮灵动的朝天髻,流光溢彩的珠钗,兰殊在铜镜前摊开了双手,换上了一身胭脂红的襦裙。 盈盈一转身,唇角泛出了一抹清丽动人的笑意,逐渐在马不停蹄的岁月中,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崔氏第一美人。 而后,在及笄前的那个春天。 她与那江边渔船中的少年,再度相遇。 却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8节 第071章 第 71 章 “原来当年, 阿殊是为了救世子爷才......” 时隔七年,真相终于大白。 卢梓暮呆滞在了原地,久久, 讶然无声。 秦陌捡起地上的面具,一直握在手上看了良久,脑海里如遭了满堂的雷击, 轰然炸得灵台一片清明, 两边太阳穴突突地疼了起来。 耳畔一阵又一阵的耳鸣之声, 盖过了身旁所有的声响,他犹如被人勒住了喉间,窒息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他曾在南疆,捡过一只小狗给她。 她明明是很喜欢的,却还是没有带回家。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还在听到她说麻烦之后, 揶揄她是不是没有爱心...... 秦子彦啊秦子彦,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 当日, 红寺堡一战, 秦陌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招请君入瓮, 虽没能彻底歼灭敌军,却使突厥气势大挫。 沙场之上,谁不敢死谁先输。 颉利禄见势不对, 生怕军心浮动, 将士临阵脱逃,当即收了攻势, 夹着尾巴,撤回了两国交界之处。 大周迎来了大捷,秦陌也因此战彻底崭露头角,从小小的少年将军,逐渐变成了茶楼酒肆中口口称赞的新一代战神。 秦陌看着冷硬倨傲,实则内心并不自负,自觉比之父亲远远不及,听着这个称号,心中略有虚浮。 总觉得名不副实,有负众望。 李乾却宽慰道:“他们只是说来给自己重拾一个信仰,你真当喊你两句,就非要你立刻去收复山河不成?” 就像“秦”字是军士的信仰,战神,也不过是百姓祈望庇护的愿景而已。 但秦陌是真的想收复山河。 皇庭内省,章肃长公主经一场大悲大喜,病中醒来,失而复得,终于在重新抓住秦陌的那瞬间,一颗做母亲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自秦陌出生以来,几乎没有见过长公主落泪。 这一滴滚烫的泪水,自此化开了两人之间的三尺冰封。 长公主有意给秦陌补办一场及冠礼,李乾遣礼部着手安排,为表荣宠,又加了一份恩赏给他。 “除了金银,还是金银,你就不能赏点别的给我?” “那不然,再赏你一个媳妇?” “......” 秦陌哐当一声,将酒杯磕在了桌上,“你故意的吧!” 君子报仇,真是十年不晚。 然当章肃长公主提出想将掌兵虎符作为成人礼送给秦陌,内阁那群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老臣,一时间又炸了锅。 章肃长公主聪慧睿智,有治政之才,国家存亡之际勇挑大梁,重振大周朝,功不可没。 但她终归是名女子,纵有文韬用来制衡内阁,却无武略领兵打仗,上阵杀敌。 这也是这些年她一女子手握兵权,内阁却并无多少弹劾的原因。 他们并不期盼大周的武再度重过文。 想当年秦葑威势最盛之时,无须任何军令文书,一道口谕,即可调动全境的兵力。 落在内阁眼里,皇帝简直就是把命悬放在了他的剑下,秦葑反不反,全看他的心情。 这帮文人心里自然崇尚文治,坚持认为,将帅若拥兵自重,国家如何能长治久安。 是以,与其再出一员猛将来统管兵力,而后又盖过他们一头,不如由长公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管,掀不起什么风波。 可如今,章肃长公主却要把虎符交给秦陌这个天生嗜战的年轻小子,他们当然是竭力反对,开始成天到晚在李乾耳旁灌冷风。 大抵没有哪个君王,不会惶恐大权旁落。 章肃长公主见李乾对此不置可否,只好暂时将此事按下,但内阁老臣与长公主相互制衡多年,知己知彼,感觉得出她决心已定,即使今日不给,也是迟早的事。 秦陌倒是不急不徐,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对于虎符的渴求,从容在礼坛前受冠加冕,承袭王爵,成为了真正的洛川王。 只见那长大成人的男子,俯首戴上王冠,转过身,叩拜祖宗的神色波澜不惊,眼皮都没眨一下。 唯独在听到赐字“子彦”时,他犹似恍惚了一下,侧了一下眼眸,仿若下意识想在人群中寻找什么熟悉的身影,眼底却被一层失望覆盖。 后来,内阁仍然警惕长公主母子两人的动静,就等着秦陌袭爵之后,开口提出重振玄策军的事。 他们连反对的措辞都想好了几大篇幅。 秦陌却什么都没提,身上覆着赫赫军功,不趁热打铁,反而愈发沉寂起来。 洛川王自袭爵后,一直拖延着没接下李乾给的重要军职,只道经此一战,大周元气受损,当务之急是兴百业充实国库,千里迢迢跑到了西边丝绸之路上去剿沙匪,给商路保驾护航。 他跑的又远又偏,内阁人见的少了,自然心里松懈下来。 转眼,不过半年,西部边防盯着他动向的内阁眼线,却传来了洛川王庇护商路,遇到一支突厥军队袭击邻边小国的消息。 他在出手帮助的过程中,发现对方领队的是颉利禄的次子,即刻从路过援助变成了主动伏击,直接把人给擒了,派使臣去同颉利禄说拿城池换人。 结果遭到对方婉拒,只想拿钱换人。秦陌连禀都不禀报长安,二话不说,一刀就砍下了那次子的头颅,就这么给颉利禄送了回去。 “连座城池都不值的头颅,在不在头上都没什么关系。” 秦陌料得不错,颉利禄悲痛欲绝,却也没兵戎相见。 两方都在蛰伏,他不过是挫一挫对方的气焰。 内阁参洛川王的折子,却在御书房叠了高高一摞。道道都在斥他刚愎自负,恣意妄为,鲁莽武断,不羁不驯,视皇权于无睹。 李乾即刻下令召他回京。 斥候快马加鞭将密令递到秦陌眼前时,他刚好驰马来到了大周与天方国的边界处。 自洛川王来到西部,除了每日追在沙匪屁股后面撵,貌似一直都找寻什么人。 这几日,似是终于有了什么蛛丝马迹。 京城的急召却传了过来。 自上回红寺堡一战,曹都尉和王参军深深折服在了秦陌脚下。从他袭爵之后,就一直追随着他,跟来来西北吃沙子,竟也是甘之如饴。 曹都尉骑马在他身旁,看见陛下的旨意,压低了声音道:“王爷,陛下不会真的信了那帮老臣的话吧?” 王参军目光深远,忍不住轻声提醒:“若陛下真的疑心,长公主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可若是公主娘娘同陛下起了龃龉......” 自李乾登基数年,私下打压长公主势力的行为,秦陌并不是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所有臣子都能理解帝王拢权的行为,连长公主自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王参军觉得秦陌肯定不希望他俩之间,因为他,由暗抢变成了明争。 虽然这么多年,长公主面上对亲子都是冷冰冰的,可王参军一直觉得,这不过是长公主蒙蔽陛下,减少陛下对秦陌猜忌的手腕。 秦陌拿着眼前的密令,神色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只唔了声,眯起了视野,望了一眼远处碉堡繁复的天方国。 那一眼透着一丝期盼,却又有些,近乡情怯的黯然感。 他没有那么不了解她。 当年少女凝望着那张由西通向罗马的地图,满怀憧憬的目光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知道她最可能会想去的地方。 他也知道,她有很多想看的东西,却不见得,会想看见他。 短促的沉默过后,秦陌转过了马头,奉命回京。 -- 西北的灼日,烧人皮肤。 天方国境内,一名头上戴着遮阳斗笠的女子,正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走进了一个与大周开通互贸的小镇集市内。 斗笠上以白色的轻纱覆盖,她在一个卖香料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 摊贩正低头摆布着从库房新拿出的香料,见有身影靠近,含笑嚷着熟稔的迎客话,不经意抬首,只见幔幔纱帐下,风轻轻抚过,露出一张恍若天人的如画容颜。 他在贸市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见过的往来行人无数,却还是不由自主被这年轻的中原女子吸引了目光,心中连赞了好几声,好俊一姑娘。 只听她开口的嗓音清脆,泠泠犹如山中涧泉,温言询问道:“请问有藏红花吗?” 小摊贩露齿一笑,还未开口。 旁边,另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响起,“就这么用中原话开口来国外买东西,也不怕被坑吗?” 小贩向左看去,只见来人,正是那时常与这集市做大生意的中原大户。 女子抬起头,看清来人,双眸不由闪过了一丝惊喜之色,眼角捎上了一丝礼貌的笑意。 “邵师兄?” “你怎么在这?” -- 三年后。 又是一年春。 经当年一战,暂时逼退突厥,大周朝休养生息三年,老天眷顾,这几年风调雨顺,整个国朝税收重心的江南,再度呈现回来一副兴盛的景象。 江南江岸的春日,素来好风光。 碧水长天,万里无云,融融阳光倾泻而下,满庭芳草灼灼烈烈。 大运河内,各地往来的商船吃着水来回交错,最旁边的渡口,屹立了一家风吹雨打多年不倒的小酒肆。 一名二十多岁的店小二,从厨房打帘而出。 他一身店小二的装扮,身影如风,刚衔笑给其中一张靠窗的桌子递上了两道下酒菜,转眼,又被进门的客人喊去灌一壶解渴的酒。 他的脚步忙忙碌碌,穿插在酒肆中,耳朵路过一桌又一桌,不同的声音灌耳扫过。 “这阵子的米价降了不少,正是囤货的好时候。”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09节 “朝廷这三年减税,是真为我们百姓着想。” “鹿员外家里添生了个大胖小子,你们都打算随多少礼啊?” 酒肆里每日都招待着形形色色的过路人,空间虽小,却能听闻各种各样的侃聊。 店小二素日听多了闲谈,早没多少新鲜感,忙碌的身影不停,心里只叹着自己命苦。 直到另一道腔调响起,说话的是一名老者,看着有几分学问的模样。 “要我说,圣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忌惮洛川王的。不然当年洛川王及冠礼,长公主想把虎符交给他,皇帝怎么就没同意呢?” “何况洛川王当日行事武断,杀突厥大汗之子,如此重要的事,先斩后奏,圣人心里肯定很不舒服。” 那店小二听到“洛川王”,脚步一顿,下意识回了头。 第072章 第 72 章 只见那店小二转过脸来, 眉目清秀熟悉,可不就是那什么都能扮的静尘小师父。 静尘跟在秦陌手底下辛辛苦苦讨生活,六年下来, 成功从人人尊崇的寺庙主持,变成了被人吆五喝六的店小二。 简直是混得一日不如一日。 偏偏洛川王给他画的大饼还一个接着一个,静尘除了相信, 也不知有什么盼头。 这会儿听到有人聊起他的上峰, 静尘内心自然是乐见对方好好说一说他的坏话的。 可眼下不是享乐的时候, 他下意识朝着后厨的门帘里望了一眼,长吁了一口气,端着木盘上前给老者添酒,企图打断他接下来的编排与议论。 旁边另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却特意转过身子,附和那位老者道:“先生所言甚是, 晚辈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每每这么一想,便心中惆怅, 秦家忠君爱国,从无反叛之意, 圣人的疑心是不是有些过了?” 那年轻人叹息道:“毕竟北境仍在虎视眈眈, 我朝国防的强化, 迫在眉睫。” 静尘挡在了他俩中间, 那老者不惜探着头同人家讨论道:“此言差矣。今上也是为了江山稳固,人心难测,总不能你觉得人家得势之后不会猖狂, 就把命运托付到别人手中。” 书生道:“可当年秦葑战神凭声可令全境兵力, 一直也没出过什么问题。为何到了今日,反而比先人还不敢为了?” 老者道:“当年先帝执掌朝政多年, 政权稳固之后,秦葑才冒出头来,先帝赐他虎符,皆因先帝掌控的住,一壁赐爱女拉拢与他的关系,一壁又能让中枢制衡他的权利。可当今圣上与洛川王年纪相仿,内阁那帮老臣也并非完全受他所控,又还有长公主深埋的势力。倘若洛川王有了异心,圣人如何能坐稳江山?” 书生沉吟良久,点了点头。 老者得了拥趸,捋了捋胡须,结论道:“想必这也是至今洛川王停职闲游在外,圣人却也不召他回京的原因吧。” “你说他现在会在哪儿呢?”书生问道。 “这就不知了,但肯定在哪儿都是心寒不已,对影自怜的。” 后厨的门帘内,刚从酒窖搬酒出来的小店掌柜文长青,无意间隔着帘子,听了一耳朵闲话,忍不住端着酒壶,坐到后厨窗台边的桌前,一放下酒坛,打开盖子,正好倒影出了桌子对面,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只见他半张脸都隐在渔夫的斗笠之下,露出的鼻尖高挺,双唇凉薄,只一个轮廓,已是个极其俊朗的模样。 文长青指了指酒面,“真对影自怜?” 秦陌提了提唇角,嗓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清越,一开口,又稳又沉,“不然怎么有空来找您?” 文长青满脸不信,倚上椅子道:“我可收到了好几个故人的信,王爷这是游说了一圈,最后顺路绕到我这儿来的吧。” 秦陌抬起头,眉宇间的青涩荡然无存,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慢了起来,波澜不惊的,“您是父亲当年的军师,岂敢有慢待的心思。晚辈让静尘跟了您三年,怕的就是我还没找过来,你就走失了。” 文长青嗤地一笑,朝着帘外的大厅指去,“外头那小子是真可以,干活这么麻利,酒肉均沾,我都没看出他是个和尚!” 自从玄策军离开之后,文长青就一直游荡在大周境内,即走即停地开小酒肆。 时隔十五年,文长青以为自己都快忘了在军营里的那些日子,突然,他收到第一封军营旧友的书信。 听闻旧友提及大帅之子前来请他出山,文长青一溜烟就换了个窝。 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他自以为跑得快,一落脚,新聘的小二,就是人家的眼线。 静尘把自己的身世编得不知有多惨,怜得他还供吃供穿这么久,一路带着他走。 最终,叫秦陌摸着了他的老巢。 说是老巢,其实也不是他的家,文长青一生喜好漂泊,但红尘俗人,免不了有几份牵挂。 大运河上,有他一生的红颜知己,他再怎么跑,到了这,总是会挪不动道一段日子的。 文长青的红颜知己,是大运河漕帮的掌舵人龚三娘。最近江南漕帮遇了事,文长青听到消息,便马不停蹄赶了来。 眼下正发愁不知如何帮她,秦陌就及时雨般地带着一批身着便装的军队,出现在了他面前。 漕帮最近遇到了一帮水性极好的水匪,折了不少人。 那帮水匪神出鬼没,作案随机,跑的还快,龚三娘已经忧心了好几晚没睡着。 文长青空有一身计谋,手无缚鸡之力。虽替她出了不少招,奈何漕帮的水手不比沙场将士,实力悬殊,根本打不过那帮水匪。 一筹莫展之际,秦陌从天而降。 文长青一开始都怀疑那水匪是不是他派的,秦陌的长睫动了一下,只道:“原来还能出这么一招。” 两人甫一碰面,文长青就成功教坏了大帅的儿子一招。 文长青也不知秦葑在天之灵,会不会恨不得像以前那般踹他一脚。 但要说一直流传的外界传闻,秦陌受到了皇帝的排挤,从他手底下一下能招来那么多军士,文长青就表持疑态度。 要重振玄策军,可不是在朝堂上嚎一嗓子就有用的。 秦陌从始至终都很明白,他要说服的,从来就不是内阁老臣。他们又不会打仗,就算说动来摇旗支持,有什么大用? 找回玄策军丢失的这一帮主心骨,才是重振玄策军的当务之急。 只要一声令下,多方响应,内阁同不同意,还拦得住他吗? 只是当文长青探究般地问他,陛下到底有没有猜忌他。 秦陌道:“若是有,看在家父与你的情份上,文军师是不是应该来晚辈身边出谋划策,保一保我的平安?” “又想套我?”文长青眯缝着眼,牵起唇角,没有直接拒绝,只问道:“王爷之前说已有了那帮水匪的线索,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秦陌端起了茶杯,道:“再等一下。” 等,又是等。 秦陌已经待在这让他等候了近半个月。 期间蹭吃蹭喝的,文长青都还没跟他算呢。 看在他爹的份上,便宜他了。 小酒肆地处江岸边角,窗外,是一池环岸生长的野荷花。 此时碧叶露尖,中间有两个附近渔夫的孩子在江上泛舟,正坐在了船上玩簸钱。 文长青忽而想起他和龚三娘的缘分,就是从玩簸钱开始。 江边小酒肆老板的儿子,总是注定会遇到漕帮里的女孩。 可惜漕帮上一任掌舵无子,龚三娘为守家业,在帮会面前立誓一生不嫁。 文长青一直未娶。 “王爷小时候玩过簸钱吗,输得多还是赢得多?”文长青望着江上那两小无猜的孩子出神,不经意问道。 直到迎来秦陌短促的沉默,文长青忽而记起他小时候一直都在突厥作质,簸钱这类小游戏,正是在他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候兴起的。 文长青立即拱手道歉:“小人冒犯!” 秦陌摇了摇头,勾了下唇角,“玩过。老是输。” 他循着文长青的目光,朝着窗外那两小人看去,思绪乱飞,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将勾起的微毫,拉回了原处。 十六岁之前,他的少时记忆,是朝不保夕的质子,是寄人篱下的忍辱负重。 十六岁之后,他的少时记忆,是和她一起吹过的夏日凉风,烤过的冬夜温火。 秦陌本是没有玩过簸钱的。 直到有一夜,兰殊夜里犯馋,特别想吃醉仙居的卤鹅掌,却又不想动。 她朝案几前的他看了一眼,突然拿来五个铜钱,要来同他猜正负。 她簸钱的手十分灵巧,纤手翻飞如蝶,上下旋转间,将秦陌看了个眼花缭乱。 没猜对。 而她就像捏中了他好胜的性子,在他叫她再来一遍时,说自己想吃卤鹅掌,吃不着手动不了。 少年那阵子夜里同她玩上了瘾,为她跑了不少腿,眼看着她的小脸,吃胖了一圈。 小酒肆窗台前。 泛舟的孩童被家中大人一唤吃饭,划船离开了视野之间。 秦陌微微愣怔,垂下眸眼,心口的思念开始决堤。 他静静地呆了片刻,习以为常任由那股子思念在身体流窜了一圈,端起茶盏,一口抿尽。 大周无人不知他劫后余生,她但凡心里有半点他的位置,都会回来看他一眼。 可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陌不是没有找过,却总是在差那么临门一脚时,临阵脱逃。 他想见她,又怕打扰她。 他担心她在外头受委屈,却又怕她嫌他烦。 以前,总觉得兰殊体贴明理,是朵温和的解语花。 直到放到了心上,才发现她的枝干,长着要人命的毒刺,只要察觉到你有一点思念,就伺机往心窝深处疯狂生长,戳出一阵阵没完没了的疼。 她不在的这三年,他被扎得遍体鳞伤。 每每企图想着忘记,想将她从心里挪走,又悲哀地发现,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力和资格。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就算她不爱他,就算她恼他,厌他,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他。 他这一生,都再没有资格忘记她......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0节 夕阳逐渐落下,水天一线间,一道道起伏的涟漪,散满了落日余晖的残红。 静尘打帘从外厅再度进入厨房,那向来恬淡的神色,凝上了一份沉重。 秦陌先开了口:“他们出现了?” 静尘点了点头。 文长青神色一变,耳畔贴近了他俩。 三人靠在桌前压低着声音说了半晌,秦陌让静尘通知潜伏的军士们今晚好好休息。 明天准备上船。 -- 夜色阒静,秦陌从耳房出来之后,便熄灯入了寝。 说来也怪,自兰殊离去后,秦陌再也没有做过那些缱绻的梦。 可她的一颦一笑,却在岁月的洗刷中,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大抵是连梦都不愿施舍一面,他才潜意识里,一刻都不敢忘怀。 今夜,倒一反常态,难得,她肯回到他的梦里来。 梦境中,男人一睁开眼,那熟悉的倩影,就站在了他床边。 眉目如画,巧笑盼兮。 秦陌想她想的不行,恨不能扑上去抱住她。 本以为她会如同以往的梦里一样配合,给他渴望的温存,她却退了两步,轻飘飘地避过了他。 甚至,朝他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秦子彦,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 秦陌被她讥的心口一阵阵痛,几乎喘不上气来,探出手,试图想牵住她。 两人相隔不过两三步,却怎么都靠近不了。 “兰殊......”他近乎有些哀求地唤出了声。 兰殊静默地将他看了会,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眼看就要触碰到她了,女孩身如薄纸,轻轻一跃,跳到了门前。 “既已一别两宽,你且好好珍惜心上人。而我,也该嫁作他人了。” 秦陌瞳孔骤然紧缩,拼命抱住了她,绝望道:“你敢!” 女孩面无表情,只静默地看了他一眼,直接化作了轻烟,消失在他怀中。 秦陌蓦然睁开了眼。 一时间五内俱焚,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回过了神,吐了口气。 支摘窗不知是不是被夜风打掉了撑杆,屋内四合,笼着一股春夜的闷热。 秦陌的脑袋被闷的头昏脑胀,一抽一抽地疼,四肢酸胀,浑身,却是前所未有的冷。 嫁作他人。 饶只是一场噩梦,这四个字缠扰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引得他心如擂鼓,仿似预示着什么般,叫他一宿不得安寝,比昔日轮班守城,一夜不睡还累。 第073章 第 73 章 自元成帝李乾执政以来, 一直励精图治。 这厢暗中支持秦陌重振玄策军,那厢将内阁的关注点聚焦于发展大周的商业,拓宽大运河, 修缮古丝绸之路,增加通商岸口,鼓励国朝商贾出海淘金。 自海上商路贯通东西南北之后, 沿海一线的港口, 时不时都会出现远从海外归来的富商巨轮。 一大清晨, 江南水岸雨雾朦朦,沾衣不湿。 未过多时,一辆两驾的长途马车穿过氤氲的早雾,就着沿海最外围的一处岸口停了下来。 赶车的车夫生得五大三粗,抬起的虎目如电,正是曹都尉曹立。 车里坐着一位身着月色白袍的年轻男子, 打扮得犹如商贾模样,扬手掀开了车帘一角, 一双凤眸穿过层层水雾睥睨,目若寒星。 直到一道金光从天际扫下, 拨云见雾, 一艘远航归来的豪华大商船, 终于从苍茫一片的大海中, 露出了一点端倪。 只见它体型硕大,饶是海水深不见底,在它重重的吃水下, 竟也显得有些不堪重负的局促。 大船穿过海雾而来, 缓缓在靠近海岸口时,一点点转动着身形, 小心翼翼进入渡口,走向大运河与海口的交界处。 这是一艘第一站前往扬州落脚的商船,里面载满了从海外运回来的琳琅商品,上头都是一些淘金归来的商贾,几乎个个富得流油。 这些出海商贾的行踪与归期素来不定,可能好几年才有幸碰见那么一回。 若能劫持他们的船只,这一辈子将不愁吃穿。 那帮来无影去无踪的水匪,这回的目标便是它。 秦陌通过赵桓晋手底下遍布各地的暗线,摸着了这一条脉络,顺藤摸瓜,找到了这艘大船的入岸口。 在它靠岸停歇的片刻,上船搭乘。 那帮水匪早在船上埋下了内应,探寻舱内值钱货物的方位,届时和他们里应外合。 秦陌乔装改扮,提前上船,为的也是里应外合。 水匪奸诈狡猾,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秦陌特意扮作了一位出差谈生意的商人,正要回扬州去,过来搭个顺风船。 他平日素喜深色,甚少穿颜色淡雅的长裾,此时身着绘浮金暗纹的白色圆袍,头戴玉冠白簪,整个人丰神俊朗,清贵华然,一看就是一位风流多金的富商之子。 主动迈上船板,完全就是只嗷嗷待宰的大肥羊。 一进船,秦陌端坐在船舱饭馆的靠窗一处,曹立在他对面,隐隐感觉到四周有几道探究洞察的视线,暂时分辨不出敌我。 其间有不少红着脸的姑娘,不由朝他们这厢看得极痴,连手上端着的茶水,都顿在了半空老半晌。 面对提壶前来招待的跑堂,秦陌不失礼貌在唇边衔起了一抹浅笑,与其简单交谈了一二。 那跑堂年纪不大,十六七少年,听闻他是来自扬州的酒商,轻嘿了声,“我家东家也做酒生意,她酿的酒在那帮洋人心里俸作国.朝的琼浆玉露,堪称绝品,甭提多受欢迎了。” 话音甫落,他又笑着问秦陌都卖什么酒。 “清酒浊酒花果酒,基本都会卖一些。”秦陌道。 那跑堂笑意更甚,“巧了,这些我们东家也都会酿!” 他一壁自豪说着,一壁欢呼雀跃地跑到了柜台前,拿来了一份酒单,邀请秦陌甄选。 曹立见状,抬手婉拒:“我家少主连夜舟车劳顿,其间山路颠簸吐了一夜,暂时不宜喝酒。还请店二哥先点些饭食过来吧,好给他暖暖肚子。” 他俩上船是为了掌控敌情,需时刻保持警惕,确实不宜因酒误事。 只是曹立找的理由,一张口一闭嘴的瞬间,秦陌的形象就从一位风姿绰约的翩翩公子,变成了一只娇生惯养的弱鸡。 秦陌眉头上的青筋不由蹦跶了两下,沉吟了半晌,倒也没有反驳。 他从善如流将那酒单放下,跑堂却又推了回来,连连笑道:“这不是让您们点单,是送您们的。我们东家在船上立了规矩,凡是有缘搭船的客人,都赠一壶酒以表心意。大家都在红尘中讨生活,便当是交个朋友。” 秦陌与曹立互看了眼。 既是送的,便没有推辞的道理了,也不必拿来当场开封。 秦陌一眼扫过,选了壶洛神花酒。 曹立原以为对方只是聊表心意,得不了多贵的酒,直到接过跑堂捧过来的酒坛,却是一股浓郁的醇香从酒盖缝处缓缓飘出。 曹立二十年的酒虫,闻香便可识货,不由目露惊叹:“你这东家,倒是慷慨大方!” 那跑堂拍着胸脯仰首道:“我们东家人可好了!” 秦陌简单望了一眼那酒坛子,不失礼数道:“既在下收了礼,理当前往致谢,却不知你家东家现在何处?” 跑堂忽而腼腆一笑,挠了挠头,指了指楼顶,“她现儿,也同您昨日走山路那般,正在楼上晕着呢。” 跑堂道:“主要是昨夜我们临时受到了一场风暴,船在海中颠簸了阵,把她晃懵了。不然按她素日脾性,有新客上船,她自是会亲自下来迎接的。” 秦陌微一颔首,目光下意识朝柜台后那上楼的扶梯看了眼,温声道:“那便先不扰了。” 跑堂嗯了一声,“这儿到扬州还有一段路程呢,您们总会见着的。” 他说话一直保持着笑容,听来令人心情舒畅,胃口都跟着好起来,连点单都不自觉多点几道。 秦陌直觉他必然是受过良好的调教,心里不由对他口中的那位东家生出了一缕好奇。 只见跑堂转眼受到了厨房上菜的传唤,回过眸来,再度噙着笑,意味深长地打量了秦陌一眼,最后留给他的话却是,一句十分有趣的玩笑。 “就怕届时公子见了,可别不想下船了才好。” 秦陌微怔了一下。 曹立不由听得发笑,忍不住凑近秦陌耳旁低声揶揄道:“怎得,这东家还会下蛊不成?” 曹立跟着秦陌走南闯北也有几年了,投怀送抱的美人遇过不少,却没见过谁曾有一分半刻绊住过他这顶头上司的冷硬心肠。 那脾性,真是石头都比他好捂热。 要说看一眼就走不动道,这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秦陌提了提唇角,并非放在心上,目光一转,便将心思放在了四周的风吹草动上。 此时此刻,扶梯之上。 厢房内,一副水墨淡雅的屏风后,一道纤细娇柔的身影,正陷在睡梦中,无意间转了个身。 -- 商船渡过海岸口,驶往扬州的路途中,会走过一片野密林。 今夜的晚风裹挟着一些水雾的凉意,夜航船头刚在密林之间的河道冒出头,沉重的船身吃水极深,划过两旁的浪花,一道道缓缓拍向了两岸。 两堤的茂林漆黑一片,望不到头,影影幢幢,树叶迎风摇曳,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到达密林深处一带的水路,夜色已深,船上的旅客基本已经歇下。避过一轮船上水手的巡逻,船尾某一处,忽而出现了一颗一闪一闪的光火,正对着丛林之中闪烁。 商船上有两个行惯了夜路的老船工,站在另一侧船头的甲板前,听着两边岸上的树林除了风声,近乎没有虫鸣鸟叫,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 一般路过这样的地貌,两岸不应如此安静,仿若毫无生气。 除非......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1节 那两老船工心下一凛,正想着怕是有埋伏,船板下突然游来了数道黑影,攀钩朝着甲板上一抡,飞身便从水下冒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一把把致命的刀锋,在黑夜中青光乍现,将那两回身企图通知大家的老船工,彻底堵在了甲板上。 就在他们险些命丧刀口,吓得闭上双眸的一刹那,仿若看到了一道月白的身影,犹如厉风袭过。 一阵短暂而急促的打斗声,老船工再睁眼,那帮歹徒已经尽数被踹回了水中。 水下瞬间出现了另一方势力,只见几个水性极好的壮汉,一见水匪跌下水,齐齐上前将他们擒下了水面。 水面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秦陌转过身来,沉声同那两老船工嘱咐道:“立刻叫醒大家,所有人关好舱门,千万不要从船里出来。” 另一厢,曹立早已趁机抓住了船尾的那几个水匪内应,却没有立刻把那信号灯熄灭,反而提在了手上,变本加厉地朝着丛林一带晃动。 那群水匪看到了暗示下手的信号,纷纷从密林中暴露出踪迹,一茬接着一茬扎入了水中。 这一招引蛇出洞,要的就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文长青早已听从秦陌的安排,叫漕帮的人埋伏在了水底下。他们陆上打不过水匪,水性却从不比他们差。 那帮水匪露出了狐狸尾巴,才发现这是一道陷阱。两方在水中僵持不下,水匪企图将他们引到岸上,只要一上岸,这些漕帮的人便不是他们的对手。 岂料,两岸之间,所有可以逃亡的密林口,早已伏了满满当当的士兵。 水匪以为自己是将漕帮的那帮莽汉往岸上引,孰不知自个实则是自投罗网。 要论作战能力,满大周还有哪帮人,比得过秦陌手底下亲养出的精兵? 若说乖乖顺着水流逃窜还有一线生机,到了岸上,他们面临的只有死路一条。 倒也有趁机上船的一些漏网之鱼,转而就被秦陌和曹立踹回到了水里,与漕帮再度来一场你追我赶的驱逐上岸游戏。 文长青一开始还担心只派两人上船,不足以保护那么大的商船,现儿发现他俩完全不参加打架,就是在玩“蹴鞠”,一头一尾两个守门员,绰绰有余。 秦陌这边正护着船头,刚把一个体型剽悍的水匪打下水,另一个水匪握刀朝向他的手不由颤颤发抖,迟疑了片刻,那水匪猛地转头,一个筋斗翻身往上飞跳,竟循着船舱外部的梁檐,往船顶处逃了去。 这艘商船顶上雕梁画栋,四角坠着迎风银铃,正上方的那间雅间,正是船东家的住处。 秦陌面上一凛,纵身跟着那水匪跃了上去,刚攀上雅间窗户前方的朱红危栏,水匪一刀朝着他面门而来。 秦陌旋身一转,躲闪的身姿近乎写意。 两人在船顶打斗了片刻,水匪手握长刀,却也完全抵不过秦陌赤手空拳,一下就被他逼到了角落。 绝境之中,水匪一刀劈开了旁边的窗户,企图跳入屋内。 秦陌及时从身后拽住了他,一把将他卡进窗户一半的身子拉了出来,紧接着一扬,把他整个人从船顶径直抛到了水中。 扑通水花声四起,周围的漕帮犹如鱼群扑食,闻声而动。 秦陌站在栏前,见状,唇角忍不住溢出了一丝笑意。 恰在此时,打裂的窗户中,屏风后,豆大的灯光朦朦胧胧,一道纤细的影子明显受到了惊吓,猛地从芙蓉帐内,缓缓坐了起来。 她似是还有些晕晕乎乎的疲乏,下意识捂了捂额间。一抬手,腕上的真丝袖口顺势滑落到了手肘,露出了玉如意般的臂腕,隔着一层模糊的屏风,身姿优美,娉婷婀娜。 晚风徐徐袭过,廊檐前的银铃,登时发出了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窗外人着一身浮光闪现的长袍,头戴玉冠,清辉映边,皎如一道颀长的月色,长身玉立在窗前,见屋中有人影苏醒,正朝着屏风内看了过去。 芙蓉帐内,那纤细的影子恰好也扭了头,隔着屏风,款款望了过来。 第074章 第 74 章 朱漆危栏外, 水云空流。 两人隔着一道朦朦胧胧的水墨屏风,画上几枝伸展的雪梅底下,两个小儿围着一个双耳壶。 豆大的烛火摇曳在床头矮几前, 一看清屏风上映出的是一道娇柔女儿的身影。 秦陌一下别过了脸。 饶是隔着一道屏风,对方毕竟坐在了床榻上,他无心冒犯, 即刻垂下了眸眼, 非礼勿视, 干咳了声,安抚道:“姑娘不必惊忧,在下是官兵。”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听来是年轻男子,却有经年的官威积压,不急不徐的语气中, 给人一种沉稳的安定感。 屏风之后,那纤细的身影略有一瞬间的僵滞。 秦陌沉着嗓子续道:“商船遭到了水匪袭击, 我们正在清剿,姑娘只需待在屋中, 便可安然无恙。” 只见对方静默了片刻, 缓缓点了下头。 转而, 窗外的男人脚步声挪动, 转身下楼前,目光落了眼那空荡荡的窗台上。 伴随着一阵飞身下瓦的轻快动静,那颀长身影带起的短风漏进窗台, 携来了他最后留下的, 一句略有头疼的声音。 “这窗户,我会赔的。” 芙蓉帐内的身影愣怔了下, 听着那趋渐离去的脚步声,略一歪头,从屏风后,探出了一双澄澈的琉璃眼眸。 只见她特意寻名匠精心打造的六菱彩色雕花窗,转眼就只剩下半扇了。 -- 夜色如墨,漆黑一片的天空上,月光受到来回路过的云层遮挡,忽明忽暗了许久,终于拨开了云层,斜斜将银光洒在了船板上。 船顶四角的银铃,仍在风中时不时摇曳轻响。 水道上,喧哗声逐渐落了下来。 商船临时停靠在了岸边。 秦陌下岸收拾残局,不少商户从船舱走出,经历了一晚上的提心吊胆,好在有惊无险,他们大大舒了口气,纷纷上前,向他拱手作揖。 秦陌礼貌颔首,一开始并没有将心思留意在他们的恭维话上,问及姓名,也只道是江苏衙门领俸打工的一位无名小卒。 秦陌站在船前,仔细听着士兵汇报水里与岸上的伤亡。 直至那跑堂笑吟吟走上前来,道是他家东家十分感谢他今日的出手相助,有意请他上船吃一杯酒。 秦陌婉言拒绝,头也未转,只道:“分内之事,不必记挂。” “真的不必?” 一道十分清越的嗓音忽而从背后响起。 秦陌猝不及防回首,只见那挡在屏风后无声的人儿,此时正迈着莲步,提裙走下船来,脆生生的语气中,携着一抹熟悉的天然笑意,“那我该怎么同你商量我那窗户的赔偿呢?” 她穿了一身与以往迥然不同的珊瑚红襦裙,衬得她肤白若雪,整个人都在月色下发光,而她的神情越发恬淡,眸眼中沉淀着游观山海的阅历,愈显得又清又亮,而无波无澜。 便是这么惊鸿一瞥,秦陌宛若定住,四目相对,他紧紧盯着那熟悉的芙蓉面,心房骤然开始狂跳。 眼看着她款款向自己过来,秦陌近乎麻木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脑海里一片空白,汇报的士兵后来说了什么,一概没有听清。 那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就这么走到了他面前,一如既往弯弯了眼眸,喊了他一声,“世子爷。” 转而笑了笑,“哦不,该叫王爷了。好久不见。” 秦陌凭着本能颔首,只觉得喉咙干涩,有千言万语,堵在了嗓子眼,百转千回,最后,也只化作了一句干巴巴的,“好久不见。” 曹立站在一旁,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倒还是第一回 ,看见他素是心有成算的年轻上峰,这般略显得手足无措的模样。 崔兰殊,前世子妃,曹立还是有幸见过的。 与前妻蓦然重逢,是个人多少都有点尴尬,秦陌的僵滞,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可僵滞过后,这一番走不动道的样子,倒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文长青则全不知情,只见秦陌波澜不惊的眸子难得露出一点慌乱之色,看热闹不嫌事大,拿腔拿调地揶揄道:“原来您砸碎了人家的窗户啊,怪不得想跑。” 不是他砸的...... 当时会那么说,皆因秦陌自觉是他一时不慎,放那水匪逃窜上了楼。他既用人家的船引蛇出洞,又无法事先告知,以免引起水匪的警觉,便理当保护好这儿的一砖一瓦。 只是他从未料到,这是她的船。 若是他知道。 那他肯定连上楼的机会都不会给那个水匪。 所有的水匪皆以尽数缉拿,秦陌原打算与他们一同前往当地的府衙,连夜将这帮作恶多端的犯人彻底审问清楚。 劫过多少船,害过多少命,量刑判定,该囚得囚,该杀得杀,今天能干完的活,绝不留着见第二天的太阳。 这便是洛川王的行事准则,曹立与王参军都做好今晚熬通宵的准备了,岂料这人一下转了性子,手一松,叫他们把人先带回衙门羁押。 “今夜辛苦各位兄弟了,你们先回去,休整一下。”秦陌道。 曹立讶然,“那您呢?” 秦陌顿了顿,义正言辞道:“我留下赔窗户。” 众亲兵将领闻声纳罕。 几时赔窗户这等小事,竟轮到他亲自留下来处理了? 秦陌向来是说一不二,转眼,人已经跟在“债主”身后上了船。 那一副沉稳的步子虽变得有些虚浮,但却不像是心虚,反而像是步入了梦境,瞧着不像是去赔钱的,反而是心甘情愿去送钱的。 商船临时靠岸休整,四周夜幕之色浓郁,水上蒸腾出一层淡淡的雾气。 兰殊叫人在船头安排了一桌席面,两人一坐下,兰殊先轻咳了声,主动解释她方才在屏风后没有开口,主要是怕打扰了他们的计划。 “总要先干活,后续旧,你说是不是?”兰殊笑道。 自成年以后,秦陌的说话声越发练得不徐不疾,一遇到她,却变得生涩起来,迟疑间,只低低嗯了声。 兰殊看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益深,“看来确是太久没见了,要换做以前,你总要讥笑我两句,问我刚刚是不是被这场打劫吓破了胆,才不敢吱声的。” 秦陌轻咳了声,沉着嗓音道:“小时候不懂事,说话比较难听。” 兰殊呆了呆,有些意外地掩袖嗤了一声,眼眸弯弯起来,慨叹道:“原来你也知道你说话难听啊。” “......” 秦陌眼底划过了一丝窘色,默然看着她的笑容,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也舍不得挪动,心里有九分的重逢之喜,剩余一分,不是滋味。 秦陌微不可察地细细打量了她一会,一时觉得她胖了,一时又觉得她瘦了。 胖是因为他给了她想要的自由,别离的时光,他无时无刻不期盼她一切安好,如今看见她各方面都好,他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定。 瘦是因为他存有一丝小小的私心,企图寻得她身上的某一处落魄,让他能有理由,把她绑回去。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2节 算起来,有三年多不见她了。 具体到多少天,多少个时辰,秦陌心里记得,只是不愿回忆。 兰殊就像一场暴风雨,在的日子,终日肆意喧嚣,一走,一切都安静下来。连梦,都再不轻易舍他一面。 而就在他恍若重新回到了梦里,看着她那一副熟悉的芙蓉面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与往常一般,坐着同他谈天说地。 旁侧端着温酒过来的跑堂,先将其中一只杯盏放在了他面前,略有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又把另一只放到了兰殊面前,贼兮兮道:“东家,你几时又认识了这么个俊朗的官爷?” 刚刚,跑堂还无意间听到了她喊他“王爷”。 虽然对方明显有低调的意味,可这不妨碍他们这帮人对于他俩关系的妥妥好奇之心啊。 毕竟,他们从来没听兰殊说过,她还认识大周的皇亲贵戚。 而以兰殊的脾性,能叫她亲自请上座来的,更是关系匪浅。 秦陌听人这么问,一时之间,都不知要怎么解释他们的关系,心中正是踌躇。 只见兰殊简单地看了他一眼,落落大方同人介绍道:“这是我前夫。” 跑堂手上的托盘,一时间噹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不止是他,那些个躲在了船舱门帘后偷窥的侍女船工,纷纷都惊掉了下巴。 跑堂立马捡起了托盘,再抬首的目光,左顾右盼,满心满意地替他俩尴尬。 兰殊对此摇了摇头,叹笑道:“我们是好朋友。” 跑堂愣怔,连忙点了点头,跟着她咯咯笑起来,也不知是真信了,还是为了缓解尴尬。 秦陌一腔的思念,则被她短短“好朋友”三字,彻底束缚回了躯壳之内。 再看她一眼,心口顿时犹如万箭穿心。 欢喜与烦躁拧成一股带刺的毒藤,时时刻刻用它那针尖的荆棘缠绕他的心房,扎得他满心痤疮,又疼又麻,堪堪维持面不改色,已经耗光了他的力气。 明明刚刚还恨不能把她绑回去,秦陌的双腿一瞬间固步自封,只保持着礼数的端坐,在兰殊将目光投向他时,配合着,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跑堂才记起主动提壶为他俩斟酒,礼貌询问道:“敢问前......这位官爷如何称呼?” “秦陌。” 跑堂又是一个呆住。 洛川王的真身,向来是神出鬼没,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但洛川王的大名,满大周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跑堂一下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目光淌出了不尽的惊异,忙不迭看向兰殊,谨慎问道:“哪个陌?” 兰殊见他并未有掩饰身份之意,便和颜笑道:“陌生的陌。” 与此同时,秦陌闻言作出回答:“陌上花开的陌。”[2] 话音甫落,两人下意识对望了眼。 第075章 第 75 章 晚风轻轻拂过, 吹过女孩的鬓发,男人的袖角。 秦陌的目光一过来,其间透着一些目不转睛的专注, 叫兰殊一时怔了会。 跑堂惊的抖了抖嘴,失声了好一片刻,眼睛睁得大大, 直直将眼前的男人看了会, 忽而, 难以自抑地握住了他的手肘,“我一直都很崇拜您!” 转眼间,那些躲在船舱里面偷窥的人群,更是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秦陌一下成了猴一般地被围观。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喜欢在外头暴露身份的原因。 但这会他既成了兰殊的前夫,便觉得总要有个好些的身份,才能不丢她的脸面。 直到人群统统叫兰殊轰散, 她才有了机会,温言同秦陌笑问道:“你和公主娘娘和好了?” 赶走了跑堂等人, 兰殊只好自己亲自提起了玉壶。 她正想起身为他斟酒,秦陌却主动从她手中夺走了玉壶, 转而, 朝她杯中先斟了一杯, 再把自己的杯盏满上。 对于她的问题, 秦陌回答道:“我俩险些生死相隔,还能再见,有些气, 便也没必要置了。” 而他名字的由来, 便是他俩母子头一回平心静气坐下来谈话,章肃长公主同他说的。 这件事, 兰殊也曾听公主娘娘说过。 章肃长公主生秦陌的时候年纪尚轻,那时小女儿家心思足,很多事情都更容易赌气。 当时她生他生得辛苦,险些命丧黄泉,但秦葑却还在前线,没能及时回来。 待他马不停蹄赶回来时,章肃长公主已经抱着孩子闹别扭回了娘家。 秦葑自知有错在先,后来一直守在公主府的门口,想要接他娘俩回去。 章肃长公主就是不肯出门,只打发宫人出门,替她冷不丁询问了句,“当初说好女孩是我取名,男孩是你取名。我可不像你,整天到晚食言而肥,父皇已经问起孩子的名讳,你且说说取什么?” 那宫人拿来了笔墨,秦葑当即便写了个“陌”字。 章肃长公主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暗示她若再闹下去,耗到他没有耐心,他俩就形同陌路。 气得她连忙叫人用大棒子把他打出去。 那拿大棒子的宫人走出去后,又拿着棒子回了来,第一句先支吾着解释他们没打过驸马,撵不走他,第二句提及驸马又递来了一份笔墨。 章肃长公主摊开一看,只见上头写了句“陌上花开”。 后来,夫妻俩重归于好,孩子的名字便这么随随便便敲定了下来。 秦陌最开始听到自己的名字,竟是父亲拿来哄媳妇的把戏,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转而看见章肃长公主眼底划过的悼念,他忽而又有些心疼淌过。 人只有在共情到了他人的苦楚之后,才会发现自己的可恶。 当秦陌并不期盼崔兰殊成为寡妇的那刻,便也真正体会到了母亲独自一人的难处,再不忍心,多去苛责她什么。 兰殊再回想到章肃长公主每每说起过往,唇角不自觉提起的笑容,与眼角莹莹的泪意,打心底,为她与秦陌冰释前嫌开心。 兰殊面露出欣慰的笑容,举杯同秦陌碰了一下。 秦陌一口抿完,提壶为自己斟酒,兰殊叫他给她添一点,他却推拒道:“你意思一下就好,别喝太多。” 兰殊蹙起眉宇,不敢苟同道:“好不容易故人重逢,怎得叫我意思就好?” 秦陌看了她一眼,提了下唇角,“因为我不想被掐死。” 兰殊反应了好一片刻,想起当年她在朝朝家里喝醉的那次,才醒悟到他在揶揄她酒后会撒野,不宜喝太多。 兰殊轻咬了一下唇。 好哇,亏得前一刻她还提到他说话客气了,这才没过多久,原形毕露。 不过她转而又释然地笑了下,双手举杯,状似为往事赔罪地朝他揖了下,抿去一小口。 继而回嘴道:“那你也掐过我啊。” 秦陌显然记得很清楚,面对她的指控,即刻举杯,亦如她方才那般,冲她回揖了一下,一饮而尽。 兰殊得逞地笑了笑,秦陌放下杯盏,目不转睛地看向了她,忽而面容变得十分诚恳,同她道了声谢谢,不待兰殊反应,他又连着说了声抱歉。 兰殊不明所以道:“不是罚了一杯吗?怎还较上真了?” “不是因为这个。”秦陌道。 兰殊颦了下眉,和颜道:“打坏的窗户出钱赔便是了,也不至于道歉的。” “也不是因为这个。”秦陌道。 兰殊笑道:“那是为了什么?” 秦陌看了她一眼,提了提唇角,只一味道谢与致歉,却没有开口说原因。 兰殊根本不记得当年的事,所有人都瞒着让她保持现状,不愿她记起来伤心。 是以不论是谢意,还是歉意,秦陌都不能主动去解释。 他仍然没与他的救命恩人相认,仍然不需要她知道。 可该说的话,他总归要说。 兰殊只觉得一晃三年,他竟多了些莫名的神神叨叨。 合计着可能还是因为以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心里耿耿于怀,她也没太在意。 人一旦走出去的远了,看事的格局便会扩宽。 这些年,兰殊的成长很大。 秦陌再度为自己的空杯斟满酒,关切问道:“你这趟是去扬州?” 兰殊颔首道:“先去扬州做一笔生意,然后直接顺着大运河回家。” 秦陌心口猛地蹦了下,“会回长安?” 兰殊笑道:“嗯。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了,阿姐下了最后通牒,说我今年再不回去,就要把我逐出家门。” 这三年,兰姈与赵桓晋又诞了一个麟儿,崔启今年入春闱考进士,崔弘如愿成为了军营候选的供奉郎。 一转眼,这两个孩子都大了。 崔弘在家书中还提过前二姐夫在靶场上指点了他射艺,他儿时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兰殊同秦陌致谢,秦陌只道举手之劳。 兰殊望着秦陌一张成熟男子的俊脸,俨然成了实实在在的洛川王,心里不由回想起上一世,这时的他,本该早已是摄政王。 可如今李乾安康如故,并无任何需要托孤的迹象,早在前两年就该被秦陌俘获斩杀的颉利禄,也还好好的在草原活着,对中原虎视眈眈。 她重生回来之后,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与举动,看似都是一点点小小的扭转,却早已形成旋波,改变了整个局面。 转眼二十二岁将至,兰殊将再也预料不到未来。这也是她急切需要回长安一趟的原由。 虽然迄今许多事情都在逐渐发生变化,但这一年,那一场劫难,兰殊还是放不下。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3节 秦陌垂眸自酌了一杯,抬眼见兰殊似是在出神,不由朝她看了一眼。 犹记得初识的那段日子,他因为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总是不喜她在他眼前乱晃。 如今,他望着她生动的脸,笑也好,哭也好,专注也好,愣神也好,只恨不能一笔一划都刻在心上。 兰殊勾回了心绪,见他盯着她,不由笑道:“你今年会回长安过端午吗?我船上带了不少洋货,你要不要挑一些,刚好带回去当手信?” 秦陌前阵子刚在回复李乾的密信中,严词声明他不回去,休想给他相亲。 这会子,他却二话不说答了个“会”,不过对于她口中的手信,秦陌摇头说“不必”。 “真的不必?不用客气,我这三年出海,赚了很多钱,真的很多很多。”兰殊张手大大比划了下。 秦陌不由牵了唇角,“你在和我炫富吗?” 兰殊轻轻微笑,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凑近他耳畔:“我还带了一些海外的植物花种,种出来很好看的,要不要给你拿去送给卢四哥哥?” 秦陌的神色,瞬间晦暗了好几分。 兰殊见他脸色突变,小心翼翼问道:“你和卢四哥哥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你还没拿下他吗?”兰殊的神情有些难以置信,“你这也......太不争气了。” 她明明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卢尧辰早已知晓了他的心意。 秦陌盯着她看了良久,短促的沉默,勉力扯了下唇角,“我一直都不争气。” 兰殊讷然了好一会,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的,感情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就是了。” 兴许是她引发的一系列变化,导致他们俩之间的进度也往后延了。 秦陌凝着她如画的眉眼,倏尔截住她即将收回的手,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我......” “我说是谁这么大的面呢,竟叫你这么晚,都还有兴起来作陪。” 旁侧忽而传来了一道快步靠近的男子声音,正兴冲冲朝着兰殊质问走来。 秦陌转首一看,只见高句丽的琉璃王,竟出现在了船上。 琉璃王生性风流闲散,向来喜欢云游四方。以前高句丽大王在的时候还收敛着些,前年大王去世,赭禾登基,琉璃王没了约束,便如插着翅膀的鸟儿,一飞出来,大江南北四处跑,彻底不着家起来。 直到半年前在海上坐船,遇到了兰殊,从此就成了跑堂口中那类不想下船的人,整天到晚,围着兰殊转。 这半年间,琉璃王显然同兰殊建立了不错的友情。 一见秦陌拽住了她的手,他一个箭步上前,生生就把他们分了开,“做什么做什么,有您这样对前妻如此不本分的?” 秦陌:“......” 兰殊朝着琉璃王笑了笑,“您不是早歇下了吗?怎么还起来了?” “不是说过别再称呼您了吗?显得我跟长辈似的。”琉璃王生平最喜美人,一见兰殊心情就好,不经邀请便矮身坐在了桌上,夹在了他俩中间,略有委屈地看向兰殊,“你还从来没在晚上邀过我喝酒......” 秦陌见他说话还是那般不着调的模样,神色微冷了下来。 兰殊似笑非笑道:“我敢吗?” 琉璃王轻哼了声,“说的我会吃了你似的。那他你怎么就敢了?” “您俩不一样。”兰殊道。 琉璃王道:“哪里不一样?就因为他是你前夫?” 兰殊短促的沉默,和颜笑道:“您也知道是前夫。” 但凡有点别的,还能是前夫吗。 琉璃王笑笑,默声没再同她胡搅蛮缠,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秦陌,只见洛川王的脸色早已无形中下沉,瞬间黯淡了一片。 就在这时,跑堂远远朝兰殊招了下手,兰殊临时告退了片刻。 秦陌目送她离去,一回过眸,双眸便如鹰隼般盯向了琉璃王,开口的温度,一下降到了冰点,“王爷何时上的船?” 两人虽有数年不见,少年已然长大成人,轮廓舒展,面容中的俊美,犹有当年的模样,眼神却没有了一点青涩,隐隐约约,透出丝丝杀伐果断的凉意。 琉璃王主动从眼前的酒具中翻起来一个杯盏,放到了自己面前,为自己斟了一杯,“有大半年了吧。兰殊买下这艘船时,我基本就上来了。” 秦陌:“您一直待在船上?作甚?” 琉璃王握着酒杯,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的女孩如珠如宝,偏有人弃如敝履,令她落入尘世,遭人哄抢。” “我自然就是哄抢者之一。” 秦陌面容发沉了会,默然片刻,冷声道:“别打她主意,您不成。” 琉璃王歪头疑惑:“什么不成?” 秦陌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朵烂桃花,审视道:“生性风流,喜好眠花宿柳,内院妻妾成群,不适合她。” 琉璃王:“男人不都这样吗?” 不待秦陌再开口,琉璃王续道:“那你不风流,你也没讨她欢心啊,不成前夫了吗,指不准她就喜欢我这种呢?” 秦陌蓦然冷得一笑,拎起他的衣领,就直接朝船头抓了过去,直接将他半个身子都抵在了外头,一松手,就是丢下水的架势。 琉璃王心下一凛,回头再看他一眼,才发现他虽然说话要比以往平和,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 那一双冷冰冰的眼,历过腥风血雨,发起怒来,毫无半分温度。 琉璃王急促道:“你这是不是有点蛮不讲理?” 秦陌平声静气道:“只要说您是失足落水就好了。” 琉璃王道:“可我听说洛川王从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秦陌:“您还挺了解我?” 琉璃王道:“曾经听兰殊说的。” 秦陌怔忡了下。 恰在这时,兰殊刚好从船舱走了回来,“这是做什么?” 秦陌即刻将人收了回来,迎上兰殊的目光,提了提唇角,面不改色:“王爷说他刚刚看到了一条很大的鱼,一时兴起,探出身子去看。” “我怕他摔下去,就在背后抓住了他。” 琉璃王微微张大了嘴,实在是有些没料到秦陌生出一副这么正经的皮囊,扯起谎来,也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 兰殊上前两步,一壁关切道“小心”,一壁忍不住和他们一起看向水面,企图看见他们口中的那条大鱼。 秦陌见她赤子之心经年未减,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笑意,煞有介事地朝水面指去。 兰殊左顾右盼,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攀了下秦陌的肩膀接力,踮起脚尖往水下瞧。 秦陌一动不动,犹如杵在原地的木桩,顺着她攀扶。 然不待他们并肩站在船头过一刻钟。 楼梯口处,另一道男子身影从仓库底下大步流星出来,长松了一口气,一副温润如玉的面容,笑吟吟与船板上的兰殊招手道:“小师妹,出来了,出来了!” 只见兰殊的双眸猛然泛出了惊喜之色,一时间都未再顾得其它,扭头便朝着那男子奔了过去,叠声问道:“公的母的?” 邵文祁温声笑了笑,“公的,可俊了!” 兰殊笑容更甚,一把接过了他掺扶的手,跟着他走下了船舱。 秦陌的视线一暗。 琉璃王指着邵文祁道:“你说我不合适,那他呢?” 第076章 第 76 章 兰殊这趟回家, 还带了好几匹从西域寻得的良马,有意进献给李乾,同大周皇帝谈一笔购置战马的生意。 这几年兰殊去了不少地方, 包括瞿灵江对岸。 兰殊在异国他乡经商的时候,虽然独在异乡为异客,至少是个客, 可在沦丧的国土中, 她在那里深刻体会到了当地人遭受的奴役与歧视。 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上一世, 秦陌不惜与内阁分庭对抗,将满朝文臣尽数得罪,也一定要主战,坚持主张收复故土。 没有在那片土地生活过的人,是不会真正明白个中辛酸苦楚的。 她上一世一直在身后无条件支持秦陌,却并不能领会他的主张, 只觉得那帮老臣迂腐胆小,存心与他作对。 可现在的她, 却愈发领悟政见存在分歧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没有哪方一定有错, 以和为贵也未必是坏事, 商场最宜此道, 但朝廷所做的一切决定, 深切关乎到底层百姓的生活。 这一世,兰殊仍觉得秦陌的主张更胜一筹。 是以,当她在西域发现一类极其适宜做为战马的马种时, 第一个念头, 便是将它们引入大周。 但这良马价钱昂贵,兰殊把它们带回的同时, 也在试验能否将它们的血统融合进大周现有的良驹中,若能遗传下良好的血统,那就只需购买种马,足以省下一大笔钱。 前些天她培植的小马即将出生,她在楼下牲畜舱里守了老久,恰巧遇了场风暴,邵师兄一直是她生意上的合伙人,眼看她有些发晕,赶忙叫她回去休息,代她照看了一夜。 小马驹一出生,遗传了父亲又壮又俊的外形,母亲的温顺脾性,无疑是十分成功的结合。 秦陌下船之后,脑海里仍在回想着方才牲口栏前,兰殊一看到小马驹跌跌撞撞站起来的那瞬,激动地忍不住抓了下邵文祁的手臂,与他抚掌庆贺。 琉璃王多多少少有点报复的口吻,特意溜到秦陌耳旁同他说,这三年,邵文祁一直陪在兰殊身边。 三年。 他曾占有兰殊生命中的那一段短暂时光,也是这个数...... 府衙中,秦陌给陛下的呈文写得断断续续,时不时握着笔杆出神,叫曹立不由伸出脖子去看,搞不清楚清剿水匪这般三言两句就够邀功论赏的好事,怎得令他斟字酌句了这么久。 这两天的审讯进展得十分顺利,那帮水匪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赃物藏匿处也尽数缴空。 除去得知水匪头子听闻那艘商船的东家花容月貌,曾妄想将她掳回去做压寨夫人,秦陌神色一敛,当场给了他一个了结,让他到地府里去做梦,也没其它意料之外的事。 却不知是哪处搅了洛川王的心神。 曹立正将目光朝着秦陌面上移去,刚巧秦陌回过神,烦躁地掷下了手中的狼毫,一抬头,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曹立怔了怔,只见秦陌目光直勾勾将他看了会,不知记起来什么,忽而开口同他说了句“你等一下”,紧接着便起了身,朝着府衙门外而去。 再回来,秦陌手上多了一坛百年的绍兴花雕。 身还未至,曹立已经闻到了馥郁芬芳的酒香。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4节 “上回船上得的那坛洛神花酒,可还在曹都尉手上?”秦陌犹记得他说过要带回家,同家人一起品尝。 曹立迟疑地点了点头。 秦陌将那昂贵的花雕放在了他面前,想跟他换酒。 曹立不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会神,秦陌立马转身道:“我再给你加两坛。” “不是不是,王爷,哎,别跑啊,我现在就去给您拿!” 直到把洛神花酒送还到秦陌手上,望着他凝着那壶酒呆了一瞬的目光。 曹立还是没想通,就要回一坛酒的事情,至于叫他纠结这么久,竟游了一上午的神? 这时,王参军将剩下的一应事宜尽数交代给了当地的有司衙门,正好迈进门来,上前询问道:“王爷,我们下一处去哪儿?” 文长青的烦恼,他们已经帮他解决了,他愿不愿意回来,不再是他们可以左右的事情。 这两年他们暗中连络了不少玄策军的旧部,再是隐迹,经过这一趟剿灭大运河水匪的动静,内阁那厢必当有所察觉。 眼下还不是和那帮老头硬碰硬的时候,该回长安蛰伏一阵,迷惑一下他们了。 秦陌的回答不出所料,只是他回家的路径,一改以往直线最短的奔命走法,忽而不讲效率的,拐了一个弯。 “先去扬州。” -- 大运河上的船只,每日都是来来往往,走走停停。 览千帆过尽,夕阳垂落,文长青坐在了小酒肆的窗边,独自一人温了一壶烧刀子,斟酒自酌。 犹记得他最初结识秦葑,两人就是在残破的城墙上喝了一壶烧刀子。喝完以后,他就入了他的军营。 秦陌第一天走进他的小酒肆,点的也是一壶烧刀子。 秦陌当时头戴斗笠,一副路过歇脚的旅人打扮,毫无违和地融进了他的酒肆中。 可文长青一把酒水放到他桌前,迎面看到他斗笠下那副刀削般的轮廓,一时间仿若故人重逢。 “想去就去吧。” 伴随着打帘进门的短风浮动,一道爽朗的女子嗓音响起,旁边忽而伸来了一只白皙的女子手,手心略有薄茧,提壶给他早已空掉的酒杯斟酒。 龚三娘温言道:“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就没放下。我也看得出,现在的洛川王,和当年的一样,有勇有谋,是个值得追随的人。” 文长青噙笑将她一睨,“你怎么还当起别人的说客了?” 龚三娘倒完了酒,将酒壶朝桌上一磕,叉腰道:“人家帮了我一个这么大的忙,我不帮他说话,我还叫你继续在这游手好闲吗?” 文长青双眸微瞠,“我哪里游手好闲了?你没看见我这酒肆,成日人来人往的,我可是有正经营生的小老板。” “但这不是你的志向。”龚三娘道。 文长青凝着她的双眼,一下失了声。 龚三娘拿起了桌上另一只酒杯,“当年我说我要当掌舵,所有人都说我自不量力,唯独你支持我,给我出主意,我那时就看出来你是个好军师。后来你说你要去参军,我给你准备行囊,亲自护送你去,你说我天生就是个运输的好手。”她提壶斟了杯酒,双手捧着敬向了他,“现在我把漕帮打理得井井有条,你呢,什么时候让我看到大周完整的国土?” 文长青神色一顿。 龚三娘皱眉道:“你可别连我一个女子都比不过,我可是会笑话你一辈子的。” 文长青噎了好一会,垂眸嗤地笑了一声,拿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揶揄道:“你是普通女子吗?” 龚三娘瞪他一眼,转而,跟着他一同笑了笑。 这酒杯一碰,她便知他心里已然下了决定。 当她问及他是否需要她帮忙送他去长安,文长青摇头道:“现在还不是入京的时候,尚需静候时机。” 文长青想了想,衔笑续道:“何况,现在洛川王也不在长安。” 今儿个一大清早,他人就跑扬州去了。 文长青比王参军他们还要早得知他的行程。 静尘在清剿水匪的第二天,就恋恋不舍与他提出了辞别,道是临时接到了王爷的指令,安排他先去一趟扬州。 文长青问他去扬州做甚。 静尘恢复了一张云游高僧的面容,安静了会,似是有什么不可泄漏的天机,只双手合十,稽首道:“王爷的心在哪,静尘就在哪。” 言下之意,秦陌的心思已经被别人勾走了,不留我给你打工献殷勤了,你文长青要不要回来,你自个慢慢想吧! -- 当静尘如期在扬州的大运河岸口与秦陌一班人马汇合,只见秦陌翻身下马,一上前就将他带到了旁边,窃窃私语。 静尘是秦陌的心腹,领命的向来都是机要任务。 王参军等人见他俩站在柳树下神色凝重,纷纷退避在一边,为他们放风把守,给他们提供出商议要事的良好环境。 秦陌见静尘叹息摇头,蹙起眉宇,“没卖出去吗?” 静尘双手合十,“没买到。” 秦陌面露不解,静尘道:“崔姑娘手上的货物一卸下船,就被当地的商户抢购一空了,静尘有负使命,一星半爪都没买着。” 重逢那夜,兰殊曾提及她在海外进了一批货物,打算拿到扬州去卖。 秦陌顾虑到她刚回中原,一时还忧心她会找不到销路,正想出钱帮她吸纳,不曾想,是他多虑了。 秦陌默然片刻,不由自嘲地叹笑了声。 她已经不是那个卖画给他买衣服的小姑娘了。 -- 当秦陌与兰殊在渡口再度相遇。 静尘的头顶上已经多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假发套,隐在他身后一众亲兵中,完全看不出是个和尚。 秦陌这回舍近求远的行程安排,已经叫曹立等人有些纳罕。更令他们吃惊的是,洛川王马不停蹄赶到扬州的岸口来,为的竟然是,蹭、他前妻的船、回、家。 “刚好扬州下了一批商户,空出来的阁间,倒也够得你们住的。”兰殊温言大方道。 曹立不由捂了把脸,也不知该庆幸自己跟了这么个会为国家省钱的好上峰,还是该怀疑陛下是不是给他传达了最近国库紧张的信号。 不然以秦陌的脾性,是那种蹭吃蹭喝的人吗? 曹立忍不住同王参军嘀咕了句,王参军默然站在一边,琢磨了眼秦陌的眼神,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叹笑一声,负手而立,跟在他身后上了船。 大商船缓缓驶离了渡口,顺着大运河,驶向下一个终点站,长安。 月明星稀,夜雾趋渐在水面上拢聚。 秦陌循声打帘从船舱出来,正好看到了兰殊与一众商户围坐在了船头,磕着瓜子果仁,说说笑笑。 琉璃王坐在了她旁侧,手上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只埙,正饶有兴致地为她献了一曲。 秦陌迈步上前的过程,听了个全程。 一曲罢,琉璃王满怀期待地询问道:“如何?” 兰殊面容微滞,唇角挂着牵强的笑容,正斟酌着回答的措辞,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道熟悉好听的男子嗓音,一本正经的语气,却透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可以上阵杀敌了。” 兰殊一回头,秦陌目光略有恳切地朝她看了一眼,示意她让出一点位置给他。 兰殊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环顾四周,蓦然发现场上的空位明明还有很多。 秦陌已经在她和琉璃王中间坐了下来。 琉璃王见他一个大男人非往他俩夹缝里钻,先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而后笑了笑,“不愧是沙场勇士,竟听出我吹的正是《兰陵王入阵曲》的其中一段。” 秦陌顿了顿,诚恳道:“这我倒真没听出来。” “那你怎么说可以上阵杀敌?”琉璃王质问道。 兰殊干咳了咳,温言解释:“他的意思是,您吹的曲,功力足以退敌。” 那十六七岁的小跑堂也在席里,即兴来了句实话补充:“是挺催尿的!” 琉璃王:“......” 场上一片哄笑而过。 琉璃王眯缝着眼看了秦陌一眼,又看向兰殊道:“他一向说话这么深奥吗?” 就你听得懂? 兰殊笑而不语,琉璃王直接把埙递给了秦陌,扬起眉角,“你来一个?” 在兰殊的记忆里,秦陌是不会吹埙的。 可他默然接了过来,温言问她借了下手帕,当着琉璃王的面,洁癖一般仔仔细细地把它擦拭了遍,一阵悠扬的埙声,随着晚风在船头游荡开来。 四周雾霭缭绕,月亮已升到了头顶。 大船在白茫茫的雾中穿梭向前,前方的水道笔直宽阔,两岸青山夜色笼罩,全然一派和睦安宁,众人却在缓缓上扬的埙声中,犹如误闯沙场,眼前出现了金戈铁马。 偏偏埙声底调如丝,随着风声忽有忽无,不叫人心中汹涌澎湃,犹如烽火狼烟中,残垣断瓦下,一树梨花簌簌下落。 一曲罢,婉转流觞,令人又惊又叹。 转目再望向眼前的将帅,铁血冷面,目光坚毅,宛若将心中对于战争残酷悼念亡魂的一缕柔肠,仅封存在了委婉的乐声里。 兰殊短促的沉默,再抬眼,只见不少士兵循声出了船舱,不知不觉融到了他们的围炉夜话之间。 其中有一名将士遭旁人询问怎得从榻上爬了起来,牵起唇角,说起他们在外征战,每逢疲累之时,不少同袍都会坐在城墙上吹埙,聊以慰藉。 并非独爱埙这类乐器,只是最方便他们这样的行伍之人随身携带。 其间他们最喜听大帅的曲,都是糙汉,品不出什么风月婉转,但每次听完之后,便觉得心中的凄凉有了挥散,身上又来了劲。 这也是为何他们一听到舱外熟悉的曲声,不由纷纷探了出来。 倒是一下叫这帮船上的商户,心中激动不已。 他们听闻洛川王携兵上了船,对于这群沙场猛将心生好奇,一直渴望有机会上前攀谈一二。 奈何这帮精兵军容整肃,不苟言笑,令人望而却步。 现下他们却主动坐到了席面上,游商与军士开口交谈,发现彼此也没什么两样,虽出门在外,各有阅历,但心里都有挂念的亲人。 侃天说地,商场与战场的趣闻轮换分享,船头一时间热闹非凡。 兰殊无意间,同秦陌底下的将士透露出他其实还会弹琴。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5节 长安高门的世家公子,自小锦衣玉食,见多了高雅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附庸风雅。秦陌刚从突厥作质归来的时候,生怕自己显得格格不入,琴棋书画,样样都曾花足了功夫去补。 一回想到少时自己心高气傲的要强模样,秦陌自个都忍不住在心里笑了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难得与洛川王同乐,大伙儿目露十足的期待,都盼着能有幸看一看,那素来舞刀弄棍的手,抚起琴来,将会是什么模样。 船上各类商贾汇集,寻出一把好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秦陌这几年经年在外,弓弦倒是拉过不少,却许久都没有摸过琴弦。 偏偏这话又是从兰殊口中说出,见她同大家说的开心,语笑宴宴,也不想扫了他们的兴。 那七弦古琴移至他身前,秦陌弹指一旋,一串犹如美玉相击的泠泠之声响起。 兰殊端坐一旁,见他如常试了试音,却迟迟没有下手弹奏。 秦陌微微蹙着眉宇,一时间指尖泛起了生疏,也不知该弹哪一曲适宜。 便在这静默的片刻,兰殊将腿下的小圆凳往前挪了一挪。既是她不经意一时嘴快挑起的事端,总不好叫人家下不来台的。 兰殊伸手拨上那古琴的另一侧,一脉宛如和风细雨的悦耳旋律随即响起,袅袅拂向了秦陌的耳畔。 她先行弹奏了一段辅律,清如竹下风,令秦陌不由一瞬间回想起了随在这一叠音律后头的,那一脉熟悉的主旋律,信手一拨,指尖的生涩感消退开来。 伴随着他手下的琴音响起,秦陌侧过眸,朝兰殊看了一眼。 两人共抚一琴,夜色如墨,她的双眸却如晨光映射下潋滟的湖水,一心专注于为他辅奏,清澄而光采熠熠,顾盼生辉。 秦陌知晓她只是一片好心,却还是不由回想起当年,两人还是夫妻的那段时光。 兰殊少时在思邈堂上学,曾有一回,收到过公孙先生一份曲谱练习的课业。 那份曲谱难度较高,更是兰殊最不擅长的一类,她坐在古琴前琢磨了许久,总有些掌控不了节奏,不得开窍。 恰恰秦陌会弹此曲,见她临到夜深,仍枯坐在琴前烦恼,一时没看下去,便上前给她示范了一遭。 那时他也似她这般先弹出前奏,来来回回给她引奏,协助她找到乐感。 此时此刻,风水轮流转。兰殊此举,不乏投桃报李之意。 秦陌素知她恩怨分明,却也还是不经意沉浸在了还能与她合奏的欢愉之中。 一轮明月高照,二人的合奏犹如天籁,令船头众人皆屏气凝神,静听细赏。 而眼下的乐声不仅动人,奏乐的两人更是风姿绰约。 其间不乏随着音节跳转的目光相触,两人的唇角均携着温和笑意。 兰殊的笑容不必多说,素是天然一抹,明媚如春光照人,而秦陌,一副极其冷硬的清隽骨相,周身杀伐之气沉淀,蓦然勾起唇角,竟如冰雪消融,不经意照得他们,恍了好一会的神。 就在他们沉醉于这幅令人着迷的画面之际,船舱的二楼露台上,忽而传来了一阵和着琴音而奏的洞箫之声。 秦陌与兰殊齐齐抬头望去,只见邵文祁手握洞箫,款款出现在了楼上。 他远远冲秦陌略一颔首,转而将目光,停留在了兰殊身上,对着她温雅而笑。 秦陌望着他专注柔和的视线,与兰殊四目交汇,一颗心缓缓下沉。 兰殊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只被眼前更加热闹愉悦的氛围带动,笑意更甚,一心将这一场即兴的合奏演绎好。 人生苦短,自当及时行乐。 河道之上,茫茫夜雾之中,瞬间变成了琴声与箫声迂回共鸣的天地,交织迭现,一时犹如带着众人冲向了碧落云霄,一时又好像转圜飞下了深海遨游。 一曲奏毕,众人抚掌称赞。 邵文祁走下楼来,一路过来与大伙儿含笑招呼,目光却始终克制而专注地落在了兰殊身上。 邵文祁埋怨道:“你们在这儿谈天说地,竟也不叫我?” 其中一位与他熟络的年轻商贾笑道:“这不是看你前阵子在扬州谈生意疲累,就让你多补一会觉吗?” 邵文祁看了兰殊一眼,叹息道:“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眼下小师妹购货的眼光比我还要好了,她的货供不应求,我的差点儿没卖出去。” 兰殊眼含笑意地睨他一眼,“我当初早与你说了,叫你考虑和我进同一批货,你偏是不听。”她又撇了下嘴,“还有,我与你师出同门,同辈,可不是你徒弟,别乱占我的便宜。” 邵文祁悔不当初地哎了声,转眼迎上了秦陌的视线,他垂眸看了一眼那二人合奏的古琴,拱手佩服道:“早前只听闻王爷武功盖世,不想琴也弹得这么好。邵某原以为小师妹的琴艺已然卓绝,今日一闻,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不待秦陌回应,兰殊不服气起来,“你夸他就夸他,为何非要踩我一下?” 邵文祁挑起一边眉头,与她使了个眼色,“这不是你我都得喊‘师叔’的人吗?” 兰殊讶然,唇角不由浮出一抹认同的笑意,与他一起不约而同看向秦陌,“说来也是。” 这么一句差辈份的称呼一压下来,秦陌忽而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故作深沉地,低头轻咳了声。 抬起双眼,再看向邵文祁的双眸,不由多了两分微不可察的凛意。 秦陌与兰殊仍坐在了琴后,邵文祁刚从屋中出来,心想舒展一下筋骨,就没有坐下,一直站在了他们前头。 秦陌见他间或同周围人闲聊两三句话,眸光却总会悠悠回转到他身旁的女孩身上。 琉璃王探头隔着他问向兰殊:“之前在海上也曾听闻过你和邵二哥琴箫合奏过一次,你们以前经常合奏吗?” 话音甫落,秦陌心口忽而一抽。 第077章 第 77 章 只听兰殊道:“也没有经常。就是偶尔会给大家解解闷。” 便是一个“偶尔”, 足叫秦陌的眼底闪过了一丝黯然。 琉璃王叹声道:“敢情你们仨都擅乐,就我不成了。” 邵文祁明显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一回过眸, 便十分自然地接话道:“乐技只是一门手艺,只要王爷有心去学,总会学会的,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反倒是王爷生性风流潇洒, 天高海阔, 叫我心中一直十分羡慕,这份豁达,是天生习不来的。” 琉璃王摸了摸鼻尖,露出笑来,“是吗?” 秦陌见他嘿嘿一笑,不禁纳罕道:“您在高兴什么, 没听出他在指你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所以才没有烦恼?” 琉璃王噎了好一会, 忍不住颤着指尖怒道:“你就是不会说话!” 兰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秦陌侧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虽没有出声, 却由衷而发, 略有认可地点了点头, 不经意抬起双眸, 又瞥了一眼邵文祁。 他就很会说话? 每天都哄得她很开心? 秦陌的双眸蓦然暗沉,脸色倏尔变得铁青起来。 就在这时,站在他们身前的邵文祁长身玉立, 视野更加开阔, 一下注意到了前方河道拐弯处,沿岸的小水镇在放烟火。 漫天璀璨的火树银花, 在他眼中绽放开来。 “小师妹,快看!”邵文祁抬手朝前方一指,兰殊背对着船头,下意识回过眸,却被眼前的青山阻隔了视线。 她微微抬起了身子,探头张望,转眼,邵文祁直接绕过七弦古琴,拉着她朝前方栏杆走去。 秦陌见他的手一朝兰殊伸过来,下意识想要阻挡,肩膀刚一松动,又止了起身的动作。 兰殊若是厌恶她这个师兄,断然也不会与他结伴而行这么久。 秦陌明显能感觉得出,她待邵文祁,与琉璃王不同。 夜航船在河道中稳步前行,伴随着越来越靠近的噗噗响声,众人纷纷从席上起身,趴在了栏杆上,指着那一片绚烂的天空,喜上眉梢。 秦陌坐在原处,静静看向了兰殊与别人在栏杆上并肩的背影。只见她双手撑杆,一抹丽影赏心悦目,时不时素手一指,冲着身旁人盈盈露出欣喜的笑意。 嗖地一声,又一轮新的烟火,径直冲上漆黑的半空。 秦陌闻声抬头。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秦陌曾以为兰殊会同他白头到老,时至今日,才发现他们的缘分就如这一场烟火,轰地一声,绚烂了整个少年时光,在他抬头望见的那刻,消失殆尽。 -- 烛火一熄,长夜漫漫而来。 这一夜,秦陌辗转反侧许久,才堪堪强制自己生出一缕困意,闭眸入眠。 昏昏沉沉中,却入了一场梦。 时至今日,秦陌蓦然回首,才发现他的梦境,并非全无规律可循。 至少,他发现当兰殊再度出现,他与她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就跟着回来了。 只不过今日这一场,并不是一场旖旎的梦。 秦陌在梦中缓缓睁开了眼,只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置身于洛川王府主屋的床榻前。 他着一身逼近龙袍的蟒服,头顶九珠王冠,全然不是如今洛川王的朝服。 而是类似他父亲当年摄政时的穿着。 他一身的威严沉淀,眼底却布满了愁色,凝着昏迷在床榻上的女子怔怔出神,轻将她的手握起,置于双手掌心,靠近唇畔。 秦陌朝前一看,只见榻上的兰殊面色煞白,额间挂着虚虚的汗,闭着双眸,眉头紧蹙。 她好像发了一场高烧,至今尚未消退。 秦陌不知是因何故,目露关切。 他朝着床前的自己看去,彷佛从他的满目懊悔中,得知他们此前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兰殊一时气急攻心,呕出一口发黑的淤血,便昏倒了过去。 门口传来了一阵轻而快的脚步声,元吉一靠近,他便沉声问道:“还没有找到华圣手的踪迹吗?” 元吉摇了摇头,默然未语。 他将兰殊的手又紧握了握。 元吉嗫喏了会,左思右想,还是把陛下传召他入宫的消息,如实告知。 元吉垂手而立,“今年的端午佳节,四方节度使将入京上贡述职,陛下龙体欠康,需要王爷操持局面......” 他知道秦陌现在一刻都不想离开,可是朝廷当下一团乱麻,江山社稷,真的也很需要他。 秦陌沉吟了会,朝着兰殊的手背亲吻了片刻,帮她把手仔细放回了被褥中,替她捻了捻被子,站起了身。 “我现在入宫,你们照顾好王妃。她若醒了,立刻来通知我。”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6节 元吉俯首称是,随着秦陌步至门外,关上屋门,顿了顿,压下了嗓音道:“大理寺那边已经开始怀疑郑大人与他的妾室葬身火海一事,属于人为蓄意,加上卢家四哥意外出现在那,如今连尸骨也未找到,端华太妃悲痛万分,严令要求彻查......奴怕万一他们发现此事与王妃有关......” 秦陌面容发沉,寒声道:“此事与王妃无关。” 元吉一下噤了声。 主子这是要帮她把事彻底兜下来了...... 秦陌已坐在床头守了兰殊数夜未眠,走到马厩时,他强打起精神,翻身上马,准备入宫。 临行前,他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兰殊,千万不要走失了她。 等他忙完这场端午宫宴就回来。 秦陌见他策马离去,不由想回屋去看兰殊,可刚一抬脚,他整个人一旋,下一幕,却出现在了三日以后的端午宫宴上。 四周烟雾迷蒙,人群嘈杂,似幻似真。 隐隐间,他听到了丝竹管弦交织作响,可不待他从迷雾中拨出身来,眼前莺歌燕舞的乐台,数十位奏乐的伶人间,蓦然飞出来一柄利箭。 秦陌顺着那柄利箭穿梭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他自己端坐在席中央微瞠的面容。 下一刻,一道枫红的身影,忽而扑到了他身前。 秦陌瞪圆了双眼,不知为何躺在家里的兰殊,竟会出现在此处。 他明明,明明交代了他们一定要看顾好她的。 “秦子彦,小心!” 那一柄利箭,猝不及防,转瞬即至。 秦陌心慌意乱地朝她那厢伸手抓去,却只觉得视觉越来越模糊,刚触到那一抹枫红的衣袖,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他眼睁睁看见她倒在了他面前,什么都没有抓住...... 船舱尾部的床榻上,伴随着岸边水镇中的鸡鸣声起,秦陌犹如溺水之人骤然浮出了水面,一下重新获得了空气一般,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胸口一阵接着一阵梦境残留下的锥心之痛,他一抽一抽地大口呼吸着,整个额间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眼底布满了无尽的惊惶与茫然。 直到狂跳的心口趋渐平和,秦陌的心神仍在九霄云外飘荡,迟迟难以归位,他缓缓抬起双手,发现它们仍在隐隐颤抖。 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方才梦中的最后一幕。 秦陌蓦然翻身下榻,不待整装束发,甚至没有披外衣,趿鞋奔出了房门,扭头便朝着通往船顶的扶梯走去。 天边将将泛起了鱼肚白,四周夜雾未散。 小跑堂早早披着晨露,起来帮着厨房准备早膳,他手捧着一篮子鸡蛋从廊上走来,远远看见洛川王失了心疯一般,披头散发地朝着东家屋门前去,当即一愣,忍不住快步跟上了他。 可秦陌的步伐,岂是一般人想跟就跟得上的。只见他健步如飞,不一会就到了船顶的雅间门口。 檐顶的银铃随风而响,雕花窗扇早已寻工匠尽数修好,此时此刻,兰殊恰好也听到了鸡鸣声,难得起了个早床。 她推开了窗,正想对着外头的青山绿水,伸一个懒腰。 不料一开窗口,秦陌仓惶惨淡的视线直直投射而来,在看见她活生生出现在他视线的霎那间,扑身上前,隔着窗台,紧紧抱住了她。 窗外还散着浓薄相接的晨雾,银铃的红穗子迎着船头拂面的清风摇曳。 兰殊下意识一愣,秦陌结实有力的手已经环上了她的后背,高挺的鼻梁,陷入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仿若在确认怀中人的气味,确是她无疑一般。 这极其亲昵熟悉的动作,令兰殊身形不由一僵。 一些一直被她压在心底深处的记忆扑面而来。 明明以为自己都快忘了,兰殊还是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上一世的他,若有多日不见,一回到家,也很喜欢这般紧紧环抱她,嗅着她的气息,就像是倾泻思念一样。 可眼前的男子,早不是上一世的他了。 兰殊勾回神志,轻挣了挣,没推开他,雪白的下颌搭在他宽厚的肩头上,隐隐感觉到他扑在她耳畔沉重的气息中,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做了场噩梦。”秦陌闭着眸,在她耳畔道。 兰殊又被他往怀里拢了拢,眨巴了一下双眼,尚反应他是不是在为他现在突兀的举止做辩驳。 秦陌转而抬起头,伸手,抚上了她的右腮边,哑声道:“我梦见你出事了......” 他的掌心滚烫,指尖却有些发颤的惨白,覆在她温暖的脸颊边,似乎在通过手指汲取她鲜活的温度,来安定慌乱的心神。 兰殊右眼眉头上的青筋一蹦,不可避免怀疑他这番举动,委实是有点趁机在吃她的豆腐。 可望着他那双凌厉的双眸少见的忧思惨淡,全然不像素日那个四平八稳的他,兰殊隐隐感觉到他是真的关心则乱,一时之间,也没能贸然狠下心,拍开他的手。 而就这么一瞬的迟疑,兰殊的脸颊又遭他抚摸了好一会,便是心有不妥,此时再甩开他,也显得又当又立,有失风度了。 兰殊只好大度由他摩挲着,干干笑了笑,反拍了拍他的背,温言宽慰道:“你没听过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吗。” 秦陌仍是目不转睛地将她凝着,却似是回了一半的神,紧紧箍着她的手,略有两分克制地回缩。 兰殊趁机逃脱了他的束缚,站在窗台前,对着他直勾勾的视线,摊开手,笑吟吟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秦陌低沉地嗯了声,顺着她摊手的姿势,由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番。 完完整整,连根头发丝都没少。 可秦陌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了她胸前,落在那一箭的着点上。 那寸肌肤此时此刻完好无损,莹润雪白,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兰殊见他的目光朝着她颈下落去,颇有些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尚未更换的轻薄睡袍。 只见披落在胸前的鸦羽墨发下,凹凸有致,那一道深陷的沟壑,若隐若现。 “流氓!”兰殊咚地一声,关上了窗。 秦陌顿了顿,却在她这一系列生动的动作中,终于找回了丢失的三魂七魄,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他默然转身下楼,却见楼下簇了一堆仆人,都在以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向他。 秦陌:“......” 秦陌面不改色地下楼,离开,回房,恍若只是梦游了一趟。 回到屋中,关上门,秦陌靠在了门板上,再度回忆起他梦中的那个日子。 就是今年的这个端午。 秦陌一回想方才梦里那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不由暗下决心,以防万一,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兰殊出现在今年端午的宫宴上。 商船一路马不停蹄,终于赶在四月的上旬,回到了长安。 这一趟路途似慢,也快。 对于归心似箭的游子而言是漫长的,但秦陌总觉得白驹过隙,时间一晃而过。 一下船,他就要同兰殊作别。 “你回哪里?”秦陌问道。 兰殊想到自己还没见过兰姈的第二个娃娃,温言回答:“这阵子应该会先在赵府住。”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远远看见王府接他的马车已经辘辘驶来,想也未想道:“正好顺路,我送你。” “顺路?”兰殊歪着头,左手指了指赵府的方向,右手指了指洛川王府的方向,正好是一南一北,天差地别。 秦陌面不改色地噎了一下,尚在搜肠刮肚出其他托辞。 琉璃王走至他身旁,噙笑道:“正好本王要去驿馆,倒是与王爷同路,不如王爷送送我?” 秦陌睨了他一眼,“您一个大男人,用得着人送?” 琉璃王轻啧了声,“上回本王来使大周,你还特意派人送我回国,怎么这会儿这么放心我的安危了?我好歹是你们皇后娘娘的娘家呢。” 不得不说,这些年琉璃王的中原话真是长进了不少,连“娘家”都能脱口而出了。 秦陌只道:“有这回事?” 琉璃王不服气了,“哎,你忘了上回给我践行,我请你去平康坊,那晚你玩得花嘞,叫那一群小娘子女扮......” 秦陌的背脊一僵,连声打断,“你记错人了。” 饶是长大成人,为人处世看似和气不少,秦陌冰冷警告的视线一戳过来,琉璃王脚下犹如扫过了一阵凉风,嗓子眼呼之欲出的辩驳,一瞬间受到了生命威胁的冻结。 到底没敢再戳穿他。 兰殊却看热闹不嫌事大,迟疑了声,“记错了?” 这俩可是在平康坊互相逮过对方的。 秦陌望着她唇角如常一抹戏谑的笑意,不由走上前,示意了眼彼此身后的下属,凑近她的脸,于她耳旁轻声道:“我俩就不必相互揭短了吧?” 叫别人听去,岂不是颜面扫地。 兰殊促狭地抿了抿樱唇,识相闭嘴,看向他熟悉的眉眼。 秦陌并没有后退,仍是近在咫尺,凝向她的芙蓉面,温声问道:“你捎我回了长安,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线素来冷硬,便是软话,落在旁人耳中,也只是寻常不过的交谈。 偏偏兰殊同他处得久,不知怎得,竟听出了一点莫名的摇尾乞怜。 兰殊一顿,未置可否。 这时,邵文祁拱手走上前来:“师叔不必担忧,我刚好要去南边,会送小师妹回去的。” 自秦陌上船以来,邵文祁便一直尊称他是师叔。 虽是礼貌,说不出什么错处,可每回兰殊在旁一壁笑得合不拢嘴,一壁起哄跟着他喊,总叫秦陌心里有种乱了辈分的感觉。 这会儿兰殊听了又是一笑,跟着邵文祁喊了句,秦陌忍无可忍,双手交叠,睨了她一眼,“谁是你叔?” “当初叫你喊我名字你不肯,学这个倒是很快。”秦陌道。 这话听得兰殊一下不服气了,“邵师兄喊你就可以,我就不行?” 秦陌:“他比你大六岁你喊他师兄,我比你大一岁你喊我师叔?” 兰殊:“那辈分本来就是这么算的......” 秦陌:“你几时这么守规矩了?” 兰殊:“我哪有不守规矩,你别平白无故污蔑人......” 眼看他俩又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掐了起来,众人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前夫前妻。 这两人也就刚见面那会还有点儿客套。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7节 后来,一路伴行,低头不见抬头见,慢慢找回了以前的相处方式,很快就熟络了不少。 当真是兰殊口中共过患难的好朋友。 有时候说话,别人甚至都插不进嘴。 眼下,邵文祁明明站在他们中间,就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兰殊正同秦陌就规矩一事据理力争,转眼,邵师兄系在腰间的玉佩却忽而掉在了地上。 清脆一声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两人闻声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回过神来,似是也才发觉彼此不由自主,又陷入了一场无聊的交谈中。 以前,秦陌总是有足够的时间,同她因为各种无聊的事情吵嘴。 他们可以一路说回家,说到餐桌前,说到床榻上。 现下,她被别人提醒该走了。 邵文祁拾起了完好无损的玉佩,连叹了几句幸好,趁着兰殊直言他这玉买的真不亏,他衔笑跃入了他们中间,温言道:“天色已然不早,小师妹不是说要回去吃团圆饭的吗?” 兰殊哎呀了声,点了点头,连忙与众人欠身作别。她刚随着邵文祁转过身,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唤,“崔兰殊。” 兰殊回过首,秦陌望着她的目光露着一丝忧思关切,欲语还休。 兰殊反应了会,当即笑了笑,“不用送的。” “明明是顺路捎你们一程,若是还求回报,岂不是显得我太小气了。”兰殊道。 而后,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去,“走了。” 秦陌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嗓子眼绕了一圈,失声半晌,站在了原地,望向她的背影,蓦然想起两人上回离别之时,还是他出征那日。 她当时一路从家里送到了城门口,最后,还不由跟着他走了几步。 再度重逢,她却已不再跟他同路。 秦陌还是悄悄骑马,跟在了她的车厢后头。直到看见她安全进了赵府,他才调转了马头,直奔皇城去复命。 兰殊迈进门槛前,若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背影,策马转而消失在了巷口转角处。 兰殊愣怔了会,门内传来了热闹的人声。 一晃三年,兰姈的姿容仍不减分毫,正带着两个孩子,疾步朝她迎来。 -- 秦陌刚回京没多久。 李乾就收到了内阁递来了一封长长的奏折,也不知是防着谁,针对谁,通篇写着倘若增强边防,招兵买马,只会增加国家的赋税,不利于当下国朝的经济形势,严重影响商业的发展。 今日一下朝,李乾召秦陌入御书房,把折子递给他观摩了下。 秦陌一目十行扫过,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可笑!” 李乾还召了赵桓晋,三人一同就此事商议目前的对策。 就在秦陌认同暂时按兵不动的策略后,李乾见刘公公迈着小碎步进门,似是后宫有要事禀报,便叫他俩先行散了去。 赵桓晋走在出宫回家的驰道上,回头,却发现秦陌漫不经心地跟上了他。 一路走来,都没有要和他分道扬镳的意思。 赵桓晋不禁蹙眉停下了脚步,“王爷还有事?” 秦陌扯了下嘴角,说不出的敷衍,“最近陛下有意给我说亲,对方一副势在必得的样,总在门口堵我......赵大人能否让我蹭个饭?” 赵桓晋讪笑了声,“还有您怕的人?” 秦陌默然不语,一脸当真有点发愁的样。 而待赵桓晋将他领回了家,两人坐上饭桌的时候,秦陌四下环顾了好一会,可直到午膳全部上齐,除他俩以外,竟不见旁人过来。 赵桓晋见他双眸不由朝着门外张望,问道:“怎么了?” 秦陌礼貌询问:“嫂夫人呢?” “同殊妹妹回崔家看两个小舅子了,要吃完晚饭回来。” 秦陌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闻的失望。 饭毕。 秦陌坐下喝了会茶,在赵桓晋以为他吃饱喝足,差不多可以回去之时,又主动递出邀约,道是想与他切磋一下棋艺。 “陛下总夸赵大人的棋艺精绝,我还从未有幸讨教过。”秦陌道。 赵桓晋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会,忍不住道:“那要与你说亲的对象,当真这般难缠?” 竟叫他一个从来不得空的人,现下为了避难,躲到他府邸同他虚度光阴起来。 须知洛川王和离之后,足足拦了四五份差事到身上,就没叫自个闲下来过。 整天到晚不是在外面奔波劳累,就是埋在堆山码海的案牍前不得抬头。 秦陌摸了摸鼻尖,干咳了声,“是有点。” 赵桓晋颔首,起身引他入了书房。 两人围着棋盘坐了下来,侍奉的小厮端来了茶水,抬起手臂,为他们斟茶。 赵桓晋让秦陌先手,秦陌却之不恭,拿起了茶水,抿一口,落下一子。 两人无言对弈,一盘接着一盘。 其间赵桓晋见他眉宇隐有愁色,不由关切询问了几句陛下给他说的是哪家亲,竟叫他如此为难。秦陌回答的十分含糊,似是连对方是谁都说不上来。 直到日头逐渐垂落,赵桓晋见秦陌愈发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朝着窗外看去,灵光一闪,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你不是来蹭饭的吧?” “你是不是,想见什么人?” 秦陌一顿,手上敲着的黑子,无意间掉落在了盘上。 第078章 第 78 章 窗外, 天色渐暗,夕阳垂落到了树梢上。 书房内。 赵桓晋也不管他刚刚落的子是不是他想下的,紧跟着下了一子, 幽幽道:“那您可得抓紧了,最近高句丽的琉璃王,可比您跑我这勤快多了。” 秦陌头皮一时间麻了半边天, 面上除去皱了一瞬眉头, 没有一点多余的变化, 只道:“别胡说。” 赵桓晋道:“我胡说什么了?” 秦陌低头看着棋盘,面不改色道:“琉璃王风流成性,提他不宜沾上内院的女眷,对清誉不好。” 赵桓晋鼻尖逸出了一丝轻笑,再按下一子,屋外, 远远传来了女子们的语笑宴宴。 秦陌一听见其间一道清甜的嗓音,就知道她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地落子, 靠近窗户的耳尖,动了一下。 姐妹俩说说笑笑了一路。 兰姈道:“那琉璃王今日见你不在家, 竟还特意追到小院来送东西, 是真要让全京城都知道他的心思吗?” 伴随着一阵泠泠的轻笑, 兰殊温言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只是一时兴起,阿姐不用太当真。” 兰姈蹙起眉间,“你觉得他只是在玩闹吗?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 你对他并无意向?” 兰殊掺着兰姈的手肘, 撒娇似的倚上她肩头,“高句丽那么远, 我怎么可能舍得你们?” 兰姈露出笑容,戳了戳她巴掌大的脑门,“当初一走了之的时候不说舍不得,这会回来了,倒是在我面前卖起乖来了?” 兰殊煞有介事地捂头呜了一声,忽闪着眼睛巴巴盯着兰姈看,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起来。 还能在阿姐怀里撒娇的感觉,真好。 兰姈亲昵地拍了拍她牵着她的手背,若有所思道:“琉璃王确实是远了些,性子也浪荡了点。那你觉得,邵文祁如何呢?” “邵师兄?”兰殊脚步一顿。 聊到这儿,恰好是她们最靠近书房窗外的时候。 只闻窗外的姑娘似是垂眸沉思了良久,弯了弯眼眸道:“他挺好的,待人很温柔,也很大度。” 秦陌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兰姈刚好走到了书房门口,问向门口当值的小厮,“相爷还在里面看案牍吗?” 小厮躬身道:“洛川王来了府中,正同相爷在屋里下棋。” 兰殊听到他的尊称,不由下意识朝着书房看了一眼。 赵桓晋抬眸,看向秦陌,“不出去见见吗?” 秦陌沉吟片刻,压下了眼底的涩然,按下一子,微一摇头道:“你快输了。” “那我们先回后院,就不打扰了。” 屋外,兰姈同小厮交代完,便带着兰殊朝后苑走去。 两名女子的说笑声趋渐离去。 走过垂拱门,兰姈继续她刚刚说到的话题,正儿八经朝着兰殊询问:“那你是喜欢邵师兄?” 兰殊唇角的笑意未减,眼底闪过了一丝讶然,沉声想了想,诚恳道:“喜欢啊,我没有哥哥,一直都把他当作兄长看待的。” 兰姈蹙起蛾眉,“兄长?你不想嫁给他?” 兰殊讶然更甚,“怎么就扯到嫁人了呢?” 兰姈见她全然没在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神色不由肃然起来,凝望着妹妹如画的眉目,握住了她的手臂,发自肺腑道:“你还这么年轻,可不许摔了一次跟头就不敢爬起来了。” 外人都知秦陌给了兰殊放妻书,单方面强制她离去。 虽是当初出征在即、生死难料,可若洛川王心里有她,也当在劫后余生,火速把她接回家来。 但他没有。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8节 不少流言便以为是他早就厌弃了兰殊。 可兰殊心里却很清楚,这场和离,是她主动提的。 秦陌只是成全了她。 而她既然能同他提出和离,自认也不是放不开的人。 至于为何这三年,都还是孤身一人。 兰殊思忖良久,只得归结于,“我还没有遇到想嫁的人。” -- 兰姈把兰殊先送回了她住的院子,继而有意往后厨方向,去安排今夜的晚膳。 兰殊同她在门口作别,推门进屋,刚和银裳说了会话,转而发现自己有样东西,落在了马车上。 兰殊提裙迈出了屋门,快步朝着马厩的方向前去。 月影稍显,晚风吹过墙边的树梢,一阵飒飒作响。 兰殊绕过回廊,走到进入马厩的堂口,迎面只见一个颀长的背影,正站在马栏旁,等待着马奴将他的爱驹拉出,套上马鞍。 他穿了一身浮有暗纹的蟒袍,月光将清辉漫洒,给他镀了一层晕光。 秦陌方才那一盘棋,无意间随着心绪的起伏波动,一时忘了谦让,落子一步比一步刁钻,把赵桓晋杀的血本无归,成功被他赶出了书房。 兰殊的脚步素来轻盈如猫,秦陌还是闻声回过了头来。 四目交汇,兰殊直接狐疑了声,“不留下吃饭吗?” 秦陌如实相告道:“赵大人没留我。” “肯定是你赢太多了。”兰殊笑道。 秦陌见她一壁同他搭话,一壁着急忙慌地朝着旁侧的油壁香车走了去,不由站在原地,看向了她的身影。 他自是千万般想见她。却不确定她是否会想见他。 今年的长安回暖回得比较慢,眼下四月天,太阳一落山,晚风中仍积聚着一些凉意。 兰殊却早早换上了夏日的襦裙,一袭青绿,垂至脚踝,随着她轻盈的步伐翩翩而起。 秦陌眉宇微蹙,只见兰殊掀开车帘,直接站在车旁,踮起脚尖探进了车内,去拿她忘却的一提食盒。 她一踮脚,裙摆便跟着上提,露出一双纤细的脚踝,在微寒的冷风中莹莹发光。 兰殊一摸到那盒子,唇角噙起笑意,抱在怀里,蓦然回过头,正对上了秦陌的目光。 秦陌不经意随她移动的视线被撞了个正着。 本以为长到现在的年龄,生死边缘都去过一遭,他早已练就了一副对待万事万物皆游刃有余的姿态。 唯独兰殊,秦陌一到这个熟人面前,总是好像有点笨嘴拙舌。 他同兰殊就这么各自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最后只简单关切了声:“怎么穿的这么少?” 兰殊方才见他那目不转睛的样子,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正在斟字酌句,猝不及防听他问出这么一句,不由愣怔。 秦陌煞有介事道:“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多穿点,别受凉。” 兰殊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人长大了,还啰嗦了?” 秦陌略一沉吟,转而便听她信誓旦旦声明自己没有那么不抗冻,这些年她在外面游荡,更冷的地方都待过。 “不过游历过大江南北,我才发现,南方的气候其实是最宜人的。”兰殊感叹道。 而她一说起南方,秦陌就会回想起南疆,想起那个一口一句喊他“二哥哥”的小姑娘。 兰殊续道:“其实我这趟回来的路途中,曾在南疆停留过两天。陇川那家点心铺子仍在,他家的糕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秦陌道:“你买了吗?” 兰殊敲了敲手上的食盒,“嗯,我还出大钱预订了好几份呢,让店家在我回来的这段时间派人马送到长安来,今天刚好到了,我顺手拿了些给弟弟们当手信,他俩很爱吃。” 秦陌盯着她唇角的笑意看了会,望向那食盒,忽而道:“我也想要。” 兰殊看他一眼,抱着食盒走前了两步,“可以啊,不过我没有买陈皮酥,其它的我不知道卢四哥哥会不会喜欢。” 秦陌顿了顿,“不是送人的,我想吃。” “你想吃?你不是最不爱吃甜点吗?” 秦陌凝着她澄澈的双眸看了会,垂下眼帘,“我现在会吃了。” 兰殊略有惊疑的眼神一过来,秦陌干咳了声,“挑食原不是好习惯。” 兰殊没想到他竟越来越有自知之明,惊诧了会,笑了笑,捧着食盒走到他面前,“那你想吃哪种?” 秦陌道:“桂花糕,你肯定买了吧。” “嗯。”兰殊点了点头,刚想打开食盒,望了眼四下马厩的环境,心中略感不妥,“我们到旁边的长廊上去吧。” 夕阳垂落西山,洒向大地的余晖,只在墙檐露出了一点端倪。 斜斜一抹在长廊上,映出了两道并肩而坐的背影。 兰殊打开了食盒,朝着他面前捧去。 秦陌拿起一枚尝了一口,略点了下头,再次对上兰殊的目光,不由提了提唇角,“之前在那里待了大半年都没有尝过,原来是这种味道,确实挺好吃的。” 兰殊见他眉眼未皱分毫,不由诧异叹笑道:“之前你半点甜都不沾的。” 叫他吃一点,都是对他的惩罚。 虽然上一世的后来,他也渐渐变得能吃一些甜食,但都是她强行给他扭正的。 这一世没人再迫他,想不到他的口味仍然有了变化。 兰殊还买了一些牛轧糖和龙须糕,说是新出的品种,秦陌也跟着尝了尝。 兰殊见他从始至终不曾面露不喜,看来是真的习惯了吃甜食,只是吃东西的动作,变得颇有些慢条斯理。 他本不是什么粗鲁的人,只是这会儿吃得尤其慢。 好在兰殊倒也不赶时间,想他难得有空过来拜谒晋哥哥,竟连饭都没得留一口,不由心中唏嘘了声,陪着他坐在了长廊上,大方地由他吃她的食盒。 秦陌的架势,真有种可以这样吃到天长地久的感觉。 其间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兰殊不知骤然想起了什么,唇角迸发出愉悦的笑容,“对了!我这趟路过南疆的陇川,还见到了真正的陆贞儿与周麟!” 秦陌闻声抬眸,只见兰殊的眉稍眼角尽是欣慰的笑意,“他们居然还是逃到了陇川,还安居了下来,就在那个小酒馆!” 兰殊并不知当年秦陌曾因她的话改变了想法,为那两名任性的少年争取了机会。 秦陌亦不知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但显然,代他发现了圆满结局的兰殊,显得十分惊喜而高兴。 秦陌沉吟了片刻,“他们过得好吗?” “挺好的。虽不是锦衣玉食,但他们很开心。每天过着和我们当时一样的生活,酿酒,卖酒,买食材。”兰殊回想着她看见他们幸福的样子,不由笑叹,“就是酒,没有我酿的好喝。” 秦陌看她一眼,双眸跟着露出了一抹慰藉的笑意,还未扩散到眼角眉稍,缓缓消弭在了眼底。 她自是那个曾经私奔到陇川,酿酒最好喝的陆小姐。 可他却不是得以俘获小姐芳心的家仆周二郎。 兰殊见他停下了抿糕点的动作,侧眸看向他。 四目交汇,秦陌牵了下唇角,压下眼梢,“说到酒......你还记得那罐埋在玉兰树下的桑落酒吗?” 兰殊怔忡了下,美眸圆瞪,“你还没有拿出来喝吗?我记得我当时说的是作为你及冠的贺礼的。” 兰殊见他一时抿唇未语,握拳敲了下手腕,努嘴道:“你果然还是忘了。” 难为她当初还千叮咛万嘱咐他记得挖出来的。 不过一晃三年,他不记得,也委实正常。 秦陌看着她道:“我没有忘。” 兰殊见他还狡辩,叉起腰道:“那你怎么没喝?莫不是嫌我的礼太轻了。” 秦陌摇了摇头,再度凝向她,目光灼灼,“当初不是说好了,一起喝的吗?” 兰殊干干一笑,“那你也不必干等着的,想喝就拿出来喝嘛。” 毕竟,她那时也并未回声许诺过。 秦陌默然片刻,没再出声。 墙檐上的夕阳已经彻底掉下了山头,天空恍若成了一张油浸的纸,覆在秦陌身后的那层金光也随之消散。 周身的氛围一暗,平白无故,给他的沉默,添了几分萧索。 晚风逐渐灌过长廊而来,拂过了兰殊的鬓角,令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说是不怕冷,躯体的反应却很诚实。 兰殊面上闪过一丝窘意,低头摸了摸鼻尖,转眼,秦陌抬起广袖,为她蔽住了下一阵冷风。 那宽大的袖衣绣着浮光掠影的暗纹,挡在了兰殊面前,她甫一侧首,只见秦陌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她的身上。 眼前的袖衣下摆随着晚风隐隐拂动,秦陌的凤眸目若寒星,深邃难测的目光中,透着一丝专注,看着她,轻声道:“可我已经等了。” 兰殊微一愣怔,秦陌续道:“你还愿意陪我喝吗?” 兰殊笑了笑,“当然可以。” “那你明天,来王府找我?”秦陌道。 兰殊瞥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益深,“还要去你府上,不是你邀我喝酒的吗,不该提着酒壶来寻我?” 秦陌就好像料到了她会这么说,提了下唇角,“作为回礼,请你吃饭,如何?听闻醉仙居最近出了新菜式。” 兰殊的眉眼登时稍霁了些许,似是心里的小算盘一敲,感觉不是件赔本的买卖,“听着不错,说来我这两天正想着去尝一下的,只是醉仙居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好,转眼成了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之一,竟变得一桌难求,不提前预约都订不上。” “我会订好的。”秦陌道。 “那成。” “要不要派马车过来接你?” “这倒是不必。” --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19节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还未亮,鸡还未鸣。 洛川王府内。 邹伯昨晚喝多了茶,半夜起夜,顶着一双迷迷瞪瞪的双眼,迷迷糊糊中,看到了长廊一道修长的身影一闪而过。 邹伯悚然一惊,待去细看,又不见人影。转而被睡意盖过,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残留的模糊记忆中,只记得那道影子似是朝着厨房的方向飘了去,身形高大,是个成年男子的形状。 等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秦陌今日休沐,却还是有人在他吃早膳的时候,寻上门聊起公事来。 秦陌今日本不想接办任何公务,偏偏刘维过来提的,正是端午佳节众节度使上京的城防要事。 秦陌一听到“端午”二字,即刻放下手上的竹箸,来到了正厅。 两人围着茶桌一坐,一议便是一个时辰。 秦陌向来神色喜怒难辨,加上沙场的打磨,令他身上果决的杀伐之气越发凛冽,沉沉的威严,总叫人有些望而生畏。 他其间话语不多,基本只在紧要处点出一两句。 但刘维同他的交谈中,还是能感觉到他全程都有很仔细地听他述职。 直到邹管家大步流星从门外进来,躬身禀告:“夫......崔二姑娘到大门口了。” 秦陌脸上局促的神色一闪而过,一时间都没注意刘维接下来说了什么。 这尊俊美无俦的杀神,面上端着一副冷血无情的模样,却在听闻一个姑娘即将进门的消息后,干咳了声,低头抿了口茶,才发现杯中的茶水已尽。 他也不续杯,只将抬起一半的手,没着没落地扣在了桌沿边。 沉默须臾,扭头问向刘维道:“还有别的事吗?” 刘维见他如此,有事也是没事了,即刻识相撤退。 迈下台阶,刘维与那登门拜访的姑娘擦身而过,忍不住侧眸朝那帏帽下的面容,觑了一眼。 只因秦陌刚才的反应着实少见,令他经不住好奇对方是何方神圣,竟能叫他从八风不动的洛川王脸上,品出一点慌乱的意味。 正好来了阵东风,摇曳过台阶下的草木,拂向女子的脸庞。 那帏帽檐前的帘幕轻轻翻飞,刘维可劲儿一瞧,蓦然睁大了眼。 这帽檐底下的人......不正是王爷的前妻吗? 秦陌早已不自觉地朝门外走出了两步,长身玉立在门口悄然等待。 远远望见那道熟悉的俏丽身影,秦陌心下欣喜之余,双眸闪过了一丝黯然。 那个曾经成天到晚在他眼前晃悠的人儿,如今,只是想约她见上一面,他都需要千方百计地找借口了。 兰殊本以为,她走了之后,王府配合着主人的气场,会变成一派森森的肃杀之色。 邹伯含笑为她推开朱漆大门,入目而来,却是满庭芬芳。 兰芝芳草遍地,正前厅的高墙边,还种了好几棵黄澄澄的风铃木。 微风渐起,一片草木清香。 兰殊心里纳罕,一同他打上照面,不由衔起一抹笑意,同他揶揄这院子香成这样,住的不像是个男主人,倒像个女主人。 秦陌摸了摸鼻尖。 只是因为,她不在的这些年,他从别人口中,打听过她不少往事。 都是他曾不识的她。 其中包括,她很喜欢花,尤其是稀有昂贵的名种。 可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袒露过什么喜好。也从不轻易花他的钱。 这些年在外奔波,走遍各处,一看到什么名种,他就习惯性往家里寄。 不知不觉,就种成了这番景象。 秦陌轻咳了声,道:“我经年不在家,管家可能是嫌太冷清了,多种些花草,显得有生气。” 兰殊点了点头,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既是来喝酒,怎能少了下酒菜。 兰殊特意带了一个食盒,跟着秦陌走到了后花园的玉兰树下。 兰殊在树下铺上了毯子,摆上小桌子,秦陌将那坛桑落酒挖了出来,提着酒坛,回过眸,兰殊打开食盒,同他显摆自己准备的下酒菜。 兰殊一张罗好,摆手叫他快坐下来。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闻一闻自己当年精心酿制的杰作,秦陌却道:“等一下。” 只见他提着酒坛径直离去,再回来,手上没了酒,多了一包油纸袋。 “酒呢?”兰殊问道。 “拿去温了。”秦陌屈身落座到了她旁边,看了她一眼,“别喝凉的。” 现在这个点,也算是喝的早酒,不宜贪凉。 只是当元吉提着温酒的器皿,配着一个熟悉的红泥小炉过来,放在了他们旁边,供他们随时温酒品尝。 兰殊没想到,秦陌用的是她曾习惯温酒的工具。 他之前向来喜好吃冷酒的。 转眼,秦陌将他带来的油纸袋,放置桌前打开,兰殊定睛一看,竟是一份桂花糕,新鲜出锅的余温犹在。 “这算是我准备的下酒菜。”秦陌道。 兰殊不敢苟同地笑道:“哪有人喝酒吃点心的?” 秦陌看了看她,牵了下唇角,“你若是能喝,当然用不着。” 兰殊酿的一手好酒,酒量却很浅,而她送给秦陌的这坛桑落酒,适配着他的喜好,后劲极强。 她自然喝不得多少,这桂花糕,是给她小酌的过程中解闷的。 兰殊自小就喜欢桂花糕,不论哪儿的桂花糕,只要入了她的眼,她都停下脚步,赏脸尝上一尝。 只不过眼前这一份,她一口下去,目光闪过了一丝异色。 兰殊吃过很多地方的桂花糕,这并不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但却是她吃过,糖度含量最贴合她口味的。 这种熟悉的合口感,令她不由回想起上一世,秦陌后来也老会在她小日子来的时候,给她买各种蜜饯,以及必有的一份桂花糕。 兰殊的体质略寒,每回小日子都要吃药调节疼痛,秦陌总会在她乖乖吃药后,给她吃甜食解苦。 那时的她,特别喜欢他给她买的桂花糕。 而眼前这一份,就很像他前世给她买的那种。 可这一世他们已然不再是那种关系。 他没有理由还像前世哄她那般,特意给她买吃食的。 秦陌的眼底含着一丝紧张的切切之色,见她咽下,不动声色问道:“好吃吗?” “好吃。”兰殊勾回思绪,颔首笑道。 “你喜欢吗?” “嗯。” 秦陌的双眸明显在这一刻湖光潋滟了瞬息,唇角微勾,将那桂花糕推向她道:“那你多吃点这个,酒让我来喝。” 兰殊闻言不由一笑,“本就是送给你的。还怕我抢你的不成?” 她这么说着,倒也乐意靠那糕点近些。 兰殊是个有口腹之欲的人,甚少委屈自己的嘴。 秦陌默然看着她手上不予推拒的动作,甚至为了给桂花糕腾出位置,主动将她带的卤水拼盘往他那边挪了挪,他感觉得出她确实是喜欢这点心的。 秦陌心底划过了一丝愉悦之感,素来平直的唇角不由提起。 兰殊又拿了一枚桂花糕,抿了一口,转而看他一眼,试探着询问他在哪里买的。 秦陌竟然回答了一句,和他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话,“保密。” 上一世,兰殊从始至终,都没能从他口中套出卖这份桂花糕的店铺。 他那嘴严实起来,老虎钳怕是都没辙。 兰殊那会也没想过特意去查,她曾一心认为,反正他会给她买一辈子。 可这一世,叫她以后馋了,上哪儿找去? 兰殊势必要把这点心铺子套出来,坐在他对面,试探着把东南西北各大铺子的名都嘟囔了个遍。 秦陌只是抬起炉上温的差不多的桑落酒,翻起了描漆盘上的两只白瓷杯,给她先斟了一杯,“你喝一杯就好。” 看来,是决心把这个关子给她卖到底了。 兰殊不乐意了,“你这就不义气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好铺子,怎就不让人做我的生意?” 秦陌给自己的酒杯斟上,话说的漫不经心,“以后你要是想吃,和我说就好了。” 又是与上一世类似的一句话。 兰殊不由恍惚了下,凝向了他垂落的眼帘,以及那一副鬓若刀裁的熟悉脸庞。 是曾经那个冷漠的少年长大的模样,却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周围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兰殊原以为秦陌受她的选择影响最深,人生轨迹转动明显,理应会变成,她越发不熟悉的模样。 可此时此刻,他抬起首来,视线一触碰她,面色是不改的,眼中却不自觉含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一副形容神态,与上一世,几乎没什么两样。 就好像任世间如何变动,他的变化,始终如初。 秦陌见她朝他定定看了过来,便也回望向了她,兰殊却怔了一会,莫名将眼眸侧落,避过了他的视线。 有一些故人,越熟悉越好。 可有一些,越熟悉,越叫人心里不由生出乱麻。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0节 第079章 第 79 章 但他总归不是那个他。 兰殊在心底暗示自己, 定了定心神,见他端起了酒杯,握着杯盏, 主动同他相碰,衔起笑意,“虽说是贺你及冠, 但你已经过了及冠之年, 我这杯酒, 一时间都不知敬什么由头了。” 兰殊一手端着杯,一手抵唇想了想,“要说故人重逢,我们也早在船上喝过一次酒。” 秦陌看她一眼,“既有重逢,那便当补一下当年的离别酒。” 兰殊顿了顿, 不由眯缝起眼,“你这是在怪我不辞而别?” 秦陌扯了下唇角, “怎么会?但你确实是在我及冠的时候走的。” 时间掐的这么准,搭配着这壶酒的寓意, 再想想她提和离的时机, 如何不叫人怀疑是蓄谋已久。 秦陌还没有那么笨, 至今还反应不出。 兰殊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这是给她来了一场鸿门宴, 来借故同她算账的。 兰殊倒也不显慌张,顺手接下头顶吹落的一朵玉兰花,沉吟片刻, 吃吃笑了笑, 看向他,“我确实也是头一回, 看见有人把放妻书,写成祝福语的。” 而他若是想生气,当年就生气了,何必搁置到今天。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3] 兰殊重念着她当年收到的放妻书,眼里透着一丝慨叹,举起酒杯,“我的确欠你一句告别。” 秦陌摩挲了一下酒杯的边缘,望着她略有诚挚的容色,提了提唇角,同她碰了杯。 兰殊见他接受,唇角浮出一抹笑意。 秦陌一口抿尽,继续提壶给自己斟酒,垂着眼眸,语气略有讥诮,“所以如今精致的打扮,都是听了我的话?” 兰殊拿腔拿调地揶揄:“不是你说要我选聘高官之主吗?” 秦陌笑而不语,放下酒壶,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转眼,又给自己续了一杯。 兰殊见他喝的有些快,哎了一声,“不是说一起喝吗,怎得我才抿一小口,你已经三杯下腹了?” 秦陌望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抿唇道:“醉不了的。” “你最好是。待会要是倒在了饭馆,要我结账,我就趁你醉倒,拿你的手指,给我摁一张百万黄金的欠条。”兰殊扬起下巴道。 虽是这么说,秦陌的酒量,兰殊心里是有数的,只是他这一杯接着一杯倒的状态,颇有一点喝闷酒养成的坏习惯。 秦陌嗤笑了声,睨她一眼,给她评了句“趁火打劫的奸商”。 吃酒的架势,倒是乖乖缓了下来。 再度碰杯,兰殊抿了口大的,辣得皱了皱眉,四顾环望了下这府邸熟悉的一草一木,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笑,“眼下这副场景,倒叫我想起我曾经去过的一个邻邦。” 兰殊托腮道:“他们那儿的人不崇尚成婚,两人处的来就合,不则分,一年能换好几个伴侣,相离时还有个很有趣的传统,便是如你我这般,坐下喝一场酒,坦诚总结经验,期望在下一场邂逅,彼此不再犯以往的过错。” 秦陌的视线一过来,兰殊起了兴致,“你在放妻书通篇都盼着我好,却没说我哪里不是,这怎么能让我在下一场姻缘中,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秦陌顿了顿,凝望着她,“我没有觉得你哪里不好。” “你的意思我很完美?” 秦陌低低地嗯了声。 兰殊眼中含起了笑意,“居然说的这么好听?都不像你。” 秦陌看着她,勾起唇角,“你不是说过我喝酒之后,说话会好听些?” 兰殊怔了怔,“嗯。但我其实想听真话的。” 秦陌沉吟了片刻,“我确实没觉得你哪里不好,我只是有个疑惑。” “什么?” 秦陌的目光端详,看向了她一身宝蓝色的曳地长裙,“原来你会喜欢明艳的颜色,为何以前都穿浅色?” 兰殊默了默,笑道:“因为刚嫁给你的时候,我发现清珩院颜色寡淡,以为你喜欢浅色。加之你当时对我比较戒备,我不想碍你的眼。” 不想碍他的眼?居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秦陌眼底闪过了一丝沉痛,摇了摇头,“不会。” “我其实一直都觉得,明丽的颜色更适合你。你这样就很好看。” 他的唇角牵起了一抹笑意,却有些惨淡。 兰殊也不知为何,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心口不自主地抽了抽。 大抵是一别经年,两个人都已经长大成人,一时剖开心扉,才发现彼此,都不坦诚。 秦陌执杯与她的杯沿相碰,一杯饮尽,定定看向了她,语气有一些玩味,有一些怆然,“我有点犹豫,我该不该让你说一说我的不是?” 兰殊轻啧了声,“那可太多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秦陌道。 兰殊笑了笑,短促的沉默,举起杯盏,看向了他,“以后,可千万不要再把成婚对象丢出门外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大度的。” 秦陌沉吟了会,捏了捏眉心,诚挚道:“不然,我让你用雪埋了我?” 他这话说的很认真。 兰殊道:“我才不担这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她一壁释怀地笑着,一壁与他的酒杯相碰。 秦陌同她碰了杯,显然并没有她如此释怀,望了眼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呢喃了声,“愿老天爷惩恶扬善,日后,让我替你挨一场冻。” 玉兰树下,兰殊听他这番虔诚的祷告,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 两人把桑落酒喝完,兰殊抬头眯眼看了下天空,日光已经当头。 临近午膳时分,秦陌如约带她前往了醉仙居。 那一大坛子的酒基本都是他喝完的,整个人却还是一副清醒自持的模样,面色如常。 兰殊提裙上车的姿势没太摆稳,他在身后掺手一扶的动作,结实有力的手臂,很是稳当。 兰殊佩服他。 然秦陌已经成了外男,自是不适宜与她坐同一辆马车了。 兰殊一人坐在了车上,秦陌骑马在车窗旁边一路跟随。 偶尔与她隔着窗帘闲谈两句,说的都是彼此在外游荡时的见闻。 秦陌的身形颀长,一上马,更是人高马大,走在马车旁边,足足比车窗高出了一大截。 为了能听清窗内兰殊的声音,他一直都是躬着腰,侧着首的状态。 这样的姿势,一路过来,难免有点受累。 可他从始至终眉头不皱一分,颇有些甘之如饴。 秦陌从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隔着帘子见不着人,下意识想引她多说几句,听一听她的声音而已。 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正讲到他曾在沙漠见过海市蜃楼。 兰殊这几年游走过不少地方,就是没见过海市蜃楼,一下来了兴趣,掀开窗帘,一双莹莹闪亮的眼眸,正对上了秦陌刀削的侧脸。 才发现,他竟为了同她说话,把腰弯得这么低。 秦陌的凤眸狭长,睫羽根根分明,眼见窗帘掀开,近在咫尺朝她一看,似是睥睨,又似是,把她盛进了深邃的瞳仁里。 兰殊盯着他凌厉漂亮的眼睛,他目光里的她,总是很清晰,就像照着她的模样,刻了上去。 秦陌见她对海市蜃楼有兴趣,轻咳了声,搜肠刮肚着,将他所见的场景,尽可能描绘细致。 兰殊朝着窗台坐近了几分,双手撑在了窗台前,摆手示意他后退,“我能听见你说话的,你坐正来。” 不然这样的坐姿,也太费腰了。 秦陌略有沉吟,乖觉听了话。 兰殊在窗前探出了半个毛茸茸的脑袋,就着他所说的海市蜃楼,闲聊起她飘洋过海的日子,甚至有一次,在海上险些遇到了海难。 兰殊说当时暴风雨猛烈袭击,他们的商船已经彻底失了方向,在海浪的拍打下左右摇晃。 所有人都绝望了。 她那回却很奇迹地没有晕船,一想到这恐将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她没有慌张,反而站在船舱的板上,随着船只的摇晃,跳起舞来。 “后来他们都说当时真以为我疯了,但看到我这么疯,还把舞跳得那么好看,又觉得也没有那么害怕了。”兰殊笑道。 历过一次生死的人,总归是要比别人更能平静看待死亡的。 秦陌却并不能意会她沉稳的心态,眼底划过了一丝深深的慌乱,经不住攥紧了手上的马缰,沉了声,“我后悔了。” 兰殊只见到他嘴在动,扒拉着窗台,竖起了耳廓,“什么?” 刚不是还说能听得见呢? 秦陌蓦然有点无语,经不住被她逗笑。 笑完后,又没法再重复自己方才一时脱口的心声。 兰殊最开始出游的时候,秦陌曾试图掌控过她的方位,甚至有找人一路跟踪,确保她的安全。 可慢慢的,她离得越远,他越发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那种自由。 若叫她知晓他暗地里把她当风筝一般牵着,只会增加她对他的厌恶。 后来,他真的松了手,强迫自己不去寻觅她的踪迹,也是怕听到的越多,会越忍不住想去干预。 可如今听到她差点遭遇险境,秦陌心口的那根弦就像嘣地一声断开,只恨当初没直接把她捆回来。 秦陌再度弯下了腰,问道:“以后,还会出海吗?” 兰殊道:“出海是为了淘金,我现在可是衣锦还乡,都还没风光炫耀够呢,至少,得等我没钱了以后。” 况且兜兜转转,兰殊心里还是觉得自己的国家好。她本就想成为,和公孙先生一样的,大周皇商。 秦陌略点了下头,看她一眼,浅浅笑了一下。 马车辘辘行驶一路,在醉仙居的门口停了下来。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1节 兰殊戴好帏帽,掀开了车帘,刚冒出一个遮挡着面容的倩影。 只见车帘前方的落脚处,掷着一枚成团的绣帕。 秦陌翻身下马,正准备过去引她下车。 兰殊伸过来的手,却朝他递向了一枚裹着红枣的粉帕子,戏谑道:“洛川王大人,我发现和你出门不安全,会受到飞来之物的攻击。” 兰殊打开那帕子,只见上头绣了两行情书。 秦陌抬起头,才发现集市两边的楼层上方,此时汇聚了不少掩着团扇的姑娘,正朝着他这厢瞧。 秦陌至今尚未议亲,满长安觊觎他王妃之位的人儿,只怕能从朱雀大街的头,排到西华门的尾。 自他勒马停在了醉仙居前,楼上便撒下了不少帕子和头花,但他一心朝着马车走去,根本没注意从他身边飞过的那些异物。 直到有人砸中了马车,却发现车上下来的,竟是一道女子倩影。 飞花自此停了下来,所有姑娘仿佛都在探头观望。 “绣工不错。”兰殊道。 秦陌下意识想要同她开口解释,张了张嘴,迎着她帏帽底下传来的促狭笑意,又默了声。 兰殊见他面露不喜,想来是不好张扬,捏着那帕子,温言道:“小姑娘不都是这样?看到喜欢的人,就忍不住想要对方知道。虽是有些冒犯,但王爷也不必恼怒的。” 秦陌的重点也不知是听在了哪里,倏尔问道:“你也曾是小姑娘,你有给别人绣过这种东西吗?” 还真,也有。 只是那种上辈子曾在给他做的里衣内侧绣自己名字的事,兰殊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呢。 “我都是别人给我情书的。”兰殊扬着下巴道。 秦陌:“......” 总归是人家的一番心意,随意丢弃,太伤人心。 兰殊探手将那帕子往他怀里一塞,全然没有注意到秦陌此时咬牙切齿的神色。 只不过她一个转身,下一幕,头顶的帏帽,蓦然被人从身后摘了去。 那一张惊人的芙蓉面分毫毕现地露了出来,兰殊美眸圆瞪,回过眸,秦陌却当着满楼姑娘的面,拉过了她的手臂,堂而皇之迈进了醉仙居的大门。 秦陌伏在她耳旁的声音低低,和着桑落酒残留的气息,“既是好朋友,帮我挡一下桃花,不为过吧?” 兰殊侧眸望着他的面无表情,忽而有点不确定是不是他腹内烈酒的后劲已经上了来,“......可我的身份,不合适吧?” 哪有叫前妻挡桃花的? 秦陌面不改色道:“哪不合适?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就当我余情未了,念念不忘,不是更叫人无可指摘?” 兰殊:“......” 这逻辑,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只是当她干干一笑,忍不住好意提醒旁人倒是没什么,万一这些谣言传到了卢四哥哥耳中,她不知他能不能解释清楚。 秦陌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兰殊原以为秦陌昨日临时作诺请她吃饭,能订到位置已是万幸,不曾想,他竟还订到了风景最好的包厢。 兰殊推开窗,迎面就是曲江。 她坐在窗前,欣赏着窗外的风景,挑挑拣拣地把醉仙居的新菜式点了个遍,将菜单递向了秦陌,询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秦陌从方才就有些心不在焉,神色郁郁。 兰殊也不知是桑落酒的后劲,还是因为她提了卢四郎,惹出了他一番爱而不得的愁肠。 只见他简单地扫了一眼,只道:“鱼就不必了。” “你不想吃吗?” 秦陌微一摇头,道:“很久不吃了。” 兰殊抬起一双澄澈的双眸,“既这么久没吃,更该好好尝一尝。” 秦陌看向她的目光专注,“你不是不能吃吗?” 兰殊笑道:“你不必迁就我的。” “可你的朋友,不是都会迁就你吗?”秦陌顿了顿,续道:“单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当年梨园初见她两个发小的那顿饭,秦陌记忆犹新。 兰殊怔忡了会,“朝朝暮暮他们陪着我不吃,只是因为我小时候霸道,不许他们当着我面吃我不能吃的。然后他们习惯了......”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秦陌却突然很想,见一见霸道的她。 兰殊道:“也就这点迁就我了,其他事,他们还是很随性的,你也是,随性就好。” 秦陌道:“随性就好?” 兰殊狠狠点了点头,手捏着菜单,抬头看向他。 江上的春风,刚好穿过了窗台,正拂过秦陌的衣襟袖口,携带着他身上的桑落酒气,轻扑在了兰殊的鼻尖上。 兰殊凝望着他那双深沉的双眸,嗅着那涵盖了七年岁月的陈酿味道,不由叹笑,“其实我们之前多多少少彼此都有些顾忌,上午在树下喝酒,说开了一些话,我发现自己也有不对。但现在你我既已分离,成了挚友,不如坦诚一些,把话往坦白说。” 秦陌望着她,呢喃了声,“把话往坦白说?” 兰殊颔首。 也不知到底是腹中残留的酒意,还是一别经年的思念与渴望,一时间侵袭着秦陌的大脑。 秦陌望着她澄澈的双眸,俨然不再畏惧于他,显出一副有意交心的神色,心头不由一蹦,隐在袖口的手不由蜷缩,紧紧盯向了她,“可如果说坦白了,你发现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还会同我亲近吗?” 兰殊见他的容色难得露出了一点小心翼翼,不由心里生奇,唇角发笑。 眼下不过是一条鱼的事而已,何况他什么样,她大抵不都清楚吗。 还能哪不一样? 兰殊信誓旦旦道:“既然是朋友,你什么样我都会接受的。” “什么样你都会接受?” 兰殊笑了笑,“自然。” “不是断袖你也会接受?” 兰殊下意识回答,“自然。” 随而,她猛地一抬头。 四目交汇,兰殊目光停滞了瞬,唇角的弧度趋渐平直,“你刚刚,说什么?” 第080章 第 80 章 “你刚刚, 说什么?” 秦陌望着她骤缩的瞳仁,心口猛地一抽,双手不由紧紧攥住, 来抑制其间的阵阵发抖。 可话已经脱出了口,他也,不想再瞒她任何, “我不是断袖。” 秦陌竭力沉着嗓子, 道:“我很早就发现了。之前一直没告诉你, 是因为我不希望,你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远离我。” “我没有同龄的朋友。” “我也没和别人同床共枕过。” “我不喜和别人靠太近,但每回听到你平缓的呼吸声,我总是很安心。所以,我没舍得......” 秦陌自小寄人篱下, 周边的同龄人,都因为他是质子, 从不与他交心。 他也不敢轻易信任别人。 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么与人相处。他会维持表面的和气,却不懂如何放下戒备, 同人交心。 是以当他遇到了一个令他卸防的人, 他下意识不希望, 因为他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而叫她心里生出隔阂,从而变得小心翼翼。 可她还是离开了他。 兰殊失声了会,垂下了眸眼, “可你和我说过, 你喜欢卢四哥哥。” 秦陌苍凉地笑了声:“我原以为那是喜欢。” 可他原也不懂什么是喜欢。 他原以为他不敢直视四哥是害羞,其实只是他误会了自己是断袖的, 羞耻。 他原以为喜欢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没有那种心思,就不会梦见,但只要盼着对方过得好,能不能在一起什么的不重要。 后来才发现,喜欢,不是偶然梦里的误闯,而是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是除了那个人,谁都不要。 兰殊凝着他神色,没有丝毫作伪,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你不喜欢卢四哥哥?” 秦陌摇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他苦笑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误会。” 他的笑容惨淡,透着无尽的悔恨,诚然不是在扯谎的样子。 兰殊有些呆滞,太阳穴嗡地一声,脑海中一团乱麻。 她并不知晓是这一世同上一世出现了偏差,导致了秦陌的心思发生了转变。 还是他,一直都不是断袖。 可怎么会呢? 兰殊不由问道:“你误会了什么?” “这个,我不能说。”秦陌道。 兰殊凝望着他一副有难言之隐的神色,目光又十分诚恳地将她看着,通过他俩对桌而坐的状态,一时间,又将他与前世的他区分开来。 不管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毕竟不是那个他。 她也没有办法,去质问眼前的这个人。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2节 秦陌见她神色微敛,不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你会不会生气,我瞒了你这么久?” 瞒着她,跟她亲近,和她同寝了这么久。 兰殊顿了顿,脸色仍有些泛白,唇角牵起了笑,“人心既是肉长的,会变,也情有可原。我又不是非要你怎样?” 秦陌低喃了声,“我没有变心。” 兰殊微微蹙起眉梢,四目再度交汇,秦陌轻启贝齿,屋门却在这时被人敲响。 秦陌转头一看,只见邵文祁跟随着小二的指引,来到了门前。 “我来晚了,楼里没了位置,听说师叔和师妹在这,不知能否让我蹭个饭?” 兰殊恰好被那阵敲门声,勾回了心神,转眼,邵文祁已经迈进了门。 她看了秦陌一眼,干咳一声,起身上前打起招呼。 三个人往桌上一坐,之前的话题,自然不宜再聊。 其间兰殊的目光时不时与秦陌触碰,她不由自主去觑他,可一迎着他真诚的视线,兰殊又只能干干一笑,默然埋头扒饭。 饭毕,邵文祁同兰殊温言道:“你下午是不是还要去东市看货?同人约了什么时辰?” 兰殊哎呀了声,好似差点忘记了这一件重要的事情,轻拍了拍额头。 “我刚好也去趟东市,一起走吧。” 兰殊应了声好,转头,看了眼秦陌,忍不住问道:“你的酒意可散了?” 秦陌顿了顿,“我没有喝醉。” 兰殊笑了笑,指向了屋门口,“那我和师兄先走一步?” 秦陌喉结滚了滚,眼前的两人,已经起身同他作别。 兰殊一转身,便快步跟着邵文祁,朝着楼下走了去。 秦陌望着她的背影,就像逃出了牢笼的金丝雀。 是他从未见过的轻灵。 秦陌喉结一沉,那些经年累月的思念,在他喉间处缓缓下落,就像是自知出了口,只会成为女儿家羽翼上的负担,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她终究,只是他的前妻了。 -- 在秦陌的眼中,兰殊离开的步子是轻快的。 在邵文祁眼中亦是。 只是出了雅间的门后,变得尤其的快,颇带了点,心神不宁的感觉。 东市最大的布行里,邵文祁正同掌柜的敲定了一批新的货物入库,转眸,只见兰殊站在了展柜前,手搭在一匹月白色的绸缎上,三魂七魄,没有一个在家。 饶是兰殊很想告诉自己,这一世与上一世不一样很正常。 秦陌方才与她坦白的每一句话,还是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兰殊不可避免地去仔细回想,上一世,她发现秦陌与卢四哥哥的关系,是在他做了摄政王以后。 如果他像他所说的,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喜欢男人,又怎么会不惜以身犯险,也要保卢四哥哥的周全? 他还为了他,左手受了一道毒箭,沉睡了好几天。 难道只是为了报恩吗? 她也是这一世,才知晓卢尧辰,是秦陌的恩人。 可若是为了报恩,卢四哥哥为何会在床前守着昏迷不醒的他,还牵住了他的手。 还在她不小心闯进门撞见时,摆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还将她带出门,恳求她不要生气,恳求她守口如瓶,同她说,他也是最近才明白了子彦的心意。 而她,犹如遭到了晴天霹雳,大受打击,紧接着,弟弟与姐姐死亡的真相一个个接踵而至。她为了维持住自己王妃的地位,给家人报仇,便一直没敢同秦陌翻脸。 也没能,开口去问他。 上一世,她确实没有从秦陌口中,听到他亲口承认喜欢卢尧辰。 这一世,她一开始就戳穿了少年的心思,也得到了他的回应,便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但他现在却说不是,甚至是,“从来没有喜欢过”。 兰殊的思绪,一时有些凌乱不堪,她想了好久,仍觉得心中一团乱麻,不由晃了晃脑袋,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息。 她上一世真得死的太突然了。 却不知这一世,有没有可能,将一切弄明白。 兰殊垂了眼帘,暗自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她需要,尽快赶在端午节到来之前,入宫面圣。 她想事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邵文祁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后,兰殊浑然不觉。 邵文祁衔着笑意上前,本想从身后轻拍她一下,唤回她的神思,目光不经意落在她掌心抚上的那匹锦缎,他的眼神一暗,停滞了步伐。 这一匹叫兰殊不由停下脚步的锦缎,纹路与她在船上同秦陌重逢时,洛川王身上穿的,几乎一模一样。 秦陌的穿着素来喜好深色,很少穿过这样明亮的颜色。 他的样貌本就十分出众,搭配这样的衣服,恍若天人,不经意回眸,便是惊鸿一瞥。 兰殊那天夜晚的所有举止行为,在外人眼中皆是端雅淡然。 可秦陌下船之后,邵文祁曾见那一夜,船顶上,小师妹屋中的灯火,一夜未眠。 兰殊勾回了神思,回过眸,猝不及防看到师兄站在了自己身后,不由愣怔了下。 邵文祁默然注视了她一会,和颜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在盘算我这回该进的货样。” “那,你想好了吗?” “......我再想想。” 邵文祁温和地笑了笑,走上前,伸手握起了她掌下的那匹月白色锦缎,“小师妹喜欢这种款式?” 兰殊望向那匹布,脑海中不由自主闪过了一道颀长的身影,短促的沉默。 邵文祁端详着,分析道:“感觉这个应该能卖得好,这样的纹路颜色,任哪个儿郎穿了,不得夸一句风流才俊,一表人才?定能迷倒万千女儿心肠。” 兰殊两撇蛾眉微微朝中心聚拢,沉吟了会,伸手将那匹锦缎从他手中抢过,放回了展柜中,摇了摇头,“太骚包了。” “我还是喜欢低调的。”兰殊仰起头,转身离去。 -- 今天的这场生意,兰殊颇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谈成。 她只好同布行商家再约了一个时间。从布庄出来之后,兰殊本想回家歇息,邵文祁有意购置新的店铺,开口邀请她一同过去把关。 兰殊最近也想买几个新铺子来添置家产,便欣然与他前往。 两人走到了东市的中心地带,邵文祁看上的香料铺子就在这儿,走至门前,他四顾环望,先是噙笑赞许了一下店面的朝向与位置,而后迈步走进门内。 兰殊紧随其后,却没有留神那较其他门面更高了一截的门槛,险些被绊倒了一下。 邵文祁及时回头,伸手掺住了她。 师兄向来都是一副翩翩君子的风姿,比起那些成天到晚只喜欢舞刀弄剑的武夫,身形自然更为削薄,手臂也没有那一股杀伐的暗劲。 兰殊一搭上他友好的手腕,脑海中闪过另一双结实的手,下意识觉得师兄有些偏瘦,应该再多吃一些。 兰殊好心与邵文祁提议,只见邵文祁似是头一回听人这般建议,不由拎起眉梢,略有玩笑道:“我只要能背得动新娘子下花轿,不就很合格了?” 兰殊怔忡了会,才回味出自己的审美有些奇怪的定型,唇角浮出一抹干干的笑意,与师兄一同笑了笑,不由心想,说的也是,师兄又不打打杀杀,确实不需要太强壮。 而兰殊所能想象到邵文祁成婚后的样子,定然也是夫妻两人相敬如宾,什么事都是好商好量。 不会像某些人,一言不合,就凭借体格力量的压制,轻而易举把人锁在怀中,不是亲就是啃,连想逃回娘家置气都不成。 兰殊甚至想象不出师兄会把一个姑娘抱在腿上的样子。 邵文祁俯下身,低头着意看了看那门槛,温言道:“看来买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改一改这门槛了。” 兰殊道:“其实注意点也还好,是我没留神。” 邵文祁:“可它都把你绊了,自是留不得的。” 兰殊不由笑道:“师兄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铺子的新主人呢。” 邵文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含了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恰在这时,门槛外,一名身穿绛紫色长裙的女人,通过侍女的掺扶,走下了马车,正来到了邵文祁面前。 邵文祁听到脚步声,一转头,脸上的温润,瞬间变得有些凝固。 兰殊只见来人身上妇人的装扮,年纪已然不小,姿容却还是风韵犹存,眼窝深邃,鼻梁高耸,颇有些异域美人的仪态。 转而听到邵师兄,喊了她一声“阿娘”。 兰殊微微一怔,竟不知邵文祁的母亲,原是一名异族女子。他完全生得像是地道的中原人。 那妇人朝着邵文祁略一点头,其间掺着一些不冷不热的生分,转而,目光朝着兰殊看了过来。 兰殊连忙福了一礼,再抬首,觑向了他俩的面庞打量。 大抵是平日邵文祁的气质过于温和,从未令人觉得他的骨相有半分异域的凌厉。 这会儿两母子站到了一块,兰殊倒也从他们相似的眉目中,看得出是亲生母子。 只是邵夫人扫过她身上的视线,有些冷淡的审视,令兰殊一时间感觉,师兄温雅的脾性,可能是遗传了父亲那边。 邵文祁的面色显然有些意外,也算不得自在,一行完礼,开口询问:“阿娘何时入的京?” 邵夫人三言两语解释了下,蜀川的节度使端午入京,家中镖局帮忙运送上京的贡品,她许久没有来过长安,就顺道一起过了来。 “听于管家说你要买这间铺子,我便过来看一看。” 话音一圃,邵夫人将视线又朝兰殊身上挪了一下,这一眼,逐客令明显。 兰殊想来他们母子多年未见,应当有不少私话要说,便忙不迭找了个托辞,识相告退。 邵文祁本想带她一起仔细看看这香料铺子,眼见兰殊的倩影就此离去,不由目光遗憾的追寻了片刻。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3节 转眼,邵夫人的目光凛凛而来,“这就是于管家说的,一直缠在你身边的那位,成过婚的女子?” 她此前收到书信,得知邵文祁身边多了个弃妇,严令家仆递话,命他不许与这等女子往来。 他竟是不听,还跟到了长安来。 邵文祁顿了顿,“崔师妹没有缠着我。” 邵夫人冷笑了声,“长得是不错。” 也怪不得他动心。 邵文祁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闻声默然。 邵夫人看了他一眼,抿直了唇,“我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之前要你先立业,搁置了你的婚事,你现在想成婚,我不会反对。但,成过婚的,不行。” 邵文祁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就被她无情打断,“你读了这么多的书,门当户对四个字,总不至于不懂吧。” 她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脾气。 邵文祁凝着她不容置喙的神色,一时间暗下双眸,良久,“我只觉得我配不上她。” 邵夫人的神色一下恼了起来,“你这话的意思,是要逆我?” 这熟悉的威压一来,邵文祁下意识没再出声。 邵夫人见他面容恭敬,眼底却划过一丝不知悔改,不由眯缝了双眸。 果真如下人所言,鬼迷心窍了? -- 这一夜,窗外,月色撩人。 今晚榻上的男子,连着数日留宫忙碌,难得归家,吮她的动作有点凶。 她仰着脖子,微微皱了皱眉,他抬起首,伸出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下颌。 “崔府有两个嫡系子弟意外死在牢里了,你知道吗?” 她的背脊僵了瞬息,仰头望着他平静如水的目光,却仿若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打在了她身上,化作一身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 而他似是知道她心虚了般,一把扯开了她的裙带,手掌抚过她的后背,将那藏匿的香汗,尽数擦干抹净,继而拦腰,将她抱到了腿上。 她总感觉他察觉到了什么,隐而不发,一直有些讨好地迎合,以至于素日不肯让他尝试的姿势,这回,也统统满足了他。 事后,他抱着她入了浴桶,兰殊体贴地拿着帨巾帮他擦拭脖颈的汗。 他的瞳仁极黑,看着十分深邃,眼角带着尚未褪去的情愫,泛着暧昧的红。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桎梏,质问道:“为何?” 兰殊微微一愣,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短促的沉默,垂下眸眼,咬牙痛声道:“他们该死。” 他们害死了启儿,她如何能不叫他们以死抵命呢? 他顿了顿,将她的双手拢在了掌心,坐在浴桶,从身后搂住了她,良久,沉声道:“没事了。” 她又是一愣。 他这话的意思,是已经将她买凶杀人的事,给她遮掩下了? 堂堂洛川王高风亮节,竟也会徇私枉法。 她默然着,提了下唇角,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紧紧抱着她,认真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兰殊低低应了声,却侧眸,避过了他的视线,静默须臾,几不可闻道:“你包庇我,到底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还是因为我是你的王妃?” 你的王妃,如何能是杀人凶手,成为你走向权力最高处的污点。 身后的男人没有听清,忙贴近她的鬓边道:“你说什么?” 她摇头嗤地一笑,蓦然回头,隔着氤氲的水汽,盯着他冷俊的眉眼看,“如果有一天,我想离开你了,你会放我走吗?” 他俩经常会闲聊各种假设,他习以为常,凝着她,“不会。” 她皱眉笑道:“那你要我俩当一辈子的怨偶不成?” “那你是想我放手?” 她默然片刻,语气忽而变得凝重起来,颇有几分认真,“真到了那样,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各自安好?” 他望着她眼底骤然消逝的光芒,以及唇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苦笑,心里不由抽了抽,忍不住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可我舍不得。” “你要我怎么放?” 我既已牵过了你的手,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想松开了...... 秦陌倏然在榻上睁开眼,喉结微动,撑腰起身,只觉得嗓子里一阵难以克制的苦涩上涌。 良久,才回过神来,不由苦笑了声。 正是个应景的梦。 眼下的他,何尝不是既知她的心不在他这儿,又万分舍不得呢? 该当如何。 秦陌坐在床榻上,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待得整个人的心绪从无边的酸涩中缓缓醒转,再回想方才的梦境,心中的古怪感越来越深。 起初他的梦境总是很乱,就像散落在地的拼图,一时不知从何抓起,只能一张一张的捡来看,可运气不好,拿起来第一张,活色生香,以致他以为这只是一幅简单的春宫图。 可看久了,随着每一场梦境越来越清晰,秦陌突然觉得,那幅拼图,就像是另一个时空里的他和她。 可他为何会发这样的梦呢。 秦陌垂眸沉思,久久未动。 直到元吉打来了盥洗的水,提醒他陛下昨日来过口谕,要他今日入宫一趟。 秦陌整装束发,策马进入皇城驰道,翻身下马,疾步朝着御书房方向而去,远远在台阶下,看到了一抹熟悉的俏影。 她款款从御书房走出,回眸轻笑,福身请送她出门的刘公公止步,转而,径直穿过了旁边的白石长廊,朝着后宫的方向离去。 秦陌大步流星迈入了御书房,李乾正好在桌前抿了口茶水,一见他进门,不待他开口询问,先主动提及兰殊刚刚向他推举了西域的一种良马。 早在兰殊入京之后,便请赵桓晋为她写了一份恳请入宫面圣的呈文。 刚好李乾今日得了空闲,便一早叫赵桓晋把人领了来,召见了她。 李乾明显对她所提的战马很感兴趣,抓着秦陌的手询问:“你上回不是坐弟妹的船回来的吗?看到那马了吗,感觉如何?” 秦陌了然兰殊原是过来与李乾谈生意的,便将所见一切如实相告,其间不乏有几句不着痕迹的赞美之词,李乾听了他的感受,愈发对那马匹有了好感。 “明儿个我就叫弟妹牵到梨园马场来给我看看。”李乾和颜道。 他一口一个弟妹,仍旧未改称呼,秦陌有心提醒,话到口边,又忍不住咽了回去。 这感觉就像是偷了什么东西,有点心虚,有点窃喜。 秦陌提了提唇角,不知想到什么,眉头微微蹙起,“买战马是一笔大开销,陛下不怕惊动内阁?” 户部,以及国库,都扎着内阁的人。 “不是现在买,弟妹只是给朕看个样品,若是满意就先给她付一笔定金,她去养马场培植,届时要买了,就可直接供货。一笔定金,朕的小金库还是有的。” 秦陌想起她辛辛苦苦栽培的新品小马种,忽而觉得公孙师姐真是没白教,她当真有做生意的头脑。 引进新的战马对秦陌百利而无一害,秦陌颔首认可,见李乾起身走向了批阅奏章的案几,循步跟上,站在案几前,准备将他心里的要事说上一说。 岂料,秦陌刚一开口提出下个月的端午宫宴,他想亲自领兵布防,掌握人员进出的动向。 李乾不由露出揶揄的笑意,“你这莫不是知晓了弟妹要来参加端午盛宴,就想着亲自给她保驾护航?” 秦陌蓦然睁大了双眼,“她要来参宴?” 秦陌心里一下发起了慌,沉声道:“可我明明和岚姐要求过,不要在□□女眷的邀帖上,添她的名字。” 端午盛宴是宫廷大宴,不论是前廷的郎君才俊,还是后.廷的女眷名媛,京城各大高门世家,说得上名号的,基本都会受邀进入梨园。 乌罗岚听闻兰殊回了京城,本有意邀请她入席,可秦陌坚决反对。 李乾蹙起眉梢,“你不想她去?为何?” 秦陌默了默,平复了一下心绪,转过首,淡漠道:“怕见了尴尬,被人当谈资。” 李乾眉间皱得更甚,笑了笑,虽不信他是这么小气的人,也说不上他这个理由有什么具体的不对,只能温言同他抱歉道:“可刚刚弟妹同朕明言要求她要参宴,而朕,已经答应了她。” 秦陌神色一滞,语气不经意携了一缕责备,“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李乾见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发慌,并没有介意他的苛责,只默然片刻,沉声道:“因为我和她,曾有个三年之约。” 秦陌目光一顿。 -- 兰殊十五岁嫁给秦陌那年,秦陌为了让她讨厌她,给她受了一场气。 而李乾为了宽抚她,曾许过她一个承诺。 只要她在秦陌身边待够三年,她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违背道义,他都会帮她实现。 时隔今日,兰殊再提此事,李乾一开始还以为她是要他即刻答应从她手中购买战马。 可兰殊却说她对自己的马匹有信心,不需要用承诺来强求生意。 她所求的,是她想参加端午盛宴,还想,在宴上献出她精心安排的一场节目。 盛宴会有许多表演进献,各大世家都会争相哄得龙颜一悦,找寻有能耐的艺人演出。但不是每个节目都能上,要通过内务府的精心挑选。 兰殊发现自己不在盛宴的受邀名单内,便同李乾提出了要求。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天子一诺珍贵,她就这么用了,难免不叫李乾生出好奇,“你为何如此想出席?” 兰殊默然了会,恭敬道:“这场盛宴,大周的四方大吏都会来,若能在盛宴进献节目,名声一定大涨。民女最近在做丝绸生意,安排的,也是一场呈现丝绸之美的艺曲。” “所以,你这是来借朕的场,宣扬你的货?”李乾笑了起来。 兰殊点了点头,拱手道:“此事可有违背纲常伦理?” “那倒没有。” “民女求陛下成全。” --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4节 四月的长安,杨柳的白絮交汇,飘荡在了半空之中。 皇城驰道两边,朱墙高耸,映着半空中那些白毛,一阵和风拂过,恍若晴空万里,落下了一场斑驳的飞雪。 秦陌站在后省出宫必经的宫门出口,肩头上布满了白絮,神色微沉。 秦陌从来不知李乾与兰殊的三年之约。 当李乾将这事剖开如实相告,秦陌的心口宛若飞来了一柄利刃,扎得他听见了心底血流的声音。 所以她最开始那般伏小作低留在他身边,都是为了这份天子之诺? 她与他之间的缘分,万般竟都是强求。 而她不惜用上这份辛苦三年换来的承诺,也要出席端午盛宴,秦陌自知不该阻扰她,打乱她一心立业谋求上进的规划。 可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他在船上的那场梦境,想到那一柄突如其来的利箭。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在进入后省的第一道宫门前,停了下来。 兰殊难得入宫,走出御书房后,便前往后省,给章肃长公主请了个安。 出来时,外头的和风煦日,已经将杨柳絮吹成了满地的落头雪。 兰殊不喜飞絮拂面的感觉,告别了坤仪宫送她出门的安嬷嬷,便兜头戴上了帏帽,莲步轻移,朝着皇宫外走去。 过二门,通风巷口拂来了一阵清风,将兰殊的帏帽帘吹得翻飞而起。 她按住帽顶,避风挡了瞬间,迈过朱红门槛,只见一道熟悉的男子身影,长身玉立在前。 便是不见帏帽底下的芙蓉面,那一抹杨柳腰,惊鸿影一出现,秦陌一眼便认出了她。 兰殊抬起首,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显然是有意在等她,不由朝前靠近了两步,掀开帽帘,勾起唇角,温声道:“这么巧?” 话音甫落,兰殊注意到了他肩头的白。 却不知他在这儿呆了多久,鬓边与肩上落满了白絮,宛若历了一场风霜,开起口,嗓子也有点沉,“去给母亲请安了?” “嗯。”兰殊忍不住伸手,帮他拂去了那些飞絮。 “她确实很想你。” “所以我给她带了好多东西孝敬她。” “果然比我孝顺。” 兰殊闻声付之一笑,朝前走去,行了几步,回首却见他站在原地迟迟不动,双眸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兰殊见他不走,“怎么了?” 秦陌默然片刻,道:“你一定要参加端午宫宴吗?” 兰殊一顿。 秦陌走上前来,凝向了她的眼睛,哑声道:“可不可以,不去?” 他的目光莫名的恳切,望得兰殊心口不由抽了一抽。 一场春风从兰殊的身后扑面而来,轻轻拂过了她的帏帽帘,扑向男人宽敞的朝服广袖。 满城的白絮漂浮,围绕在他们身旁,两人的衣摆在风中轻缓飞舞。 兰殊望着他的目光,仿若透着一丝真真切切的乞求。 须臾的沉默,她轻启朱唇,熟悉的清甜嗓音缓缓浮了出来,“你是怕我俩出现在同一个席上,遭人闲言碎语吗?”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我不把那些话放心上就好。” 秦陌默然片刻,没有反驳,只问道:“就这么想去?” 兰殊笑了笑:“当然想去,这可是我扬名赚钱的大好时机。” “这么喜欢赚钱?” 兰殊继续笑道:“赚了钱,才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啊。” “所以,跟了我三年,也是为了家人?” 兰殊不由一顿。 第081章 第 81 章 又来了一阵春风。 掀过翻上头顶的帏帽帘, 顺风吹落,垂到兰殊眼前,遮挡了她的芙蓉面。 四周飘着斑斑点点的飞絮。 眼前的姑娘隐在了帏帽之下, 不动声色,衣袂随着清风晃动,脚踝边上的裙摆翩翩起舞。 秦陌凝望着她翩跹的身影, 已然完全长成了他梦境中那个女儿家的身段。 而面对他的质问, 她默不作声。 秦陌的心不禁一沉, 喉咙顿时冒出了涩味,哑着嗓子道:“就为了这么一个承诺,耗费三年青春,值得吗?” 兰殊从他的口气中品出了一丝酸楚,默然良久,真心实意道:“王爷, 兰殊起初的确只想借你的权势地位,来庇护自己的家人。但后来, 也是真心想与你做朋友的。” 秦陌喉结微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隐藏在帏帽下的身影, 沉吟良久, 迈步向前, 探出手, 掀开了她面前的帷帐。 那动作温柔,就像在拨新娘子的红盖头。 半透明的轻纱缓缓抬起,迎上兰殊那双剪水般的清眸, 秦陌以高大宽广的身影, 为她挡住了四周乱飞的白絮,垂下眼眸, 哑着声道:“那既然借了,为何不一直借下去?” 兰殊微微一怔。 秦陌道:“你想要噱头,想要扬名,本王有举荐的权力,可以直接封你做大周皇商。有了这个身份,你可以在商市横着走。” “若想在东西市开铺子店面,只要说你背后是洛川王府,没人敢因为你是新秀,为难你任何。” “如果觉得我的权势地位好用,你尽管拿去。只要你跟我说,我能做的,我都帮你做。” “你不用费尽心思去进献什么节目的,更不必,去参加什么端午盛宴......” 秦陌的一双凤眸诚挚认真。 兰殊默了默,和颜打断道:“可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的。” 秦陌略一沉吟,兰殊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希望我太辛苦。好不容易有了个这么有权有势的朋友,我当然也想傍着你。” “可公孙先生和师兄他们都是凭本事当上皇商的,我如果仗着你爬上去,肯定会遭到耻笑。我也是有心气,要脸面的。” 秦陌望着她一双坚定的目光莹莹,张了张嘴,终究,沉默了声。 兰殊以前的一切,和他一样,身不由己。 她迫切证明自我的价值,他便实在没法同这样努力的她说出,他仅仅是因为畏惧一场虚实不定的梦境。 兰殊见他眉间郁郁,拍起了他的肩膀,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的。” 秦陌看着她,沉吟了良久,双手交叠,摆出了一副冷面,仰首道:“那你届时在宴上,务必离我远一些。我不想听到他们的闲言碎语。” 兰殊轻轻微笑,点头如捣蒜。 秦陌想了想,补充道:“十步以内,不许靠近我。” 兰殊揶揄地笑了声,“这么严格?” 秦陌冷着脸颔首。 只有这样,即便那一箭真的出现,她也一定,赶不到他身边。 兰殊唇角的笑意益深,心里,却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那是她上一世的死亡之地。 她自是千万般不想故地重逢。 可若是她不去掺和,那他的命,还能在吗? 秦陌亲自统领了御林军,在设宴的梨园布下防御。 四月下旬,各个演出节目的艺人渐渐入园,进入后台熟悉环境,提前排练。 秦陌心有提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但也暂时没有发现任何的端倪。 同样没有发现端倪的,还有兰殊。 兰殊上一世离逝的太突然,连到底是台上哪个伶人放出了那一枚冷箭,她都没有看清。 兰殊对于这场刺杀毫无线索,一开始,她曾想过要求秦陌不去参席,来避过这场劫难。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抓住真凶,谁都不能保证这场灾祸,何时再来。 与其防不胜防,不如将计就计。 这一箭不找出来,兰殊也不安心。 兰殊这些年做生意,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人脉扩宽,黑白两道皆有。 她如今带进梨园的这批能歌善舞的美姬,看似她请来展示丝绸之美的艺人,实则都是她出高价聘请来的高手,不论是身手,还是侦察的眼力,皆是一流。 她没想过自己能掌控全局,想方设法进入盛宴的后台,就是想找出一点线索,好拿出一点证据,得以去警醒秦陌和御林军。 不然单凭一句口头话,实在没法使人信服。 可这一段时间下来,兰殊与她的人,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连一个看起来有身手的伶人都没遇到。 难道是因为这一世的变动,致使这一场刺杀也发生了变化? 兰殊不由心里犯起了嘀咕。 秦陌今日在前省被事绊住,来到梨园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到了树梢上。 他一看见当值的御林军领队,便紧切询问今日可有遇到什么异常。 秦陌每次的问话都十分仔细,御林军不敢懈怠,忙把今日巡逻梨园的状况,一一同他述职。 “暂时没发现什么异样。”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5节 “真要说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便是崔家的二姑娘,今日突然跑来询问卑职,最小规格的一柄弩箭,大抵哪种乐器,可能藏得住。” 崔兰殊是洛川王的前妻,凭这些天秦陌的问话来看,他还是很关心她的。 是以关于她的,事无巨细,他们都会如实上报。 秦陌的眉宇微微蹙起。 那领队连忙道:“卑职已经检查过,崔二姑娘献的节目是柔舞,伴乐的乐器是短笛,绝对没有藏匿利器的心思。感觉就是纯属好奇?” “而且因为她这话,卑职们还特意寻机去把所有可能藏匿住弩箭的乐器,都检查了一遍,她当时还特意跟过来看,发现没有,面上还松了口气。” 秦陌当然没有不信任兰殊的意思,只是,她这莫名的一问,不禁叫他的心里,泛出了一缕疑惑。 今儿个使用戏台排练的班子比较多,兰殊的舞姬来得晚,轮次排得比较后。 眼下,日落西山,天色马上便将暗下,兰殊心里有些着急,站在台下,忙不迭指点着她们的站位。 确定了各方面的细节,兰殊站在了台子前头,脚步一点点后退,心想统观一下全景。 梨园的戏台子特别大,搭着白大理石铺就的露台,与观戏台,隔着一汪清澈的碧池,以十字的回廊相接。 兰殊退着退着,不由退到了回廊处的石阶前。 站在戏台最前方的舞姬,眼看她再退就要踩空,连忙睁大了眸子,伸手大喊了句“小心”。 兰殊一只后脚跟已经迈了出去。 一个趔趄,骤然踏空的慌乱感席卷全身,兰殊惊呼了声,摇摇晃晃在半空中挣扎了会,心里已经有预感这一摔肯定很疼。 转瞬间,后背撞入了一个宽大的胸怀中。 来人握住了她半空扑腾的小手,由着她纤细的蝴蝶骨贴向他的胸膛,掉进他怀里,减缓了她摔倒的势力。 碧池中悠闲摇尾的锦鲤,早已因兰殊刚刚的一声惊呼,吓得朝水下逃窜了去。 一派纯净的湖面上,倒映了两道紧紧相依的身影。 兰殊回眸抬头,一望见那双熟悉的凤眸,唇角微勾:“可巧,我正有事想去找你。” 秦陌道:“找我?” 兰殊点了点头,从他怀中脱出,衔起笑意,先将陛下对她引进的良驹颇为满意的喜讯告知,继而,想麻烦他明日上朝前,朝她那边绕一下路,帮她一起护送一下她的马匹入宫。 “皇后娘娘擅长马术,陛下想先送几匹给皇后娘娘解闷。你可不许说这种小事也要麻烦你,上回你喊我去你家陪你喝酒,我可是听了话的。” 秦陌爽快地应了声好。 继而,他抱臂陪着她站在台前,顶着夕阳的余晖,看了一遍她要进献的节目。 美姬很美,身上的丝绸更美。 可当一舞落下,兰殊自信满满地询问他觉得如何。 秦陌默了默,“我看过跳的更好看的。” 兰殊轻啧了声,望见秦陌眼底闪过了一丝追忆,不由笑道:“你说的不会是宁宁小公主吧?” 他俩一同躲在草堆里偷看昌宁跳舞的画面,恍若就在昨天。 秦陌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 他想起来的,是曾经的一个梦境。 兰殊见他眉宇间一副不敢苟同的神色,仍是当初那个成天与昌宁斗嘴说笑的少年模样,不由轻轻笑了笑。 舞姬散去,今日的排练结束。 秦陌与兰殊肩并肩走在了梨园的驰道上,一同出园子回家。 秦陌沉吟片刻,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怎么来了兴致,找侍卫询问起弩箭,你不是向来对兵器没什么兴趣吗?” 兰殊顿了顿,状似不经意笑道:“上回听弘儿说起过,今日刚巧看到一名御林军配弓,就随口问了问。” 她叹息补充道:“岁月真不饶人,弘儿现在已经比我高了。还嫌弃我手无缚鸡之力,担心起我出门的安危。不过他说弩箭对力量的要求更小,是比较适宜女子用的兵器,是吗?” 秦陌见她仿佛只是对女子能用的利器有兴趣,颔首道:“弩箭操作简单,确实比较好学,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若想拿来防身,还有更小的弩,可以放进衣袖里,称为袖里箭。” 兰殊若有所思道:“袖里箭,射程能有多远?” 秦陌道:“不算远,小巧便捷,也代表着威力不足。” 兰殊:“那能从梨园的戏台,到观戏台上吗?” 秦陌脚步一滞,看向了她。 “不能,袖里箭大概也就一根手指长。”秦陌简单比划了下。 “一根手指长......” 兰殊短促的沉默,低眸想了想,不由伸手,朝着自己胸前,到后背,丈量了下,比了一个距离给他,“那这么长的箭,弩会有多大?” 她的量法,径直从心口前半尺,贯穿了后背,看得秦陌的心口,不由猛地一颤。 心底某个地方犹如破开了一道口子,流出了一阵阵不知名的酸涩液体,淌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秦陌一时噎了声,怔怔看向了她。 兰殊见他沉默,顿了顿,想到自己刚刚下意识贯穿胸口的量法,可能落他人眼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友善,连忙干干一笑,摆手道:“我没有意图不轨的意思的。” 秦陌默然了良久,不由哑了声:“我知道。” 她是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姑娘。 可她为何,会那样量? -- 这一夜。 秦陌侧身躺在了榻上,闭上双眸,满脑子都是兰殊今日在胸前丈量的模样。 人的下意识,怎么会那样量? 她明明不曾遇到过那样的事...... 难道是她以前见过别人,受过这样的伤? 还是...... 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猛然在秦陌心里萌生。 秦陌忍不住往一些子虚乌有的可能性揣测,却又无从考证。 他辗转反侧,心里越想越乱,可顾及明早与她有约,终是长叹了口气,强制自己阖眸入眠。 却缓缓入梦...... 梦里的时光,一晃却不知是今夕何年。 秦陌缓缓睁开眼,只见自己站在了御书房内,屋中坐了个小男孩,他并未见过。 转而,他睁大了眼眸,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了门口打帘而入的,那个头戴王冠,却满头银丝的自己身上。 只见他朝着案几前走去,甫一靠近,小孩回眸见他,目露欣喜,“叔叔!” 话音一坠儿地,小孩的目光便从他英俊的面容,下落到了他胸前。 秦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前,佩着一枚菩提莲玉。 秦陌看着那熟悉的玉纹,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背脊一阵发凉。 那玉中心的红点,又朝外扩散了不少,就像被心头血养了一样。 而眼前的他,眼下暗沉又深了不少,似是每夜受梦所扰,一直睡不安稳一样。 他瞥了眼小孩手上的史册,微蹙眉宇,“怎么在看这个?” 小孩顿了顿,如实相告:“昨儿个听王太师讲兵书,无意间聊到叔叔在沙场上巧计频出,立下丰功伟绩,朕听得热血澎湃,一时间忍不住问了太师,叔叔的华发,可是想计谋想白的?” “太师只道叔叔是元成六年一夜白的头。朕一时好奇,就想知道元成六年,发生过何事......” 此言一出,殿内各处站着的宫人侍卫,一瞬间统统跪了下来,噤若寒蝉。 宫中曾下过禁令,所有人不许议论摄政王白发一事,更不准提元成六年。 这是他的逆鳞。 小孩见他们如此反应,一下也嗫喏了声。 秦陌沉默了许久,只叫他们起身,而后安排了新的课业,让小孩坐到了案几前。 他拿着那本细史,坐在了窗户旁边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将它放在了几前,凝着它出神半晌,猝然抬手,掀开了史册的一角。 秦陌盯着椅上人失神的样子,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便是叫所有人都不提,他自己,又怎么会忘呢? 所谓的逆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就好像没有人说起,他每天梦着她,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她就永远,都还在世一样。 窗外,一阵强烈的东风,穿过窗户的罅隙,猛地掀向了几上的史册。 秦陌的视线不由瞬向了那翻飞而起的泛黄页纸,只见它最终,停留在了元成六年。 抬头的字迹,一笔一划,陈述而来,便是这一年,摄政王秦陌曾遇刺两回。 四月二十二,清晨上朝,路过永宁坊落英巷,遭死士伏击,左手受创。 五月初五,端午盛宴,遇伶人弩箭刺杀,摄政王妃崔氏以身相护,王爷免于危难,王妃香消玉殒...... 看到这儿,秦陌一时间脑海如遭了五雷轰顶,炸得一片空白。 四周的空气瞬间稀薄了起来,心口宛若万柄利刃捣搅,痛得他猛然从床上,坐起了身。 黎明破晓之时,天空是最深的墨色。 清晨一来,今日,便是元成六年的,四月二十二...... -- 兰殊闻鸡鸣声起,梳妆打扮过,便叫马奴将她从西域带回来的那十匹骏马牵出了大门外。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兰殊站在赵府门口威武的白石狮子旁边,静待秦陌过来接她。 只要他绕道过来,再从她这边的方向,转从南宫门入皇城,便能避过落英巷。 兰殊最近完全没查出那道箭的任何线索,一时间心里也没了章法,思来想去,这场伏击,还是别让秦陌遭受的好。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6节 至少全须全尾的他,真在端午遇了事,跑也能跑的快些。 可一大清晨,洛川王府特地派了管家邹伯过来,一上前,拱手同她温言致歉,“王爷临时受了急召,要即刻进宫,一时没法绕路过来了。他特命老奴先过来同您致歉,说下回请您吃饭赔罪。” 兰殊的声音不自觉急切了两分,“他走哪边入宫了?” 邹伯愣怔了下,躬身道:“就是按平常的路径去的。” 兰殊心下不由一沉。 糟了。 -- 秦陌不惜失约,也要从落英巷过,一则是想验证自己的梦境,二则是梦境中这两次刺杀离得这般近,指不准会有什么关联,或许,他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但凡有一丝蛛丝马迹,他就能少一丝被动,就能更好的,保证她安全度过那一天。 然死士从不畏死。 便是洛川王早已察觉落英巷里的埋伏,也未能生擒住他们。 那帮杀手,一发现他与他的亲卫早有预防,暗害不成反遭围捕,即刻咬碎了牙缝间藏好的毒囊,一点儿审问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秦陌站在巷口前,望着那一地耳鼻流血的死士,眼眸不由暗沉了两分。 他正下令让亲卫把他们的尸首抬去大理寺,身后忽而响起了一阵整齐有序的踢踢踏踏之声。 秦陌还以为这么快就惊动了城防营,下意识回眸,整个人身形不由顿住。 街上的晨雾尚未彻底挥散,清晨的第一缕光芒洒下,映在秦陌乌黑的墨发上,跳跃起星星点点的光。 他的目光定定呆住,目若寒星的双眸内,映出了一名身形纤细的姑娘。 她的眉宇隐有忧色,正骑着一匹高大棕红的骏马,踩着辚辚之声,疾驰穿过了眼前白茫茫的雾气,直奔落英巷而来。 秦陌愣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蓦然回想起过往的一个梦境。 他记得兰殊是不会骑马的,每逢马球会,她都是安安分分坐在观赛台,从未下过场。更没有在别的场合,显露过自己的马术。 但在梦境中,她曾央过他教她骑马。 他们还各自骑着良驹,一同上山去赏过春景。 她靠在了草丛里观览野杜鹃,他坐在旁边帮她遮阳,一垂眸,吻便落在了她雪白的额头上。 “为什么摔了那么多次,还是非要学骑马?”他问道。 “也没有很多次吧......你不是都接住我了吗?” 他轻敲她的额头,“可我也不是每次都在的。” “可我也不是为了让你接住我才学的,我正是为了不拖你的后腿。” “我听安嬷嬷说,公主娘娘曾临危骑马搭救过重伤的公公,算下来,你们都会骑马,就我不会。” “我也希望我能有一天,可以像公主娘娘一样。” -- 兰殊引进国朝的这类骏马日行千里,跑起来极快。 她一听到秦陌原路上朝的消息,心下一震,一时来不及多想,当即命马奴骑了一匹去报官,直言落英巷有人刺杀朝廷重臣,而后带一群家丁策马先来,佯作成了整肃的军马之声。 家丁与死士的战斗力自是无从可比,兰殊从未指着他们能救下洛川王,只是想利用这一阵犹如兵马快速赶来的声音,先吓退一下敌人。 若是对方不退,实在不济,大不了他们一干人等纵马横冲直撞过去,她便趁着混乱之际,顺手拉秦陌上马,以这良驹的速度,绝对能带他们及时逃离。 可惜秦陌没给她这么一个耍帅的机会。 当那一阵响彻天际的踢踢踏踏之声奔入落英巷时,清晨的巷内,除了敌人满地的尸体,早已没了金石交接之声。 兰殊翻身下马,只见秦陌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巷口,定定地凝望着她。 第082章 第 82 章 兰殊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 手握着马鞭,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迎上他略有僵滞的目光, 顿了顿,蓦然回想起一些前尘往事。 那一日,风和日丽, 漫山遍野, 盛开了绚烂的野杜鹃。 两匹马儿栓在旁边的松树下吃草。 花丛间, 她一说完学骑马的原由,他便揉了揉她的脸颊,朝她的额间,又落下了一个吻。 “但我教你骑马,不是为了你救我,只是想你陪我踏青。” “那以后每年春天, 我都陪你踏一次,就当交学费了?” 看来他确实不需要她救。 只是她也没有守诺骑马, 再陪他踏过青。 兰殊思绪游走的一片刻,脚步不自觉也停了下来, 回过神, 秦陌已经主动朝她走了过来, 来到了她跟前。 那一道高大颀长的熟悉身影兜头朝她一罩, 兰殊刚抬起眸,视线就被他用一只大手蔽住。 眼前骤然一黑,兰殊呆了呆, 不由纳罕道:“这是做什么?” “打了一架, 地上都是死人,死状可怖, 你别看。”他的声线是冷硬的,话语却是温柔的。 兰殊愣怔,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抓向了他避她双目的手,“我没有这么胆小吧。” 他忘了他当年还当她的面砍过山匪的头了? 兰殊握上他的手肘,企图将他的手撤开,一触碰,却感觉到她手上沾到了一片不对劲的温热湿意。 她一把将他的手抓了下来,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血红,再看向他的胳膊,他的左臂,和上一世一样,破开了一道口子。 偏生他穿着玄色的圆袍,导致左臂上的血迹盖在那一层黑沉沉的颜色中,别人根本就没发现。 兰殊蹙起蛾眉,“你受伤了......” 秦陌却道:“不是什么大伤。” 划一道口子这种,在他眼里,的确只是小打小闹。 但他一壁说着,一壁不由反握了她的手。 那紧紧拽着的力道,生怕她下一瞬,就不见了似的,眼底还闪过了一丝极度隐忍的光泽。 秦陌一心想来这儿扑捉线索,直到她突然的出现,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到他今早的失约。 她向来不是个多爱麻烦他的姑娘。 送马这样的小事,换做往常,她怕是自己就解决了。 为何偏偏却在今日,他遇刺的日子,她找上了他? 眼前的姑娘并没有看懂他眼里的惊与惑,望着他紧紧拽着她不放的手,还以为他在逞强忍痛,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莫名瞪了他一眼,抓起他的袖子,回首命家仆先把马送进皇城,便急急忙忙带他上了马车,驱车驶回了洛川王府。 两人一回到王府,兰殊即刻叫人去喊太医,而后便拿来药箱,想着在太医赶来之前,先简单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她小心翼翼掀开他的衣袖口,用棉团帮他止血,盯着他的手臂,心里不由唏嘘了声。 左右盘算,还是没让他避开挨上这么一刀。 那么那一箭,是不是也属于他命定的劫,难以避过呢? 兰殊心想,越想,越觉得有些发愁。 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了声,抬首,却迎上了一对略有炽热的双眸。 秦陌的手明明在滋滋冒血,却同个没事人似的,一双灼灼的眸子,愣是没施舍给自己一眼,只凝着她仔细看,眼底流淌着一股十分复杂而古怪的情绪,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似惊似喜,似疑似忧,紧紧扑捉着她的神色。 兰殊被他盯得怔忡,只听他迟疑地问道:“你怎么会到那儿去?” 兰殊顿了顿,笑道:“这不是你没空给我送马,我就只好自己领人骑去皇宫了。” 她先给他止了血。 那熟悉不已的蝴蝶结一打,秦陌短促的沉默,一动不动地将她着意看着,“原来你会骑马?” 兰殊续笑道:“我们有三年不见,我多一个技能,不奇怪吧?” 秦陌点了点头,“可为何要骑马绕路?” 兰殊的神情僵了一瞬,很快又答了上来,哎了一声道:“原是打算从南宫门入宫的,但今早那边路有些堵,就绕了一下。本来那马跑的快,倒也不耽误,只是没想到,这边又叫你给拦住了。” 兰殊唇角布满了今日出门没翻黄历的叹笑。 秦陌看了她一眼,垂下双睫,提了提唇角,“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兰殊见他迟迟不接下话,不由问道:“以为什么?” 秦陌抬起头,再看向她的目光,倏尔泛出了一丝深幽之色,“以为你是知道我会遇难,特地过来救我的。” 兰殊短促地噎了瞬,牵起唇角,“怎么可能?” 秦陌默然片刻,看着她道:“我今早不是故意爽你约的,确实是受了急召。” “但很奇怪的是,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今早会在落英巷遭到伏击,我一开始还不信邪,如今回想,那个梦,真的是太真实了......” 话音甫落,兰殊的睫羽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秦陌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忽而问道:“你有没有,和我做过同样的梦?” 兰殊心头一跳,猛然抬首,只见秦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映出了自己略有惊色的脸庞。 秦陌见她神色微敛,乘胜追击地质问:“你是不是早已知晓今日这场灾祸,才特意叫我今早护送你,就可以绕道而行的?” 院子内,清风簌簌渐起,草木隐隐而动。 四目交汇,兰殊一下没能经住他目光的拷打,下意识站起了身,避过了他的视线。 秦陌望着她背过去的身影,心里的揣测愈发强烈,双眸不由发沉。 兰殊定了定心神,回过眸,又恢复了一张神色如常的脸,衔起笑道:“你这话说的比鬼神还玄,我哪来那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时机真的很巧。” 兰殊笑了笑,“你也知是巧,这世上巧合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7节 秦陌凝着她,未出声。 兰殊见他仍在持疑,索性道:“你要是不信,那就叫大理寺的人来抓我吧。我要是早知道他们今天会行刺你,大理寺不得第一个拿我问话,怀疑我和幕后之人有什么关系?不然怎么消息那么灵?” 她这一番话的语气略有不满,似乎是完全站在了巧合与不知情的角度,面对他的质疑,反向怀疑他这是在猜忌她。 秦陌沉吟了会,捏了捏眉心,勾起唇角,“我怎么可能叫大理寺抓你?” 他望向她的目光和缓,大有示好他没有怀疑她的意思,看似已然被她带偏了角度。 兰殊双手交叠,轻轻哼了声,见他没再猜疑,在心底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松完以后,她忍不住心里犯起嘀咕。 他这一场前世的梦,到底是偶然,还是...... 秦陌无声看着她陷入沉思的模样,转眸,迎着门口泄漏进来的清风,望向了前厅外头,那一片黄灿灿的风铃木。 按理四月早过了风铃木的花期,可今年长安回春的晚,花开得也就慢了些。 兰殊见他难得有闲情赏花,顺口称赞了句,“上回喝酒去的后院,都没留意前厅的院子。今年这花,开的倒是甚好。” 秦陌凝着那树梢上的花团锦簇,道:“今年是它们第一次开花。” “是吗?”兰殊笑了笑。 秦陌看了她一眼,不知想起什么,提起唇角,目露怀念道:“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和你曾为了这院子该补种什么,还吵了一架。当时你非要种风铃木,我没拧过你。” 兰殊望着外头那一排熟悉的花树,一下回想起当初她因他说风铃木颜色过艳,不够端庄,误以为他在暗讽她,还气呼呼了老半天,不由慨叹地笑了笑,“当时年纪太小,不懂事,给你受气了。王爷可不要见怪啊。” 她最后一句话透了些拿腔拿调的熟络揶揄,本还以为他绝对会回噎一句。 却迟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兰殊不由纳罕地转过眸,却只见秦陌的目光早已从花团转到了她的身上,一双浩瀚如星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愈渐深沉。 岁月都是有着痕的,不经意间,就会暴露不同的时光。 若此时此刻这屋外种的是白玉兰,兰殊大抵能回想起这一世,她从未同秦陌因种什么树吵过架,早早就在他询问她想中什么树时,妥协地说出了白玉兰。 可倏尔望见了一排熟悉不已的风铃木,秦陌又直接说了吵架,兰殊下意识回想到的,就是上一世的同一个时刻。 两世的记忆混杂一起,在一刹那,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错漏。 而这件事太小,这点儿细节,她已然是记不清了。 可秦陌却记得。 他记得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刻;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不论是现实的,还是梦里的...... 兰殊浑然不觉,目光清澄地朝他张望而来。 秦陌望着她那张同梦境中的女儿家如出一辙的脸,藏在袖下的双手忍不住隐隐发抖起来。 他长吸了一口气,沉吟良久,最终,哑着嗓子回了声:“我那时,又何尝懂事?” 兰殊不由愣怔。 她仍未察觉什么异常,只见他目中闪过了一丝痛色,便宽容地笑了笑,安抚他,少年人之间,吵架很正常。 吵吵闹闹的,感情才会好。 秦陌的喉结微动,忍不住双手分别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人面对着面,他张了张嘴,舌间却又似打了个结,默然无声。 不知从何开口。 而他的手一来,兰殊低头看向了那伤口,回想起今早如约而至的刺杀,联想到再过一阵子就是端午佳节,她左思右想了许久,迟疑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同你说。” 秦陌的视线一过来,兰殊定了定心神,认真地看向他,“我总感觉,端午盛宴请来唱戏的那些伶人,不是很对劲。” 话音甫落,秦陌已经感觉到兰殊的手,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种来自身体内处的畏惧,是她脑海中一霎那,闪过了前世死亡记忆的,自然反应。 秦陌的眸眼不由暗沉,双唇刚动了动,兰殊忙不迭自圆其说,干干笑道:“但这只是我单纯的一种感觉,我也没有找到证据,可能是见到你今天遇刺,忍不住就有了点杯弓蛇影,也不是非要你信......” “我信。” 兰殊一怔。 秦陌握着她的手不由又紧了两分,双眸沉痛地看向她,哑声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他猛然站起了身,胸腔一阵起伏,还待有什么想说,“我......” 话音未落,秦陌的太阳穴蓦然一阵发昏,他不由失了声,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却发黑起来。 倏尔,他整个身形一晃,朝着眼前倒了下去。 元吉正引着太医进门,远远在厅外,听到了一阵凳子翻倒的声音,与一声女子的惊呼。 他忙不迭冲进门槛,只见他们家人高马大的主子,昏倒在了地上,还把人姑娘,压倒在了下头。 兰殊见他整个人一翻,目光闪过了一瞬惊诧后,有了些意料之中。 上一世,他遭了这场伏击后,也昏迷了两天。 这也是为何她会急忙把他拉回了家。 总不好叫他再次倒在外头。 只是兰殊没有料到,他人一落,头一栽到她肩头上,她竟一点儿都没撑住,直直给他压翻了下去。 她只好同元吉求救道:“刺客的刀可能有毒,快让太医给他看看。” 元吉一下慌了神,立马带着两个家丁,把人从她身上挪了开来。 -- 上一世,秦陌原也以为这只是一道小伤,简单包扎了下,没传太医,甚至没告诉她,就又忙着公事,赶去了皇城上朝。 结果半路上,直接从马上昏了下来,还磕了脑袋一个包。 兰殊那会见他竟被人抬了回来,一打听,才始知他遭到了伏击。 这么大的事,他却只字没同她提。 兰殊那时心里闷了好一会的气,越想越觉得,他就是把她当成了外人。 可也正是他昏迷的这两天,给了她私下行动的契机,蓄谋了一场大火,手刃了害死兰姈的仇人。 同时,不小心害了卢四哥哥。 一想到卢四哥哥,兰殊对他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一方面,他得了她夫君的心,不论是男是女,她不可避免嫉妒,是个男人,反而还更叫她挫败不已,恼羞成怒;另一方面,对于那场意外,她心怀愧疚,毕竟她虽恨他,可她无意加害他;最后一方面,她自认也给他偿了命,保护了与他两情相悦的秦陌。 是以这一世,她待他俩之间,风轻云淡。 然眼下的形势,兰殊虽不会因为秦陌不是断袖,就不再与他结交,作为朋友,也不会拿这事故意说道,引他尴尬,可她也不再清楚,她对于卢尧辰的那些情绪,到底哪一个正确。 是都对,还是都错,还是半对半错? 兰殊这阵子一直不动神色,却不得不承认,自秦陌说出他不是断袖之后,她的心思,还是出现了比较大的波澜。 如今秦陌又说出一类恐是梦见前世的话。 兰殊坐在了王府的前厅,端着茶水,呆了良久,心里头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她一壁盼着他记起前世,好帮她解开心中的谜团,一壁,又害怕遇到前世的那个他。 她以前之所以可以淡然对待秦陌,是因为兰殊心里很清楚,他不是那个他。 兰殊可以对一个合作三年的少年夫君视如挚友,却实在没办法,保持心平气和地,去面对那个深爱了七年的男人。 她现儿一想到他要是敢出现,满脑子的念头,都是恨不能冲上前给他两耳刮子,再用麻袋一捆,吊梁上打三天。 而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很意气用事,一点儿也不理智。 果然,一碰到那人,她整个人的心智都会不自觉倒退十岁。 兰殊长叹了一口气,思来想去,觉得他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而她干坐在前厅,喝了一整壶的好茶,本是想等到元吉同她汇报秦陌并无大碍,她便好转身离去。 可元吉却愁眉苦脸地回来,开口第一句,便是:“王爷不太好。” 兰殊眉心一蹙,心中生出了一丝疑窦,不由跟着他来到了主卧,站到了太医身后,看向榻上的人儿。 太医倒是同上一世一样的诊断。 那刀上的确有毒,好在洛川王武艺高深,只简单划到了胳膊,造成了一时的昏迷,并没有伤及内里。只需照着他开的药方,调养两日,便能苏醒。 但秦陌的眉心紧皱,额有微汗,似是困在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梦境之中。 元吉知晓他并无大碍,只是方才隐隐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喊了声“兰殊”,这才火急火燎跑到了兰殊面前,展露一副愁色,企图把她召唤过来。 太医开出了药方,元吉需要跟去抓药,便借机请求兰殊帮他守在床头,照看一下秦陌。 他的本意,原是盼着秦陌能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当着兰殊的面,在梦里再喊她一次,好叫兰殊知晓这么多年过来,爷对她的心意,始终如初。 可当他拿着药回来,一迈进门,秦陌却再没有喊过“兰殊”,反而不知作何的,突然念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字“朱......” 元吉从不知秦陌身边还有哪个姓朱的姑娘,一时大惊失色,及时冲着兰殊躬身请她避让,坐到了床头,通过给秦陌手臂的伤口敷药,隔开了他俩。 可兰殊的神色,明显是已经听到了他的呢喃。 元吉心中哀叹,原以为兰殊会就此寻机离去,可她只是静默地站在了一旁,盯着床上的人儿出神。 他刚刚齿缝间蹦出的,是朱......朱什么? 兰殊的心脏猛地一跳,思绪不由飘向了远方。 上一世,秦陌第一回 出征归来,年后的那场鞭春盛宴,他破例带了她前往。 回来的路上,他们在马车上,孟浪了一场。 她便从他那多得了一个昵称——朱朱。 取自她小时候偷懒写的名字“兰朱”。 她一开始听他喊的时候,老感觉他是在借故笑话她,每次都恨不得追着他撵。 后来听多了,发现他的语气并无暗讽,反而,多出一丝独一无二的温柔。 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喊她。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8节 也只有她知道,他喊的是她。 元吉原以为他好心办了坏事,叫兰殊误会秦陌心里有了别人。 可令他意外的是,兰殊主动提出了留下照顾他,甚至坐在床头,凑他唇畔凑得极近,似是特意留下,就是想从他嘴里再听出点什么端倪来。 但后来,秦陌再也没说任何梦话。 那一个“朱”字,仿佛就是兰殊的错觉。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秦陌的昏睡,一直都困在了兰殊出事的那一场梦境中。 他在一片茫茫大雾里,来来回回看见那一柄箭不停穿过,可每次他扑上前去抓,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以至于他整个人都陷在了噩梦之中,反复挣扎,撕心裂肺。 这一份情绪一直延续到他睁开了眼,正对上床头人儿的清澈视线。 兰殊帮忙照顾了他两天,眼下刚给他喂完了药,把药碗放回了描漆盘中,回过眸,见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她的唇角不经浮出了一抹笑意,正打算喊太医过来复诊。 床上的人忽而伸手将她一拽,紧紧搂进了怀中。 兰殊的背脊朝着那熟悉的拔步床上一撞,破口而出的召唤猛地缩回了口中,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她美眸圆瞪,下意识推了推他,得来的,却是他双手一锁,以一副硬梆梆的胸膛使力抵着她,近乎是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身体的架势,轻而易举地,将她缚在了心口一带。 窗外的阳光,穿过朦胧的纱窗,抹去了一层炽色,柔和地照入了里屋的床幔上。 兰殊整个人被锁住,看不清头上人的神色,只听到了那一副紧贴着她耳畔的疯狂心跳,乱如擂鼓一样。 真真切切的,听得她太阳穴不由嗡地一声。 他的气息贴着她的鬓边,近在咫尺,兰殊忍不住挣扎抬首,背着晨光,只看到了他眼底一派汹涌澎湃的黑色,以及罕见的微微发红的眼眶。 兰殊不由怔忡,总觉得他这样的眸光,似曾相识,哪里有些不对。 可当秦陌的理智逐渐回笼,松开她,开始诚恳地致歉,胡编乱造自己是梦到了溺水,一直抱着海上的一根浮木不放,意识不清,才占了她的便宜。 作为补偿,任由她处置。 兰殊的心几乎与他一样慌乱,什么处置都没去想,满心满意,只想试探出,他是否真的想起了前世。 可当她状似无意地询问起他梦话里的那个“朱”,是哪一位朱姓姑娘。 秦陌眼底先是划过了一丝骇色,而后牵强地扯了下唇角,难以置信道:“我说梦话了?” “嗯。” “可我不记得。”他垂下了眸眼,似是思忖了片刻,“有没有可能,是手受了伤,心里念叨着想吃猪肘子了。” 兰殊:“......” 兰殊讶然,“你还会想吃猪肘子?” 秦陌看向了她,“不是说缺啥补啥吗?” 这话,似曾相识的很。 兰殊仔细回想了下,蓦然回想起这是在南疆的时候,徐氏送猪手过来时,同他们玩笑说的话。 秦陌显然就是在指那会,紧接着道:“可惜当初你一个人就把那肘子吃完了。” 兰殊噎了瞬,不服气道:“那还不是你不吃......” 秦陌认真地打断了她,“可我现在想吃了。” 他明明伤的是手,竟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两声,真咳出了几分病痛,“不然,你补一份给我?给好朋友做顿肘子,不为过吧?” 兰殊:“......” 你很可以。 -- 当秦陌心满意足地吃了一份焖肘子,兰殊睨了他一眼,严词声明他欠她一份大人情,转而溜之大吉。 照顾了他两天,她都没好好休息,赶紧回去补觉。 秦陌含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转眼,大理寺的人听闻他苏醒,及时来了王府复命。 秦陌的亲兵当日奉命将那些尸首带去了大理寺。 当年的卢少卿中间“少”字已摘,成为了大理寺的第一把手。 卢卿一听闻有死士伏击洛川王,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亲自带着仵作入了验尸房。 可惜线索甚微。 卢卿一从大理寺出来,策马驶向洛川王府,翻身下马,远远在院外看见坐在水榭边的秦陌,躬身向前,手上只捧了一小块从那帮死士首领袖口处剪下的别样纹路。 那纹路画的是一只三尾朱雀,身上覆满了日光纹。 卢卿作揖道:“卑职翻遍了典籍,发现这是曾经的侉涅国子民信奉的祥瑞。” 秦陌道:“亡国的侉涅?” 第083章 第 83 章 当年秦葑在北疆与突厥打得不可开交, 侉涅国做为两国西部交界处的小国,之前一直附庸大周,后来却背信弃义, 偷偷打开国门,放任突厥大军入侵中原。 一夜之间,烽火燎了边陲数座城池, 尸横遍野。 秦葑怒不可遏, 带领玄策军如大风刮过, 将突厥驱逐出境的同时,踏平了侉涅。 世间从此再无侉涅国。 流亡在外的侉涅王室,一直都很痛恨秦葑。 随着秦陌越发声名远扬,作为秦家唯一的后嗣,找上门的仇家也越来越多。 这会儿听到侉涅国寻仇,秦陌谈不上有多意外。 他既能梦见多年之后的自己, 至少代表他没让他们得逞,总有机会抓到幕后主谋。 只是他暂时没能摸清, 这帮死士与端午节宴会刺杀他的,是不是同一批人。 卢卿执言自己仍会继续调查, 秦陌温言道了声辛苦, 转而只见大门之外, 又匆匆迈进来一人。 巡防营统领刘维那日接到报官, 落英巷有人袭击朝廷重臣,他即刻领兵前往,狂奔到巷口, 只看到满地的尸首, 以及洛川王的亲兵。 城防坚守不力,竟叫王爷受此灾祸, 刘维特意过来请罪。 秦陌微一摇头,将他从地上扶起,宽慰道:“最近四方节度使入京,长安本就多了很多外来者,这帮死士来了也不打算回去,不是你把控得住的。” 刘维面露愧色,抱拳朝他又是一揖。 卢卿也表示怀疑这些死士正是混在了节度使入京的队伍中进的城。 毕竟每逢三年节度使回京述职,都会携带各地大批的特产与贡品,前来进献。运输这些贡品的人手数大,流动性也强,防不胜防。 卢卿一时也没查出他们混迹的是哪批队伍,但他今日才听闻刘维说有人报官,忍不住朝着刘维询问了两句。 三言两语下来,就叫他发现不对劲。 卢卿蹙起眉宇道:“从王爷遇刺的时辰,到刘大人来的时辰,中间隔一个落英巷到巡防营的距离,一般人,恐怕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及时报官吧?” 刘维回忆道:“那人是骑马来的。” 卢卿:“便是骑马,按理也没有这么快的速度。” 卢卿想了想,眉头皱得更甚,连忙问道:“你还记得是何人报的官吗?” 刘维垂眸一沉思,秦陌蓦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微敛,立即打断了他的思绪,“不必想了,我知道是谁。” 卢卿张手作揖:“微臣能否.......” 秦陌打断道:“她家的马的确跑得快,而且她与此事无关,茶就不必请了。” 卢卿顿了顿,刚一张嘴,刘维在一旁灵光一闪,似是记起来那报官人的身份,忙上前拉住了他。 刘维看了一眼秦陌,附和道:“那人确实是一番好意!若是路见不平都还要请去大理寺喝茶,这京城以后怕是没人敢报官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寻机同卢卿禀身告退,不再打扰秦陌养伤。 卢卿一开始完全不理解刘维的做法,不明白是何等身份的人,怎得连杯茶都请不得,直到两人走出王府大门,刘维贴耳告知他那报官人的来历。 “那是崔二姑娘的马奴......” 卢卿猛地噎了下,回想到方才秦陌的一心偏袒,再看向刘维的目光,不由浮出了一层感激的光芒。 旧情人这种事物,每个人态度都不一样。 但至少洛川王的,绝对是打不得,骂不得,挨不得,也碰不得。 这杯茶,他确确实实是请不起了。 -- 兰殊做事向来多思多想,报官这一行为,想来是事出从急,她一时关心则乱。 不然官差一来盘问,她便是有一张巧嘴,又怎么说得清她为何会在人不在的情况下,对落英巷的状况一清二楚。 但至少,她还会在乎他的死活。 秦陌心中一股暖流缓缓趟过,经此一遭,更加确认了她就是梦里的她。 他转首迈入了书房,再出来,找人召来了静尘。 连着数年在外奔波劳累,秦陌一回京,就给静尘批了一条长长的休假帖,让他好好休息。 这会儿得了突然传召,静尘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悠闲的假期即将灰飞烟灭,愁眉苦脸走进院门,只见一副比自己还要深沉的俊美面容,正坐在树影婆娑下,手上握了一枚莹白的物什。 秦陌犹记得第一回 见到这枚菩提玉,也是站在树下,天空捧着一轮明月。 他那时觉得这玩意儿哄人得可笑,但怕它流落在外,再生事端,就一直把它放在了书房的暗格中。 此时再拿出来,秦陌凝着它中间那一点妖冶的血红色,回想起梦境中他时时刻刻将它配在胸前的画面,一瞬间,他脑海中再度闪过了吴甫仁那张疯魔的面孔,忽而,有了点同病相怜之感。 并不是理解他滥杀无辜,只是,有些体会到了他为何会鬼迷心窍。 静尘甫一靠近,垂手而立,正等着秦陌差遣,秦陌却只叫他把这菩提莲的传说,再与他细讲一遍。 当静尘再度说到“回到过去,再续前缘”,只听秦陌摩挲着玉面,跟着呢喃了声,转首看向他道:“那如果真的有人回去了,前缘的那些事,她会记得多少?”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29节 静尘双手合十,稽首道:“按传说中所谓的重生,转世者过去发生的一切,应该都是记得的。只不过一切都将成为前世,现下,才是今生。” 前世...... 时至今日,秦陌才恍悟他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原来都是他们的前世。 而他梦里的那个姑娘,是曾经真实存在的。 就是现在的这个她。 思及此,秦陌的心不由生出了一缕欣喜,紧接着,又被大片的酸胀覆盖。 她是喜欢过他的。 可她再也不喜欢他了...... 秦陌心中一片怆然,握着那玉,续问道:“你刚刚说,这玉上的红点,是被养出来的,如何养?” 静尘道:“用蛊术。传闻中,是寻一对南疆的秘宝情蛊,分别喂入生死相隔的两人心中,再将死者佩戴菩提莲焚烧,其魂魄与体内的情蛊之魂就会锁入玉中。而生者遭情蛊入体,将日夜煎熬于情思之中,两蛊相连,吸食的情意,就会以红点从玉中渐渐浮现出来。” 秦陌顿了顿,“日夜煎熬于情思之中,指的是?” “就是一直梦见两人浓情蜜意的时光,越美好的,越容易出现。可每每苏醒,都是一场虚无。梦里大喜,梦醒大悲,大喜大悲,最伤心脉。是以这种蛊术对身心的伤害很大,一般无几人能承受下来。” “而这一步,也称作养魂。等于拿自己的生命,来养别人的来生。是以单单能承受蛊术的折磨也不够,生者必须有足够长的寿命,来把玉养好,可寿数越长,就代表要受情思煎熬的越久,几乎是一种伴随一生的酷刑,所以被天竺列为禁术......” 话落此处,静尘不由双手合十,叹了一息。 秦陌的眸眼微沉,摩挲着那尚白的玉面。 所以,他一开始还未醒悟前世,就先遇到了那些甜美的梦境,其实是养魂残留下来的后遗症? 前世的那个他,早已随着兰殊的出现,偷偷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而他既然能为她养魂,心里必然是深爱她的。 前世,他们彼此相爱。 那一定是他有哪里做的不好,伤了她的心,她这一世才会这么选。 秦陌的心口一颤,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她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主动在大婚之夜与他分了床,以及那一夜,她揭露他喜欢卢四哥哥的神态与话语。 她发现他当初喜欢卢尧辰? 加上最初他的确是不情不愿娶的她。 她恍然大悟,所以伤了心? 可他很早就发现自己不是断袖。 梦境中,与她在一起时,他的心思也从来没有虚浮,更没有三心二意过。 但他确实不具有前世是否认出她才是他救命恩人的记忆。 所以是因为一直误会卢尧辰是恩人,她又发现他少时那些糊涂的念头,导致她以为他心中一直另有其人? 可她为什么会发现呢? 如果他爱她,他又怎么会让她误会呢? 秦陌的脑海一时间纷乱如麻,不断试图回想,却发现他的记忆还存着一片很大很大的空白。 他突然好想跑去问兰殊,刚朝着门口迈了两步,又顿住了步伐。 在兰殊眼里,前世的他,肯定是个混蛋。 要叫她发现他记了起来,指不准,会再也不想理他。 秦陌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哀哀叹了一声息,即刻命静尘告退,转身,便回到了卧房入寝。 可今晚的秦陌,偏偏一夜无梦。 什么,都没能记起来。 -- 这一夜,向来心绪沉稳,好眠无梦的兰殊,却难得,迈进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梦境之中。 梦的一开始,她回到了王府的主厅前,正坐在水榭边,对着那一排绚烂的风铃木写生。 兰殊朝着眼前的画板看去,发现她画的景色虚虚实实。一边是面前的王府,花团锦簇,栩栩如生,中间隔了蔚蓝的大海,海上有一条飘洋过海的船,海的另一边,是一些外邦古堡。 兰殊仔细端详着她落笔的船头,方向是朝着黄花风铃木的方向。 应是从海外归来的象征。 这一副画的颜色繁杂,她握着染料盘画了许久,眼看几乎大功告成,唇角不由浮出一抹笑意,迎着一场春风,忍不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那风拂过她鸦羽的鬓发,拂过她轻盈的袖口。 她伸懒腰的姿势刚缓下,眼前,阳光星星点点洒落的画板上,映出了另一道颀长的影子,正从她的身后,朝她靠近。 兰殊尚未来得及回头,那人修长的双手从后方朝前一环,一手圈在她的锁骨下,一手揽在她的小腹前。 这样环抱的姿势,将她轻而易举地锁入了他的怀中。 兰殊的后背一靠上那副宽大坚实的胸膛,那无比熟悉的亲密感,令她心头不由猛地一跳。 他一副低沉好听的嗓音在她耳畔缓缓响起,柔声问道:“海外,好玩吗?” 兰殊美眸圆瞪。 这还是头一回,经年不见的他,生生闯入了她的梦。 兰殊曾不止一次回忆过陈年往事,却还从未曾,以现在的姿态,遇见过前世的他。 而他见她不答,又在身后将她搂紧了些。 高挺的鼻梁就靠在她的鬓边,那温热的鼻息轻轻扑在了她的耳畔,他重复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兰殊冷哼了声,扬起了下巴,“可好玩了!” 她傲慢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屑,他听在耳中,沉吟了会,唇角却溢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又问:“趁我什么都不记得,耍了我这么久,开不开心?” 兰殊整个小身板,瞬间僵硬。 第084章 第 84 章 “我耍你什么了?”兰殊冷道。 她原想从他怀里挣脱, 奈何他不肯松手。 她一时也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对他,也不想他发现她眼底的慌乱,便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 没去看他那副熟悉的容颜。 只听他道:“你哄我跟你和离。” 兰殊轻笑了声,不敢苟同道:“那放妻书原也是你会给我的,怎么算是我哄的?” “难道就因为我上辈子傻, 留下来等你了, 你就觉得我这辈子也一定会这么做?” 兰殊的语气不自觉加重, 她亦知自己在不由自主恼火,却控制不住。 那一抹浮上双靥的愠色,使得梦中的她,反而比现实中的,多出了一份鲜活。 他接受她的恼意,短促的沉默了会, “你自是不会像前世那般,可我若是那少年, 又岂会让你走?” 兰殊不由一怔。 他仍然紧紧将她圈着,柔声地同她说话, 语气却很直接:“你不就是欺负我什么都不记得?” 而她凭着对他的了解, 对于他所有的盘算, 哪一步, 不是一料一个准? 兰殊冷着脸,终是没有反驳他的指控,沉默片刻, 她毫不留情地挣脱开了他的怀抱, 只想疾步走开。 他却从身后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因她的步子是真的想快步离去,他便也拽的急促。 兰殊猝不及防一下被他拽回了首, 刚对上他那双熟悉的凤眸,唇角便如一片温润的羽毛贴过。 兰殊睁大双眸,他仅克制地吻了她唇边一下,双唇停留在了她的脸颊边,嗓音低低沉沉。 “崔兰殊,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那我想要的呢?” 兰殊惊得蓦然睁开了眼,屋外,响起了阵阵的鸡鸣之声。 她凝着床顶熟悉的幔帐失神了良久,发现自己安然躺在了赵府的闺房内,四周的一切静默如初,唯独她的胸口,乱如擂鼓一般。 兰殊撑腰起身,揉了揉额角,心中冒出来一缕疑窦。 怎么会突然,发这样的梦。 兰殊坐在了床头,怔怔出神良久,最后,心中暗叹了一声,糟糕。 忘记给他两耳光了。 -- 后来,兰殊又寻机试探过秦陌。 但自那一日过后,他再也没说过自己做了什么光怪陆离的梦,更没有做出任何令她不适的举动。 甚至,要比以往,更处得令她舒服。 她怀疑端午盛会上唱戏的伶人有问题,他无条件信任了她,亲自过来暗查了那几个戏班子。 甚至,在盛会来临前的前三天,直接坐到了观戏台上,去看他们彩排。 这一日,兰殊正好在戏台下督导自己的节目,周边的小姑娘忽而起了哗然声。 兰殊顺着她们的目光回头一望,隔着眼前的一脉碧水,他那熟悉的身影往观戏台一坐,连位置都是同前世的一般无二。 凌厉漂亮的凤眸一眺望过来,没先看出什么端倪,倒把兰殊吓得心口一滞。 颇有种他现在俨然成了一道活靶子的感觉。 要她是那刺客,眼下的时机,不比人多眼杂的端午盛宴更好? 一箭过去,猝不及防,就能给他钉死在椅子上。 却不知秦陌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特意过来引蛇出洞。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0节 兰殊见他四周的亲卫看似离得远,实则双眸都暗露警惕,犹如鹰隼一般。 饶是如此,兰殊的精神仍然紧绷了不少。 虽说以她现在同他的距离,根本帮不了他什么。 但那毕竟是一道令她丧过命的箭,兰殊多多少少,心怀畏惧。 而他往那儿一坐,这熟悉的画面,令她仿若一霎那回到了那一天。 兰殊不由恍了会神,四周零零散散的人影逐渐变得影影幢幢,秦陌身上普通的暗纹蟒袍,仿佛也变成了当年那威严隆重的摄政王朝服。 而就是今天,上一世,卢尧辰意外在她安排的那场大火中失踪的今天,她与他,大吵了一架。 她隐忍多时,大仇得报,却一点儿都不开心,只觉得半生虚妄。 那一日,面对他的质问,她一时心口大恸,猛地冲他打翻了床角高几上的那盏香炉,便昏了过去。 再苏醒,就是几日后的端午节。 银裳与元吉却不知是不是守了她太久,一个靠在床头,一个靠在里屋进门的椅上睡着了。 她看到了桌上的雄黄酒,想起今日是佳节,突然很想见一见自己的家人。 可当她跑去崔府寻乳母的时候,管家却说他们已经被摄政王带走了,都不见好几天了。 兰殊骇然失色,不由想起自己害死了他的心上人,犯下滔天的大错,凭他的脾性,断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她还冲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他肯定是恼了。 眼下之际,她只能去求他。 一切皆是她的过错,只愿他,别牵连她的家人。 然当她刚来到了梨园,拨开四周的人影朝他靠近,话也未来得及说一句,远远望见一枚冷箭从台上破空而出,直朝他的面门。 她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 戏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在唱,戛然而止的唱音之后,伴随来的是一阵略带异域风格的配乐。 死亡转瞬即逝,兰殊此前对于那日的记忆一直都很模糊。 直到身临其境,脑海中尘封的瞬息记忆犹如唤醒,她脑海中灵光一闪,蓦然想起来这一段乐音,与那日她朝着他快步走去,轻抚过她耳畔的乐音,几近相同。 “停!” 一个“停”字,却伴随着两道喝止的声音,乍然而起。 清脆的女声,发沉偏远的男声,异口同声。 兰殊不由转眸看去,只见秦陌早已从台上站起了身,怔怔凝着眼前的戏台,双眸暗沉,整个人的脸色都仿佛有些惨淡。 可待他下台穿过回廊靠近,兰殊定睛再看,秦陌看向她的面色如常,仍是同素日一般无二的模样。 他这一声喝令,台上的伶人噤若寒蝉,纷纷保持在了原处不动。 戏班头恭敬冒出来与秦陌作揖,秦陌站在台前,先温言询问了兰殊为何喊停。 兰殊干咳了声,“就是感觉配乐有些奇怪。” 戏班头垂手立于一旁,闻声连忙解释:“这出戏的配乐确实结合了一些境外的元素,乐器也增添了胡角与胡琴,姑娘若听惯了传统戏曲,乍一听,可能是有些不习惯。” 兰殊笑了笑,“这样,那确是我见识不足,我还以为是奏乐出错了。” 兰殊反问秦陌可是发现了什么。 秦陌道:“我倒是真听出了不少音节的错误。” 这部戏曲别出心裁,添加了异域元素,可仍是基于原曲演绎。 戏中唱功什么的他不懂,可乐理他是通的。 前些年扎在丝绸之路剿沙匪,胡琴他也摸过。 只见秦陌直接走到了那弹胡琴的乐师面前,神色略有凝重地看向她。 那乐师听了他指出她合奏中的频频出错,不禁垂眸羞愧了脸,起身跪了下来。 兰殊不由怀疑这乐师是不是心虚,才弹得出错,戏班头却上前躬身解释:“还请王爷见谅。这是草民的小女,原不是胡琴乐师,今日是受小人之托,临时来配合排练的。胡琴乐师这两日偶感风寒,尚在客栈养病,小人已经在寻人替补了。” “本想着今日只是排练,便叫小女滥竽充数一下,不想王爷会过来观看,弹得不好,叫王爷见笑。”戏班头说到最后,不由在旁边跪了下来,行礼赔罪。 秦陌短促的沉默,抬手叫他们起身。 兰殊心中仍是一团疑惑,忍不住佯作好奇心起,借了那姑娘手上的胡琴,拿在了手中查看。 并未发现任何端倪。 临近午时,彩排也暂告一段落。 秦陌上回失约,欠了兰殊一顿饭,今日正好有空,便约她并肩出园,前往月华楼。 路上,兰殊委婉提出她觉得那班子的戏曲不好,就那频频出错的配乐,只怕要叫四方节度使贻笑大方,不如及时撤下。 秦陌道:“可节目单子已经公布出去。那班主后来不是说,他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乐师,届时会如约过来?” 兰殊犹如下意识道:“这种临时请来的,哪里说得准是什么人?” 秦陌看了她一眼,心想,他俩这是怀疑到了一处去。 秦陌为何会听出那曲子的错漏,皆因前阵子昏迷反复梦见那一箭,也反复听到了当时台上袅袅的乐音。 那声音在一片纷乱中显得十分虚无,他当时没太注意,今日身临其境,一下就反应了过来。 而他在梦中听到的,是并无错漏的乐音。 这便说明那日台上的人,并不是他今日看到的人。 他俩心里既都有了防备,自然倾向于请君入瓮,抓住凶手。 只是兰殊尚不知秦陌何想,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觉得有必要警醒他一二。 秦陌自然听出了她的好意,心中一阵暖流趟过,立即摆出了一副醍醐灌顶的神色,明显意会出了她的指点,直言自己会多加小心。 兰殊见他心里已然有了数,暂且宽下一时的心来。 而后,她一出园子,便先自行上了马车,驱车疾驰离去,马蹄扬飞的尘土中,只留下她在月华楼等他的余音。 秦陌只好独自打马从长街走过,到了月华楼下,只看见她搭在二楼的雅间窗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别人用绒花砸他的身影。 “既然你不是断袖,也不是不好再娶一个。”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那日他同她坦白之后,主动提起这件事情。 已经有了仿若讨论天气般的语气,却是怂恿他娶亲。 秦陌同她一起坐在了窗前,凝望着她唇角那一抹天然的笑意,一时看不出她到底是在揶揄,还是真心实意。 秦陌问道:“娶谁?” 兰殊笑道:“长安城那么多姑娘喜欢你,不是随便挑吗?” 秦陌提了提唇角,看向窗外道:“她们喜欢的是王妃的身份,是偌大的王府,是万贯家财,不是我。” 兰殊怔了下,不由拍案而起,“你这话说的——真是太有自知之明了!” 话音甫落,她扑哧地笑了开来,直笑得埋首于臂间,从眼角溢到了眉梢。 秦陌无奈睨了她一眼。 兰殊伏在案上,望着他微暗的神色,逐渐匿了笑意,干咳了声,宽抚道:“其实,也没那么差。” 秦陌眯缝着眼看向了她。 兰殊咳了咳,勉励道:“至少,你看我和你相处的就还可以。那些喜欢你的姑娘,肯定比我对你更好。” 秦陌凝着她认真的神色,专注地看了良久,忽而嗤地笑了一声,笑容里藏匿着一些惨淡。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不会再有人像你这样对我。” 兰殊不由一怔。 恰在这时,店小二敲门进来,躬身作揖,开始给他们上菜。 第一道菜品,正好是月华楼著名的樱桃煎。 兰殊失神地看着那盘精致的点心,一些压在心底尘封的记忆,不由扑面而来。 上一世,兰殊曾有一段时间,很想吃月华楼的樱桃煎。 可那段日子月华楼做点心的师傅陪媳妇回娘家省亲,楼里并没有樱桃煎卖。 秦陌打听到那师傅的老丈人住在城郊的二十里外,便直接骑马跑他家里,出高价请他女婿每日给他做一份樱桃煎。 他每天一早去取,来回这么四十里跑了好些日子,兰殊浑然不知,直到有一次她见他公事繁忙,不想打扰他,自己主动去了月华楼,才知晓了真相。 她当时忍不住问他,“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秦陌顿了顿,反问道:“你又为何对我这么好?” 她心里想的自然是因为喜欢,但嘴上还是佯作很贤惠端然道:“我是你妻子啊,我不对你好,对谁好?等你以后有了其他妾室,也会像我一样对你好的。” 而他沉吟了片刻,只看着她道:“不会再有人像你这样对我。” 眼下,他又说出了一句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 兰殊不由微微蹙起了蛾眉,盯着他出神。 偏偏秦陌的双眸深邃,犹如一片幽沉的星海,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第085章 第 85 章 月华楼的饭菜好吃, 更重要是后院的水榭景致宜人。 秦陌记得上一世的她,每回来这吃饭,都很喜欢在饭后, 去喂后院池中的锦鲤。 饭毕,兰殊果不其然,拿了一包鱼食, 去逛起了后花园消食。 刚走到湖边, 鱼食才喂了一半, 天空蓦然下起雨来。 兰殊啊地一声,张手朝头上挡去,转而一件外衫朝她头上盖了过来。 秦陌脱下外衣帮她挡雨,拉着她逃向了廊下。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1节 明明是倒霉的不行,兰殊气鼓鼓地站在了檐下,帮他甩了甩外衣上的雨水, 不由跺了跺脚,哭丧着埋汰这怕是得帮他洗衣服了。 秦陌的肩头尽数湿透, 滴水的鬓发贴在耳根上,整个人不可避免狼狈了好几分, 却轻轻勾了一下唇角, 嗤地一声笑了开来, 低低的笑声中, 透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欢愉。 兰殊见他浑身尽湿,一丝不苟的束发上全是雨露,瞪圆了美眸, “你还笑得出来?” 秦陌看了她一眼, 微一摇头,“不知道。看到你活蹦乱跳的, 就想笑。” 他这话揶揄的语气十分明显,颇有素日同她玩笑的随口一说,偏偏迎来了兰殊短促的沉默。 秦陌转过眸眼,只见她眉心微蹙,交汇的视线中,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审视。 秦陌的心口不由一紧,到底维持住了面不改色。 兰殊见他目光并无躲闪,面色也一如往常,一颗起疑的心缓缓下落,唇角浮出一抹笑意,缓和氛围道:“你怎么说的我像是水里翻了肚白的鱼,不蹦一下,还以为我已经死......” 话音未落,樱唇蓦然被他用掌心封住。 却不知是不是周围大雨瓢泼,除了打湿他的长睫,还令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色。 兰殊微瞠着双眸,只见秦陌的眼神颤抖,眼底浮出了一圈似有若无的红,定定地凝着她,“别瞎说。” -- 三日之后。元成六年,五月初五。 清晨的第一抹金光从梨园后山的东边浮起,宏伟的朱漆大园门咚地打开,进献节目的各台班子,早已齐齐排站在了园外等候。 盛宴于中午正式开始,负责表演的一干人等,要比参席的宾客更先入场,提前准备。 此时此刻,忙得鸡飞狗跳的后台中,一名刚换好霓裳出来的舞姬,不小心撞了一位路过的蒙面乐师。 那乐师闪避的动作轻巧,似是有点身手傍身,但一身青衫单薄,并没有任何可以藏匿凶器的地方。 今日圣驾亲临,他们在进园之前,就已经搜过了身。 舞姬在与乐师发生碰撞的时候,微不可察地再度摸过了她袖口腰身一带,仍没有发现任何箭矢。 那舞姬同兰殊回禀时,也结合实际分析了戏班子走南闯北,有点儿身手,不算奇怪。她刚刚那一试,大抵也探出了乐师的深浅,不是什么武艺高强的人。 兰殊状似无意地同戏班主搭上了话,两人就今日的盛宴闲聊了几句,她便出于好奇般,问及他这乐师作何蒙面。 班主哀叹一声,直叫倒霉,却说是临时更替的那位胡琴乐师突然来不了了,他只好叫原先的乐师硬着头皮顶上。 “好在她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就是隐隐还会咳嗽,我便叫她蒙面示人,避免给大伙儿过了病气。” 这是顶替的人没来,原主倒是来了。 是因为她的提醒,叫秦陌增强了梨园的警戒,杀手觉得时机不对,一时选择了隐避吗? 兰殊双手交叉握了握手心,坐在等候室内,不由想到昨日排练完,为保万无一失,梨园守卫特意将她们的乐器尽数收拢留在了园里,避免明日入园的人过多,他们又还要重新排查一次,费力费时。 人没有问题,乐器也没了机会做手脚,照这情况发展,应该是暂时无碍了? 兰殊半眯起眼,一直垂眸沉思,不由轻咬了咬拇指的指甲盖。 身后,一道熟悉的揶揄嗓音乍然响起,“饿了也不能咬自己吧?” 兰殊猝不及防回首,只见秦陌长身玉立地站在了她身后。 四周舞姬见洛川王来寻她,纷纷识相退避了去,宽敞的等候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陌轻抬衣摆,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兰殊还以为他查到了什么线索,或是有什么要事,然他只是给她提前拿了些点心过来。 “感觉今日御膳房做的甜点尤其不错。”秦陌道。 兰殊在后台坐镇,压根没时间往前头的席面去逛,也没时间吃东西,见他一番好心,配合地尝了两口,望着他双眸朝她漾起笑意,不由在心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小子,不知自己今日可能身处多大的险境。 还惦记给她拿吃的这种小事。 兰殊打眼看去,只见他穿着一身绛紫的王室华服,并不是上一世尊贵的摄政王朝服,头上的冠冕,也不是九珠王冠。 饶是情形与前世截然不同,兰殊的一颗心,仍是在半空久久悬着。 转眼,秦陌将点心给她仔细安放到了桌上,不是很舒坦地伸张了一下臂膀。 兰殊道:“落枕了?” 秦陌勾起唇角,微一摇头,“你不是一直隐隐不安吗?我信你的直觉。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昨日我特意拿着软甲去找了陛下,要求他穿上防身。他竟以为我在玩笑他,说他哪是那等怕死的人,我只好说我是,结果,他非要我和他一起穿上。” 秦陌他既负责了盛宴的巡守,首当其冲想的,自然是李乾的安危。 只是对于他向来有难同当的做法,秦陌轻叹一口气,“这东西这个季节穿,着实是有点闷热。” 兰殊完全理解,轻轻微笑道:“所以,你其实是为了纳凉,才躲进后台来的吧。” 观戏台那厢虽搭了棚,挂了竹帘幔帐,又怎么比得上直接打通在地下的后台凉快呢。 兰殊眯缝着眼瞟了他一眼,心口悬着的大石却也因他的话,落下了不少。 他既穿了软甲,就算那冷箭再锋利,至少,也断不了他的性命。 秦陌见她眉心的川字微微驱散了些许,心里便也跟着开怀。 只要叫她不必担心他,那她就是安全的。 -- 另一厢,兰殊的舞姬知晓这场表演,是她推广丝绸的大好时机,趁这空档,也有意在上台前,伴着节奏再牢记一下动作,好努力帮她促成这桩美事。 她们特地来到了后台的排练室热身。 可奏乐的几位短笛先生,前往库房领回乐器,至今未归。 好容易等到他们回来,却是个个面露不悦,一进门,直骂说今日掌管库房的内官规矩颇多,不许他们扎堆的进去拿,非得一个个排队,生怕他们趁机拿错了别人昂贵的乐器似的。 “拿错了大不了彼此换回来,不比搁外头等快吗?” “就是,大家都是学音律的,还能把别人吃饭的家伙弄坏了不成?” 音律先生忿忿不平,几位舞姬在一旁宽抚了许久。待到兰殊面前说起这事时,戏台子已经开演了。 兰殊也不是很理解内官在时间这么赶的情况下,还给他们设难处,而这一点不理解,隐隐压在了她心里,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外头的丝竹之声已经响起,管弦伴随着开场的阵阵擂鼓,悦耳动听。 兰殊终是不敢掉以轻心,在那场戏登台时,提前让舞姬来到了戏台的帷幕后候场。 兰殊小声嘱咐道:“仔细注意他们的动作,但凡有一点异常,即刻冲上去。” “是。” 兰殊定了定心神,站在台后的角落,不由掀开了红帷幕的一角,朝观戏台上看去。 隔着一脉碧水,远远望去,偌大的观戏台上,人头攒动,他那一副高大颀长的身姿,混在其中,仍显得十分醒目。 秦陌不再坐在了正中央,而是李乾的右下方。 便只是掀开了帷幕的一角,兰殊的视线一过去,他却如若有所感般,朝她那厢,偏头而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兰殊甚至看到他冲她提了下唇角。 然他方才从后台离开时,明明还警告她若到了外头,不许到他身边来。 她才不去外头呢。 半晌过后,眼前的青衣侧身一转,唱词戛然而止,那一段配乐逐渐传入了耳畔。 兰殊神色不由凛起,从头至尾,睫羽没眨一下。 上一世,这段音律开始没多久,那一箭便破空而出。 而这一世,直到收场致谢,圣人赐物以示恩赏,也没有任何异动。 旋即,兰殊的舞姬入场,那粼粼闪动的锦缎,演绎了芙蓉一日的花开花合,成功博得了四方惊叹的目光。 元成帝特地在舞毕行礼时,召兰殊出来露了个面,不吝赞美之词,赏了无数珍宝,也不知是成了谁的托,想卖给谁人情。 公孙先生的关门弟子,名号一出,迎接着那台上一众赞许的目光下,兰殊了然今年的生意是不用愁了。 她笑意盈盈地叩赏谢恩,款款领着一众绸服华丽的舞姬退下,与另一群正准备上台的乐师擦肩而过。 兰殊走到一半,唇角的笑意尚未消去,转而,听到外面响起了镗镗的鼓声,振聋发聩。 这鼓声响彻天际,颇有点激昂过头,引来一些令人不适的耳鸣。 兰殊的心口莫名一蹦,一股不安的情绪再度回到了胸怀中,终还是有些不放心,半路又折了回去,有意将后头的节目尽数看完。 而当她刚迈上台侧的阶梯,戏台重新映入她的眼帘,紧接着,一道冷光划过了她的眼角。 兰殊蓦然睁大了眼眸,只见其中一名打鼓的乐师,将鼓面一翻,亮出了一柄弩箭,嗖地一声。 那一箭如流星破空,正正对准了观戏台上的秦陌。 她的目光骤然定住,失神的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扑挡在了他的身前。 却在那一箭穿入胸腔之时,烟消云散,显现出了此时此刻,正坐在台上的秦陌,那一张尚且镇定的俊颜。 千钧一发之际,秦陌的身前突然冒出了三名护卫,银盾一亮,彻底抵住了那道箭矢。 紧接着一声“护驾”,戏台便被御林军包围。 这一场歌舞升平的盛宴,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那台上的数十名乐师眼看刺杀无果,纷纷翻出了藏匿在乐器里的暗器,准备殊死一搏。 兰殊瞬间被舞姬们护在了身后,与舞姬同时站在她身前的,还有几个腰别洛川王府令牌的暗卫。 兰殊看着那一柄柄突然冒出来的利器,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禁眉皱成川。 她明明每天都排查数遍的...... 然不待她细想关节的疏漏,那帮乐师同御林军打成了一团,寡不敌众,已经开始寻机挟持起了人质。 其中一名暗卫一刀挡下了一个冲兰殊而来的乐师,朝着她道:“这里危险,卑职先护送姑娘离去!” 秦陌不惜将他们调离身边守在这,就是确保兰殊安全的。 可这个节目的后头,恰恰是一群高门显贵的小千金,给圣人朗诵一篇翰林院献上的端午祝词。 就在这时,红帷幕被一名杀手一刀劈落。 躲在幕后的孩子们大惊失色,大哭大嚷起来,在台上慌不择路。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2节 眼看她们个个吓得软在了侯场处,兰殊当即命他们前往相护:“先保护好孩子!” 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兰殊见不少孩子被挟持,又叫舞姬们别再管她,“抱着孩子先走!” 另一名暗卫刚把其中一个孩子救下,拉到了兰殊身边,严词要求兰殊与孩子一并先走。 兰殊点了点头,识相带着孩子朝着外围的安全地带去,正走下戏台侧面的台阶,不料半途,遇到了一名被御林军打下梁檐的乐师。 那乐师杀手从半空砸下,兰殊吓得花容失色,一把将孩子护在身后。 乐师翻身呕了两口血,看见她,即刻挥起刀来,企图挟持他俩。 兰殊被他逼到了角落,眼看他手上的刀锋青光凛凛,她下意识抱着孩子闭上了双眸。 下一刻,只听到了咚得一声倒地之声。 秦陌一剑了结了那乐师,抓起兰殊,脸色是比他自己遇刺时还要的慌乱,“你不是下台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原还在李乾身边护驾,结果看到观戏台上她护着孩子下台的身影,整个背脊都凉了大半截。 一时间连皇帝都管不了了。 兰殊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只能先带着孩子在他的护送下离去。 然他一出现,那群杀手却是连命都不要了,也非得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纷纷冲他过了来。 秦陌一壁躲避着他们致命的刀,一壁将兰殊护送到了回廊。 兰殊本以为只要她走下回廊,便会暂时安全,却在这时,身后忽而来了一道短风。 兰殊回过眸看,只见一袭青衣,握着一柄短刃,径直朝着他们而来。 兰殊这时恰好在秦陌身后,那刀正对上了她,她第一反应先推开了怀中的孩子,怔怔凝着那椭圆状的刃柄,正是胡琴上头的琴柄。 可那柄,她明明之前也排查过。 就在那利刃冲上她的面门之时,秦陌眼眶血红,一力推开了那些杀手,转身,不惜以身相挡,扑向了她。 兰殊美眸圆瞪。 并不因他受下重伤,他身上穿了软甲,那锐利的光芒只划破了他的肩头。 只因,他护向她时,双眸惨淡,下意识,口中喊了一声。 “朱朱。” 第086章 第 86 章 伴随着短刃划破华衣的声响, 秦陌将她扑跌,两人掉到了回廊侧边的灌木丛中。 眼看兰殊的小身板即将着地,秦陌及时抱着她在半空翻了个身。 一声狠狠摔落地上的闷响, 那草垛里嵌了好几块鹅卵石,硌得秦陌后背一阵钝疼。 他却从始至终没吭一声,只紧紧将兰殊护在了胸前。 灌木丛中的花卉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惊飞而起, 随风散落流转, 洒在了两人的周身。 不过弹指一挥间, 那蒙面的乐师早已被赶来的亲兵反绞,御林军已将刺客尽数擒拿。 四周局面基本得到了控制。 兰殊摔得有些头昏眼花,缓缓从他身上爬起,捏了捏额角。 秦陌紧跟着撑腰起身,忧思关切地朝她探出手,本想将她转过来, 察看一下她是否完好无损。 兰殊却下意识拍开了他的手,抬眸再看向他的目光, 已经蒙上了一层审视的微颤水色。 “你刚刚,喊我什么?” 秦陌的眸光一滞。 后知后觉地回想起, 他方才一时情急, 不小心, 喊出了她的昵称。 秦陌喉结微沉, 张了张嘴,却在她清澈的目光注视下,彻底失了声。 兰殊怔怔凝着他微敛的神色, 以及他看过来的那双, 早已如同前世般幽深的眼眸,肉眼可见地泛出了一层慌乱。 兰殊骇然失色, 一时间恍若遭了一道晴天霹雳,脑海中炸得一片空白。 她不由软着脚尖朝后踉跄了一步,沾在身上的花瓣随之飘落。 紧而,秦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害怕她跌倒,也不愿意,她对着他后退。 恰在这时,圣人留在了观戏台维持局面,章肃长公主由婢女掺扶着绕过水榭疾步而来。 她的眉眼之间布满了担忧,一靠近,先失神地看向了秦陌臂间那一块浸红的破口子,低声喃喃:“你流血了。” 那刀子没能致了他的命,却还是划到了软甲之外的臂膀,叫他受了些皮肉伤。 眼看章肃长公主的目光已经从他的肩头,落在了他拽着她不放的手上,兰殊轻挣开了他。 秦陌双眸晦暗,似是才发现肩臂划破了一道口子,简单地捂了下,安抚长公主道:“孩儿没事。” 话音甫落,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兰殊。 章肃长公主转头张口传太医,令内侍赶紧将王爷扶回寝殿,回眸见秦陌的目光落在兰殊身上,顺眼望去,只见兰殊的脸色有些不自在的发白。 连那受她庇护的小千金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口,诚挚同她致谢,她也只是勉力牵了下笑容。 章肃长公主以为兰殊是受了惊吓过度,便叫宫女将她一并扶回寝殿,传召太医把脉。 兰殊一时有些心乱如麻,并没有想好要怎么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下意识本想先溜,可望着秦陌的肩头被血浸得一片红,思及他方才的相护,到底良心没能过意得去,还是跟在他后头,来到了寝殿里。 秦陌的伤口需要脱衣查看,一进殿,便被太医请进了屏风里侧。 兰殊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大碍,却被长公主摁在了外厅的桌前,也让太医把了个脉。 诊断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章肃长公主轻轻松了口气,孰不知屏风里侧的人儿两耳朵竖得尖尖,仔细听到了外头的诊断,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到底是受了这场刺杀的惊吓,还是,因为他? 屏风内,张院正帮秦陌包扎好伤口,躬身出来,同章肃长公主回禀,“伤口不深,外敷休养数日,便可痊愈。” 长公主平直的唇角总算缓和下来,转身迈进了屏风内。 却不知母子俩说了什么,她出来后,便屏退了两侧,连自己都一同出了殿门。 兰殊跟随在她身后询问:“娘娘,王爷没事吧?” 章肃长公主轻勾了下唇角,却没许她跟她一同离去,只道:“你自己问他。” 兰殊愣怔了下,顿了顿,转眼,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金兽蹲在墙角的角落里,冒着袅袅的轻烟,两人隔着一道青山绿水的屏风。 这间寝宫是秦陌袭爵后留宫时的住所,兰殊对这儿的一桌一凳,亦是记忆犹新。 以往她遇到这些熟悉的旧物,心里顶多是追悼过往,感叹物是人非。 此时此刻,她不由自主朝着那扇山水屏风掠去了眼,再度望见了那一道熟悉的男子身影,藏在袖口的双手不经意蜷缩。 兰殊闭上眸眼,长吸了一口气,语气不冷不热,“你的伤,没事吧?” 屏风内,秦陌正好穿上了新的外衫,正打算出来。 兰殊一见他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正准备往外挪,心脏猛地一跳,张手阻扰,“你先别出来!” 秦陌脚步一顿,站在了屏风的边缘,默了默,透过屏风,看向眼前抹上了一层朦胧的她,一颗心不由缓缓下沉。 秦陌道:“我......” 兰殊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他,“你先别说话,我问,你答。” 屏风内,那道颀长身影短促的沉默,冲着她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记起了我们俩之前的事?” 秦陌继而又点了下头。 “是什么时候记起这些的?” “前不久。”秦陌顿了顿,双眸暗沉,“也不是前不久,很久之前,就有陆陆续续想起一些了。” 兰殊不由睁大了双眸,“很久之前?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她的嗓音不受控制地凛起,“你戏弄我?” 秦陌连忙道:“我没有。我那时不知道那些是真的,以为只是梦。” 兰殊默然片刻,问道:“全部都记起来了?” 秦陌:“还没有。” 兰殊:“那你记得什么?” 秦陌:“你不是一点儿都不喜欢我。” 兰殊:“......不记得什么?” 秦陌:“你后来为何不喜欢我了。” 兰殊噎了半晌,冷笑了声,“你倒是很会记。” 她这话的语气含了不少讽刺的意味,秦陌感觉到了她对他的不信任,沉吟了会,道:“我没有愚弄你的意思。我虽然还没有完全记起来,但我知道肯定是我没做好,也大概知道,同我之前和你说我喜欢四哥有关。” 他说话的口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声细语,明明什么都没多讲,却引得兰殊鼻尖不经意一酸。 大抵兰殊从未想过,她还能有一天,有机会去翻这笔旧账。 便也从未料到,当他真的开口说起这件事时,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释然。 兰殊沉着嗓子,索性直截了当道:“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娶我,也不知道是我介入了你们。我原以为是天赐的缘分。直到那天,你和卢四哥哥一起出门,你奋不顾身为他挡了一击,我才发现......” 原来当年她嫁进门时,他待她的那些冷淡,并不是他,生性凉薄...... 可秦陌打断了她,“你别说。” 兰殊怔了怔,他哑了声,再度重复道:“你别说。你让我自己想起来。” 兰殊不由有些发起了恼,“你是觉得我会骗你不成?”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3节 秦陌的神色晦暗,哑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想你去回忆,不想你,心里难受。” 他不想从她的口中,去探听那些令她痛苦的过往。 屏风内,那道笔挺的男子身影高大,却又说不出的萧索,声线是天生的冷硬,话语却很怆然,“我不想明明是我做了不好的事,伤了你的心,还要你来解释给我听。” 兰殊默了默,几不可闻地吸了下鼻子,撇过了脸,冷声道:“我早就不伤心了。” 可她那一抹似有若无的倔强鼻音,终归是落进了秦陌的耳畔里。 秦陌的心角就像被人捏了下,忍不住攥了攥拳,双手发抖,沉声续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害怕自己真的有对你不忠。” 兰殊猛地抬起头,美眸圆瞪,“你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觉得我在诬蔑你吗?” “我没有。”秦陌连忙道,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知所措的无助,“我只是不敢相信我会。” 兰殊的嗓音一下就提了上来,忍不住着恼道:“你凭什么觉得你不会?你当初娶我,难道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秦陌默然好一会,看向屏风外她那一道婀娜娉婷的身影,眼神又无力又幽深,似疑似问道:“但我已经碰过了你,我怎么会呢?” 兰殊猛地噎了下,“你这算什么道理?” 须臾,她不由睁大双眸,狠狠咬了下唇,声音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质问道:“你到底,都记得些什么?” 屏风内的身影僵了一下,短促的沉默。 兰殊的双靥一瞬间犹如胭脂扫过,脑海里不由顺着这屋子蓦然微妙起来的氛围,回想起他们过往孟浪的种种,本来就不清明的脑袋,愈发糊成了一团。 事已至此,秦陌自知过了今日,她再无法将他当作此世的那个少年看待。 他双眸惨然,沉着嗓音道:“我不是那种随心所欲的人。否则枕边人总是在梦里,我如何一点儿不去想?” 可越是想,他越不敢迫她分毫。 得不到尚且如此,叫他如何去想象,他会背叛她。 即使前世与今世的不同轨迹,致使秦陌的性情有了微小的偏差。 可他最开始的误会起源于春梦,大抵说明,不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他骨子里都是一个将性与爱视作一体的人。 因为将二者视为一物,他才会在年少懵懂时,误以为自己对卢四郎动了歪念。 反之,若他不爱兰殊,他又岂会碰她。 兰殊的脸颊登时红润更甚,脑海里嗡地一声。 那一句意味不明的“枕边人总是在梦里”,反复冲击着她的天灵盖。 明明穿了一身稳稳当当的衣裙,两人还隔了一道屏风,兰殊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突然变得一.丝.不挂起来。 不是断袖骗她同床共枕也就罢了,他竟还...... 兰殊一下跳起了脚来,“秦子彦,你,你就是个混蛋!” 话音甫落,兰殊气得提起裙摆,转身便朝着门外跑去。 刚到门口,还未迈出门槛,身后就伸来了一双大手,一手环向她的锁骨下,一手圈过了她杨柳般的腰身。 这熟悉的拦抱姿势,与前世的他阻扰她逃跑的动作,如出一辙。 兰殊的后背一靠上那副坚实的胸腔,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他是真的回来了。 略有不同的是,她的脚步一受制,身后人便克制地收回了手,转变成,小心翼翼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兰殊的另一只手甫得自由,单凭他方才搂搂抱抱的冒犯,也该照例扇他一耳光过去。 她也不知这一耳光是不是她蓄谋已久,可恨他也没让她得逞,半途就给她截了下来。 秦陌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待看清她回过头来那双略有发红的清眸,他松下了截她的手,定定站在了她面前,等着她悬在半空的掌心落下。 兰殊凝着他纸般苍白的脸色,该死不死地想起他现在是个病号,一时间殴打他的心思,又跌了一半。 他断然是全天下最可恶的人,可他终究还没有记起全部。 她这一巴掌现在下去,除了打得他觉得无辜,并没有多么解恨。 暂且记下。 兰殊寒着面色收回了巴掌,轻甩开他拉她腕子的手,后退了一步,质问道:“就算你以为那些是梦,为何从始至终只字不提,难道看着我这一世的反应,你觉得很有意思?” 秦陌连忙摇了摇头,垂下黯淡的双眸,“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怕你知道以后,会不理我。” 兰殊顿了顿,多多少少还有点气在心上沤着,撇脸冷声道:“我不理你难道不是应该的?” 秦陌短促的沉默,嗓子低哑,“应该。可我喜欢你,又怎么会期望你不理我?” 兰殊怔了一会儿,睁大了双眸,“你说什么?” 秦陌的神色仍是惨白,恻然抬起头,一双眼眸深深将她望着,似若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却也终于在她的讶然中,得到了一丝解脱,良久,苍凉地笑了声,“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因为喜欢,才宁愿你以为我是断袖,也想你在我身边。因为喜欢,才害怕你会不理我。”他解释道。 兰殊小脑瓜子轰隆一声,多多少少,又有点傻了。 她怔忡地凝望着他那双幽幽深深的双眸,明明方才还只觉得其间莫测的可恶,此时此刻,却从他目不转视的灼灼目色中,莫名看出了一丝隐忍的情动,心中震惊到不能自拔。 两人一时之间,变得静极。 诚然,今儿个的日子,绝对是黄历都翻不出的福兮祸兮。兰殊不仅惶恐发现秦陌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还遭到了他的,告白。 便是天再跟着塌下来,她也不会惊诧了。 只是这当头的两下,委实砸得她有些发蒙。 好在好在,这时,大理寺的卢卿犹如及时雨般,着一身紫色朝服大步流星而来,禀身告知圣人已将今日之事,全权交由大理寺调查。 秦陌是当事人,兰殊牵连其中,作为目击者,自然也有必要配合大理寺,把事情调查清楚。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氛围,遭到卢卿的打断,还被他一同请往了大理寺,分开笔录。 终得以暂时,各自冷静了下来。 兰殊手下的舞姬见义勇为,救下了不少受制的高门小千金,得到了圣人的褒奖。 然当大理寺少卿问及兰殊明明已经下了台,为何又半路折回,还带着一群身手不凡的舞姬。 兰殊一时没想好托辞,不经意在斟字酌句的同时,咽了口唾沫。 要不露痕迹地骗过大理寺的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大理寺少卿见她讷了声,登时眯缝了双眼,心中生出疑窦。 正待他准备深入询问,审讯室的门,吱呀了声。 卢卿戴着一顶高高的乌纱帽走了进来,一入门,便先拍了拍大理寺少卿的臂膀,继而,温言道:“崔姑娘,王爷已经说明了他负责盛宴的布防,其中包括你手下的舞姬,都是他安插在后台的人。” “盛宴已经结束,您不用担心泄露他的秘密布防,尽管说便是。”卢卿好心提醒道。 这一道台阶,递的再是顺畅不过。 卢卿是谁叫过来的,亦是再明显不过。 兰殊一时间也没想到更好的说辞,只得就坡下驴,就此蒙混了过去。 她本就是为了他的安危,才搅入了这趟混水,拿他做挡箭牌,保她与她的人全身而退,也算理所当然。 只是兰殊一想起秦陌的脸,不由自主又回想到了他今日说的话,心口猛地抽了抽,忍不住晃了晃脑袋。 时隔半个时辰,她终于有了一丝清明来斟酌方才发生的事。 他居然说他喜欢她? 还喜欢很久了。 明明这辈子,她都没有故意撩拨过他,他竟比她先动了心? 这要是换作上辈子的她,肯定做梦都要笑醒了,足以拿来嘲笑他一辈子。 可他已经要恢复前世的记忆了,他马上,就要变成那个可恶的秦子彦。 秦子彦,她才不要再理他...... 兰殊咬了咬唇,一想到秦陌将和前世的那个他逐渐重合,终归是,没办法心如止水,一点儿怨气都不掺杂。 她在心中斟酌了良久,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一团乱麻。 而当大理寺继续按着章程询问,兰殊将她与舞姬在后台的作为,以得到了洛川王的授命合理化后,她也顺其自然说出了她们一直在后台巡逻,此前从未发现有哪柄乐器,暗藏武器。 卢卿的眉宇深深皱起,“崔姑娘的意思是,那些武器是在盛宴当天出现的?” 兰殊坚定地点了点头。 门防负责排查的守卫都是秦陌的心腹,她不信他们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而她这些天一直扎在后台,每日都排查数遍,从无异常。 那些武器,绝不是之前带进来的。 兰殊的大脑不由飞速旋转,唯一想到这些乐器离开她们视线的片刻,只有昨晚到今早被没收的这段时间。 恰恰是她以为不会出错的时刻。 兰殊把这个疑点告知了卢卿,正亲自给她笔录的卢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登时寒起,与旁边的少卿对视了眼,转眸,便喊了来人。 他一壁吩咐少卿即刻去拷问那些刺客武器从何而来,一壁叫人快马加鞭,去将今日梨园库房当值的内官请过来。 兰殊心底埋着疑惑,一直等到了大理寺少卿从刑房出来。按理她只是配合调查,并没有资格听取审问结果,但卢卿默许了她站在旁边,少卿便如实相告:“派他们来的主子交代,只需第二日去库房领乐器,就能拿到他们需要的武器。” 兰殊疑道:“主子?” 大理寺少卿道:“是当年被王爷砍下首级的突厥大王子的王妃。” 原来是仇家寻门。 兰殊默然片刻,“那位蒙面的青衣乐师,也是突厥王妃派来的吗?” 卢卿答道:“那个倒不是,那是另外一方的势力。”他看了兰殊一眼,“也是王爷的仇家。” 兰殊顿了顿,忍不住叹道:“他还真是招人恨。” 卢卿与少卿闻言,不由相互对视了眼,转眸,只见前去缉拿内官的差役,满面愁容地回了来。 “大人,今日当值的两位内官,被发现一个自缢,一个失足溺亡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4节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惊色,心下一凛。 紧接着,四名差役抬着两个担架走进了大理寺的门,上头盖着厚厚的白布,正是两名内官的尸首。 卢卿安排仵作验尸,这样可怖的场面,自是不再适宜兰殊观看。 要把她吓坏了,他怕是不知如何交代。 兰殊这厢的笔录也已尽数做完,他便将她送出了大理寺。 兰殊路过那两担架时,不由垂眸朝那白布再看了眼。 她已然想通了今早内官非要音律先生他们排队领乐器,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其中暗藏杀机。 通过刺客的口供,也能听出是内官与他们里应外合。 可眼下,内官却遭人灭口。 兰殊走出了大理寺的大门,思来想去,不由朝着巍峨而幽深的皇城方向,望去了一眼,凝着那琉璃瓦下的随风飘扬的数列宫灯,后背,忽而起了一阵毛骨悚然。 梨园占地宽广,入口却只有前后两处。 前头正对长安城的大门,后方与皇城相连的小门。 前面大门有严丝合缝的御林军把守,而那守库房的内官,却一直都是从皇城里面,穿过后门,来到的梨园。 兰殊此前一直以为这场危机是从外面来的。 直到今天,她忽而发现,那金碧辉煌若九重天宫的皇城里,里面藏匿着的权谋斗争,远没有她所看见的,那般祥和简单。 可那内官的背后,到底会是谁呢? 第087章 第 87 章 另一厢, 签押房内。 秦陌手上握着那柄矢羽,一壁审视着它的纹路,一壁坐在案几旁边, 有些出神。 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兰殊刚才发恼的样子。 一双倔强的眼眸中,眼底布满了愠色,眼眶通红, 又生气, 又委屈。 秦陌长吸了一口气。 他不该同她起争执, 更不该在一切都还不明了的情况下,就试图为自己辩解的。 他害怕她难过,更害怕她以为他不喜欢她。 可他终归还没有记起所有的事情,他拿什么做担保。 倘若他真的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他又有什么颜面面对她。 思及此,秦陌烦躁地来回摩挲起矢羽的箭柄。 他之所以审视这柄失败的冷箭, 皆因它虽然出现在了端午盛宴,状似与前世刺杀他的情景几乎重合, 但箭柄上的羽色,却不是他梦中的那一柄。 那一场梦他曾反复做过, 也在梦中反复扑向它。 秦陌清晰地记得, 那柄箭的箭羽是黑色, 而这一柄, 是白色。 或许是因为他和兰殊的戒备,导致刺客的计划发生了改变,暗器也出现了微小的调整。 可秦陌的心底, 隐隐存了一丝疑窦, 久久散不下。 毕竟凡他梦境里出现的小东西,基本都是原模原样的出现, 就像那两盆山茶花——即使不再是他,而是兰殊拿回来的,花却没有变化。 眼下,那柄黑色的矢羽却不见踪迹。 这时,另一位负责审问蒙面乐师的大理寺少卿躬身前来,眉宇郁郁,回禀他,“那名乐师十分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卑职只查出她是侉涅国的余孽。” 她的身上,有同之前那帮死士一样的,三尾朱雀纹。 那一大群后头来的刺客,秦陌得知他们是突厥大王子的遗孀派来寻仇的,算不上有什么意外。 侉涅国的余孽此前就伏击过他,本该更谈不上吃惊。 可秦陌回想到前世原是这蒙面乐师放出的冷箭,起身亲自来到了刑房内。 那乐师受过了严刑拷打,早已是遍体鳞伤,抬眸一见秦陌,仍是双眸寒冷放光,一开口,便是满口的恶毒诅咒。 秦陌无视了她,完全没有把她的咒骂放在心上,拿起旁边从她身上缴下来的短刃,仔细检查了片刻。 而后蹲到了她面前,握着那柄短刃,“你原先的计划,不是带这个的吧?” 乐师死死瞪向他的目光滞了一瞬。 秦陌盯着她,“还是说,原先打算过来杀我的,并不是你?” 大理寺少卿此前派女官为她搜身的时候,她反抗剧烈,精气神十足,完全不是带病的状态。 女官寻来寺内当值的医官把脉,发现她也没有风寒初愈的病状。 既没有病,却装病,大抵是为了掩人耳目,好偷梁换柱。 那乐师的面容微敛了片刻,而后仰天大笑起来,仍是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味地用侉涅话咒骂他。 侉涅国早已亡国,但它地处西域一带,国家文化融合了周邻的痕迹,语言不尽相同却有相通。 秦陌精四方语言,大概也听出了她在骂他“狗贼”,“魔头之子”,“杀人不眨眼的罗刹”,以及最后一句,“我们的月神是不会放过你的”。 秦陌眸光微沉,凛声问:“你们的月神,是谁?” 乐师显然没料到他竟听懂她的话,讶然片刻,两眼淬毒地盯着他,咯咯笑了起来。 那笑声带着一股藏在暗处的森然之意,埋伏着不为人知的杀机。 而后,任由大理寺的人如何再严刑逼问,她直接昏死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再说。 卢卿前来回禀他那厢拷问出的结果,秦陌听到内官死亡的疑点,内心的猜忌也开始往皇城之内蔓延。 但内官一死,线索尽断。 秦陌一时也判断不出,这偌大的皇城,到底有多少他得罪过的人。 卢卿之前一直负责调查侉涅国死士伏击秦陌的案子,翻阅了不少关于侉涅国的记载,听到秦陌说到月神,卢卿与他解释,“朱雀在侉涅国象征的是日,是他们的国王,月神,则是他们的圣女。” 传闻他们的圣女一辈子都会待在神坛之上,不嫁人不出坛,只会在祭祀大典上,站在坛顶跳舞,为民祈福。 但侉涅国消亡时,他们的神坛人去楼空,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不知流亡到了世间的何处。 秦陌握了握手上那柄白羽箭矢,陷入了沉思。 直到大理寺门口把守的官差迈进门来,同卢卿禀报他们已经安排好了车马,护送崔家姑娘回去,现下,她已经坐在了回家的车上了。 秦陌垂眸一动不动的眉眼终于抬起,默了默,起身,二话不说,朝着大理寺的马厩,大步流星走了去。 折腾了一日,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马车辘辘驶向了赵府,兰殊坐在了车厢内,闭目养神,仍在揣测那两个内官,可能是谁的人。 思来想去,她发现自己并不具有清晰的脉络。 上一世的记忆在今天戛然而止,兰殊回溯过往,只觉得心中多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作为深闺妇人,她终究对于朝野内外的势力,不够清楚。 隐隐约约,她听到车后有一道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跟了过来,一直与马车保持着跟随的距离,似是有心相送。 兰殊抬起后车帘看去,一掀幔帘,恰好与秦陌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长安的街道上,万家灯火已经点起,昏黄温暖的灯光映照着他,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秦陌见她的目光望了过来,下意识拎了下马缰。 四目交汇,兰殊默然片刻,一把拉实了幔帘,回身坐回了原位。 秦陌眸眼晦暗,缓缓又跟了上来。 走到前方转角处,恰好与主干道交壤的地方,围堵了许多佳节前往曲江游夜市的行人,车水马龙,来往不停,想要从中间穿梭到对面,怕是需要等上不少时辰。 赵府就在对面巷口的转弯尾处。 兰殊掀起车帘的一角,见前方迟迟让不出道,思忖了会,提裙主动下了车。 “官爷就送到这吧,我走到对面就到了。”兰殊一壁说着,一壁已经往前穿梭了人潮而去。 “可是......”那御车的官差伸手未拦住她,见前头巷口昏暗,一时放心不下,刚跳下车,正打算朝前跟去,身后搭来了一只手,轻拍了他的肩头一下。 “你先回去复命吧。”秦陌一面朝他吩咐,一面关切注视着兰殊的背影,紧紧追随她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越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兰殊蓦然回首,两人已经到达了对面巷口的灯火阑珊处。 他会跟上来,她也谈不上多意外。 兰殊在寂静的巷角处停下步伐,也是左思右想,有几句话想要问他,以及有一些事,终是要说清楚。 秦陌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兰殊第一句问的便是:“大理寺卿可有把所有调查的结果都告与你?” 她只是目击者,大理寺没有义务把一切都告诉她,但他是当事人,又是他们的上峰,任何的情况,应当是瞒不过他的眼的。 秦陌轻轻地嗯了一声。 兰殊道:“那两个内官是怎么死的?” 秦陌:“显现出来的一个是贪污自缢,另一个是投湖身亡。看着像是他们俩一时财迷心窍,答应帮刺客藏匿武器,后来东窗事发,便自戕了。” 兰殊听他的用词充满了怀疑,“你也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秦陌道:“我只是还没有线索。” 看来他已经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倒也不需要她废口舌去提醒了。 兰殊微一点头,不冷不热道:“你心里有数就行。”她顿了顿,“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脑海中第一下闪过的,就是那柄不合梦境的箭羽。 秦陌道:“其他没什么了。” 话音甫落,他定定望着兰殊紧绷了一日的脸色,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彻底的松懈。 这一日,是她前世的噩梦。 今天既已出现了一道箭,他俩均已安全度过,便叫这件事,从兰殊心里彻底翻页就好。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5节 总归那位什么圣女,寻得是他的仇。 没必要叫她跟着提心吊胆。 兰殊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终于砰然落地。 从今以后,她便要活出新的岁数了,她一定要活得长长的。 思及此,兰殊的唇角不由微微提起,紧而,目光无意间落了眼给秦陌,笑容未提到耳边,又犯了点愁色。 秦陌一直都在凝望着她,见她眉间复而郁郁,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步,沉声道:“今日留存的疑点,我会查出来的。你不用心烦,也别害怕。” “我没有怕。”兰殊平声静气说着,却垂着眸眼,下意识往后生分退去了一步。 秦陌心口犹如被巨石猛地砸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出,她此时烦恼的,是他。 果然,兰殊稳了稳心神,便抬眸看向了他,“你今日不愿听我陈述过往,我当时是有点以为你不信我,气上心头。如今想来,你这么做也不是没有道理。在你什么都不记得的情况下,我说的,的确只是一面之词。” 而在他不记得的情况下,她一个人怎么说,也只是她的独角戏。除了伤她自己,也难以得到他任何的共情。 他那时的打断,确实,是他的一番好心。 然秦陌听她讲到“一面之词”,以为她还在置气,连忙摇头解释道:“我没有不愿意听你说,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只是单这件事,我们的事,我希望,是我来向你解释......” 兰殊见他目光含了一丝急切,柔声安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兰殊叹了一声:“我如今也恍悟了过来,我并不是一个通晓一切的人,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相。就像今日这场刺杀,背后其实还藏着另一股暗流涌动,我前世全然不知,直至今日,才发现一点端倪。” 兰殊也是今日在大理寺目睹那两个内官的尸首,两卷白布蒙着,就像一场棋局里的白子,下之,弃之,她登时汗毛倒立,惊觉自己其实十分渺小,看到的东西,也很片面。 甚至不由怀疑起自己上一世,是否也成了别人局里的一枚棋子,死而不知。 秦陌承诺道:“这个谜团,我会解开的。” 兰殊点了点头,“我心中确实也有几个疑惑,是需要你记起来以后,才能解答。” 秦陌道:“我会记起来的。让我先说,你再来问。” 兰殊颔首,“那你以后记起了什么,记得告诉我。” 秦陌的长睫一动,双眸浮出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喜色,轻轻点了点头。 她这么说,至少,至少代表她还是会理他的。 然他还没高兴多久,兰殊接下来说的话,一瞬间又将他,打入了冰窖之中。 “但除了解开这些疑惑,有些话,我还是要先说清楚。”兰殊默然看了他一会,终柔声道:“王爷,兰殊上一世死的突然,这一世得已重生,心中一直对上苍怀有感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日扑在你身前,便也没有带着我们之间的遗憾回来。在你没回来之前,我的的确确,是想和这一世的你做好朋友的。但现在,我怕是,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看你了。” 第088章 第 88 章 巷子昏暗寂静, 独一轮弯月高挂在屋檐之上。 秦陌长身玉立的身影僵了许久,脸上浮出了一抹颓然之色。 兰殊望着他眼中的亮光一下被她的话语浇灭,想起他今日的仗义相护, 念及他们年少的友谊,心中到底生出了一丝不忍。 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兰殊思来想去, 当他们之间的纠葛, 掺起前世的记忆, 那千丝万缕,她怕自己永远都理不清。 不如快刀斩乱麻。 兰殊的声音缓缓续来,淡淡的,非常体面的,似笑非笑,“你说你喜欢我, 抛开别的不说,单论这一世, 我是很欢喜的。承蒙得洛川王倾心,小女子心中不胜感激。只是,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 我以前, 有过一个早逝的心上人。我曾经很喜欢他, 你还问过我,是什么样子的。我说,我喜欢他的时候, 很傻。你还不信, 说我也会有傻的时候?” 秦陌的唇角颤了几颤。 兰殊勉力一笑,笑容惨淡, “你现在知道是什么样了。也应该知道,人傻多了,总是会清醒的。在我心里,我和他已经回不去了。” 秦陌喉结滚了滚,一双冷然上挑的眼角难得微微泛出了薄红,衬得容色愈发苍白起来。 “而你就是他。”兰殊怅然道:“所以,我不可能回应你,也没办法再同你做朋友,我只能把你们一起,放到回忆里。沧海桑田,无论你后面记起什么,我们之间,一切都过去了。” 秦陌闭着双眸沉默了半晌,再睁开,眼底通红,深深看着她,哑声道:“若是我过不去呢?” 兰殊凝着他那双熟悉的凌厉凤眸,此时含满了挫败的酸楚,心中一时间五味陈杂,看了他好一会,终侧过身,避开了他的眼睛,“你现在过不去,是因为你还没有全部想起来。凭你的命数,应当是活得很长的。等你都记起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而我只是你人生中,很小的部分。或许,早在前世,你就已经放下了,甚至,你可能已经遇到了别的姑娘。等到了那天,你心里自然就会开怀的。” 秦陌低头涩然一笑,呢喃道:“我不会有那一天了。” 他虽没有记起全部,至少,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在他决定烧毁她尸身的那刻,他那一辈子,就不可能开怀了。 更别提,遇到什么别的姑娘。 兰殊回眸看向了他,眼底透出了一丝不解。 秦陌只是定定将她望着,望着她此时此刻红润明朗的鲜活容颜。 他的眸眼通红而灼灼,良久,唇角牵出了一抹惨淡的笑容,“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是全新的一天。” 明天升起的那一轮红日,她一定会很喜欢的。 -- 兰殊不知秦陌到底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这日晚上他默默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到了赵府门前的巷口。 她回头同他说“我走过去就到了,不用再跟着”,秦陌很听话地停了下来。 直到兰殊走上了大门前的台阶,管家欣喜地给她开门,兰殊不经意回眸一望,那道颀长的身影,仍然站在了巷口,定定地注视着她这厢。 兰殊迈进门槛,门前守卫将门阖实,她透过门缝最后看了一眼,发现他还是站在原地,未曾挪动过分毫。 兰殊也不知道他昨夜是几时离开的,她浑身疲惫,回到屋内,洗漱完毕,便灭了烛火,进入了梦乡。 迷迷瞪瞪间,她仿佛走进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中。 杳无人影的巷道,在一片朦胧里褪成了暗青色,独一道萧索的男子身影,在巷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头顶并未着伞,浑身淋得潮湿不堪。 而当她嗔怒着同他嚷声:“秦子彦,我们早就断了!” 他身没在暗夜之中,那一副怆然的嗓音拨过层层雨雾,和着一丝苍凉的轻笑,落在耳边,愈发显得缥缈而忧伤,“只你一方的了断,怎么能叫断了?” 兰殊蓦然睁开了眼眸。 隐隐约约,黑漆漆的窗外,好似真的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端午节的深夜,长安城,落下了一场夜雨。 -- 兰姈昨日听闻兰殊在盛宴上险些遇到意外,而后又入了大理寺配合调查,一整天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夜里看见兰殊安然无恙回来,她才得以舒缓了一口气。 第二日,四更天,天还未亮,朝臣上朝。 兰姈前几日操持佳节的迎来送往,忙忙碌碌,昨日又担心了兰殊一天,赵桓晋见她难得熟睡,没有搅她安眠,独自盥洗穿戴完毕,便去上了朝。 夜雨一直下到了早朝结束。 雨过天晴,天边冒出了一道金光,正正打在了兰殊闺房的窗台之上,照入了她半透明的床幔内。 兰殊的眉宇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目,引得微微一皱,睁开眼,终得在二十二岁的端午节后,见到了第二日的太阳。 兰殊笑盈盈地推开了窗,沐浴着那温暖的晨光,彷佛昨日那场幽幽的夜雨,只是她半夜惊醒的错觉。 然院内满地的残红,与那早朝归来披了一身蓑衣的姐夫,清晰明了地提醒她,昨儿个,的确有场雨来过。 兰殊正坐在了前厅跟她的小外甥和小外甥女一同吃早膳,兰姈远远听到家丁通传相爷回来,三步并两地出了去,先帮他卸下了蓑衣,皱眉道:“你今早怎么自己走了?” 以往她都会早起伺候他更衣上朝的,今天一起来没了人,一时间都不习惯。 赵桓晋和颜道:“看你睡得香,没忍心扰你。” 兰姈将蓑衣递给了旁边的侍女,看见他肩头仍有一片渗透的氤氲湿气,连忙帮他擦了擦,“下雨了怎还骑马上朝?” 赵桓晋道:“起晚了,套车耽误时辰,而且下雨主干道肯定路堵,骑马方便些。” “可你这都淋湿了。”兰姈心疼道。 赵桓晋宽抚道:“主要之前告了太多假,总要表现好一些,不好迟到。” 之前兰姈怀二胎时,太医说胎位有些不稳,赵桓晋便天天告假守在她身边,告的李乾都有意见了。 如今他是半点不敢迟到早退的。 兰姈仍是不予苟同,一时却也不知说什么。 兰殊见她双眸含满了关切,忍不住替她道:“要是得了风寒,岂不是得不偿失?” 赵桓晋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不至于。你看洛川王不也是天天骑马上朝,风里来雨里去的。” 兰殊一听到“洛川王”三个字,回想起昨夜的梦境,太阳穴嗡地一下,神色不由微敛,转而盯着赵桓晋那一副看戏的样子,只觉得晋哥哥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又犯了。 赵桓晋昨日有圣人安排的要事在身,并没有参宴。 但秦陌在宴席连皇帝都不管,只惦记红颜的事儿,他今早还是听卢卿说了个全的。 这对旧情人,真是有意思的很。 兰殊尚且心平气和道:“他是武官,您的身体哪能同他比?” 赵桓晋叹息道:“这不好说啊,我今天可没告假,但他就告假了。昨晚王府的管家就朝吏部递了告假帖,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直瞥着兰殊,提示她去探望的意味,再是明显不过。 然兰殊只默然了片刻,便低头继续吃着早膳,一个上午过去,也没见她有一点儿出门的动静。 到了中午,崔弘匆匆从郊外的武场赶回来,直接来了赵府,先将兰殊全身上下打量了圈,确认没有掉一根毫毛,大大舒了口气。 十六岁的少年郎,面容神似两个姐姐的秀美,眉宇却十分英气,早早从戎参了军,如今正随在郭老将军身边学蕃话。 郭老将军是秦陌幼时的启蒙老师,退伍后一直留在武场教学,崔弘正是他引荐过去的。 兰殊看着他高高瘦瘦的个子,穿着类似秦陌年少时习武的一身短打,心里有霎那间的恍惚。 赵桓晋有公务在身,临时又回了中书省,崔弘坐下来同两个姐姐一起吃午膳,说起回家祭祖的三哥崔启,已经走在了返程的路上。 崔启在春闱高中了探花,他们这一脉分支终于扬眉吐气,可算能把生父生母的牌位,挪来长安的相国寺内供奉。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6节 崔启回乡就是为了办这件事。 兰殊想到自己不久之后,就能堂堂正正进庙给父母上香,眼眶一时间不由泛出了热意。 饭毕。 兰姈见赵桓晋迟迟不归,开始打包食盒,有意去给他送饭。 兰殊坐到了窗边的瑶席上。 崔弘跟了过来,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看向了她,“对了二姐姐,我听说二姐夫好像身体不太舒服,你有去看看他吗?” 兰殊顿了顿,“你怎么知道他不舒服?” “他之前本来答应了郭老师,今日会来武场教我们射箭。但今早郭老师说他发烧了,来不了了。” “发烧?” “嗯,好像是昨晚不小心淋了雨,伤口化脓导致的。” 兰殊脑海中一下闪过了昨晚梦境中的那道萧索身影,不由自主地蹙起了蛾眉。 他昨夜,没有赶在下雨前回去吗。 崔弘着意看着她道:“我听说二姐夫昨日是为了护你受的伤,你没有去看看吗?” 兰殊失神地摇了摇头。 崔弘惊大了双眼,“你居然这么没良心?” “......”兰殊噎了一会,只得冷声道:“你不懂。” 崔弘振振有词道:“我怎么不懂了,小时候还是你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二姐夫对你这么好,现在他病了,你竟看都不去看一下?” 他病了,那她上辈子还死了呢。 她还没喊冤呢,合着就成她的不是了。 这糟心的孩子,胳膊肘尽往外拐。 兰殊头皮麻了一下,轻敲了下他的头:“谁是你二姐夫?” 崔弘捂了捂脑袋,撇起嘴来,“我之前都这么喊的,你先前都没计较过这些细枝末节。” 兰殊道:“我现在不许你喊了。” 崔弘皱着眉头看了她好一会,无奈地摇了摇头,“行。你没良心,这笔恩情就只能落在我们家里了,我去走一趟,成吧。” 他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去,兰殊垂眸思忖了片刻,终还是朝着窗户外头,叫停了他。 -- 秦陌的身体很好,几乎很少生病,只有受伤。 他昏迷发烧时有个不好的习惯,便是警惕性会变得尤其强,闭着眼都能把人的腕子捏断,一般人很难靠近。 但病总是要看才会好的。 是以每逢这种时候,为了能让太医靠近,兰殊就会守在他旁边,给他点一盏宁神的香。 不是传统宁神的檀香,是混有淡淡百合的花香。 兰殊素来都喜欢花果香的。 而他每回闻到这种味道,就好像知道她在旁边一般,紧蹙的眉宇,渐渐缓和下来。 这一次,他又闻到了这种香。 可待烧退后,秦陌睁开眼,除了床头有一盏三脚玉鼎的小香炉,偌大安静的屋中,再没有那一道熟悉的丽影。 邹伯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见他从床头撑腰起身,目光俨然已经清明,不由面露喜色。 直直赞叹这弘小哥儿带来的香真是有用,一点上,王爷就愿意让他们上前覆冰帕子退烧了。 秦陌听到崔弘的名号,再看了一眼床头的香炉,心角犹似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他起身下地,回想起昏迷时进入的梦境,抬眸看向邹伯,“有些东西,麻烦你帮我准备一下。” 第089章 第 89 章 秦陌难得告了一回病假, 在他发烧昏迷的这日,王府门庭若市,许多素日找不着机会拜访的世家贵族, 纷纷递来了补品稀药,以表慰问之意。 秦陌让邹伯去库房拿了珍宝一一回礼,除此之外, 还特意麻烦他找来了黏土, 雕刻刀, 以及彩色颜料。 洛川王这场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苏醒之后,给别家送去的谢礼都是一些正常的珍宝名作,唯独递去赵府的礼盒,有些特别。 五月上午的日头,足以将假山池中的微澜, 照得晴光潋滟。 相爷府中,后院的正厅内。 兰殊正坐在瑶席上教她四岁的小外甥女玩簸钱, 兰姈坐在旁边的紫花墩上拿针线绣着花,一壁与玉裳间或闲聊两三句, 一壁抬眼和蔼地看向瑶席里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儿, 唇角不自主露出爱怜的笑意。 眼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完全斗不过她那狡黠鬼精的小姨, 一袋子辛苦攒下的压岁钱全都快要进了兰殊兜里, 兰姈无可奈何地摇头,正将针线放下,打算起身过去帮衬一番。 门口敞着的雕花红木门被人轻轻叩响, 管家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盒子,先同夫人躬了身, 笑脸盈盈朝向兰殊道:“二姑娘,门口的守卫收到了一份礼盒,说是送给你的。” “给我的?”兰殊扬起眉梢,只见管家将盒子捧了上来,放到了席上的铜钱旁边,有些新奇地笑了笑,“没说是谁送的吗?” “对方没留名。”管家一面温言说着,一面帮她打开了锦盒。 兰殊心里正奇会是什么,垂眸朝盒中一看,眸光一滞,唇角那一抹天然的笑意,一瞬间,凝在了原地。 倚在她怀中的小外甥女现下正是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的年龄,一看那盒里的东西颜色明丽,便忍不住探手去拿,一拿出来,那一双葡萄洗过一般的眸子便莹莹亮了起来,赞叹道:“好漂亮的小姨!” 兰姈正好提裙坐到了瑶席的另一侧,听女儿脆生生这么一嚷,不由朝着她的小手上张望,发现竟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彩偶。 雕刻得栩栩如生,那一张白皙如粉的芙蓉面儿,和殊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兰殊的身形僵滞,目光落在那惟妙惟肖的人偶上,思绪霎那间,被一些尘封的记忆,勾到了九霄云外。 眼前的赵府仿若一下转了个样,变成了上一世,她作为王妃坐拥的那个偌大王府内。 秦陌及冠袭爵之后,李乾的龙体每日况下,他也变得越来越忙。 兰殊经常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王府,便也习惯了在他不在的时候,寻些小乐子打发时间。 有段日子,她迷上了捏彩偶。 那天她正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捏一只咧嘴的小老虎,他不知何时回了家,忽而从身后抱了过来,双手朝她的腰上玩味地摩挲了下。 她本就怕痒,一激灵,手上的力道一下没收住,把那老虎的尾巴给掰断了。 兰殊瞪大了双眸,气得一回头朝他狠狠拍了一下,正好打在了他后臀上。 她手上沾满了彩色的染料,一下五个手指印,印在他威严肃穆的蟒服上。 他只微一蹙眉,直接把她从凳子上揽腰抱了起来,“你不知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吗?” 兰殊咬牙道:“我的老虎尾巴都给你弄断了,还不许我打你一下?” 秦陌眉蹙更甚,简单朝桌上那断尾的老虎瞟了一眼,“不是你自己掰断的吗?” “我不管,你赔我。”她一边颦眉说着,一边伸出色彩缤纷的手,靠近着他的腮边,大有敢不答应就印他一脸颜色的架势。 秦陌嗤地笑了笑,“这有何难?” 他抱着她在桌前坐下,拿起雕刻刀,三下五除二,就给她捏了另一只出来,成功博回了美人的笑靥。 可当兰殊想要拿来观摩时,他却一扬手,一手将泥偶举得高高,一手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索吻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 兰殊撇过脸,轻轻哼了声,“就这样就想要我亲你,我的吻这么廉价?” “那要怎么可以?” 兰殊抿唇想了想,扬起下巴,双手勾上了他的脖子,盈盈笑道:“除非......你捏一个我出来。” 捏人岂有捏物那般简单。 兰殊犹记得秦陌当初让她宽限了一些时间,但后来随着他越来越忙,似是将这一茬给忘了。 她见他忙得脚不沾地,便也没有特意去同他犯难。 然眼前的这一副人偶,捏得如此栩栩如生,要说他此前没有耗心思去雕琢练习,怕是也没无人敢信。 她只是不知道,在秦陌发热的这一日,他在梦境中,披着一头华发,握着雕刻刀,反反复复想着她的模样,捏了无数个她。 兰殊的神思尚在游荡,兰姈已经接过了彩偶,握在手上仔细打量了番,发现连衣饰上的牡丹花暗纹,都是殊儿最是喜欢的样式。 兰姈不由笑道:“到底是哪个小郎君这么用心,竟雕得这般像?” 不留姓名的送来这么一份礼物,实在很难不叫人浮想联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痴情的儿郎,以物寄情。 但兰姈很快发现了一点端倪,她的手轻轻拂过了人偶的手肘,迟疑地续道:“就连手肘下方这一颗朱砂痣,都给点上了?” 兰殊夏日最喜穿真丝上襦,衣袖一般是半透明的薄纱,这个人偶的穿着与她前世的风格无二,手肘间那点朱砂痣,便也若隐若现地显现了出来。 兰殊的脸颊一下犹如胭脂扫过,一把抓过了那个人偶,连忙塞回了紫檀匣子里。 似羞,又似气。 兰姈犹疑地问:“殊儿知道是谁送的?” 如此精细的做工,又如此了解她的每一寸肌肤。 这,怕也不是一般关系的人。 兰殊轻咬了下唇,只得佯作镇定道:“是我自己定制的,我给忘了。” 夜里,兰殊独自回到闺房,再打开那盒子,拿出那个人偶,她坐在窗前,经不住叹了声长长的息。 他怎么尽记起来一些有的没的。 她原以为秦陌是记起了上一世有这么件事,便通过送这么个人偶来告知她。 第二日,又有一个紫檀盒子送了来。 这次是一面袖里镜。 镜身的后面,嵌了一个极大的南海珍珠。 这是秦陌前世送给她的礼物。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7节 兰殊作为摄政王妃,为了不叫别人抓着秦陌的短处,一直都很低调。 但她同皇后沈幼薇向来不对付,有次兰殊看上了一颗南海的珍珠贡品,皇后偏偏抢了去做冠珠。 还总在后.廷的重要宴席里戴出来故意显摆。 秦陌知晓之后,就令人寻了颗更大的珍珠,给她当袖里镜的装饰品。 却叫沈幼薇知道,她戴在冠上的,于她不过是随手拿的小物件。 如今,兰殊不需在任何人面前扬眉吐气,秦陌还是将这份礼物,原模原样地送到了她手里。 兰殊拿着那镜子,一反过来,那硕大的珍珠面儿,都已莹亮到足以照出她的芙蓉面,压根不需什么镜面了。 这得花多少钱。 他就算想知会她记起了哪些事,也不必样样都拿实物来吧。 紧接着,又接二连三地,送来了她喜欢的珠翠花冠,名书古画,白玉绣鞋...... 就连她心心念念的前朝名琴长相守,他都从李乾的小金库里,抠了出来。 兰殊后知后觉地敲了下自己的榆木脑袋 这哪是什么知会一声,这分明就是,就是他想给她送东西。 连她四岁的小外甥女都看出不对劲来,“小姨收了好多礼物啊,上回我看有人给隔壁院姐姐提亲,也是先送了一堆的礼物。” 兰殊太阳穴突地一跳,捏了捏眉心,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转身回到了屋中,站在案几前,弯腰用笔蘸了蘸砚台上的余墨,挽袖提起笔来,娟秀不失正经的,落字告诫了一句。 “不许再给我送东西。” 往信封里一塞,她便喊来小厮递去了洛川王府。 没多久,小厮打马回了来,急匆匆迈进院门,手上仍拿着一个信封。 兰殊还以为他是没见着人没送出去,却不料,是秦陌直接给她递来了回信。 兰殊一拆开,一副熟悉的清隽字迹扑面而来,字里行间,竟还有点像模像样的无辜。 “可你不是说,若记起什么,记得告诉你吗?” 兰殊忍不住咬了咬牙,直接回道:“我指得是你可恶的那部分,其他不用告诉我。” 小厮又策马而去,再回来,这回手上不止是信,还多了一份桂花糕。 她特意遣人去警告他,他竟还顺手让人给他跑起了腿。 秦陌留言道:“桂花糕也不吃了吗?” 兰殊闻着那清香的味道,心头摇晃了下,终是将油纸袋放在了桌上,落笔。 “铺子,糕点师名告诉我。” 兰殊心想,事已至此,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再卖这点儿关子,也没了什么意义。 她不认为他会不给回答。 但当小厮把信递回,她信手一拆,见字如面,目光不由僵滞了下。 “洛川王府,秦陌。” 兰殊一怔。 兰殊想得一点儿都没错,事已至此,哪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秦陌藏着掖着? 婚也离了,心也丢了,现在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还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糟? 他又,还有什么好怕的。 兰殊心口猛地抽搐了下,不由轻拍起了案几,突然发觉,他根本就没听懂她的意思。 她凝着那赤.裸.裸堂而皇之写着他名字的信纸,一时间怀疑自己那天还是把话说的太含蓄了,她抬起笔,又蘸了蘸墨,恨不得给他回一篇长篇大论。 门口,赵桓晋忽而过了来,轻敲了敲门沿。 他原在书房办公,却总是听见外头策马勒马的长嘶高鸣。 出门一问,竟听到有两人明明都住在长安城,面不去见,来来回回折腾小厮递起书信的怪事。 赵桓晋好心道:“要不,我给你俩养只鸽子?” 兰殊:“......” 第090章 第 90 章 “我不费你的小厮还不成?” 兰殊将手上的狼毫一掷, 严词拒绝养鸽子。 赵桓晋见她就扔了笔,轻啧了声,“怎么说两句就害臊了?” 他还没嫌弃她这来来回回的递情书, 吵他办公呢。 “......你才害臊!”兰殊噎了好半晌,简直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想得是什么。 赵桓晋张了张嘴,还待开口。 兰殊一见他眼底戏谑的笑意, 就知道他肯定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一壁打断反问他公务忙完了吗, 一壁把他赶回了前院的书房内。 刚迈出前院的拱门,只见门口的守卫捧着一个礼盒,再度朝着她躬身而来。 兰殊眉头的青筋一蹦,双靥不由露出了一点嗔怒之色,直接甩手道:“我不要,都给我退回去!” 那守卫呆了呆, 一时有些无措地垂目立在原地。 身后紧而响起了另一道熟悉的温润嗓音,人未到声先至, 唇角噙着笑意,“这是嫌师兄的上门礼太轻了吗?” 兰殊一顿。 曲径蜿蜒处, 邵文祁随在管家身后, 分花拂柳走来, 只见兰殊怔在了原处, 脸上腾起的愠色尚未消散,似是刚刚动过了气,呈现出了另一副少见的倔色。 邵文祁几乎没有见过兰殊发恼, 和颜的神色微敛, 目中难免有了一丝惊诧。 兰殊总是时时保持着风轻云淡的模样,天生一副笑颜, 四平八稳的令人心安,却也隐隐少了些人间的烟火气。邵文祁好似没见过什么东西能拨动她的心弦,时常看她,就像看一副描在画上静置的美人图。 现下,却不知是谁令这副美人图生动了起来。 邵文祁一开始以为真是自己送的礼过轻,小心翼翼询问,兰殊连忙矢口否认。 邵文祁只好一面温言询问她何辜着恼,一面不由看向了此时离她最近的赵大相公。 赵桓晋显然看懂了他探究的眼色,看了兰殊一眼,负手叹笑道:“我可没这本事。” 话音甫落,他只同邵文祁微一点头,便转身朝着书房回了去。 邵文祁心中泛起了一丝疑惑,兰殊已经完全回过神,恢复了往常的和颜悦色,主动抬手将师兄往前院的会客厅引去。 “师兄特意过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兰殊领着他走到了前厅,吩咐银裳为他泡茶。 “没什么事就不能来找你?”邵文祁一壁衔笑回答,一壁抬手礼貌叫停了银裳,将守卫捧着的礼盒拿到了桌上,主动打了开来,“我前阵子去巡视茶园,正好得了两挑子新产的毛尖,就想带过来给你一块尝尝。” 兰殊望着盒中那几叠茶饼,温婉地笑了笑,“就为了给我送茶?” 邵文祁见她眸光含满了不信,只好轻笑道:“主要过阵子崔家老太公大寿,我刚好得了邀帖,却不知送什么寿礼比较恰当,便过来找你取取经。” 兰殊的目光和润下来。 崔老太太待他姐弟几个虽不算好,但她的公公崔老太公,确实是他们幼年的救命恩人。 兰殊心中对他一直是怀有敬仰的,直言他年纪大了,也见惯了那些珍宝奇物,平日只待在佛堂静修,也没别的爱好,恰好喜欢喝茶。 邵文祁笑道正巧,便想着做一杯茶给她尝尝,看看够不够格拿去送礼。 兰殊见他诚心想她帮忙品茗,却之不恭,就让银裳把做茶的工具,都给他摆了过来。 邵文祁坐在了桌前一开始碾茶,兰殊便端来了一个紫花墩,安静地坐在了对面等待。 邵文祁目光觑向她恬静的样子,十分喜欢这等同她一起的闲暇时光。 做茶的过程中,邵文祁间或同她闲聊几句,漫谈中,询问到了端午盛宴。 盛宴刺杀之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他自然是关心兰殊的安危。 对于洛川王舍身相护的传闻,他从兰殊口中得到了确认,沉吟了良久,叹息了句“幸好有师叔在”。 这时,手上的茶汤刚好也成了色。 邵文祁唇角一勾,举杯端向了兰殊面前,有意请她品茗。 却只见她听完了他的感叹后,茂密的睫羽微微垂落,侧着半边脸,完全没有察觉到他这厢的动静,怔怔发起了呆。 邵文祁凝着她眉宇中心微微蹙起的折痕,不由回想到方才她在拱门前的那一副嗔色,其中暗含的生动烦恼模样,几乎如出一辙。 一声瓷杯触碰桌沿的清脆声响,打断了兰殊游走的思绪,她回过神,只见邵文祁和颜点了点面前的茶盏,希望她品茗一番。 兰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竖起拇指尖,赞不绝口。 邵文祁笑了笑,转而盯向了她,问道:“我听说崔老太公的寿宴,有一个十分特别的部分,便是家中未出阁的千金,都会在宴席上露面,还会比较才艺来给宾客解闷,博得太公展颜。” 崔老太公年近古稀,退隐前官至一品,一生忠君爱国,威望极高。 每逢他的寿诞,崔府高朋满堂。 满院子都是皇戚贵胄,这等席面,最适宜叫待字闺中的女儿们出来亮相,借着契机,争相显露自己的容色与才艺,俘获世家贵族子弟的芳心。 兰殊当年就是在老太公六十岁的寿诞上崭露头角,封为了崔氏第一美人。 这会儿一听邵文祁过来打听,忍不住调笑道:“师兄也有意过去相看一下我们崔家的姑娘?” 邵文祁先是笑而不语,随而问道:“你会去吗?” 在邵文祁眼中,她也是崔府未出阁的姑娘。 兰殊却蹙眉笑道:“那都是小姑娘们的比拼,我去瞎凑什么热闹?” 邵文祁听出了她话语中对于自己的一抹嘲讽,不予认可道:“你也还是个小姑娘,切莫妄自菲薄。” 兰殊睁大双目,愣怔看了他一会,吃吃笑了起来,“也就师兄你还这么认为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8节 邵文祁道:“所以,你会去吗?” 兰殊笑够了之后,神色正经了些,“太公寿诞,我自然要送上一份孝心的。” 继而,她想起前两日崔家三房的灵妹妹,梨花带雨地特意过来寻了她一趟,顿了顿,“但我应该会待在后院,不会去前厅。所以,可能没办法帮师兄物色哪一个姑娘好了。” “又打趣我?” 邵文祁不经拿起旁边的折扇,轻敲了下她的脑袋,望着她眼底促狭的笑意,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想去看别的姑娘。 -- 又过了几日。 今儿个一大清晨,秦陌站在朝臣的列队前面,便一直顶着一副稍有沉重的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北方又来了重兵压境。 那一副发寒的威压萦绕,引得他周边几位大臣的体感直降了好几个度,朝议的声音,都不由低了三两分。 好容易挨到了下朝,秦陌正准备迈出金銮殿的台阶,李乾喊停了他的脚步。 走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秦陌一路都没怎么仔细听李乾说话,垂着眸眼,紧皱的眉心里,想得都是这些天,兰殊把他所有的礼物,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秦陌只好跟着赵桓晋回家蹭饭,寻机见一见人儿,可她一直待在闺房里面不出来。 就这么不想见他,他是会吃人吗? 御书房内,秦陌的眉间郁郁,一直低头沉思,连李乾走到他面前,喊了他两声,他都没回过神来。 紧接着,他的眉头就被陛下用邀帖,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 李乾见他三魂不见六魄,索性把帖子贴到了他的脸上,“这个,姑母叫你去一趟。” 秦陌回神,拿过来瞧。 “崔家有场大宴,会有许多京城适婚的闺秀前去参席,你那偌大的王府一直空着也不是个事,我推荐的你看不上,那就赶紧自己去看一看,有没有哪个顺眼的。” 秦陌眉头的青筋不由一跳,不情不愿道:“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的不是邀请章肃长公主吗?” 那还不是因为这类具有相亲性质的宴席,一向还没进王府大门,就被他以各种公务繁忙拒之门外了。 李乾道:“姑母说你是她儿子,你替她去正合适。” 秦陌忽而发觉长公主越来越精明了,最近还使出了一个对付他不听话的新方法。 她自个逐渐变成了一副越年长越慈母的模样,什么也不再迫他,有什么难听话,都让李乾同他说。 李乾开口,跟口谕有差别吗。 再平易近人,也是威逼。 李乾和颜道:“便当是哄她高兴一下,你就去凑个热闹?毕竟秦家就你一个独苗,你都二十三了......” 秦陌看向他,神色尚且有君臣本分的谦卑恭敬,眼神里尽是,二十三,怎么了? 李乾笑了笑,拍向他的肩膀,“年轻气盛,正是适宜风花雪月的年纪。” 秦陌唇角抽了抽,紧而,乜了眼他落在他肩头的手,微蹙眉宇,以假乱真地轻嘶了声。 李乾一下松开了手,眉眼紧张起来,“肩上的伤还没好?” 秦陌面露难色地嗯了声,随而,抬手把邀帖放回到了案桌上。 “这宴席的下半场是马球会,臣伤势未好,怕是去不了了。” 而不待李乾再张口,秦陌以手轻捂上肩膀,托辞伤势疑似崩开,转身便说自己要去一趟太医院,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李乾从来就没发现他这么脆过,望着他逃之夭夭的背影,不由长叹了口气。 秦陌一迈出御书房,就朝着白石阶下走去。 远远只见一位眉清目秀的绿衣郎,正从翰林院的方向,抱着一摞公文走来。 崔启已经上任入职,进了翰林院。 以往的探花郎都需安排外任三年,而后视况调回京城。但崔启的姐夫是赵大相公,秦陌又一向照顾他,李乾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卖一卖这两人的面子。 崔启听赵桓晋说过他私下恳求陛下不要调他离京,秦陌在一旁帮忙说了不少话。 这会迎面遇上,他一停下,便同秦陌作揖致谢起来。 兰殊在外的那三年,崔启作为新秀的举人,秦陌照拂过他不少,他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只是找不着机会报答。 往常崔启说请他吃饭,秦陌都是心领神受,不料这一次,崔启说后日他休沐,想请他去吃月华楼最新出品的水席,秦陌痛快地一口应了下来。 只是接下来,他沉吟片刻,道:“但就我俩吃饭,感觉总是有些冷清,你我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不如,叫上你二姐姐一起过来?” 崔启先是愉悦他的应邀,而后,眉宇间露出了难色,“可后日二姐姐她要代表我们家去崔府参宴,怕是没有空来。” 话音甫落,只见秦陌转身朝白石阶上走去。 崔启讷然了会,在他身后喊道:“王爷?” 秦陌头也未回,“我回去拿请帖。” 第091章 第 91 章 崔老太公寿诞当日, 崔府门庭若市。 一众前来参宴的宾客携礼进门,绕过大门前屹立的白石屏风,首先入目的, 便是崔府宴厅之前的大院。 崔府的园林设计别出心裁,不仅后院有假山曲径,小桥流水, 前院也有个大园。 这园子的设计空旷大气, 不着累赘的装饰, 平日只在中间的过道两旁,摆置一些昂贵独特的绿植盆栽,风格简约,却不失贵府的门面。 今日则一反往常,满园名花异卉,形形色色的品种无所不有, 四时不谢,八节长春。 院中还有一众亭亭玉立的崔氏女儿, 看似难得从后院出来,个个眼含笑意, 站在了院中赏花, 只闻满庭芳香, 馥馥袭人, 美人个个赏心悦目,人比花娇。 崔府每回的寿宴,都是这些姑娘显山露水的好机会。 是以这一天, 这些姑娘无不费尽心思地打扮自己, 只盼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那群受邀的青年才俊从前门的长廊而来,远远瞥见园中姹紫嫣红, 不由纷纷朝着那一片娉婷的丽影望去。 唯有一人,信步跟在人群后头,眸眼漫不经心一扫,视线真就只落在了那群美人身后的花团锦簇上。 秦陌及冠之后,要说内在桀骜不驯的脾性,真算不得有多少变化。 可那一副俊美的皮相,矜贵自持,越发随着年龄的增长,裹上了一层不动声色的面具,整个人显得沉稳肃雅,落在别人眼里,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位翩翩君子。 只见他与新科探花郎崔启并肩而来,十九岁的崔启,秀逸绝伦,入仕之后,更是成为了长安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 可立于秦陌身边,他终归还是少年姿容,身形尚且青涩削薄,宛如一株刚伸展开来的修竹,远不及成熟高大的洛川王,那般丰神俊朗,刺眼炫目。 更不论秦陌高贵的身份,王妃二字的称谓,足叫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前挤。 又有谁会在意他曾成过亲。 那一群待字闺中的姑娘远远窥见他的身影,个个以扇半蔽着面儿望去。 只见他清隽的面容上,一双凤眸犹如一汪幽深的浩瀚星海,看一眼,便叫人不由沉沦。 好几个姑娘眼见他要走近,团扇下的面容宛若胭脂扫过,却见他双眸不偏不倚,只落在她们前头那盆罕见的蝶兰上。 秦陌盯着那盆蝶兰呈出三种少见的颜色,宛若翩飞彩蝶,绚烂无比,第一反应便是兰殊当会喜欢。 他转头朝崔启问去:“这花,是崔府的花匠专门培植的,还是从外头买的?” 崔启答道:“应是花匠培植的,崔府的后宅,养了不少园丁。二......王爷喜欢这花?” 秦陌道:“我想拿去送人。” 话音甫落,秦陌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乍然闪过了另一副场景。 那一年,长公主寿宴。 主宴席蓬莱宫旁边的大凉亭里,一场才子汇集的诗会上,他原只是扶病弱的卢四哥去凑个热闹,却看到了两盆极美的山茶花。 他一下陷入了那场斗诗之中,心里想的,是若能把它们赢回家,崔兰殊看了,肯定会露出笑意来。 秦陌如愿得到了花,勾起唇角,召元吉把它们送到兰殊那去。 卢尧辰也十分中意那花,败北之后,对着他面露遗憾。 他那时好像还不知自己错认的真相,一看向卢尧辰,心中仍是一股怀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宽抚道:“今日是四哥让了我,日后,我一定另寻更好的名种送给你。” 所以,那两盆十八学士,原就是他想送她的? 可凭兰殊这一世的举动,分明是误会了他想送给卢四郎。 秦陌的眉宇微微蹙起。 崔启见他失神,又轻轻唤了他一声王爷。 秦陌回过神,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不都是喊我二姐夫吗?怎么最近改称呼了?” 崔启支支吾吾起来,“二姐突然说......不合规矩。” 秦陌的双眸一暗。 那厢,花丛里的姑娘正你推我攘,都想着借与同族崔启打招呼的原由,上前和秦陌打一个照面。 只见那个一身玄色长裾的男子,半分眼神都没分过来,转头,便往宴厅走了去。 几名姑娘忍不住跺了跺脚。 这人,这人在花前待了这么久,到底是来看什么的。 -- 秦陌特意过来参宴,本以为可以自然而然见到兰殊。 可惜他在前厅的宾客席间寻寻觅觅了一圈,竟不见兰殊的踪迹。 秦陌只好走出宴厅的正门,站在了廊檐角落下,悄无声息地观望起了门口鱼贯而入的一茬茬客人。 宴厅上头的阁楼布着珠帘,屋内亦有许多本家的姑娘,倚在楼上漫看下方。 其中一少女见到楼下秦陌那一道颀长的身影,捂着朱唇,惊呼一声,拉了一群年轻姑娘挤到了栏杆处,忍不住好奇地朝他张望。 嬉笑闲谈中,少不得去憧憬他也是来相看姑娘的。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39节 可一说到他可能看上哪个女儿,她们相互打趣了一番,最后惋惜地笑道:“他之前娶了兰殊姐姐那样绝顶的美人,便是再从我们家挑,当也是要现任的崔氏第一美人吧。” 话音一坠儿地,她们便纷纷将目光,朝着屋内彩幕之后的人儿看去。 那人明明听到了她们的调笑,却不见有一点儿的动心,只专注以墨在纸上临摹桌上的扇面。 “兰绮,底下那么多王室贵胄,你就没有一个中意的吗?” 彩幕随风轻飘,显现出了一张秀色照人的美人面。 兰绮只朝着窗外掠了一眼,淡淡摇了摇头。 其他姑娘都以为她眼光高,勾唇哄笑,忍不住打趣她莫不是想嫁天上的神仙哥哥。 兰绮只垂眸凝望着自己临摹的白梅扇面,正是兰殊姐姐还在崔府教她作画时,赠予她的。 兰绮并非清高,只是觉得,连兰殊姐姐那样美的女子,最后都成了高门弃妇,她又有什么本事,去俘获什么洛川王的心。 至于别的,兰绮见了太多高门宗妇的不易,对于那些世家子弟,当真不抱什么期待。 只觉得嫁高门,还不如嫁那些刻苦读书的寒门子弟,或是白手起家的能干富商。 可惜身为崔氏女儿,逃避不了联姻的宿命。 兰绮心中怅然,只想待在这里安静作画。 偏偏窗户外头的风儿越吹越大,竟一个席卷,把她临摹的宣纸带了去,悠悠朝着楼下坠去。 兰绮只好冲下楼去捡,刚到了窗户的正下方,却看到了一道温润的身影,唇角衔笑,俯身捡起了她的画作。 来人的眉宇和雅,与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不同,身上沉着一股精明能干的稳重气度,不见一点清高之态。 邵文祁方入席不久,原还想着找机会去寻一下兰殊,听小厮同他禀告母亲邵夫人也会过来,心中一颤,起身准备出门相迎,走到廊下,只见地上躺了一副素雅的画作。 那风格与兰殊偶尔以墨的涂鸦有些相似的神韵,引得他不由拾了起来,眼中含出柔和的温度,恰好同兰绮四目相触。 兰绮宛若被灼了一下,立即垂眸,侧身福礼。 邵文祁见她盯着他手上的画作,会晤出这是她的东西,笑吟吟递还给她。 兰绮伸手接过,只听他柔声轻缓,温言赞了句:“凌霜傲骨,宛若浑然天成。” 兰绮的指尖轻颤了下,双颊一点点泛出了红,再抬眸,男子已经转身离去。 楼上有几个同她要好的少女,见她下楼跑的匆忙,忍不住跟了下来,只见兰绮手上握着画卷,怔怔看着前方发呆。 其中一人拍着她的肩膀道:“怎么了?” “那是何人?” “哦,那是公孙先生的弟子,前几年新晋的皇商,邵文祁。” 兰绮几不可闻地将他的名字复述了遍。 旁人见她双靥泛出薄红,四顾看了眼周围,已有不少高门显贵因她的出现而投来了青眼,忍不住在她耳旁提点起来。 “邵先生虽然富贵,比起皇亲贵戚,还是差了一大截。我们若能被他相中,自是天大的好福气,但你可是我们的第一,总要攀上更高的门户,崔老太太那厢才会满意的。” 兰绮默了默,只拿着画卷,重新回了阁楼。 -- 崔老太公每日上午都要在佛堂静修,便是寿诞也不改分毫。 正厅如今是崔老太爷暂时主持局面,秦陌受他所请,列坐在第一席,崔启陪同在侧。 待得宾客基本来了大半,席面开宴前的闲暇时光,少女们在席间显露才艺的时刻,到了盛势顶峰。 那厢吟诗作画,这厢弹琴舞曲,个个才貌双全,眼花缭乱。 饭前呈出来的点心,素来也是女孩彰显厨艺的必争之地。 崔老太公年纪大了,吃不得多少甜食,平日都会忌口,只在寿宴之时任性一次。 是以这一日女眷献来的点心,只有一人的,可以得崔老太公垂青。 这份点心,由席上的宾客品尝评定。 秦陌一直端坐在席上,目光时不时朝着门口掠去,似是在等着什么人,并没有仔细看过什么才艺,更没打算去评定什么点心。 崔老太爷见他意兴阑珊,也没敢强求他参与。 直到腼腆的崔启,忽而将其中进献的一份糕点,温柔递到了他面前,携着几句算不得自然的溢美之词,提议他品尝一下。 秦陌看了他一眼,望着崔启目中不明所以的恳切,拿起了托盘上的一枚绿豆糕,尝了一口。 这一口,令他微沉的双眸亮了不少,含着口中的那一抹熟悉的柔糯感,目中透出了一丝惊疑,不由看向了此刻,正站在厅前,给大伙儿上点心的小姑娘。 霍灵儿是三房霍夫人娘家托孤过来的表姑娘,一直在崔府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不曾如此招摇地出现在大众面前,面对这么多人,双手垂于身前,隐隐有些局促。 崔启关切问道:“王爷觉得好吃吗?” 秦陌顿了顿,稍微提高了一点嗓音,好叫厅内的人儿都听清楚,“很是不错。” 果不其然,席上宾客听见他的声音,口径不约而同统一起来,纷纷朝着霍灵儿,没口子地夸赞起来。 崔老太爷同管家笑道:“那就把这盘献给父亲吧。” 他并未料到秦陌会主动开口帮灵儿说话,本还想着让灵儿把点心拿去佛堂送给老太公后,便回来给秦陌福礼。 再转眼,却见秦陌已经悄然离席,跟在灵儿的身后出了门。 崔老太爷不由讶然,但想着灵儿也是崔府长起来的姑娘,若能得洛川王垂青,不失为崔家的一桩喜事。 然秦陌虽是跟着她出了门,却不是为了拦她说话。 他只是知道,他想见的人,在哪了。 当秦陌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转口,大门前,琉璃王带着一大批贺礼,姗姗来迟。 -- 兰殊不着痕迹从三房的小厨房内偷偷出来,就一直待在佛堂前的水榭旁。 当她如愿看到霍灵儿端着食盒过来,唇角不自觉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意。 霍灵儿一见她,一双眼睛转而变得通红,满口都是谢意。 兰殊拉着灵儿的手,将她送到了佛堂前,“快进去吧,老太公听了你的事,一定会帮你的。” 崔老太公终日待在佛堂静修,连老太爷和老太太都不敢轻易打扰,小辈几乎难得见他一面。 霍灵儿在崔府向来谨小慎微,不争不抢,今日这番冒头,就是为了能有机会见一面老太公,求他出面收留她无依无靠的母亲。 这于崔老太公并不是什么难事,他老人家慈悲为怀,吃了一口点心,听灵儿说完,很快就应声下来。 兰殊并不怀疑老太公的仁慈,却没有料到,时隔这么多年,老太公竟还记得她做的点心味道。 当灵儿从佛堂出来,眼含热意地同她说,太爷爷喊她进去,兰殊顿了顿,有一刹那间的恍惚。 这近乎是她嫁出去后,第一次,得已有机会见他。 兰殊缓缓走进了佛堂,只见他的身形已经有了老迈的佝偻,却还是在看见她后,眼含笑意,努力坐在蒲团上直起了身。 兰殊凝着他那双熟悉的柔和眼眸,一瞬间彷佛回到了当初,在他们最是落魄的时候,他就像天神一般出现在他们面前,把他们带回了崔府。 崔老太公端详了她一下,笑纹益发深,“都长这么大了啊。” 兰殊哽咽着行礼,崔老太公拍了拍旁边的蒲团,喊她过去。 爷孙俩坐下寒暄了片刻,崔老太公听她说了些有趣的见闻,笑得合不拢嘴。 笑完过后,他沉吟了会,看了她一眼,问道:“一直都没有机会问你,怎么就和秦家那小子散了?你当初过来拜别我的时候,不是说,你喜欢他吗?” 兰殊愣怔,忽而想起当初被指婚时,崔老太公特意从佛堂出来,问过她是否同意这门婚事,鼻尖不由发酸起来。 “别怕,若是你不肯,老头子我可以帮你推掉的。” 遥想当年她自小女扮男装,也是他给她算的命,担心她,后来崔老太太给她换回女装,他还阻扰过。只是兰殊那时心里也想攀高枝,想带家人过上好日子,就同他说是自己想做回女孩子。 而嫁人,当初,她确也是心甘情愿的。 兰殊怅然答道:“我与他,终是有缘无份吧。” 崔老太公见她神色黯淡,只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续问道:“父母的牌位,已经接来长安了?” 崔启考上了探花这等光耀门楣的事情,总要告知他的。崔老太公听到这个消息,就已经猜到了他们定会回临安,给亡父亡母报喜。 兰殊顿了顿,颔首。 崔老太公叹息道:“好啊,好,总算是熬过来了。” 兰殊的眼眶发起了红,认真从蒲团起身,给崔老太公叩首行下跪拜之礼,感谢他这些年对他们的照拂之恩。 崔老太公连忙扶她起身,原想斥她礼数忒多,可看着她眼角的泪痕,又忍下了斥意,帮她拭了拭泪,“傻孩子。” 崔老太公眼底闪过了一丝追忆的光芒,恻然道:“我从不是为了施恩才救的你们。若我不救你们,我的良心,这辈子都会过意不去。” “我不需要你们记着我。”崔老太公的眸眼满是悲伤,“我只希望孩子你,不要怪你的父亲。他当初下那样的决心,心里也一定很痛苦。” 兰殊的心头猛地一抽,眼角再度流下泪来。 -- “孩子,你恨你的父亲吗?” 当年,崔老太公曾对他们四个人,分别问过这么一句相同的话。 兰姈,启儿,弘儿皆说了不恨,唯独兰殊,她没有回答这句问话。 从佛堂出来,兰殊擦了擦眼角,仍有一些黯然的失神。 她信步游走到了水榭边,怔怔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 恨吗? 你恨吗? 眼下已经入了夏日,天空之上,烈日炎炎。 崔府雕梁画栋的梁檐,采用了流水降温,开始有了水帘下落,宛如道道雨柱,哗啦啦地循环。 那水滴重重拍打水渠的声音,令她不由回想起了当年的那个电闪雷鸣之日,刑场上,大雨倾盆,整个临安城,都仿佛没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0节 那道道撕裂天空的闪电在她脑海中狂闪,兰殊的心口登时充满了恐惧与惊惶,耳边一阵嗡嗡的耳鸣之声,太阳穴不由发疼起来。 她忍不住捂住了脑袋,越捂,那雷声却越轰顶。 直到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从她身后响起,清晰地灌入她宛若封闭的耳中,“在想什么?” 兰殊猛地回过眸,只见曾经那个总会在打雷时赶回家的人,再度出现在了她面前。 秦陌凝着她通红的双眸,不由朝前走近了两步,“哭了?” 他的语气不自觉有了一丝关切的慌乱,下意识抬手,指腹就落在了她的眼角。 第092章 第 92 章 秦陌的体质很特别, 冬暖夏凉。 每逢寒冬腊月,他整个人就像一个火炉般,一转夏, 那修长的指尖,好比一块冰凉的玉石。 那宛若山中涧泉触在颊边的舒适凉意,令兰殊温热发红的眼眶得到了一丝消退, 也给她带去了一份清醒, 将她梦魇般的神识, 缓缓拢回了原位。 秦陌见不得她红眼睛,轻轻摩挲着她的下眼皮,凝着她眼角残余的泛红,“你们在佛堂说了什么,为什么哭?” 兰殊顿了顿,一把拍开他的手, 后退两步,避开了他的目光, “不用你管。” 她的语气十分冷然,秦陌望着她背过去的身影, 一颗关切的心空落到了地上, 无处安放。 兰殊原也不想同他闹这么僵。 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总该相互体面一些。 可他明明听懂了她的拒绝, 偏偏同她装聋作哑。 她不收他的礼物,他就转赵桓晋的手给她送过来。官大一级压死人,赵桓晋无可奈何, 任是塞了她一院子, 只道“上命难违”。 这阵子,她每早一推开门, 就被一堆礼盒子绊住。他越送越多,几乎快堵得她人都出不去,脚尖无处安放。 她又不好牵连无辜的赵某人。 搞得现在一见他,就来气。 兰殊下意识擦了下眼角,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冷道:“你来这作甚?” 秦陌在她身后柔声答道:“我收到了请帖,特来给老太公祝寿。” 崔家的寿诞帖,向来是长辈接来续旧,小辈接来相亲。 兰殊凉凉瞟了他一眼,“你也是来相看的?又来霍霍我们崔家的姑娘?” 她故意一副冷声冷色,完全不待见他分毫,秦陌也不着恼,牵了下唇角道:“我要是再娶一名崔氏女,你会不会半夜翻墙帮她下厨?”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讶然,忍不住回眸看向他,盯着他唇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这是吃出了她的手艺,特意过来抓她们的? 作弊断然对他人不公,但她只是想帮帮灵儿。 兰殊道:“你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吗?” 秦陌望着她眼眸一闪而过的心虚,“我闭了。我还投了一票,说好吃。” 兰殊愣怔。 洛川王投的一票,必然是重重的一票。 不用想都知道,他一开口,定然能引来大批的附和。 秦陌邀功道:“不谢谢我吗?” 兰殊沉默片刻,冷哼了声,“你不投我也能赢。” 话音甫落,她转身沿着湖岸边快步离去,不想睬他的意思,再是明显不过。 秦陌毫不识相地跟了上来,肃然道:“我有事找你。” “我没空。” 秦陌只好跟在她身后缓声道:“我有东西想送你。” “我不要。” 兰殊头也未回,只想抽身离去。 然话音甫落,前头已经冒来了好几位花匠,随在元吉身后,抱来了数盆令人惊艳的兰花。 他们堪堪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朝着她跟前就是一排开摆,愣是把她眼前的路,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秦陌在她入佛堂的空档,去寻了崔府后院的花匠。 诚然,他是想约她一并赏一下奇珍异草。 只是兰殊的去路就这么被堵了个严实,脚步滞在了盆栽前,不由涨红了脸,瞪向他,“你就是这么送东西的?” 他这分明就是存心在和她做对! 秦陌确实是想给她送花,也确实没有阻扰他们无意间拦住了她的步伐。 他不做辩驳,抬手示意元吉等人将花直接送去赵府,迈到了她身前,代替那挡路的盆栽,人高马大地拦着她,温声道:“我看到这花的时候,回忆起了我们屋里的那两盆山茶。” 四目交汇,秦陌道:“上一世,那花是我带回来的,你很喜欢。为何这一世,你想把它送走?” 兰殊反问道:“你难道不是想送给卢四哥哥的吗?” 秦陌微一摇头,问道:“你为何会以为我想送给四哥?” 兰殊顿了顿,道:“你当时把它们捎了回来,却从未说过要怎么处置。我见它们生得好看,就把它们放在了卧室里。直到后来,卢四哥哥同我说起,他也喜欢那两盆山茶花,当初在诗会上,是他先看上的......” 秦陌:“所以你就觉得是你抢了他的?” 兰殊顿了顿,默然没有说话。 秦陌望着她眼底划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黯淡,不由心疼起来,靠近了一步,柔声解释道:“我当时把那花带回家,的确只是想让你开心。” 兰殊怔了下,抬眸看向了他。 秦陌续道:“你忘了?那时我俩已经僵了好几天没说话。我把那两盆花带回来,只是想作为我们和解的契机,想让你,和我说句话。” 他这话的重点,绝对是在后面的和解二字。 这是他赠花的初衷,也是他说那花是给她的依据。 可兰殊一听到他说“好几天没说话”,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一世,他送那两盆茶花前不久,正是她诱了他同她圆房的时候。 虽说是她主动,可那时他俩毕竟年少,第二天从榻上起来,望着那一床的旖旎,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后来好几天,她也都是一见他就躲,羞臊不语。 直到他送来了两盆山茶花。 她一开始的确会晤对了他的意思,心中十分欢喜,在他回屋后,打破了僵局,弯眸开口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们的。 他虽没多说别的,但那日夜里,他主动把她抱入了怀,挑开了她的衣带,情至深时,的确在她耳边呢喃了好几声,“以后不准躲我”...... 兰殊小脑瓜子嗡地一响,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 不得不承认,她此前不盼着他记起前世,怕得就是这般时刻。 这一世,她在他面前不说高傲,好歹不曾没脸没皮过,怎么说,也是个有操守有气度的女子。 可他们前世的那些风流韵事,简直每一幕都,不、堪、回、首! 秦陌懊悔道:“是我当时没处理好,以为只要叫人把花送到你手上,你就会明白。以后不论送什么,我都会主动跟你说清楚。” 他自是在认真诚恳地解释。 兰殊的芙蓉面却如胭脂扫过,顶着麻了半边的头皮,抬臂捂起了脸,“都过去了。我也不要你的以后!” 秦陌的神色一滞。 兰殊疾步走开,扭头选择了绕道,朝着另一边的曲径小路,分花拂柳而去。 秦陌迈步跟上。 兰殊心里有一点儿生乱,转眼见秦陌跟了过来,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不料刚穿过假山口,险些被一根拉直的麻绳绊了一下。 她一个踉跄,秦陌便及时从身后拽住了她腾空的手,一个回力,她就反扑到了他怀中。 兰殊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他身上,虽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形,可那两团浑圆,就这么贴在了他坚实的胸口上。 秦陌生得高大,为了不让她的头磕到他下巴,特地扬起了首。 兰殊一抬眸,便对上了他缓缓下滑的喉结。 她脸红更甚,即刻将他推了开来,定了定心神,转移注意力般,看向了地上那根长绳。 它的两头仔细系在了假山石的两侧,绳的切口还很新,看起来分明就是蓄意的恶作剧。 兰殊低头看了看,目光不由顺着绳子,关注到了前面青苔上一些滑倒的擦痕。 这是有人已经摔倒过了? 兰殊的蛾眉不由蹙起,再往前走了几步,紧接着,听到了一些争吵啜泣的声音。 兰殊脚步一顿,狐疑地循声而去。 走过一片灌木丛,只见前方一棵杨树底下的草坪上,霍灵儿被两名年少的家仆按着肩膀,屈膝落地,膝盖上的衣裙仍残留着摔跤的污痕,脸上全是泪痕,正朝着站在她对面的少年求饶。 “我求求你,不要伤害它!” “是我不好,我不该强出头,不该去争你姐姐的名头,求你放过它!” 兰殊定睛一看,只见那少年一手拿着一把飞镖,正瞄着杨树林上挂着的一个圆木盘,上头绑了一只白乎乎的小兔子,正是霍灵儿平日养来的玩伴。 那小白兔被绑在盘上,腾在半空中,拼命挣扎。 霍灵儿的泪珠子一个接着一个掉,眼见那飞镖已经在少年手上旋转蓄势,闭上了双眸不敢看。 那少年恶劣地笑了起来。 却在这时,一道翩翩丽影快步赶来,冷声冲他们喝了句“住手”,张手站在了小兔子的前面。 少年一愣,投掷的动作僵在了半空,尚且不敢动作,不远处却已经飞来了一粒石子,劲道又准又厉,一下打偏了他手上的飞镖,直接弹飞了出去。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1节 那少年猛地受了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寒着面色,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霍灵儿身后两名家仆一见洛川王的身影,目露惊恐,连忙松开了她,拉着那少年跌逃而去。 兰殊缓缓扶起了霍灵儿,随后便走到树前,小心将那小兔子放了下来。 一阵凉爽的夏风徐徐习过,头顶的杨树飒飒作响,吹动着树叶,旋转飘落,轻轻拂过了兰殊脚踝的裙边。 秦陌望着她的背影,见她悉心将那受惊的小兔子抱在怀里安抚,回想起她方才张手挡在小兔子身前的模样,脑海中,忽而闪现过了另一个场景。 那时,风比今日的轻缓,头上摇曳落下的,也是杨树叶。 耳畔边,传来了恍如隔世的少女清脆嗓音。 “可不可以放过它?” “我属兔的。再过一年,我就及笄了!” 第093章 第 93 章 霍灵儿含泪接过了兰殊手上的小兔子, 抱在了怀中,心疼地看着它手脚的勒痕。 兰殊义愤填膺,肃然同她承诺, 一定给她讨回一个公道。 霍灵儿红着眼眶摇头,欠身感谢兰殊与秦陌的仗义相助。 她的贴身婢女这时寻了过来,一见灵儿身上有摔痕, 连忙扶她回去, 想给她更衣, 顺便看看有没有受伤。 兰殊温言交代了两句,本想跟过去帮忙,刚走了两步,袖摆,转而被拉住。 兰殊回过眸,只见秦陌另一只手早已在不知何时, 握住了随风吹落地上的一片杨树叶。 他凝着那树叶看了好一会,再抬眸, 定定望向了兰殊,望向她的眼睛里, 泛出了一层似惊似喜的光泽, 轻喃道:“朱朱, 我记起来了。” 秦陌举起了那枚碧绿的树叶, “我们成婚之前,是不是在梨园后山的猎场见过?” 兰殊凝着他手中握着的杨树叶,望着他那双依如前世的熟悉深眸, 不由想起了前一世, 他成为摄政王后,一直同赵桓晋并肩作战, 守卫大周江山。 两人感情还算不错,但有一次,两人意见不合,小小争执了一场,晋哥哥故意在离开御书房时,同他说,兰殊小时候,嫁给他之前,曾有个一见钟情的意中人。 秦陌不知道是谁,左右不太高兴,回家之后,一直在榻上磨着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她许久。 兰殊偏偏卖着关子,最后没经住他的反复推磨,只好拿出了她藏在书中的一片杨树叶书签,努着嘴同他道:“等你记起这个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却不曾想,这一等,竟等到了来世。 要是前世的她,此刻肯定会脸红吧。 就像暗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跑出了身体,又害羞,又期待对方发现以后的反应。 此时此刻,兰殊望着秦陌眼中后知后觉的喜意,心底缓缓淌过了一丝酸涩,唇角不由露出了一点叹笑,也不知该说他笨,还是他俩,造化弄人。 兰殊盯着那片杨树叶子,到底信守了前世的承诺,回答了他:“是啊。你就是我小时候一见钟情的意中人。” 秦陌不由提起了唇角,她补了两个字,“曾经。” 秦陌眼中的光泽,肉眼可见地被浇灭。 风簌簌起,再度拂过了树下的两人。 兰殊转身离去,最后遗给他的,是一句斩落清风的话,“所以,别再来找我。” 秦陌仍笔挺地站在了树下,一身暗蟒圆袍随风缓动,清贵华然,那张恍若天人的脸,风姿卓绝,一点都看不出,里头已经因为她的三言两语,支离破碎。 -- 午宴过后,下午,崔府的马球会开场。 秦陌坐在了台上正中央,崔老太公左边的席上。 他怔怔凝着眼前正打得如火如荼的赛场,失神了会,目光一转,情不自禁,看向了老太公膝下坐着的兰殊。 她正在状似无意地,同老太公告状,把今日霍灵儿的遭遇,统统说了一通。 秦陌望着她那全然相信老太公会作主的样子,不禁想起前一世,她也曾这般信任他。 她也曾什么都敢同他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乐意他纳妾就离家出走,想要什么都不藏着掖着,说闹别扭就闹别扭。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的,不和他说真心话了。就连发现启儿冤死,也只是自己想办法买凶杀人,给兰姈报仇,也是趁着他昏迷的时候。 那般大的委屈,她竟都不同他说,只一味自己承受。 这一世,她更是从一开始,就藏住了自己...... 即使记不得,秦陌也足以感受到她的失望与难过。 他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 “灵儿的眼睛怎么红了?”崔启坐在了秦陌身旁,目光不由朝着下头栏杆处角落的小姑娘看了去。 话音甫落,不待秦陌同他说起今日杨树林下的事,崔启自己已经忍不住起身走下了台阶,主动去询问起了小姑娘。 秦陌看着他一走到霍灵儿身边,眼底不由淌出的满目关切,忽而想起今日他主动邀他品尝糕点的模样。 秦陌原以为崔启是同他一样尝出了兰殊的手艺,此时再看,他那重重的一票,还给探花郎搭了下桥。 不知崔启说了什么,竟哄得小姑娘转悲为喜,露出了笑,而后他似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旋即下了场。 望着崔启翻身上马,握起月仗,霍灵儿在台上轻挥起丝帕给他鼓气,秦陌回想起曾经,也有一个白得发光的小姑娘,与他在杨树林下相遇后,也曾在台上,为他助威喝彩过。 秦陌头一回,望着台下那一对纯真的少年,产生了深深的羡慕之情。 若他与兰殊之间也没有误会。 若他一早认出的恩人就是她,那他们在春猎场上的重逢,会是多么美好的开始。 他大可以借救命之恩接近,一直陪在她身边,待她一及笄,便带着堆山码海的聘礼,上门提亲。 一切水到渠成,他会在洞房之夜,迫不及待同她结发,日后爱她护她,大大方方牵着她的手,缓缓走上那一条长长的长寿坡...... 马球场下,琉璃王最终以二十幡比十五幡的成绩,打响了开赛的第一声胜利的锣鼓。 崔老太公看得笑逐颜开,和颜命管事将第一份彩头,一对象征龙凤呈祥的白玉如意,送到了琉璃王手中。 只见琉璃王翻身下马,迈上前来,站在了台前,冲着崔老太公作揖,“这第一份彩头,崔公可否允小王拿去作为聘礼,送给小王的意中人?” 崔老太公只觉得他询问的过于谦卑小心,捋着白须笑了笑,“既送到了王爷手上,自是由王爷处置,无须询问老夫的。” 琉璃王蓦然一笑,道:“要问的,要问的。” 崔老太公慈眉狐疑了声,只见琉璃王转而叫身旁的侍仆,捧着彩头,端到了崔老太公的席面中。 正正放到了兰殊的面前。 琉璃王躬身笑道:“小王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让老太公,为小王做一回媒人。” “小王想,同您家的兰殊提亲!” 兰殊微微一怔。 左席之上,秦陌的眸眼猛然凛起,握在手中的杯盏,转眼,裂开了一条深深的缝。 -- 同秦陌一样不悦的,还有当时刚刚走进马球场的邵文祁。 夜色如幕,月光被层层路过的密云遮蔽了瞬。 邵文祁离开崔府时,特地寻机送了兰殊回家。 他旁敲侧击,探出兰殊并没有嫁给琉璃王的心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丝惆怅划过了心头。 邵文祁回到住宅,眉宇间已有些疲累,本想直接朝着卧房过去,家中管事却说老夫人正在主厅侯他。 邵文祁顿住脚步,捏了捏眉心,转过身,朝着主厅而去。 一进主厅门,只见邵夫人的身影,站在了正厅屏风的后面。 厅内的灯光照在了屏风上,她年已四十有余,身姿却保持得极好,远远看去,那一抹侧身而立的倩影,恍若一位下一瞬便能翩然起舞的少女。 “回来的这么晚,又去见你的小师妹了?”邵夫人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邵文祁禀身未语,心里正犯愁她待会若是勃然大怒,他该当如何应对。 邵夫人却突然问道:“那崔家姑娘之前嫁的,是洛川王?” 兰殊很少在外头提及自己的往事,邵文祁也没有主动去揭过,是以邵夫人从下人那儿得知的,仅是她是个成过婚的女子。 上回铺前短暂一面,她原还以为就是个有点姿色的普通女子,不曾想。 邵文祁应了声是,紧而,便斟字酌句着,为兰殊说起了好话,“小师妹虽嫁过人,却绝非母亲所想的那类胭脂俗粉,她聪慧能干,有自己的立身之本,从不依靠别人,今年,不过五月,她就已经拿到了长安最大的丝绸订单。” 邵夫人难得没有打断他,默了默,只道:“我听说,洛川王对她很不错,宫宴上还护了她。” 邵文祁道:“他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邵夫人莫名轻笑了声,“你真的喜欢她?” 邵文祁垂目而立,颔首。 他原以为邵夫人又将发恼,可她却沉吟了许久,最终叹了声,“罢了。我也要回蜀川了,管不着你了。” 邵文祁目露惊色,忍不住道:“母亲这是,答应了?” 邵夫人看了他一眼,背向着他,“她既在你眼里这么好,你也要追求得到,再说。” 邵文祁的双眸,一下亮了起来。 -- 最近,兰殊不得不过上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琉璃王在崔府当众提出要向她求亲,她虽同老太公说明她并不想远嫁,老太公也替她婉拒了琉璃王的一番好意。 奈何在琉璃王心里,越是珍贵的,越不容易得手。 就因她这么一时的拒绝,他便断然放弃,那也委实谈不上有几分真心实意。 是以,他仍坚持要把这个亲提成。 而那些个素日最喜乱点鸳鸯谱的七大姑八大姨,眼见若能说成这么一桩亲事,必定可以得到大大的好处,纷纷开始替琉璃王,踩起了她家的门槛。 都是沾亲带故的,长安城内,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好拒之门外。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2节 兰殊原是住在赵府的,为了不影响赵桓晋与兰姈的生活,躲回了两个弟弟的小院子。 后来又为了不影响启儿和弘儿,不好叫他们老打发亲戚,只能往外头跑。 她自是不缺钱不愁住处,只是老这么躲来躲去的,心中甚是烦恼,再加上她最近要谈生意,一时也躲不到外头去,每日还得出门。 今日刚把最新的一批蚕丝定下,从商会的议事厅出来,远远就在二楼看见街头处,琉璃王打马而来。 兰殊转头朝着后门离去,绕着小道巷口拐弯,却见琉璃王已经怀疑她逃向了后头,正快步寻了过来。 兰殊慌不择路,转眼要同他迎面撞上,却在这时,旁边的一条羊肠小道入口,伸出来一双修长的手,一手环上她锁骨下,一手将她的腰身一揽,直接把她“掳”了过去,躲到了一个隐蔽的小角落里。 “不准这么抱我!” 眼见琉璃王的身影一远去,兰殊便轻推开身后人,瞪圆了眼睛,警告道。 他的手一环过来,她不用多想,就知道来者何人。 秦陌的掌心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下,为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做了点小小的辩驳,“我只是想帮你。” 兰殊看了他一眼,又瞟了眼琉璃王远去的方向,忍不住叹息道:“你们这些做王爷的,还真是一样。” 明明都被她清楚明白的拒绝了,还是一样的,阴魂不散。 秦陌当然听得懂她的腹诽,唇角抽了抽,并不乐意她拿他同琉璃王相提并论。 却也不愿惹她厌烦。 他默然片刻,只得一本正经道:“我只是记起了一个地方,想带你去看一下。” 兰殊背过身子,冷淡道:“如果是追忆往昔,我就不去了。” 秦陌顿了顿,“那个地方,你前世没去过。” 第094章 第 94 章 前脚, 琉璃王刚从巷子口出来,苦寻无果,还以为兰殊没有从楼里出来, 站在了正门檐前,左顾右盼。 后头,一辆挂着“秦”字灯笼的马车, 款款从巷内驶出, 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辘辘走过。 车旁随着一道骑马的高大身影, 目光瞟来,与他四目交汇,还简单同他点了下头示意。 琉璃王看了眼秦陌面无表情的脸,并没有兴趣知道他去哪,稽首回了下礼,转身便朝着楼里再度寻了去。 兰殊坐在车内, 轻掀起窗帘一角,见琉璃王的身影于她的眼角往后飘远, 浅浅松下一口气来。 秦陌陪在车窗旁边,见状沉声道:“要不, 我出面帮你解决?” 兰殊蹙起眉梢, “你要怎么解决?” 秦陌:“派兵把他护送回高句丽。” 护送?确定不是一麻袋捆了, 朝哪个犄角旮旯里一埋了事。 秦陌可算不得是什么善茬, 兰殊谨慎地想了想,否决了他的提议:“不必。” 琉璃王现儿也就是正在兴头上,等碰壁多了, 他自觉没什么意思, 自然而然就会离去。 实在不必因此枉送一条性命。 秦陌见她不肯,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不想他缠着你吗?” 兰殊看了他一眼, 勾起唇角,“我只是还没考虑好。” 秦陌握着缰绳的手不由一滞,“你有意向嫁他?” 兰殊:“不能有吗?他挺好的。” 秦陌的眉心深深皱起,“哪好了?他那些通房妾室,露水情缘,手并脚都数不过来。” 兰殊睨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冷笑了声,“男人不都这样吗,至少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不用我猜来猜去的。也不会在见异思迁以后,跟我说他不记得了呢。” 秦陌:“......” “就是高句丽确实远了点。”兰殊双手托腮,轻唔了一声,“不过,若要避开你,倒是个很好的去路。” “......你舍得你的家人?” 兰殊笑道:“舍不得啊。所以,要不你出面帮我解决,派个兵,把你自己也‘护送’出长安一下?” 秦陌给她噎了好半晌,凝着她眼底促狭的凉凉笑意,良久,无可奈何地提了提唇,“这才是你。” 这才是那个敢对他发脾气的人。 兰殊常道他说话难听,可能同他前世做那么久的夫妻,这一世又处成朋友的人,那一张嘴,何尝不是伶牙俐齿得很。 此前她对他的客气,不过是因为他是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瓜而已。 现在发现他就是那个混蛋秦子彦,她惊恼之下,下意识间,也比以往更加熟稔了起来。 毕竟七年夫妻,闹再大的矛盾,一起经历的每时每刻,都在记忆深处存着档,算着数。 只是这种潜意识的相熟相知,兰殊自己还没有察觉。 她见自己这般冷嘲热讽,秦陌竟一点儿没有着恼,眼底反而淌出了一丝莫名的欣慰。 一时之间,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马车一路向东驶出了城门,在郊外一处青山脚下停了下来。 兰殊掀开车帘,迎面先看到了一片郁郁葱葱后,隐藏着一角乌瓦房檐,前方有一脉碧水,水上用木板搭着浮桥,桥下长满了莲花。 清风掠过水上拂来,携着一阵舒爽的湿意。 兰殊望着眼前的青山绿水,眼中不禁有了一抹惊艳之色划过,提裙准备下车。 车旁立时递来了一只熟悉的修长大手,骨节分明,指尖带着经年习武的薄茧。 兰殊瞥了一眼,没搭理他,自己跳下了车。 秦陌的眼眸晦暗,兰殊走前几步,指着绿意深处的双开乌漆木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秦陌答道:“是我年前购置的一处私宅。” “怎么跑这儿来买宅子?” “你之前夏天不是总嫌城里热吗?这儿依山傍水,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我觉得你会喜欢,就买了下来。” 话音甫落,秦陌走上前,缓缓推开了宅门。 兰殊一壁心想年前她都还没回长安,他竟还记着她以前说过的话,一壁目光朝宅内瞬去,绿荫环绕,小桥流水,廊角处有一青竹搭就的长亭,夏日纳凉,摆上一盏冰镇酸梅汤,别有一番意境。 秦陌前脚迈进门中,回眸只见兰殊虽目露好奇地端详着门内,却站在了门前不动。 兰殊迟疑道:“请我来避暑?” “不是。我只是忽而想起了一个场景,上一世,端午盛宴前,我曾把你的两个侄儿和乳母,接到了这儿。”秦陌如实相告道。 兰殊闻言,即刻提裙踏入了门中,站在了院里,仔仔细细环望了一番这处山间的别居小院。 干净整洁,温馨宜居,并无任何囚禁的意味。 兰殊眉心微微一皱,“你是把他们接来了这里?你不是抓走了他们?” 秦陌:“我为何要抓走他们?” 兰殊顿了顿,“你不是想给卢四哥哥讨公道,才钳制了我的家人?” 秦陌的神色微敛,并未想到在她眼中,这件事竟是这般模样,垂眸思忖了片刻,认真摇了摇头,“我记起来的是,你那时昏迷不醒,我见你因亲人之死情绪不稳,心中惶惶不安。端午盛宴在即,我无力抽身,又害怕你的家人再出什么意外,会给你造成更大的打击,就先把他们藏到了这里。” 兰殊的瞳孔微缩,皱眉思索,半晌过后,轻声喃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保护他们?” 兰殊不由想起了她死后,灵魂无处可栖之时,的的确确在王府门口看到了安然无恙的乳母,和两个幼年的侄儿。 秦陌的确没有伤害他们。 秦陌忍不住道:“他们是你的家人,我能对他们做什么?” 可她当时昏迷不醒,醒来就已是端午节,他并没有机会同她说这些。 兰殊反驳道:“可我害死了你的心上人。” 秦陌愣怔,沉吟了会,沉声道:“我好像没有计较这个。” 他尚且记得他在她船上发的那场梦境里,他是选择了瞒下她蓄意放火一事的。 “你没有计较?”兰殊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不禁后退地摇了摇头。 秦陌目不转睛地望向她,回忆道:“你的两个侄儿,和启儿一样聪慧敦敏,后来都走了仕途,三元及第,官至宰辅。你的乳母张氏,也在他们的照顾下,安享晚年,最后葬回了她的家乡,无锡巡塘。” 张氏的故乡,迄今只有他们几个至亲之人知晓,他一说出地名,兰殊几乎已经信了他大半。 秦陌续道:“上回在崔府你不吝相助的那个姑娘,是前世你俩侄儿的母亲。” 兰殊睁大眼眸看了他一眼,秦陌道:“我后来,见过她。” 秦陌这一段记忆涌来的最后,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便是上一世,多年之后,兰殊的两个侄儿争相中举,霍灵儿偷偷回了来,望着两个孩子落泪的画面。 秦陌回忆道:“她给启儿守了一辈子的寡。” 兰殊心头猛地一抽,目露惊色。 霍灵儿与崔启之间,本该是三年前发生的事。 上一世,元成三年的科举舞弊之事,并没有当即揭露,而是在一年后发作。 崔启仍还会同崔氏那两子弟往来。当时那两子弟的其中一个,正在同望门王家的嫡姑娘议亲。不料王姑娘来崔府做客,却看中了在园中背书的崔启。 那子弟心生嫉妒,又不甘这么好的婚事落入旁人手中,便在一次家宴,将霍灵儿与崔启设计到了一张榻上,还引了王姑娘来发现。 那时霍灵儿方才及笄,在崔府人微言轻,所有人到了兰殊面前,都说是她算计的崔启。 崔启相信灵妹妹的人品,矢口否认,但霍灵儿自觉搅黄了他的婚事,心中愧疚,第二日便悄然离开了崔府,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科举舞弊东窗事发,启儿自缢。 兰殊悲痛欲绝之时,霍灵儿托人,将两个襁褓的双生子送了回来。 她原只是想他们认祖归宗,得到更好的照顾,却不想孩子还没入门,启儿就去世了。 而兰殊在这一世如此袒护霍灵儿,皆因前世,霍灵儿是给他们家唯一留了后的人。 就凭那两个她未忍心打掉的侄儿,霍灵儿于兰殊,可谓是有恩。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3节 只是她没有想到,灵儿一生无名无份,却愿给启儿守寡。 兰殊讶然了许久,抬眸再看向秦陌,眼底不由露出了一抹艳羡,“你都活到看见他们的结局了?” 这也活得太长了吧,羡慕。 秦陌垂眸扯了下唇角,笑容透出一抹怆然,“我得活下去。” 兰殊忍不住把心中的嫉妒羡慕恨说出了口。 秦陌只道:“我反而,很羡慕现在的启儿和霍姑娘。” 那日崔府家宴中,秦陌从崔启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他对霍灵儿的情意。 他们在这一世走上了另一条更为平坦的道路,有了可以重来的机会。 霍灵儿上一世的那份痴情,也终于有了回应。 兰殊微一颔首,再一次环望了眼这处宅子,心中大抵相信了他的说辞。 只是这么一信,令她对于卢尧辰的看法,更添上了一层浓浓的迷雾。 兰殊问道:“你还有记起别的吗?” 秦陌略一沉吟,兰殊叉腰直截了当道:“关于你和卢四哥哥的奸.情,你还是没记起来吗?” 奸.情这个词一出,秦陌整个后背反射性地打了个寒颤。连带着头皮都麻了大半边。 兰殊凝着他僵滞的神色,叹了口恨铁不成钢的气。 秦陌:“.....我想想。” 他捏了捏眉心,朝着那廊角的长亭椅上一坐,低头思忖了会,脑袋空空地看了眼杵在原地的兰殊,冲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座位,“你过来。” 兰殊犹疑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一本正经道:“你在我旁边,我更记得起来。” 兰殊明显不信,“真的假的?” “真的。”秦陌面不改色道,“我很多记忆,都是你陪我的时候记起来的,比如我们在温泉池......” “好,你不用说了。” 兰殊几不可闻地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咬了下唇,硬着头皮坐到了他旁边。 院子里氛围幽静,景致宜人,除了旁边假山底下的潺潺流水,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那长亭由青竹编就,触感清凉,加上山岚拂过的阵阵爽风,不由吹得人慵懒舒适起来。 兰殊百无聊赖地晃起了脚尖,珍珠面儿的绣花鞋一点一点伴着清风,漫不经心地摇曳着光影。 秦陌静默无声地看着,目光专注,兰殊半点没去打扰他,直到他垂眸了大半天,忽而抬起眼,看向了她的芙蓉面。 兰殊以为他是记起来了什么,满怀期待地投目而来。 秦陌道:“你——饿不饿?” 兰殊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多余给他好脸色。 “你自个慢慢吃吧。” 兰殊倏尔起身,气鼓鼓地朝着门口离去。 可不待她走到门前,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忽而间,风云突变。 山头另一厢的乌云一瞬间遮了过来。 兰殊踯躅在原地愣了一会,转眼,天空竟打下了道道雨柱。 秦陌及时拉起她的手,带着她躲回了檐下。 “原想送你回城的,可惜下雨了。” 兰殊望着他唇角那一抹略有愉悦的笑意,一点儿没听出他嘴里的可惜。 兰殊:“这雨是你招来的吧?” 秦陌顿了顿,“我要有这本事,我就让它下一天。” 兰殊无可奈何地朝着那白茫茫的一片雨色看去。 秦陌想来他们一时半会也走不得,转身走向了厨房的方向,吩咐院中留守的侍仆准备午膳。 回来时,却见兰殊找来了一把油纸伞,冲向了雨中。 秦陌还以为她要冒雨离去,吓得一把追上前拉住她的手,微斥道:“会着凉的,你身子本来就弱。” 兰殊回眸见他连把伞都没带就跟了过来,一丝不苟的束发转眼打湿了大半,无奈打着伞朝他头上罩去,指着前方的墙角解释道:“我只是想把这盆花挪到廊下去。” 兰殊道:“就这么淋着,它会败的。” 秦陌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朝前俯身,帮她把那盆栽抱了起来。 两人回到了屋檐下,兰殊收了油纸伞,秦陌放下盆栽,以袖面擦了擦额间的雨珠。 兰殊见状道:“没带手帕吗?” 秦陌扫了扫身上的雨露,微微摇头,转而,旁边递来了一方素白的手帕。 秦陌欣喜接过,刚勾起唇角,兰殊抱起盆栽,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屋中。 秦陌的眸光一暗,擦了擦湿漉漉的发迹,将那帕子小心叠好,跟着她进了屋内。 兰殊护下的,是一盆刚打了花骨朵的红蔷薇。 下雨天也做不了别的事,兰殊顺便拿来了剪子,帮它修剪了一下多余的枝叶。 秦陌坐到了她对面,望着她细细打理着盆栽的模样,脑海中灵光一闪,轻声道了句:“爱人如养花。” 兰殊握着剪子的手僵滞了瞬息。 四目交汇,她望着他眼底闪过的追忆光芒,不由想起了上一世,这句话,是她同他说的,她还把他比喻成她小时候养过的一盆蔷薇花。 那盆蔷薇在夏日炎炎的时候,被园丁不小心遗忘在了外头,兰殊拿回来的时候,它已经被晒得奄奄一息。 兰殊亲自给它换土,翻土,施肥,好不容易把它救活了过来,它刚焕发出生机,枝干就冒满了刺,险些扎破了她的手。 可当她继续坚持给它浇水,施肥,它在她夜以继日的照料下,渐渐长出了绿叶,遮蔽住枝干上的刺,还开出了美丽的花。 “秦子彦,你就是被丢到了大漠回来的蔷薇花。” 兰殊脑海中回荡起她曾说过的这句话,再看向秦陌的眼睛,不知为何,鼻尖莫名来了点酸意。 秦陌亦记起了这段回忆,心底划过了不尽的涩然,不由伸出手,触碰了一下眼前的蔷薇花苞,“它开花了。” 兰殊心头猛地一抽,将剪子一放,在他对面站起了身,咬了咬唇,狠狠地哼了声,“我收回当初的话,你才不是什么蔷薇花,你是食人草!” 她转身走了两步,仍有些气不过,回眸冷淡斥道:“少记起一些有的没的,多想想你后来是怎么三心二意的吧!” 秦陌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怔看向了眼前的花骨朵。 如今,她成了那长满刺的蔷薇。 他是否,能有像她当年那般的耐心,把她养好呢。 这个夜晚,秦陌陷入了另一个深深的梦境之中。 第095章 第 95 章 秦陌在梦中缓缓穿过了一片白茫茫的浓雾, 四周的景色登时变得清晰起来。 他回到了那间开着异色山茶花的屋子。 一迎面,又是香艳的一幕。 高几上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墙边两道紧紧相依的身影。他将她摁在了梁柱前, 扣着她的十指,与她相拥相吻。 好不容易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眼眶微红, 一双澄澈的双眸, 布满了诱人的水色。 他喉结微沉, 伸手开始去挑她胸前的裙带。 她却努嘴推了推他,“别在这里......” 他克制着收了手,将她压在梁柱前,嗓音低沉,伏在她耳畔,“那你想去哪里?” 她咬了咬下唇, 难以启齿道:“这个姿势,不好受孕。” 他们已经成婚了好几年, 却一直都没有子嗣,兰殊心里免不了有些着急。 秦陌顿了顿, 凝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愁色, 眼眸微沉了瞬, 缓缓握起了她的双手, 拢在手心,贴上了心口,宽慰道:“孩子的事, 不急的。” 她的目光却很执着, “可我想要。” 他只好牵着她往里屋走,“那去榻上。” 她的脸颊犹如胭脂扫过, 咬紧了下唇。 秦陌鼻尖逸出了一声嗤笑。 兰殊看着他眼底荡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一时脸红更甚,面子上有些没过去,寻空脱开了他的手,转而往耳房屏风后躲了去。 “我先洗漱一下。”她边说边跑,饶是没有回头看,却也知道他肯定在对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 兰殊走到耳房门口,不由回眸瞥他一眼,果然对上了他直勾勾的视线。 她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不由嗔道:“你也要洗!”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好。 眼见她咚地关上了耳房的门,秦陌勾起的唇角趋渐平直,轻声唤来了元吉,“去把里屋的香炉点上。” 元吉怔了怔,目露难色,“爷......长公主已经催促过好几次,希望您尽早给秦家开枝散叶。一直不纳妾,又不延嗣,王妃的压力也很大。” 秦陌的眼色暗了暗,低声道:“母亲问起来,就说是我还不想生。” 秦陌的心口犹如被猛地锤了下,一时也不知他这话的由头所为何来,正想继续看下去,眼前的画面却突然一转。 他晃了一晃,再睁眼,却看见方才还甜蜜的两人,转眼间,对站在了屋子里,大吵了一架。 秦陌刚从刺杀中苏醒没多久,便得知郑家的家主去观音庙中祈福,遭到了一场大火焚烧。 卢尧辰当时也在庙里,却在火中匿了踪迹,似是烧得尸骨无存。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4节 太妃下令彻查,赵桓晋知晓内情,眼见大理寺即将查到兰殊头上,心中忧虑,只好提前给秦陌放了信。 秦陌始知兰殊的姐姐兰姈之死,并非郑家对外口口声声的意外,而兰殊为了给姐姐报仇,不惜设计引郑祎去了观音庙,纵下大火。 他一时间大为震撼,冲回家便向她质问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 兰殊一开始梗着脖子不肯应话,冷脸以待,导致他们大吵了一架。 吵到最后,秦陌忍不住怒斥道:“你有什么委屈不能和我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夫君!” 兰殊的眼角登时泛出了红,望着他整个人发恼的模样,咬牙恨声道:“你又何曾,把我当过你的妻子?” 太多的不敢怒与不敢言,令她气得脸上全没了血色,恼至极处,一把推翻了高几上的香炉。 噹的一声,那金兽掉到了秦陌脚边,炉灰飞溅。 秦陌双眸微瞠。 兰殊痛声指向了他,“你明知道我这么多年,一心所求,不过是和你有个孩子。可你却叫人,一直在香炉里添避子香!” “你既那么喜欢那个人,何必要娶我回来,如此羞辱我!” 她双眸直直将他逼问着,嘴唇上没了丝毫血色,下一瞬,便呕出了一口血,视线一黑,整个人昏了过去。 “朱朱!” 秦陌见她身影飘落,彻底慌乱了神,刚一抬脚,脚底却瞬间悬空。 他整个人随之一沉...... 再转眼,三年之后。 他一头墨发尽白,正逢又一年的端午,他倚在那座空有墓碑的坟冢前,静待了一上午。 直到手下的亲卫急切上前,同他躬身禀了一句话。 秦陌的眼眸一凛,起身打马跟在他身后,来到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小院子前。 屋门前,已经被一群人马团团包围住。 秦陌一扬下巴,亲卫上前,一把将门推开。 咚地一声破门声响,门扇之内,端药的侍女吓得猛地缩了手,描漆盘掉落到了地上。 桌前一道羸弱的身影却岿然不动,头顶戴着斗篷,坐在了圆凳前,正在喝一碗氤氲的药。 秦陌站在门前,凛声叹道:“我找了你好久。” 那道身影抵唇咳了咳,缓缓侧过脸来,似凄似笑的目光,轻轻浅浅地落在了他身上...... 秦陌望见那张活生生的面容,一时间惊得蓦然从床上坐起了身。 -- 昨日,兰殊原以为待过了午膳时分,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怎么也得散了。 不曾想,它竟呈现出延绵的趋势,从山头那一厢,一路覆盖向了长安城。 兰殊当时站在雨柱淋漓的长廊前,见秦陌从厅里出来,忍不住用凉飕飕的眸子,瞟了他好几眼。 这人是什么乌鸦嘴。 这一场雨,当真一下就是一天。 兰殊彻底被困在了他这间避暑别居中留宿。 第二天清早,望见窗外雨过天晴,她不由勾起唇角,从榻上爬起身,便推开了支摘窗。 迎面,竟又对上了秦陌那双灼灼的眸眼。 四目交汇,兰殊见他又是趿鞋而来,披头散发,这回先往后退了一步,避免他又趁机抱了上来。 她轻啧了声,实在是搞不懂他什么时候,有了一大清晨守在她窗户前的癖好。 然不待她出声质问。 秦陌迫切道:“四哥没有死。” 兰殊愣了一下,双手猛地撑在了窗台上,“你是说......” 秦陌道:“我后来找到他了,他没有葬身在那场大火里,他还活着。” 兰殊睁大了双眸,愕然良久,急急问道:“那他为什么不出现?” 为什么要让她以为,她失手杀了他。 秦陌垂眸回想了会,摇了摇头,“这点我还没有记起来。” 饶是如此,他这一句话,足以令兰殊震惊到不能自拔。 兰殊长长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越发觉得前世的那些事,并不如她眼里看见的那么简单。 秦陌望了眼天空,“雨停了,我先送你回去。” 兰殊看着他微敛的神色,“你是不是打算去找他?” 秦陌略一沉吟,兰殊连忙提裙迈出门来道:“我同你一块去。” 她心中团了许多的疑惑,也想去观察一下,卢尧辰到底有没有问题。 秦陌立即否决道:“你先别跟来。” “为何?” 秦陌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只道如果卢尧辰真的有什么不对劲,他俩一起过去,显得太过醒目,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惕心。 而除了嘴上说的这份原因,他还想先试探一下,他们之间,有没有可能产生她口中的那份奸.情。 -- 然当秦陌佯作认真地握住了卢尧辰沏茶的手,宛若暗示般说了几句龙阳之癖的话。 卢尧辰的手猛然一抖,整个茶壶都打到了桌上,茶水顺着桌沿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秦陌清楚感觉到了他手上倒立的寒毛,探究地凝望着他看过来的那双,惊恐与厌恶交织的眼睛。 这么明显的不喜,显然是接受不来了。 两个都是笔直的大男人,恰好上辈子都成了断袖? 秦陌是怎么也想象不出。 而他现在这一副抓住男人手的模样,便是试探,却也真不敢叫兰殊来瞧分毫。 秦陌松开了他的手,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我开玩笑的,四哥。” 卢尧辰肉眼可见地舒缓了好大一口气,连忙唤人进门,打扫了一下桌子与地面,微斥道:“多大人了,还拿你四哥说笑?” 他说话依如当初初识模样,仿佛在他眼里,他永远都是个少年义弟。 秦陌听不出半分潜藏的敌意,提了提唇角,漫看着他小心翼翼把茶壶摆正的动作,心里不由想,若说四哥的假死,是为了引发兰殊同他之间的矛盾,那他好歹是心里有他,做这件事才有动机和意义。 可他方才都给暗示了,卢尧辰分明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 难不成前世原是没有,后来被他感化了? 秦陌真不信自己有这等本事。 但若不是爱,他尚未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恰在这时,那擦桌面的贴身近侍见卢尧辰只顾检查他那旧茶壶是否完好,觑了眼今日的贵客秦陌,忍不住道:“公子这套茶壶都用了好几年了,就是舍不得换。” 就拿这么老旧的茶壶来招待这么贵重的客人,他都有些替卢尧辰着急害臊。 秦陌倒不介意这些小节,奇道:“是什么名窑出的壶,竟让四哥这般爱护?” 那近侍道:“不是什么名窑产的,沈家二姑娘送的。” 卢尧辰脸颊瞬间发起了一丝窘色,瞪了他一眼,嫌弃他多嘴。 秦陌疑惑道:“沈家二姑娘,可是沈幼薇?” 卢尧辰听见这个名字,眼底明显划过了一丝温柔,似有若无地嗯了声,柔声道:“就是当年我刚病的时候,沈妹妹时常过来看我。” 锦上添花,自不比雪中送炭。 秦陌从卢尧辰的口吻中,听出了他对于沈幼薇当年之举的不尽感激,以及一抹暗暗藏匿的情意。 他心中是有人的。 那不是更不可能同他厮混。 然秦陌不可避免地想到,上一世,沈幼薇早早进了宫,嫁给了李乾为妻,还生出了唯一的龙嗣。 他做了摄政王后,沈家惶恐太子小儿的江山旁落,素来同他不合。 四哥会同沈家有关联吗? 秦陌不禁抿唇沉思,卢尧辰把新泡好的茶,重新端到了他面前。 转眼轮到了他喝药的时间。 以往秦陌见卢尧辰喝药,心里都只觉得万般惋惜,这么有才华有能力的人,经一场大病,就这么废在了宅院里。 否则,凭卢尧辰的才学,再加上他的抱负,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作为。 可历了昨夜那场惊骇不已的梦境,最后那一幕,卢尧辰转过脸来,那双凄然的冷眸,以及那萦绕周身的苦涩药味,在秦陌脑海中挥之不去。 以至于他现在再闻到这股味道,心里不由泛出了一丝莫名的心慌。 他一直听闻卢尧辰是意外遭了一场大病,而后经年卧榻不起。 可他到底,为什么会突然病倒呢? 第096章 第 96 章 秦陌在端华宫讨的这一盏茶, 喝了不下两个时辰。 期间还同卢尧辰下了一盘棋,落子的过程中,还试探了他是否知晓他曾将他误认成恩人。 卢尧辰目前仍不知情。 他当日一口认下那件外袍, 虽令秦陌错认了人,但秦陌知晓真相后,仍对他当年维护兰殊的清誉一直心怀感激。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5节 这件事, 秦陌从头至尾都知道是自己不好。少时过于好面子, 不愿叫别人记起自己逃亡的落魄模样, 没有好好沟通交流,导致了这么一场误会。 而卢尧辰这样一个温柔的人,秦陌实在想不到,他会有可能去离间他和兰殊。 兰殊更是想不到。 这一刻,卢尧辰也确实没有问题。 到底是他们想岔了,还是这一世的扭转, 令一些变化的时机未到呢? 秦陌捏着棋子,垂眸沉思。 临近午时, 端华太妃外出回了宫,一听闻洛川王前来探访臣哥儿, 扭头便朝着他的寝殿走了来。 正逢秦陌起身同卢尧辰告辞, 太妃娘娘忙不迭迈进门来, 转眼见秦陌意欲离开, 长舒了一口气,站到了卢尧辰身前,和颜道:“王爷不留下吃个便饭?” “我还有事, 就不多叨扰了。” 秦陌颔首行礼婉拒, 看了眼太妃稍喘的模样,见她下意识挡在了四哥身前, 总觉得她方才赶来的身影,略显急促匆忙。 仿佛他来探望四哥,并不是什么寻常事。 可他明明在端午节前,还来给卢尧辰送过佳节礼,不过渡了一个节日,她在,紧张些什么? 这一点困惑,一直留存在他心里,直到他入了坤仪宫,仍是蜷在心口消褪不去。 安嬷嬷躬身靠近过来,望着他定定坐在正厅的黄花梨太师椅上,长睫垂落,眉头微蹙,不由露出一点慈笑来,“爷想事的样子,倒是和公主越来越像了。” 秦陌微微一怔。 章肃长公主正好带着几名上膳的宫女进了门,安嬷嬷便直接同她笑道:“都说是女肖父,儿肖母,乍一看,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长公主闻言干咳了声,与秦陌四目交汇,虽无言语,各自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章肃长公主知他今日入宫,亲自下厨房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带着宫女往侧厅的饭桌上布置起来。 安嬷嬷见他俩关系越来越和睦,心中十分慰藉,随在公主身后过去帮她。 秦陌一并跟进了侧厅,章肃长公主见他眉间隐有忧色,不由问道:“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秦陌顿了顿,上前帮着她摆置碗筷,道:“儿子来前去了趟端华宫,只见眼下晴空当头,卢四哥仍披着狐裘,身子不见好,一直在吃药,心中不禁有了些惋叹。” 章肃长公主微一颔首,秦陌续问道:“母亲还记得他当初是怎么病倒的吗?到底是什么大病,竟这么损毁身骨?” 章肃长公主的手不由滞了下。 秦陌察觉她短促的沉默,不由朝她看了过去。 章肃长公主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吃坏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太医那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想必,是遇了什么疑难杂症了。” 秦陌略有沉吟,章肃长公主见午膳摆置完毕,连忙喊他上了桌。 话茬在她漫指着一道道菜要他品尝的过程中,带了过去。 安嬷嬷笑着替长公主问他好不好吃。 秦陌点了点头,长公主看了他一眼,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转首朝安嬷嬷问道:“上回邹管家进宫看你,我听他说,有人不知何时,学会了做点心?还三更半夜爬起来做,吓得他当时差点儿以为撞见了鬼。” 邹伯与安嬷嬷是夫妻,章肃长公主时不时借他进宫看望的机会,打听王府的事。 秦陌低头正抿了口汤,闻言险些呛了一口,不由转过首,只见章肃长公主一双上挑的凤眸,已经似笑非笑地望起了他。 章肃长公主眼里都是促狭,叹道:“哎,我这个当娘的,都还没尝过儿子的手艺。” 秦陌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能顶着头皮发麻,谦恭道:“儿子不敢在您面前献丑。” “那你就敢跑到你前妻面前去献?” “......” 章肃长公主语气凉凉,“我说上回怎么那么乖呢,叫你去参宴你就去了。敢情跑别人的新席上,看旧人。” 秦陌拿起汤勺,不动声色给她盛了碗汤。 章肃长公主观望着他堪堪维持住的面无表情,愉悦地笑出了声,屈指敲了敲桌面,“那么喜欢,就赶紧把人追回来。” “省得我在这为你白操心,你看看人家到我这岁数的,哪个不是当上奶奶辈,儿孙绕膝了?” 秦陌背脊一僵,心道,他何尝不想。 只是...... 秦陌的目光晦暗了瞬,不禁朝着厅内幔帐后的那鼎香炉,滞留了去。 并不明白,前世的他,为何会不想同她有孩子。 秦陌一直都很想知道上一世是因何缘故,令他们成了这般结局。 可当那一幕逐渐显现,他终是,终是会怕自己真的伤过她。 今日秦陌休沐,可他一点儿没有留在坤仪宫闲度的意思,一吃过午膳,便着急忙慌地想要离宫。 章肃长公主大抵猜得出他赶着出宫想见谁,除了笑,也没拦着。 她站在宫门前,目送他打马的身影离去,唇角的笑意收敛,回过眸,同安嬷嬷低声道:“子彦今日在端华宫做了些什么,为何会突然问起卢四郎的病因?” “奴婢即刻派人去查。” 章肃长公主心底隐隐有了些不安,寒眸道:“密切关注一下端华宫的动向。” -- 那一厢,秦陌一出宫门,便朝着东市一间客栈策马而去。 兰殊近日左右挪窝,秦陌本想把让她回自己的王府暂避,偏偏她怎么也不肯,秦陌只好先顺着她,将她送到了她最近留宿的客栈,从长计议。 秦陌翻身下马,走进客栈,尚且思索着如何说服她去住他名下的其他别院,掌柜的却同他说,她一吃过饭,托跑堂给她买了些香烛,就出门去了。 玉清观地处山顶,昨日下雨,致使山路有些泥泞。 兰殊挽着一个篮子,提裙一点一点朝着山上的石阶走去。 篮子堆得过满,里头都是供奉的食物酒水与香烛,转角处,不慎歪了一下,掉出了几把白烛。 兰殊只好蹲下去捡,正捡到掉落最下方的那把蜡烛,一人比她先伸了手,帮她捡了起来。 兰殊抬起眸,迎面又是那张熟悉的俊脸,她忍不住蹙眉不解起来。 她今日出门时,没同任何人说明去向。 他到底是怎么追踪过来的。 然兰殊没同他细究,了当问道:“你见过卢四哥哥了?” 秦陌轻轻嗯了声。 “如何?” 秦陌想了想,“暂时没有发现问题。” 兰殊看他一眼,眼底含满了怀疑,不由皱眉道:“没有问题?那你来这做什么?” 她原还以为他是察觉到了什么,特地过来同她交换信息的。 秦陌脚步一滞,面不改色地指了指山顶,“我不能来给神明上香吗?” “你的香呢?” “观里不是有香?给足香火钱就可以直接点。” 他一个从来不信神佛的人,竟还知道玉清观里有香。 兰殊凉凉地瞟向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脸皮还挺厚?” 秦陌:“怎么说?” 还怎么说。 装聋作哑的本事也越来越强了。 兰殊咬牙道:“今早分开时,不是都叫你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没想出来,还有脸来见我?” 她明明也很早之前就说过,除了前世的真相,她不想同他有别的往来。 三番两次拒绝,竟都没用。 秦陌低眸思忖了片刻,一本正经道:“总不能干想着,总要出来走一走。” “那您老慢慢走吧。” 兰殊扭头就朝着山门狂奔而去,溜得简直比山兔子还快。 她一进玉清观就匿了踪迹。这观中楼宇众多,四处绿荫成林,构造十分复杂,秦陌初来乍到,一时半会绝对找不着她。 兰殊走进其中一间寂静观祠中,先凝着眼前的牌位出了会神,而后将祭拜的食物一一摆盘出来,便站在了燃香的灯瓮前,静静握着香柱,朝里面点火。 那三根香柱在火焰的烤炙下冒出了阵阵青烟,兰殊将它们竖握在手上,刚回过眸,只见秦陌已经站在了蒲团前,注视着眼前的牌位。 兰殊不由睁大了双目,咬了咬牙,直接选择了无视他的存在,走过去,径直将香火插到了牌前的香鼎中。 而后回到了蒲团前,朝着牌位下跪祭拜。 秦陌站在一旁,轻声问道:“何时把你父母的牌位接过来的?” 兰殊一开始没搭理他,直到他的目光直勾勾朝她过了来,兰殊跪在蒲团前,若有所感,如芒在背,最终叹了口气,答道:“启儿中榜后就开始安排了。” 按大周律例,像他们这样的罪臣子女,除非脱除贱籍,家中男丁重新登榜入仕,否则无法将父母的牌位接到寺庙受香火供奉,会被视为辱没神明,受到仗责。 这一世启儿有本事,亲自把崔父崔母从义庄接了出来。 可上一世,他们的人生没有这么幸运,最后,兰殊不舍得父母成为孤魂野鬼,背着秦陌,利用了摄政王的权势遮掩,悄悄把他们放进了观中。 然当兰殊跪在蒲团上,当着父母的灵位面前,轻笑着同秦陌坦白她还背着他干过这件令他名誉受损的事。 秦陌只轻轻道了句:“我知道。” 兰殊美眸圆瞪。 转眼,一位小道士捧着一束洁白的荷花迈进了门,躬身同秦陌稽首行礼,将花递给了秦陌。 秦陌缓缓上前,把那花放到了崔氏父母的灵位前。 兰殊怔了好一会,睫羽一动,眼眶便发热起来,鼻尖稍红。 长安玉清观的后院,有一汪池塘,开满了道教推崇的荷花。 这些荷花终日受香火渲染,被视为玉清观的灵物,象征高洁。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6节 来观者,只有世代忠良的氏族,可以采摘它们作为祭品,表达对于亡者的追悼之情。 兰殊前世悄然将父母的灵位接入观中后,时常偷偷过来祭拜,却经常看见牌位前,放着一束荷花。 她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放的,心中一直很感激,总想着哪日若是有机会遇见,她一定要当面行礼叩谢。 可今日她终于知晓了此人是谁,一时间心里却如打翻了五味瓶,哪哪都不是滋味。 怪不得,他能一下就找到这儿来。 他和她一样熟悉这里。 原来,他早就知晓了她罪臣之女的身份。 亏得她前世为此,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瞒了那么久,生怕他会嫌弃自己。 秦陌也是方才听到掌柜说香烛,脑海中回忆起了这儿发生的事。 他从来都没有介意过她的身份,甚至都没有提过他知情。 他原以为她不想他知道,那他就假装不知道就好。 他也不希望她因为他知道,心里产生任何的自卑之情。 可他却忽视了纱窗纸断然朦胧美丽,可不去捅破它,又如何看得到清楚的彼此。 这也是为何兰殊这一世,从一开始就和他坦白了自己。 她瞒得累了。 秦陌眼底划过了一丝惆怅,怔怔凝着眼前牌位上的“崔墨白”三个字,开始同兰殊坦白自己两世的困惑:“我曾翻过不少卷宗档案,却没有找到关于你父亲的任何记载。我知道你家道中落,却一直不知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你父亲,到底因何获罪?” 兰殊侧眸没再看他,轻吸了下鼻子,定定看向了台上的灵位,苦笑了声,“自然是因为,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奸臣。” 第097章 第 97 章 话音甫落, 兰殊伏在蒲团上,凝着眼前的牌位,陷入了一段久久的沉默。 而后, 她直起腰,朝前轻轻叩了三个响头。 转眼,只见秦陌沉吟了片刻, 行至旁侧的灯瓮燃了三柱香, 走上前, 刚想在她身旁的蒲团前跪下。 兰殊却一把伸手截住了他。 秦陌望着她睁大的双眸底下全是抗拒之色,柔声道:“只是单纯表达对先人的敬意。” 他原以为兰殊是觉得他俩已经和离,他没有资格给她父母下跪,便同她解释他并不是为了在她父母面前拉近他们的关系。 只是出于尊敬。 可是兰殊的眼眸晦暗更甚,摇了摇头,坚决不让他跪下, “不是同你计较......” 她看了一眼牌位,神色哀伤凄然, 惨淡地笑了声,“只是父亲他, 受不起你的跪。” 秦陌怔了怔, 不知她这话的由头, 从何而来。 兰殊已经特意起身, 替他将手上的香柱,安插在了前头的香鼎内。 秦陌望着她万般见外的样子,心口尽是涩然, 站在原地, 看向了眼前的灵位。 秦陌回想起自己翻遍的档案室所有记载,除了吏部的存档中留过一笔记录她父亲曾是隆庆年间的两江巡抚, 因渎职罢官,连他生平的政绩,乃至他年少中榜的文章,都没留下只言片语。 那些记录,貌似都从中拆了出来,不知封存到了何处。 秦陌唯一没有翻阅的,就是先皇离世之前,以朱笔亲封的那些禁卷。可那是随先皇一并埋入皇陵的历史,是帝王不愿后世批判的秘辛。 若真只是个因渎职谢罪的奸臣,何辜纳入禁卷,成为秘辛? 兰殊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擦了擦眼角,转而拿起篮子离去。 秦陌默然跟在了她身后,见她情绪低落,望了眼西边半垂的夕阳,没话找话地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说起玉清观的斋饭味道还不错,要不留下来吃一顿再走。 秦陌记得她还挺喜欢这里的素味片儿川,很有她故乡杭州的风味。 兰殊道:“吃完饭天都要黑了,山间夜路不好走。” 秦陌:“我可以送你回去。” 兰殊回眸瞥了他一眼,加快了前往山门的步伐,“就是为了不让你送我。” 秦陌脚步一滞,眼底划过一丝黯然,迈步继续跟在了她身后。 道门清净之地,兰殊也不好在长廊上疾跑,步子再急促,也奈不过秦陌身高腿长,轻而易举就追了上来。 期间,她回眸瞪了他好几次,秦陌每次都会停下来看她,她一转回去,他又悄然跟了上来。 终于到了山门口,兰殊以为自己可算能跑了。 不过转瞬,风云突变,一阵狂风呼啸着刮过门前石阶旁的竹林,山雨说来就来。 兰殊讶然站在了山门口,缩回自己迈出一半的脚,盯着这与昨日几乎如出一辙的景象,忍不住对秦陌道:“你究竟是哪里来的龙王爷?” 就逮她跟前施雨来了。 秦陌:“......老天可能只是不想你饿着肚子下山。” 兰殊望着他眼底的那一抹窃喜,不由冷笑道:“老天要真这么眷顾我,就不该一道风吹了场雨来。” 秦陌:“那该吹什么?” 兰殊:“就该一道风,把你吹了去。” 话音甫落,倒真来了道风,刮过山门。只是秦陌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兰殊长长叹了口气,只得倚在山门边,静待着这场山雨过去。 今日的这场雨,与昨日的有些不一样。 昨日那是一场太阳雨,云层之上,仍有金光照耀,雨势再大,也是一片闪烁的白茫茫。 现儿这场,却有乌云缓缓压城,四周都犹如陷入了一片灰色,黑黢黢的,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 兰殊凝着眼前一片昏暗的雨幕,出了会神,不知想到什么,原本红润明朗的脸色,在这样发沉的气压下,隐隐泛出了一丝伤怀的苍白。 她向来不喜欢沉闷的下雨天。 山门檐外的雨,一开始下得尚且板板正正,道道雨线都是直直往下坠落。 后来却随着天色的昏暗,逐渐邪魅,随着左右摇曳起来的竹林,忽而朝着山门前劈里啪啦地扫了过去。 兰殊猝不及防,吓得往后跳了一步,伸出胳膊先蔽住了自己的脸。 身上却没有雨水泼溅的扑袭感。 再睁眼,秦陌挡在了她面前。 兰殊凝着眼前那一副熟悉的宽广胸襟愣了会,抬起眸,便落进了他深邃的视线。 秦陌那双瞳仁目若寒星,总是能收住千丝万缕的情绪,唯独一个她的身影,每每都看得分明。 他的后背被豆大的雨滴打出了一片氤氲的湿气,却浑不在意,关切地凝望着她愈发沉闷的脸色,柔声提议道:“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不然我陪你下棋解闷?” 兰殊顿了顿,转身避过了他的视线,冷声拒绝,“我吃饭去了。” 晚膳过后。 雨声仍是瓢泼不停,甚至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整个玉清观,都笼罩在了一片阴阴沉沉中。 观主见天气如此恶劣,主动为他俩在东边安置了两间留宿的厢房。 兰殊跟在观主后头前往,秦陌走在他们身后。 刚转过廊下,秦陌的暗卫忽而来报山脚下的桥路遭到了山洪,困住了一批上山采药的百姓。 兰殊耳根子尖,闻声回了眸,只见秦陌的眉宇凛起,紧而接过了亲卫手上准备的蓑衣,一壁披上,一壁却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兰殊脚步不由一滞,只见他一过来,便盯着她认真嘱咐道:“乖乖待在观里,别乱跑。” 兰殊心里不由腹诽,这么大的雨,谁会乱跑。 转眼只见他已经召集了所有藏在暗处的亲卫,扭头朝着山门的方向快步而去。 -- 当秦陌的身影再度回到长廊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身上的蓑衣沾满了雨水,头顶的斗笠也汇聚了道道水柱,顺着帽檐滴滴答答落下,恍若在他的面庞前,布了一张水帘。 隔着水帘,他远远看到兰殊打开了厢房朝外的窗户,正坐在了窗前,盯着眼前灰蒙蒙的大雨出神。 那一点豆大的烛火被她放在了窗前的矮几上,随着罅隙穿来的冷风,忽明忽暗,落在无尽昏沉的夜雨中,将她照成了一泊仿佛随时会消弭于黑暗的月光。 她呆呆坐在了窗前,凝望着乌漆的天空,目中无神,整个人似是陷在了一场挥散不去的痛苦回忆之中。 每每遇到这样的天气,她均会如此。 越暗的雨,她的情绪越低落。 秦陌曾不止一次问过她为何一到下雨天就惆怅满怀。 她却只微微一笑,垂眸回答,谁会喜欢阴沉沉的下雨天呢? 这厢,兰殊听闻长廊前传来了泥泞残留的脚步声,转眸,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 秦陌摘下了斗笠,甫一靠近窗台,兰殊温言问道:“被困的百姓,可都安然回了家?” 秦陌提了提唇角颔首。 兰殊目露欣慰,叹息道:“那就好。” 秦陌见她郁郁寡欢,本还想再同她说几句话。 兰殊转而起了身,摘下了支摘窗的支柱,留给了他一个无声的窗影。 眼前的烛影一灭,秦陌站在窗前怔了许久,只好回身,迈入了她隔壁的厢房中。 大雨淅淅沥沥下到了深夜。 秦陌洗漱完毕,坐在桌前,凝着那一道与她相隔的白墙看了好一会,起身吹灭了灯,闭眸入眠。 可没过多久,屋外开始闪起了白光,透过窗户纸,划过了他的眼角。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7节 秦陌的眉宇下意识凛起,陡然惊醒,转眼,外头的雨势再度倾盆而来,随之袭来的,竟还有电闪雷鸣之声。 秦陌的心脏猛地一跳,紧接着,便听到隔壁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声。 那声音明显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惊醒,交织着内心盘桓多年不散的恐惧与悲伤。 秦陌一把掀开被褥,抓过外衣披上,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门。 -- 兰殊吹灯入睡之后,屋中寂寥无声。 外面大雨拍打地面的声音变得尤其清晰起来,萦绕在她的耳廓,令她紧闭的双眸眉间不由蹙起,极不安稳地步入了梦境。 再度睁眼,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见。 却能感受到四周推推攘攘的拥挤人群。 兰殊被他们推着疾步往前,那一帮乌压压的人群,手上捧着好多好多的伞,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 他们蜂拥了一条街,朝着市井门口挤去。 兰殊感觉他们每个人都比她高比她壮,现在的她,只有小小的个头,是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小女童。 好不容易人潮的脚步渐渐延缓下来,他们仿佛靠近了拥堵的中心。 兰殊终于有了机会喘息,抬起头,只见眼前闹市的街头,白色大理石柱,上头雕着熟悉的几个大字,“临安街”。 她回到了杭州,她的故乡。 可这素来人流如过江之鲫的临安街头,此时此刻,却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刑场。 那朝廷人人喊打的钦犯,将于今日斩首示众。 兰殊耳边一阵嗡嗡地耳鸣之声响起,心头大恸,神思恍惚起来,抬头望向了那惯来炙热如毒的晴朗天空,发现它竟在今日,变得漆黑一片。 浓云布满了临安的天空,黑沉沉压了下来,风驰电掣,雷声在不远处的山头轰隆作响,那一场期盼许久的大雨,终于在今日降临。 跪在台上的朝廷重犯,眉目清俊,一副身板犹如修竹,抬眸望了眼天空,干涸的唇角,终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刑场前,一把又一把万民伞高高举起。 兰殊听着耳廓缠绕的雨声,恍若再度听到了那满城的哭嚎之声。 一个斩字的令羽掷下。 伴随着一声凌厉的雷响,那闪着青光的斩刀,犹豫再三,终还是落了下去...... 兰殊吓得大叫了声,从床头惊坐而起,窗外,响起了犹如当年的雷鸣之声。 兰殊满目慌乱,紧紧捂住了耳朵,蜷缩到了床角,浑身不自禁的颤抖起来。 四周一片漆黑,又一道闪电劈开了天际,下一阵雷声转瞬即至。 兰殊闭着双眸,心头狂跳不已。 却忽来了一双宽大的手,严实地盖在了她发颤的手上,帮她一并,遮挡住了那骇人的轰隆声响。 兰殊睁开了双眸,一双凄然惨淡的目色中,除去四周昏暗的夜色,还显现出了一道冷硬熟悉的轮廓。 “没事,没事了。”他沉稳的嗓音宽慰而来,轻轻拂过了她的耳畔,明明声音不大,却似盖过了屋外的雷鸣。 兰殊的思绪逐渐开始回笼,心神一松,整个紧绷的身子一下软了下去。 秦陌趁机点燃了床头的烛火,视野一亮,他再朝着床头的人儿看去,只见她就似泄了气的纸片人般,一张芙蕖小脸惨白,双眸毫无神采。 直到被他安放回了被褥内,捻好了被子,兰殊的手才有了知觉般,在他掌心抽动了下。 他仍坐在床头,握住了她其中一只手。 兰殊挣了挣,没挣开,“你怎么来了?” 她的嗓音颤颤,里面布满了惊慌之后的柔弱鼻音。 秦陌拉她的手紧了紧,“我一听到雷声,就醒了。” 兰殊脑海中忽而闪过他以前也总会在下雨天及时回家,总会抓着她的手,就好像无声告诉她,他在这儿。 她眉梢微微拧起,把握着重点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秦陌默然片刻,不得不从身后摸出了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指了指门缝。 而后,将匕首压到了她的枕头底下。 她刚刚明显是做噩梦了。 夜不安寝可以玄铁镇压邪祟的民间传说,兰殊也略有耳闻。 只是她一想到他竟用它破开了她的门闩,心里腾腾就冒起了一团火气。 “你出去!” “等雷声停了,我就走。” “松开我的手。” “我怕。” 你怕个鬼! 第098章 第 98 章 这股子气一冒出来, 连带着她软趴趴的身体都恢复了些劲力,狠狠挣了挣他。 秦陌见兰殊的眸光有了不少清明,整个精神头也好了不少, 一颗悬浮的心逐渐落了下来。 兰殊见他死活就是不肯松开她,索性爬起身来,顺着他拽住她的手, 将他往门口带。 秦陌被她拽着朝门口走去, 听着外头尚未消停的暴雨声, 到底放心不下,于门前将她拉了回来,转身挡在门前,安抚道:“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兰殊刚一句反问:“你还想怎样?” 话音甫落,窗外再度闪过了一道白光,屋子骤然敞亮了片刻, 又瞬间暗了下来。 兰殊被那白光闪得微眨了下眼,秦陌的双手已经下意识捂上了她的耳朵。 雷声随之隆隆响起, 交织着一阵又一阵光照如昼的闪电,声音当是很响亮刺耳的。 可他的掌心宽大厚实, 伏在她耳廓上, 帮她蔽去了大半的声响。 兰殊一仰头, 迎上他关切的视线, 脑海中不由回忆起前世的这般时刻,他总会在她抬头的片刻,俯首吻下来。 雷声有多延绵, 他的吻, 就能有多缠绵。 兰殊犹记得他俩还年少的时候,有一回秦陌差事没办好, 遭到了长公主的斥责。母子俩又闹了别扭,他回家以后,一直有些郁郁寡欢。 当时华圣手正好来把脉,见她总望着窗外水榭边的少年发呆,轻轻笑了一声,转头便同他身旁的药童聊起他近些日子看过的医书,讲到前人有一条记载,颇是有趣。 道是人之所以会喜欢亲吻,是亲吻的触感,会令人心底产生愉悦的情绪,减缓悲伤与惆怅。 兰殊信以为真,转而在秦陌回屋的时候,朝着他脸上啵唧了一口。 秦陌睁大了双眸,兰殊把华圣手说的悲伤疗法如实相告,秦陌嗤地笑了声:“你不知道华圣手嘴里除了诊断和方子,其他一律信不得吗?” 兰殊白生生的小脸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浮起了两片红云。 秦陌望着她赧然的模样,回想她方才亲他的那一口,心中的沉闷,却真的逐渐去散开来。 后来,每逢雷雨天,他见她不高兴,总是会吻她。 兰殊思及此,脸颊犹如胭脂扫过,忙埋下首,伸手推向了他近在咫尺的胸膛,企图把他推开。 “等一下,还没有停。” 窗外的雷声连绵不绝,秦陌的语气温和,仍紧紧帮她捂着耳朵,杵在她身前的躯体分毫未动。 他要是非不肯走,这世上又有几人推得动他。 兰殊不自量力了会,无可奈何。 直到雷声止了之后,秦陌松开了她。 兰殊头也不回地回到床褥上,直接掐灭了床头灯,头朝着里侧,卷起被子一蒙,端出了一副不再睬他的模样。 屋外的雨仍然在下,下一场雷电不知何时会来。 屋里暂时安静下来,四周阒静,近乎没有了任何异响,连呼吸声都是极轻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除去床上的人儿,这屋里已经没有别人。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兰殊闭了许久的眼眸,复而睁开,朝着床角里侧,长长吁了口气,“你在我身后,我睡不着。” 那守在床前宛若壁画的颀长黑影,闻声,才轻轻动弹了一下,“我不出声,你当我不存在就好?” 他这半认真半询问的语气,倒真把兰殊逗笑了,说不出是真笑,还是气极反笑。 兰殊转过头,“您又不是水蚊子,自己多大个自己没数?” 秦陌默然片刻,起身将身下的椅子挪到了边上,索性坐在了床前的地毯上,倚着床沿。 “这样行吗?” 只见那一道黑黢黢的高大身影一下矮了下去,只露出一个鬓若刀裁的轮廓,乍一看,还以为床前掉了个脑袋。 兰殊叹息:“更吓人了。” 秦陌只好朝边上挪了挪,隔在了床头的幔帘之后,“这样?” 兰殊隔着床帘,望向了那一道朦胧的影子,为了不搅她安眠,努力弯下了笔挺的腰身,忍不住道:“秦子彦,你这是何必呢?” 帘外的身影微微一僵。 兰殊道:“你是想补偿我吗?可我从来也没说过要什么补偿。” 秦陌短促的沉默,兰殊靠在了枕头上,续叹道:“我觉得我之前,已经把话说的够清楚了。” “你我之前的账是理不清的。何况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日子是要往前看的。你如果总是记挂着,难不成,是想拿你以后的日子,给那些往事陪葬吗?” “我不是为了补偿。”秦陌道。 兰殊手肘抵在了枕上,朝着他的影子托腮道:“那你是为什么?”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8节 秦陌沉吟了会,“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永安楼听说书先生讲的那个故事吗?” “卖油郎那个?” “嗯。”秦陌柔声问道:“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守着那个姑娘?” 自然是因为他想和她在一起。 思绪甫落,兰殊心头猛地抽了下,短促的沉默,她扭过了身子,再度背对向他,气恼道:“简直是对牛弹琴。” 她一番好心还想开解他,谁曾想这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秦陌知道自己这么说,兴许还不如说补偿,至少不会让她觉得没脸没皮。 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就是如此,他不想骗她,也不想再骗自己。 秦陌道:“我其实想过说给你听的借口,我待在你身边,更容易记起前世。事实也是如此。” “但实话是,恰恰不想给往事陪葬,才想赖在你身边。” 他这一句话说的十分诚恳,诚恳到兰殊肉紧了瞬。 兰殊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那你要是直接在我身边记起来你见异思迁,岂不是更加无地自容?” 秦陌默然片刻,接下来说的这句话,倒叫她有些始料未及,“那不是正好顺着氛围,给你下跪。” 兰殊怔了好一会,呵地一笑,“你最好说到做到。” 秦陌:“跪了你就会原谅我吗?” “你做梦。” 兰殊又将脸翻回了里侧,闭上了双眸。 外头仍在下雨,却不知是不是枕头下的匕首起了辟邪的效用,后半夜,兰殊进入了梦乡,一夜安眠。 连外面是否还打过雷,都没再听见。 第099章 第 99 章 第二日, 天空泛出了鱼肚白。 山峦迎接着金色的晨光,浓雾消散,经过一夜暴雨的洗刷, 绿竹林青翠欲滴。 山脚之下的长安城内。 琉璃王好不容易找到了兰殊的躲避之处,在客栈等了一宿,竟不见她回来。 他焦急地迈出了客栈门, 远远看见兰殊安然归来的身影, 唇角方勾起一抹笑意, 转而目光一滞,停留在了她旁边。 兰殊彻夜未归,第二日清早,一出现,身旁陪同了一名男子。 琉璃王惊大了双眼,含笑同兰殊打完招呼, 抓着秦陌将他抵在门口,问他俩昨晚干什么去了。 秦陌瞥了眼他拽在他衣襟上的手, 先是轻啧了声,看了眼兰殊进门的背影, 微提了提唇角, “照你的想法, 你觉得我们干什么了?” 琉璃王眉头紧蹙:“你们不是已经断了吗?” “我们断没断, 和您有关系吗?” “你是不是威胁小兰殊了。” “这种事,她要是不愿意,我还能迫她不成?”秦陌望着他惶惶的眉目, 开口的语气, 故意有一些莫名的暧昧不清。 就好像他俩昨晚,真有了些什么似的。 琉璃王眯缝着眼, “我不信。” “你不信,你去问她?” “问就问。” 兰殊正在柜台前办理退宿,心里叹气地想,这个地儿,这两个粘人精都知道了,不能再待下去。 琉璃王走向前,将她拉到一边,直接问她昨晚同秦陌做什么去了。 琉璃王撇了撇嘴,“你们不会真的旧情复燃了吧?” 兰殊两笔秀气的眉毛微微朝中间聚拢了瞬,扭头看了秦陌一眼,只见他明明听到了琉璃王的问话,全然不上前做任何辩解,交叠着双手,倚在门边,静默地看着他们。 兰殊顿时明白琉璃王口中的旧情复燃从何而来,秦陌让他这么误会,分明是有心帮她挡掉这朵桃花。 然她都躲了这么些时日,也是时机把话说明白了。 兰殊默了默,抬手同琉璃王道:“我们去后院说?” 眼下的时日已经入夏,日头刚爬上竿,便不留余地攒起热意。 兰殊找了块阴凉地,来到了大树下的石桌前。 琉璃王随在她身后噙笑而来,兰殊一矮身坐下,开门见山道:“你是真的喜欢我?” 琉璃王:“当然喜欢。” 兰殊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琉璃王:“喜欢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喜欢你就是喜欢全部。” 兰殊轻轻微笑,心想,不愧是万花丛中过的浪子,说话就是熨帖。 只是他都不了解她的全部,又何谈全都喜欢呢。 如果他知晓她是个罪臣之女,买过凶,放过火,他还会喜欢吗。 兰殊道:“我可以嫁给你。” 琉璃王眼睛大亮了好几个度,衔笑冲她走前了两步,正想过来牵她的手。 兰殊:“但我有个前提。” 琉璃王脚步一滞,认真道:“你尽管开口,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法子给你摘回来。” 兰殊支起下颌看向他,“你什么时候把你后苑的人散干净了,我什么时候嫁给你。” 琉璃王微微蹙起眉宇,想了半晌,“妾室什么都好说,但本王的发妻与我青梅竹马长大......” 兰殊不待他说完,垂下眼来,“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最重要的人了。” 琉璃王急急道:“不是你没她重要,只是,你们中原人不是也有一句话,叫糟糠之妻不可弃吗?” 兰殊道:“王爷是个重情的人,这一点,我很欣赏。” “我可以立誓,我会待你极好,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兰殊微笑道:“我知道你可以给我锦衣玉食,可以给我王室身份,可以对我极好。可我要的如果是这些,我不会和离。” 琉璃王一顿。 兰殊垂眸拂向自己的袖面,温言道:“这世上有很多类型的姑娘,有愿意与人共事一夫的,就会有不愿的。我原以为我是个愿意的,等真嫁了人,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小心眼的。” 琉璃王呆呆地看向了她。 “倘若我不把你放心上,各自也能安好。可你娶我,绝不是为了看我的冷脸吧。” 毕竟这世上有几个男子,会不要求自己院里的女人,珍爱自己呢。 兰殊续道:“若我对你上心,我心中必生怨怼,若你对我上心,你心生怨怼。怼来怼去,终过不了美满的日子。还不如放过彼此?” 琉璃王低眸沉思起来。 “我们在船上相遇,王爷既喜欢此时自由的我,又何必把我锁回深宅大院去?” 琉璃王道:“我也没想过把你锁着,你仍然可以做你想做的,我们可以一起游山玩水,你去哪,我都能陪着你。” 兰殊轻轻唔了声,“若你愿意舍弃满屋子的娇娥,与我远走高飞,我也是愿意的。” “可以啊,你想何时走?” 兰殊道:“就这几天。” “这阵子就要走吗?” “对。” 琉璃王转而面露难色。 “王爷有难处?” “嗯......过阵子可以吗,过完这个月底?” 兰殊看了他一眼,站起了身,“这样吧,我也不迫王爷,三日为期,我在南门口等你。” 琉璃王朝着她动了动唇,望着她一副似如眼含期待的神色,终是选择了默认。 兰殊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分花拂柳,只见秦陌正侯在不远处的长廊之上,眉眼沉沉。 兰殊当真有了丝不解,款款走上前,“我怎么发现你回京之后尤其闲?” 想想前世的他,及冠成王之后,何曾有半分歇下来过。 秦陌道:“陛下命我回京,本就是为了暂避锋芒,我不游手好闲,我还给御史台找机会参我不成?” 这一世李乾现下安康长健,倒真是便宜了他。 兰殊敷衍地点了下头,正要侧身离去,秦陌拦住她道:“你怎能一开口就说愿意,万一他真狠了心,你还真嫁不成?” 兰殊不由笑了笑,“他若是做得到,我何尝嫁不得?” 秦陌被她噎了下,垂下眸眼,“你拒绝人的托辞,真是有一套,说的好听极了。” “我当日拒绝你的话,难道说得不好?”兰殊背过身子,双手交叠道,“他绝对比你识相。” 秦陌道:“三日之期未到,你怎么能确定他一定不来?” 兰殊笑而不语,回想起和琉璃王在船上相遇的时光。他们相处也有一年多了,琉璃王一路过来风流浪荡,却总会在遇到什么新鲜的好玩意时,悄悄打包一份,遣人送回高句丽,给他的王妃。 去年他们入夏即将前往一个新的国度,按理这样猎奇的事儿,琉璃王铁定相随,可他特意在这阵子赶回了国,就是为了给他的王妃庆生。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而以长安到高句丽的路途,他如果不在这段时日赶回去,就来不及赴生辰宴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49节 兰殊继而想起什么,回过首警戒道:“你别特意去堵他。他不会来的。” 秦陌顿了顿,“你还真是了解我。” 他恰好在想,他绝对不会让琉璃王的一根头发丝,出现在南门口。 秦陌眼底含起了几分妒色,“你为何不给我设一个三日之期?” 那他肯定一大清早,就到城门口守着她。 “你?”兰殊呵了一声,拂袖而去。 秦陌望着她翩跹的背影静滞了会,琉璃王走上前来,摇了摇头叹笑,“看来我俩都被踢出局了。” 琉璃王现儿回过神,也恍悟出了兰殊方才的话术。不得不赞叹这个小姑娘,一双琉璃眼眸,当真是洞察得很。 琉璃王扬手一指,道:“只是不知,他是否能俘获美人芳心呢?” 秦陌顺着琉璃王的手指看去,邵文祁出现在了长廊的转角处,迎上兰殊的身影,眉眼温和,“小师妹。” “师兄?”兰殊显然是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 那两个王满口说喜欢她,想缠着她也罢,邵文祁怎得也会打听她的住处吗? 然不待她疑惑出口,邵文祁一句话,便将她的思路一下转向了别处,“户部那厢传来消息,接受了我的引荐,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把他们安排的事情办成,他们就考量将你列成新一批皇商候选人。” 兰殊蓦然睁大了双眸,唇角提到了耳边,“真的吗?太好了!” 兰殊特意出海淘金,携资本回来,对自己最大的期许,本就是成为大周皇商。 邵文祁含笑点头,兰殊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切切询问起户部决定拿什么事来试炼她。 她一下便迫不及待地同邵文祁交流起来,那眼冒星光的模样,看得出是极其欢喜的。 秦陌回想起她一见自己便是一副愁容,眸眼不经晦暗了两分。 琉璃王不由感慨道:“我只是花丛浪子,他是人堆里的人精,永远让你觉得好像和他处一块很舒服。” 秦陌看了他一眼,琉璃王笑着分析道:“你看他既不像我这样大胆追求,也不像你这样胡搅蛮缠。步步稳妥,一有不成,也可及时止损,最是擅长分寸的拿捏。唉,小兰殊这么单纯,指不准就成了他温水里的青蛙,慢慢就给他煮化了。” 秦陌沉吟片刻,道:“你不知道她最讨厌青蛙吗?你才是青蛙。” 话音甫落,秦陌转身离去。 琉璃王对着他的背影,皱了好一会的眉,“嘿,这小子!” -- 兰殊果真料事如神,三日之后,琉璃王坐在马上犹豫了许久,终是策马选择了向东,赶回高句丽,给他的王妃庆生。 琉璃王亦所言非虚,三日之后,兰殊承应户部的文牍,拔锚启航,前往杭州的一个稻香小镇。 而与她结伴而行的,正是邵文祁。 邵文祁底下有不少产业在两浙地带,七月将至,他正好要去杭州查上半年的业绩。 这人连一同前往的理由都是合情合理的。 一点儿不像某个什么缘由都没有,还想跟着兰殊上船的闲散王爷。 兰殊质问道:“你不要上朝了?” 秦陌如实相告答:“陛下近日也不让我在朝上说话,这朝上不上都一样。只要我不惹事,那帮老臣巴不得我不在京城。” 兰殊却凛起眉梢,“您干点活吧!” 她愤愤不平道:“我们商人缴了那么多税,是拿来供你这种闲散人的吗?” 秦陌噎了一下,忍不住虚点了点她的额间,“真是卸磨杀驴啊你,打仗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闲?” “哼!” 兰殊令人将船板一收,二话不说,把他扔在了码头上。 秦陌望着她远远驶去的船,只见邵文祁站在甲板上,有意无意朝他看了一眼。 那眼底暗含的得意,令他不禁咬了咬牙,正想寻另一艘开往杭州的商船跟上。 一道陛下的密召,将他劫了下来。 兰殊还说他不干活,这不,活就来了。 第100章 第 100 章 御书房内。 秦陌刚迈进门, 李乾便将一份北境探子抵命送回来的密报递到了他面前。 探子来报,自突厥大王子死在西域,大王妃一直对秦陌怀恨在心, 上回派人潜入中原刺杀失败,大王妃便期望颉利禄能尽快起兵,给大王子报仇。 然大王子并不受宠, 近年北漠畜牧主业又遭到了瘟疫, 元气尚未恢复, 颉利禄暂且不愿大动干戈。 大王妃见他全不在意,心生怨念,开始与娘家兄长东部小可汗钴毂通信,寄望小可汗为妹夫报仇。 北疆民风最是慕强,自上回颉利禄带领大军入侵中原失败,竟被苟延残喘的玄策军打道回府, 几位小可汗就已心生不满,加之最近北漠形势不景气, 底下更是怨声载道。 钴毂从始至终觉得颉利禄得位不正,企图取而代之, 趁机一直在暗地煽动四方, 见大王妃写信回来, 更有意唆使她作他的内应, 同他里应外合。 今时北漠尚且太平,但内部已有了嫌隙,探子坐观, 不出几年, 北漠必定生乱。 秦陌看至最后,眉宇不由微微凛起, 回想起上一世,北漠也是内部出了危机,他便趁机出兵,一举收复了失地。 虽然过程有些艰险,遭到了高句丽的背叛,但大周的版图,从此回归了完整。 这原该是一年前的事,却因这世的一些变动,得到了延缓。 但它终是来了。 李乾同前世秦陌掌政时的想法一模一样,心想届时北漠一乱,就是出兵收复失地的好时机。 经过这几年的韬光养晦,大周已今非昔比,他不想每次都被动应战,必须来一次主动出击,彻底把那帮夷人赶回草原去。 乌罗岚亦坐在了御书房,在秦陌看完以后,接过了他手上的密报,目光不由闪过了一丝光泽。 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了手刃仇人的机会。 乌罗岚慨叹道:“这场仗,确实该打了。” 只是光有兵不成,还得有足够的粮饷准备。 再强的战士也是血肉身躯,后方粮草供应若是不稳,终究会一败涂地。 而要想彻底把战争的节奏把握在自己手上,他们必须先扫清朝堂主和派的那些阻碍。 当今朝廷掌权的几个重要机构,刑部同大理寺一并落在了赵桓晋底下,纯纯的皇党;兵部与枢密院连同着军营,当年皆是长公主的势力范围,如今都向着秦陌;吏部和礼部都是李乾近年栽培的一些清流新人,属于中间党派;而工部与户部,这两个最关乎大周经济发展的部分,仍握在中枢那帮主和派的老臣手上。 简而言之,就是供应出战的银钱,还捏在他们手里。 七年前,秦陌以南疆之事击退了陆首辅,中枢那帮老臣暂时成了一盘散沙,给了他俩栽培势力的空隙,拿回了大半的权势。 然中枢把控朝廷多年,树大根深,眼见李乾变着法拢权,他们感受到了危机,逐渐又拧成了一股绳。 这回绳的顶端,变成了沈家。 说起沈家,秦陌同他们可太有渊源了。 前世他做摄政王的时候,他们就成天到晚给他使绊子。 而李乾当下走出的第一步棋,便是与秦陌前世一样,找机会捏住他们的把柄。 再过一阵子,御史台中丞沈珉即将奉命前往两浙盐区巡盐,李乾有意派秦陌秘密前往监察。 “巡盐这般的肥差,自是最叫人把持不住,你去看看,试着能不能抓住他的错处。” 李乾这一句话一出口,秦陌心里忍不住嗤笑了两声。那家伙的把柄,他知道的可太多了。 可难得从不是去捏沈珉的软肋。 现下的朝堂之上,明里看着沈珉是沈家的主干,是主和派的领头羊,实则沈家真正掌权的,或是说,前一世秦陌真正的对手,是沈家的老太翁,沈衡。 沈衡官居一品,授予太师之衔,但人已上了年纪,便只领了个闲职,作为皇子帝师。 然李乾当下还没有孩子,他就基本居在家中,足不出户。 沈衡入仕之前,就已是有名的大儒,门生众多,备受敬重。 他在那些翰林大学士心中的地位崇高,近乎是一呼百应。 在秦陌暂有的记忆里,他也是同沈家斗到了最后,才发现沈衡才是幕后指使人。 他那一把老骨头,老谋深算,真叫秦陌吃了不少苦头。 好在秦陌命硬,先把他熬死了。 但真要说彼此的较量,却没有真的分出过胜负。 沈衡一世顶了个高洁的官声,秦陌捣腾了一辈子,没发现过他任何污点。 可若是真高洁,何辜要躲在幕后同他暗斗,不敢上堂前露面,岂是君子所为。 加之前世沈幼薇入宫,诞下皇嗣之后,李乾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如今回想,当真是细思极恐。 无论沈家这一世居心到底如何,秦陌也不得不防。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他虽不必多花心思去查沈珉,但却一定要在沈家动作之前,捏住沈衡的脉。 李乾面露愧怍,斟字酌句说道:“你今年初春刚回来没多久,这才入夏,我又把你派了出去,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于心不忍。也不知道姑母知道了,又要在心里怎么气恼我,害得你们母子分离了。” 秦陌却勾起唇角,只道:“这门差事极好,为陛下赴汤蹈火,微臣在所不辞。” 李乾甚少听他说这么肉麻的奉承话,心口紧了紧,轻轻地啧笑了声。 倒也面露欣慰。 全然不知,他这么一道密旨下来,完全就是在给秦陌牵线搭桥。 这一趟正儿八经下江南,谁还没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 杭州南边的郊区有一个古镇,名为同里小镇,倚在山脚之下,堤坝旁边。 小镇百姓世代务农,种植水稻而生。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0节 江南鱼米之乡,水稻大都一年两熟或三熟,家有余粮,可这个小镇一年只有一熟,百姓堪堪维持生计,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却并不优渥。 官府遣人勘察,发现小镇的土质与同邻乡镇有异,更适宜种桑树,而非插秧。 然小镇百姓以插秧生活了百载,思想顽固不化,不肯接受朝廷的建议,不接受翻倍价值的桑树,坚持种水稻为生。 户部给兰殊的历练,便是叫她作为中间调和人,前往同里小镇,劝说百姓学会向朝廷押地借款,逐步将稻苗换做桑苗。 皇商与普通商贾最大的区别,便是不仅能谋利,还具有大局意识,可与朝廷双赢。 若她能把这一变革推动,还能从中获利,便证明她具有为朝廷办事的能力。 兰殊的船一到达杭州,就在同里小镇的码头前扎营下来。 这几日,她一直东奔西走,一大清早便穿梭在田间,同百姓讲解种植桑树的好处。 每日都临到日头西垂,甲板上的水手才能看见她远远归来的身影。 “东家。” 兰殊勾唇颔首,眉山远秀,却有一抹愁色暗含其中。 她迈步走进船舱,径直走向了桌上的水壶,灌了好几碗入腹。 当真说的口干舌燥。 小跑堂一见她的身影,含着笑眼大步流星过来,捧着一个信封,“东家东家,今日又有你的信。” 这些天,一直有人给兰殊送信,每日一封,日日不断。 就好似在这段相隔的时日里,对方苦思不见,便以信寄情。 兰殊却只是简单接过,拿回阁楼,拆也不拆,就放进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银裳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见状忍不住打趣道:“到底是谁,这么锲而不舍,却不得姑娘待见分毫?” 这回兰殊启航下江南办事,兰姈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头忙着前程,不好好照顾自己,特意让银裳过了来。 刚扎下没多久,便发现有人朝船上给兰殊送信。 “一个闲人。”兰殊言简意赅答完,接过莲子羹,勺子搅了搅,抿下一口。 她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谁。 上一世他很忙,时常一出门好几日不回家。 兰殊体谅他,但也很希望他回不来的时候,可以抽空给她写个信,他每每应下,后来又总是忙得抽不开身。 后来,兰殊总是等不到,就也不求了。 这一世,他终于有空给她写信了。 兰殊却再没了欲望,去拆封它们。 银裳在一旁见她面露疲态,关切询问她在外的进展如何。 兰殊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太顺利。” 任凭她将种植桑树的效益算得多好,他们就是不信,更不愿意拿土地出来抵押借款。 银裳蹙眉不解,“这么好的事,他们怎么会不愿意呢?商市里稻米多少价格,蚕丝又多少价格,价格差那么多,他们难道看不见吗?” 兰殊也不明白,镇里的乡民淳朴和善,见她一介女流,从没有厉声相待,可她一说到改变,他们便顾左右而言其他,并不想同她交流此事。 端的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态度,等着她知难而退。 银裳为她犯愁。 兰殊低头思忖了片刻,抬眸见银裳眉心紧皱,笑着伸出手指宽了宽她的皱纹,安抚道:“没事的,哪有一下就成的事,慢慢来,总有办法。明日邵师兄说他得空过来,他同镇里的里正有些交情,正好带我一起过去拜访一下。” 兰殊心想着里正是一镇之长,总是要比她更懂小镇百姓心思的。她刚好可以过去咨询一下,了解一下情况。 银裳却笑了笑,调笑道:“邵先生查账那么忙,对姑娘,倒总是有空。” 兰殊不由愣怔了瞬。 楼下的厨娘刚好喊起全船的人儿吃晚膳,银裳惦记着她出门奔忙了一天,铁定饿了,转眼,便推着她朝楼下走了去...... -- 第二日,邵文祁与她一同进入了同里小镇,前往里正的家。 里正热情好客,打开门一见邵文祁,眉开眼笑,拉着他便要不醉不归。 邵文祁应声道好,反握住他的手,回眸看了眼,里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他身后跟了一位姑娘。 这恍若天仙的姑娘,可不就是前阵子一直盘桓在田野里说服村民的那个女商人。 里正的眉头微微皱起,兰殊见状,只好先站在门外向他福礼欠身。 邵文祁含笑道:“这是我小师妹。” 里正闻言,冲她笑了笑,还是将她迎进了门,“快快请进。” 一上午侃天说地,里正都是笑脸相待。 邵文祁问起他今年的收成,里正叹了口气,也是摆手笑道:“不尽人意,勉强度日吧。” 邵文祁看了兰殊一眼,不由问道:“年年问你皆是叹息,既如此,就没想过干些其他,让日子更好过的营生吗?” 里正顿了顿,默然片刻,提壶先给两个客人杯中续了杯茶。 兰殊双手握上杯身,颔首致谢,抬眸同里正的视线对上,里正叹了口长长的气,直接同她道:“姑娘,我们并非不知你是一片好心。小老儿直接跟你说吧,村民的想法,都是很单纯的。就想吃饱饭,把日子过下去。” 兰殊略一沉吟,切切道:“可你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你们这儿的土地,原就有天然种植桑树的优势,为何不放着更好的收益不要,非要坚持种不适宜耕种的水稻呢?” 里正摆手叹道:“你们做生意的,自然想着哪儿的收入高,就往哪儿靠。要我们有你和邵小弟这样的头脑,我们早就到外头去了,何必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呢?可我们不是啊。村民都只会干农活,只有这三分地,你要他们拿地去押,没了土地,他们以后吃什么?” 兰殊尽量用着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并非要你们的土地,只是以地抵押,向朝廷借款,等于只是个担保,只要赚到了钱把款还上,地仍然是你们的。” 里正不自觉抬高了音量,“这怎么说得准啊!”他忍不住伸手指向了隔壁村的方向,“去年,隔壁南边那几家佃户,当初被人忽悠种一种花,说什么长安最近流行的风尚,达官贵人都喜欢买来装饰屋子,价格顶好。结果呢,说不流行就不流行了,十分之一的价格都没有。抵押的款没还上,地也被官府没收了,现在,成天忙到晚,都是给那些官老爷干活!” 兰殊听得心里一跳,垂下眼眸,“竟有这样的事......” 里正续道:“不说这个,就提你说的桑树,在村民眼里,那就是和花一样,都是不能吃的东西。你说种来养蚕,能卖高价,可这个价格,谁能保证呢?万一我种了,连半个月的粮食都买不到怎么办?稻谷就算卖不出去,至少它能填饱肚子啊!” “只要我有土地,自己种粮食,不求富贵,起码饿不死。”里正定论道。 兰殊一时之间,无言反驳,默然了会,认真道:“可我也向你们承诺,我届时会来收购你们的蚕丝,你们不用担心销路,我会给你们保底。您刚刚不是也说,年年的收成都不好,勉强度日,既如此,为何不愿试一试?就算第一年不满意,也能拿我收购的钱,去把借款还了,把地赎回来就好。” 里正凝着她看了好一会,摇头叹道:“前阵子,隔壁张四家的,其实有被你说动过。他家孩子聪慧啊,小小年纪自学,考上了童生!他家想供他去书塾读书,接着往上考。可没有钱啊!张四想了好久,昨日决心去找你来着。” 兰殊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转而,却又被里正的下一句话扑灭。 “可他出去一趟,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摇头说,你住在船上。” 兰殊心里一咯噔。 回去的一路上,兰殊低着头,脑海里一直都在回想着里正最后的话——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啊,要是跑了,你要村民,上哪儿找你去呢?” 邵文祁见她满面愁容,想了想里正方才的话,思量再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 邵文祁成为皇商的机遇,正巧赶在了出海,接触的都是商人,彼此之间,都有异曲同工的想法,便是试炼,也是顺风顺水。 可农民的想法与他们不尽相同,他们心里觉得一目了然的账,到农民那儿,只成了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 思想的基地就不一致。 邵文祁见兰殊如此为难,心中不舍,忍不住道:“要不然,师兄去户部找人通融一下,给你换一道题?” 兰殊思忖了许久,抬起头,只笃定地回了句:“我得在杭州,买间宅子。” 她得扎根下来,才能,得到村民的基础信任。 -- 船上的水手和侍仆一听说东家要抛锚带他们进城定居,各个打起了精神,亮起了眼睛。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一想到能在杭州城中住上一阵子,他们每个人都是满含期待。 唯有银裳,听到姑娘决议进城,眉心一皱,心口阵阵发颤起来。 她陪在兰殊身边,入城寻宅,一路上,都握紧了兰殊的手。走到城门前,银裳更是瞳仁一缩,不由自主,保护性般的,拉住了兰殊的步伐。 兰殊回眸看了她一眼,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抬头,看向了那道熟悉的城门。 自兰殊到达杭州,一路直奔同里小镇的码头,都没有进杭州城看过。 这阵子她奔忙于田野之间,船上的侍仆都以为东家事务繁忙,没空入城游玩。 唯有银裳知道,这是兰殊,真正的故乡。 她就是在这儿,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一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兰殊原以为自己穿过那道宽宽的城门,走进临安长街,入目而来的第一个念想,会是那场挥散不去的噩梦。 她已经做好了惊恐来袭的准备。 可令兰殊意外的是,当她真得再度踏入幼年的故乡,踩上那熟悉的街道,望见街口边那座仍在摇转的水车。 兰殊眼前闪过的,只是一个拿着风车扎着双髻,打扮得像个男娃娃的小女孩。 她一路蹦蹦跳跳地朝着前头的杭州衙门走去,后面,跟着一位怀着孕的夫人,正被张妈妈掺着,手上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一句一句叮嘱着她,“慢点,慢点。” “可殊儿想快点见到爹爹。” 兰殊的眼眶一热,那三道人影便随着一阵清风,消散而去。 兰殊四顾环望,才惊觉,直到身临其境,她对杭州的印象,从来都不只有雷鸣,暴雨,和乌压压一片挤得人喘不过气的人群。 她仍记得它四通八达的街道,各自通向何方,记得十里点心铺子街的哪家铺子,桂花糕做的最好。 也仍记得回家的路,该怎么走。 只是当她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口,只见大门紧闭,门上的封条经年累月,早已变得枯黄而模糊。 银裳见她凝着眼前那道泛白的朱漆大门怔怔出神,担心她一时受不了物是人非,情绪大恸,拉着劝着,将兰殊带离了那儿。 可在无人知晓的夜晚,兰殊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原处,望了一眼那屹立不倒的白色高墙,她绕到了后面的小二门,一如既往,看到了那棵衍生出墙外的大梧桐树。 兰殊提了下唇角,从旁边捡来了几块残砖,垒在树下,提裙攀上了那垂拱的树干,循着树身,跳进了院内。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1节 兰殊自小就被预判命薄,娘亲爱她如命,唯恐她出事,总是把她关在家中。 她每回都是通过这棵树偷溜出去,时隔经年,不曾想仍是轻车驾熟。 兰殊原以为跳下墙那刻,她会看到满目疮痍,杂草丛生。 可宅子竟被保护得极好,几乎一草一木,都未有变动。 兰殊迎着月光,惊大了双眸,也彻底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抚过树下的石板凳,抚过堂前的灯瓮,抚过长廊的红木梁,上头还有她、兰姈以及启儿比较身高的刻痕。 当时娘亲发现他们乱涂乱画,生气了老半天,父亲总会将他们护在身后,咯咯地笑着,一双弯眸,就没有严厉过的时候。 兰殊鼻尖稍红,顺着长廊,走向了主屋。 刚推开主屋的门,她见屋子打扫的干净整洁,虽不知原由,关上门后,乌漆嘛黑,下意识觉得屋中当有燃灯的火折子。 可当她走到高几旁边寻觅,身后,忽而来了一只修长的手,一下擒住了她的肩头。 兰殊猛地一惊,下意识就使出了秦陌教她的那三招防身术。 对方身形明显比她高大颀长,侧身近乎写意,轻而易举地避过了她抬手往后的肘击。 然当她反手摁住他手腕上的麻筋,他顿了顿,高挺的鼻尖轻轻一动,嗅到她袖口淡淡的清香。 兰殊见他反应迟缓,连忙又使出下一招,想将他的双手反绞。 他往后一躲,抵到了后头的黄花梨床架边。 兰殊招数尽数使完,眼见两人距离拉开了点,扭头便想着走为上计。 他却一把将她拉住,似是生怕她遁走,那力道着实大,不甚过了点头。 兰殊狠狠被他拽了回来,一个趔趄,踩了他一脚,还直直撞上了他的胸膛,对方始料未及,一不小心,就给她扑倒在了床上。 两人直楞楞栽到了榻上。 兰殊晕头转向从他胸前爬起,窗外忽而闪过了几盏手提白灯。 兰殊借光一下看清了身下人的俊脸,美眸圆瞪。 第101章 第 101 章 秦陌以前零零碎碎的梦境中, 曾见过兰殊坐在案几前,一壁托腮回忆,一壁着笔勾勒出了一处住宅。 当他从身后以禁锢的姿势环抱住她, 问她在画什么。 兰殊说,她在画她梦里出现过的一处地方,那个地方, 住着一个六口之家。 她靠在他怀里, 同他讲诉她梦境里那一家人在宅子里发生的趣事, 就好像在讲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温馨故事。 秦陌耐心听她说着,一直以为只是一个有趣的美梦。 直到前阵子,他再度梦见她将那宅子的最后一部分画好,偷偷给它的右下角,以微微的笔墨写上了所处的街道门牌。 秦陌凝着上头的“临安”两字怔怔出神,恍然大悟, 她其实一直都在画她小时候的家。 上一世,兰殊并不希望秦陌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可他又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想和他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就将童年的美好回忆, 打着一场趣梦的幌子, 说给了他听。 秦陌不知那处宅子抄没去了何处, 如今又成了谁的家。他凭着梦境中的街道门牌号去户部国库入账的存档室搜寻, 幸而,它竟一直留在了皇家底下的不动产业里,自先皇隆庆年间, 就没有被赐给任何人。 就那样原封不动记在皇家名下, 连抄家的来源都隐了去,不闻不问, 就好像在等着岁月侵蚀,它自己慢慢消失。 秦陌向李乾把它讨了来,凭着记忆画了张图纸,寻了一批上等的修葺匠人前往杭州,将它打理成原来的模样。 巡盐从鲁东开始,一路走向两浙。 秦陌还没有那么快到达浙江,便一路寄信,在信中同兰殊陈诉了近日发生的事,包括那一处落在临安街西湖南面的宅子,包括他今夜到达杭州的行程。 但凭着兰殊此时讶然的神色,她并不知情。 窗外那几盏灯笼转而行至了门前停下,轻敲了敲门,不待屋内回声,便缓缓推开了屋门。 兰殊下意识回眸看去,秦陌却在这时将她一翻,天旋地转间,他俩的姿势一轮换,兰殊被他压在了榻上。 兰殊惊大双目,秦陌并没有其他轻薄的举动,只是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别出声,而后,便将床边的挂钩一扯。 半透明的床幔落下,瞬间蔽住了他俩的模样。 那提着灯笼闯入的,正是几名婀娜娉婷的女婢。 她们一进门,便先朝着里屋有模有样地欠了个身,“王爷,奴们是沈大人派来特地伺候王爷洗漱更衣的......” 她们一壁说着,一壁摇曳着曼妙的身姿朝里屋的床榻靠近,原以为屋里的男子已然酒醉入肠,打着灯笼往前一罩,床上显出了两道影子。 昏黄的灯光下,那男上女下的交叠身影,暧昧不堪。女婢定睛一看,那女子的裙角还露在床幔外头,半截脚踝若隐若现,雪白晃人。 几个女婢一下噤了声,万万没想到,竟有人比她们爬床的动作还要快些。 秦陌那冷然的嗓音已经从床帐之内浮出,“出去!” 其间含了好几分被搅扰兴致的不满,女婢们噤若寒蝉,立时垂了目,连声歉退而去,顺带还帮他俩关上了门。 门一阖实,兰殊一把推开了他,坐起身来,蛾眉微蹙,“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陌道:“我记起了你给我画过的宅子,就让陛下把它赐给了我。” 兰殊顿了顿,扬起下巴,示意了下灯笼消失的方向,“刚刚是怎么回事?” 秦陌如实道来。 他原是一直跟在巡盐队伍身后暗查,自鲁东过来,巡盐队伍都未有察觉他的存在。 然秦陌两脚迈入杭州,沈珉等人就站在了码头前,敲锣打鼓地迎接了他。 秦陌表面不动声色,心中纳闷是哪里露出了马脚,直到沈珉在接风宴上,拿出了一份地契和宅门钥匙。 沈珉含着歉意笑道:“当年这处宅子是家中老太翁抄没的,老人家年纪大了,记忆不好,钥匙一直落在了他那都没发现。直到前几日,杭州府衙递呈文来向户部要,说是陛下把宅子赏给了王爷,王爷先派了一批工匠过来修缮,可他们这边只保存了地契,没找着钥匙。” 话罢,沈珉连忙自斟一杯,替他家老太翁赔罪道:“还请王爷体恤家父年事已高,多多海涵。” 秦陌实在没预料到宅子钥匙竟不在杭州府衙,平白无故给沈家递了消息,等他到了杭州,沈珉给他来了招先发制人。 然沈珉只是得了秦陌修宅子的消息,并不知晓秦陌来杭州的真正缘由,这么来一下,只是想先探一探他的口风。 秦陌道是来巡江南军营的。 他现在算是大将军王,去哪个营巡视,都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沈珉笑了笑,拿出了他修葺的图纸,信誓旦旦同他道:“卑职已特地去检查过,里边修缮的和王爷图上一般无二,就等着王爷今日过去拆封了。” 秦陌的眼睛微微眯起了缝,果不其然,沈珉下一句便是,他知晓秦陌初来乍到,对杭州人生地不熟,还没有往宅里添置仆人,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给府里送去。 接风宴上都是杭州的官员,沈珉直接躬身道:“希望王爷可以接纳卑职的一番好意,便做是卑职替老太翁给您的赔礼了。” 秦陌心里冷不丁地嗤了声,他都当着众人面这么讲了,他还能怎么说,难不成真去计较一个外人眼里劳苦功高的小老头,不小心拿走了钥匙吗? 只是沈衡那般心细如发的人,说他只是单纯忘记上缴钥匙,秦陌真有点不信。 秦陌这才刚落脚,宅子里就已然尽是沈珉的眼线。 这顿饭真是吃的秦陌浑身不舒服,他转眼装醉退席而去。 他只是暂时按下,岂料沈珉还给他蹬鼻子上脸,一听他醉了,连夜就给他送暖床人来了。 秦陌忍无可忍,便借了下兰殊这场东风,明日正好给个“无礼闯入”的由头,先把那帮女婢打发出去。 一应来龙去脉,秦陌如实相告,最后柔声轻喃了句:“我在信里说了,我今夜会到杭州。” 兰殊顿了顿,“我最近比较忙,没空看信,所以不知道。” 秦陌眼底划过了一丝失望,扯了下唇角,“我还以为你是特意过来找我的。” 他在信里特地替到过,如果她想在杭州有个落脚处,可以住进这所宅子里。 只是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 就也不知她到底心中是作何想。 兰殊看了他一眼,撇嘴道:“我为何要来找你?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我不知道它有主了。” 秦陌道:“我也是刚到,刚把封条拆下。” 兰殊简单地点了下头,起身朝着门外而去,“走了。” 秦陌冲着她的背影急切道:“后院那棵枇杷树长大了好多,结了不少果子。” 兰殊脚步一顿。 秦陌道:“你想不想,摘几个枇杷再走?” 后院池塘边有一棵枇杷树,是兰殊小时候跟着父亲春游,在野外采回来的小树苗。 兰殊当时一听爹爹说这是棵枇杷树,兴冲冲把它挪回了院里,每天都盼着它长大。 秦陌犹记得前世她特地指着自己作的画,点出了那里有一棵枇杷树,同他讲诉它的来源时,她的目光含满了怀念。 秦陌见她脚步有了踯躅,乘胜追击,三步并两上前,拉起她的手腕,便朝着廊外后院走了去。 今儿月明星稀,院子内,水池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月辉。 夏夜风过,满池微澜四起,犹如道道银线,交织在如墨的幕布里。 兰殊抬眸看到那棵盛下满头月光的高大枇杷树,愣怔片刻,目光闪过了一丝惊色。 她停下了步伐,几乎有些不敢确认的,没有往前走。 它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那棵小树苗。 但若草木有情,她在它眼中,也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天天绕在它身旁的小姑娘。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们仍在当年相伴的地方,再度看到了长大的彼此。 秦陌身高腿长,迈步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中一把枇杷摘了下来。 他转身将它们递到了兰殊手中,兰殊捧住黄灿灿的枇杷,那沉甸甸的手感,令她刚眨了眨眼,只见秦陌转而又摘了好几把下来。 兰殊连忙劝阻道:“够了够了,吃不完的。” 秦陌看她一眼,提起唇角,“就是想你多吃一点。” 兰殊眉梢微蹙。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2节 秦陌道:“这样你就能待久一点了。” 兰殊愣怔,秦陌转而又将她怀里的枇杷全都抢了回去,兰殊美眸圆瞪,只见他扭头走向了旁边的水井,打水将它们一个个洗干净。 兰殊过去帮忙,夏日的夜晚稍闷,井水显得尤其凉爽。 兰殊忍不住将手没在水中拨了拨,秦陌蹲在井边,捻起其中一个枇杷,仔细剥好皮,递向了她。 兰殊顿了顿,没有接过,站起身,直接提起了装枇杷的水桶。 秦陌随在她身后,勾起唇角道:“我还以为你是不想吃‘嗟来之食’,原来你是嫌少了。” 兰殊乜了他一眼,朝着水池边的石桌前走了去,“我只是想坐着自己剥。” 野枇杷树的果实大多小巧,不如集市上卖的肥硕,可味道却极是醇香清甜。 兰殊一口入腹,眉目舒展,回想起当年种植它的场景,真不枉费她千里迢迢把它搬回来。 兰殊心中一缕温暖划过,静静坐在桌前,环望院子里的每个角落。 前尘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都是一些小时候的回忆。 阿娘以前就坐在这个院里将她写生,她画的画眉鸟儿总是呼之欲出,而她的总像只吃饱了走不动的小鸡。 兰姈最喜欢后院的锦鲤,每日都过来喂鱼饵,她听说鱼喜欢吃蚯蚓,有回为了逗姐姐开心,带着启儿给她挖了一袋蚯蚓,结果吓得她走不动道。 她小时候很调皮,经常惹阿娘生气,但爹爹,她最喜爱的爹爹,总是会说殊儿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 兰殊本以为再度回到这儿,触景生情,自己会很难过,可她记起来的,却都是一些美好的东西。 这座宅子,本身就记载着很多,很值得回忆的东西。 尤其秦陌还将它,复原成了她记忆里的样子。 两人吃着枇杷,吹了会晚风,赏了会夜景,秦陌问起她的近况。 兰殊想也未想道:“挺好的。” 秦陌看了她一眼,望向眼前的水池,温言道:“士农工商,每个都不一样,互相不理解是件很正常的事,不是你做的不好。” 兰殊愣怔,想到他是掌兵的大将军,前世还是摄政王,不论是军营整顿,还是朝堂改革,他遇到的困难只会比她多。 自然也能一下洞察到她可能面临的难处。 兰殊自知遮掩也没什么大用,沉吟良久,叹了口气:“你前世加征赋税的时候,也是举步维艰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前世,兰殊怕别人参她深闺摄政,给他制造麻烦,几乎没有问过朝堂之事的具体。 秦陌也很少同她讲这些,这会听她问起,他默然片刻,娓娓道来。 前世,秦陌为了强戎富兵,实行了全国上下的税赋改革,当时百姓过惯了税轻的日子,一下变得怨声载道。 那阵子他的名声几乎一落千丈,连奸佞的骂声都出了来。 朝上参他的折子不计其数,站在他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少。 直到出征将北边的失地彻底收复,实现了大周的统一,百姓深刻体会到了强戎的益处,才渐渐理解了他。 话音甫落,秦陌看了她一眼,按了下心口,鼓励道:“只要问心无愧,他们迟早会理解你的。” 兰殊想起前世他兵权政权两手抓,什么都要顾,还要领兵打仗。 大周的担子一下都压在了他身上,可他从来就没有抱怨过什么。 每次回家,也都只同她说开心的事。 她那时还体会不深,如今,单这一处小镇的变革就难到了她,忽而不敢想象他统管一个国家,当时是怎么扛住压力过来的。 兰殊道:“你挺不容易的。” 秦陌怔了下,“心疼我?” “理解而已。” 秦陌勾起唇角,“前世主要兄长身体不好,内里朝政不稳,沈家虎视眈眈,北边又要备战收复疆土,我那时,真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明明是想想就苦的一段日子,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这一世还好,兄长坐镇朝堂,内斗和外乱也没有挤到一起,也有了足够的时间,一件件理过来。” 秦陌看向了她,“要说到这个,还得多亏你当初放跑了昌宁。不然我哪能这么清闲?” “我是为了宁宁。” 秦陌唇角的笑意更深,轻轻地嗯了声。 兰殊默然了会,回想起他刚刚说他是来暗访的,忍不住提醒起他江南可能存在官员圈地的事。 上回里正说到有人煽动农民种花一事,兰殊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秦陌颔首道:“家里的米缸富足了,少不了出现蛀虫。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 兰殊见他心里有数,点了点头。 秦陌看了她一眼,忽而后悔道:“我那时,是不是应该多同你哭诉一下?” 兰殊疑惑歪头。 秦陌道:“如果我先开了头,你会不会就变得也敢和我哭诉?是不是就会告诉我你家人的冤苦,那我就能帮你报仇,解你心头之恨,你肯定就没那么恼我了。” 兰殊垂眸道:“你哭诉只会让我更加觉得你辛苦,哪还敢说什么叫你操心的事。” 秦陌沉吟了会,眼底真真切切地透出苦恼起来,“那到底要怎么样,你才会告诉我你受了委屈?怎么样,你才会相信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呢?” 兰殊愣怔。 秦陌看向了漆黑的天空,回忆道:“是不是该把你带在身边才好?我那会确实陪你的时间太少了,就让你一个人待在那偌大的王府里。” 兰殊的鼻尖莫名酸了瞬。 秦陌苦笑续道:“我总是想着不把外头的烦心事带回去,但现在看来,告诉你,指不准还多了个帮手。你看你现在,就很有迎难而上的精神。” 兰殊道:“我还以为你会劝我换个门道。” 就像今天邵师兄都提议帮她换道题,而凭秦陌的权势,大可直接提出让她通关。 秦陌摇头,“你若是想要的是这个,当初我说直荐你做皇商的时候,你早就答应了。现在还会跑到田埂里去晒日头?” 兰殊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双靥,“我黑了吗?” 秦陌看着她,嗤地笑了,“没有,还是白的发光。” -- 夜色逐渐阑珊。 秦陌将兰殊送回到了码头上,离船还有十米的距离,兰殊回头同他说留步。 秦陌很乖地止了步伐,兰殊往前走去,便是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她。 不见到她安稳走上船板,他是不会走的。 银裳在三层楼阁看到兰殊上船的身影,忙不迭下来询问她去哪儿了,她找了她许久。 她仔细端详着兰殊可有掉一根毫毛,只见她手上提了个篮子,里头装满了黄澄澄的果子。 那满满当当的一桶枇杷,她就是熬一夜也吃不完。秦陌给她打包了。 银裳面露疑惑。 兰殊如实相告,“跑别人家里摘的。” “姑娘,你这,这也太大胆了!” 兰殊不做解释,只拉着她手,带着她回去赶紧尝尝,“可甜了。” 走上甲板,兰殊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那道隐没在黑夜的深色身影,望见她安然回去后,默然转身离去。 -- 兰殊只同银裳分享了枇杷,还欢喜地告诉她,那棵枇杷树有两层小楼房高,却没有告诉她,旧宅子如今已经换了新主人。 不料,没过多久,宅子的主人就找上了他们。 今儿个一大清晨,兰殊仍来到了田埂间,带上了三位账房先生,一路沿着田野,测算如果只先变化一半的稻田为桑树,成本与收益当是多少。 田中茶寮休息,兰殊侧耳听着账房先生拿着簿子仔细同她说话,远远看见银裳的身影疾步前来。 这几日,兰殊将在城中购房的事情,交给了银裳办置。 房子倒是不难找,只是商贾们消息灵通,听闻她是为了竞选皇商,才特意前来杭州施法,料定她一定会买,价钱一下翻了好几番。 “这帮奸商,真是狮子大开口!”银裳愁眉苦脸过来同她汇报,兰殊早有预料,不急不徐地叫她先把收集到的房屋信息,一一给她筛选。 在兰殊心里,价钱亏就亏了,当下也是没法的事,只是她左看右看,总是觉得没有哪一处十分欢喜。 银裳见她陷入沉默,斟酌道:“今儿个还有一处宅子出售,寻到了我们跟前,倒难得是个有良心的,没开口抬价,只是......” “只是什么?” 银裳咬了咬唇,有些不确定兰殊到底是何心意,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如实相告,从怀中掏出了另一份宅子平面图,铺到了她眼前。 兰殊垂眸凝着那图上熟悉的结构,瞬向了右下角的地址,心头忽而猛地一抽。 银裳支吾道:“那家仆还说,他家主子待会就会过来,亲自与你详谈。” 话音一坠儿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一道颀长的身影翻身下马,走到了寮子的门前,望见她手上拿的住宅信息,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谈谈?” -- 账房先生喝过茶水,继续拿着量尺,忙碌着朝田野里去。 银裳盯着秦陌骇然了好一会,回过神,他已经朝着兰殊对面的凳子坐了下来。 银裳不由看了兰殊一眼,只见姑娘的面色并无多大变化。 银裳躬身上前,给秦陌斟下茶水,转而退身出了寮子,给他俩留出了谈话的空间。 兰殊坐在茶寮里,待他抿下一口茶水,“你要谈什么?” 秦陌:“谈宅子。” 兰殊点了点图纸,“你要把它卖了?” “你买,我就卖。” “拿我的家,卖我?” “那我还给你,你要不要?”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3节 兰殊短促的沉默“你还是开个价吧。” 秦陌看向了她,沉吟了会,“我原是想按市价的,可你刚刚那么一说,我觉得我说什么价都不合适了。因为家是无价的。” 兰殊蹙起眉梢,“你这是要坐地起价?” 秦陌勾起唇角,柔声道:“既是无价,如何起价?我只是希望二姑娘同我做笔交易。” 兰殊不准他喊她朱朱,有时嫌他烦了连名字都不许他叫,渐渐的,他便开始喊起她二姑娘。 那温柔的嗓音,就好像在唤一个他喜欢了很久,对方不认识他,而他正在努力结交的姑娘。 朱朱是他的妻子,兰殊是他暗恋的朋友,二姑娘,是现在的她。 第102章 第 102 章 上回接风宴散场, 沈珉送秦陌离席,有意无意间,问到他府宅图纸风格特别, 不知是请哪个大师设计的。 秦陌当时看了他一眼,答得便是,崔二姑娘。 沈珉眼神微眯, 秦陌直接说出他来杭州的真实缘由, 就是为了崔二姑娘。 沈珉似笑非笑地调笑了句:“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至于他到底信没信,秦陌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而秦陌同兰殊说的是,他无意间暴露了行踪,导致两浙官员对他心生防范,宅里现在都是眼线,他不要她一分钱, 只希望她带着她的人住进去,给他打个掩护, 也好帮他限制一下他们的活动范围。 兰殊:“你是想让他们觉得你是追寻我来的?” 倒也不用觉得,这本是事实。 秦陌一本正经道:“你不是也希望可以尽早把这些贪官污吏缉拿归案吗?” 兰殊略有沉吟, 秦陌续道:“事成之后, 那所宅子便是报酬。” 兰殊垂眸思忖了会, 颔首答应。 秦陌肚子里还有一堆冠冕堂皇的说辞, 就等着她推三阻四的时候发挥作用,不曾想,她答应的极其干脆。 秦陌目露惊色, 忍不住问道:“就答应了, 不怕我缠着你了?” “我怕,你就不缠了吗?”兰殊睨了他一眼, “怎么都会被缠,还不如拿一间宅子来得划算。” 秦陌怔了下,不由失笑。 归根到底,他这门子交易可以成功,皆因他看出了她对于宅子的怀念。 如果这所宅子是兰殊心中的痛处,那他如何都不会拿它往她伤口上撒盐。 兰殊原也以为它会是一道伤疤,重温故土,却发现它蕴含更多的,是她不舍得遗忘的痕迹。 若是连它都没有了,那关于爹爹娘亲一点一滴的回忆,她该往哪处去着落? 有机会把它拿回来,兰殊心里是万分乐意的。 -- 不过两日,同里小镇码头边上的那艘大船,开始拔锚。 村民见它调转起船头往回走,不由汇聚在岸上交头接耳,纷纷摇头叹息:“你看这没来多久,就走了。” “果然不可靠。” “幸好没信她。” 然它没前进多少,并没有顺着河路向北归航,反而转向了杭州的城区方向,直接停泊在了城区的大运河边。 村民目露惊诧,忍不住跟着走过去看了看,只见船一停下,船上人便鱼贯而出,大包小包拎着行囊,朝着城中心的西湖边上前进。 他们前拥后攘地走进了一处大门刚刷过红漆的住宅,从此在杭州城区,有了安定的落脚处。 兰殊还特意遣人打了块“崔宅”的漆木招牌,挂到了大门之上。 秦陌今日回府,门口守卫已经成了兰殊船上的水手,他上前牵马,见秦陌站在门前盯着那新鲜出炉的招牌怔了会,小心翼翼将他们东家的话原封不动通知给了他。 “洛川王?那就是个在我们家寄住的。你们听好了,这里是崔宅,把他的东西全部拿到侧院去,以后让他凭着那一处院子住就好,不许他来主院,更不准他进我房间。” 秦陌仰头凝着那两个大字出了好一会神,不由露出一点叹笑。 夕阳已经垂落到了枝头,像个红柿儿挂在了树梢上。 秦陌来到用膳厅,厨房已经渐渐把晚膳端上了桌,却不见宅子的主人身影。 兰殊一进门就把各个主要的地方换成了自己的人,那些眼线,她皆以不习惯陌生人伺候,不动声色打发到了搅扰不到他俩的地方。 秦陌的由头本就是来哄美人的,自然是兰殊说什么都为重。落到外人眼里,也抓不出什么错处。 秦陌在饭桌前坐等了会,迟迟不见那一道丽影,忍不住询问起兰殊的去处,侍仆道:“东家还在后院摘果子。” “她说那枇杷果已经熟透了,再不摘掉地上就废光了。” 今日上午,里正隔壁的张佃户,犹豫再三,敲响了崔宅的门。 虽然两人谈到最后,他仍还有些犹疑,说要回去再好好考虑一下,但至少,兰殊已经给到了自己已在城里安家落户的信息。 总算有人上了门,事情可谓有了点眉目,兰殊心里高兴,下午炎日一歇,她便兴致勃勃跑到了后院去摘果子寻乐。 秦陌走到后院的时候,只见银裳端着一个竹篮在树下,满目担忧地望着上头,仔细接着那从树上扔下的枇杷。 那趴在树干上的女子,高高探起的手臂,白的几乎炫目,衬得眉目如墨,乌云叠鬓,宛若天外飞仙。 兰殊折下另一把枇杷,眼眸弯弯想朝下扔去,一低头,只见秦陌正站在了树下,凝望着她。 兰殊二话不说,佯作失手地将枇杷朝着他脸上砸了去。 秦陌头一歪,一抬手,精准无误地接了下来。 “小心一点。”秦陌道。 兰殊耸了耸肩,“可惜没打中。” “我说的是你小心一点。” 兰殊敷衍地应了声,转眼见他想上来帮忙,连声喝止,抬头看了眼夕阳,只叫他先去吃饭。 秦陌脚步一顿,轻轻地嗯了一下,却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她不许他帮忙,他就一直站在了树底下守着她。 兰殊不得不承认,她最是受不了秦陌紧紧盯着她的目光。 就跟会灼人一样,炽热地打在她身上,饶是她扭过头不去看,仍觉得如芒在背。 她叹了声息,只好爬了下来,另喊了一位侍仆,找钩子把最上头的那些果子钩下来。 秦陌心口的大石落下,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转眼,只见兰殊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方才,特别像我以前养过的小狗。” 秦陌心角一下犹如被人捏了一下。 “以前每次我爬树的时候,它也很喜欢在树下仰头看着我。我跟它说在它碗里放了骨头,它都不走。” 秦陌道:“它肯定是担心你摔下来。” “可能是吧,只是它后来不知被哪个小母狗拐走了。”兰殊笑了笑,笑容里带了点怆然,“说实话,后来在树上往树下望的时候,不见一个狗头,还有点不习惯。” 秦陌忽而哑了声,“你想它了?” “有点,虽然它没良心。” 秦陌沉吟了良久,哑声道:“你刚刚不是说我像吗?要不然,你把我当成它就好了。” “我会一直在树下守着你的。” 兰殊不由回眸,盯着他虔诚的目光看了许久,嗤地笑了声,“秦子彦,你上辈子也是拿这些话来骗我的。” 秦陌怔了怔。 兰殊负手而立,叹息道:“要不怎么说长得好看还有钱的男人说起情话来,最最具有蛊惑性呢?” “哼,我再也不会着你的道了。” 秦陌眼眸晦暗,看向她抱着竹篮离去的背影。 他上辈子也说过这种话吗? 那他上辈子,是不是也早就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如果他早就知道了,那他前世和现在,应当是一样的心境的。 可惜,这一日的漫漫长夜,秦陌并没有如愿梦见他所期盼的事情。 他在梦境中一睁开眼,便看到自己受伤昏迷在了榻上。 门口传来了一阵十分熟悉的急促脚步声,秦陌站在里屋的帘幔前,下意识朝窗外看了眼,一道丽影匆匆而来。 他的目光不由凝在了门前,只想在她推开门时,第一眼就能看见她。 可当她满目关切地推开门,视线忙不迭朝着里屋的榻前望去,琉璃般的美眸,瞳仁猛地一缩。 秦陌回过眸,竟看见四哥坐在榻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一股生理上本能的不适,令他的背脊一阵冷颤打过,转眼,兰殊已经走到了床榻面前,看了昏迷的他一眼,眼眸晦暗,略有怔忡地看向了他们。 四哥眼神的下意识闪躲,就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 秦陌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却只见四哥不作任何解释,将兰殊带到了外屋,开口第一句便是:“二妹妹,子彦是为了我受的伤,我难辞其咎,只是想留下来照顾他......我之前,也一直不知道子彦的心意。” 兰殊听到心意二字,瞳仁轻颤,似是并没有很意外,就好像在亲眼所见之前,她已经隐隐听到过一些风声。 然亲眼所见,终是比别人口中说的,更有冲击力。 她的脸色已经泛起了白,几乎是想逃避一般的,发懵着问了句:“什么心意?” 卢尧辰的神色泛着一丝不知真假的伤感,惋叹道:“他少时同我说他不愿娶妻,我还以为是年少羞怯,孰不知......是陛下拿我的性命要挟了他。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都很痛苦。” 不是,不是这样的。 秦陌站在一旁,微微摇晃着脑袋。 他一开始不想成婚,的确是误会了自己的心意,可更主要的是,他不喜欢被胁迫的感觉。 可他后来,他后来不是这么想的...... 兰殊的双靥一瞬间变得毫无血色,樱唇轻颤了颤,险些往后跌了一下。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4节 卢尧辰扶住了她,却说出了更令她宛若刀割的话,“二妹妹,你是子彦的妻子,我不会同你抢什么。只是他的心意我已知晓,他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我......我只希望,你可以让我待在他身边。” 秦陌两边太阳穴猛地一跳,恨不得冲到榻前去摇醒自己,可他身处梦境,什么都触摸不着。 他多么,多么期盼这时候的自己苏醒过来,期盼他说出,不是这样。 可他只看到了兰殊伤心逃离的背影。 秦陌心慌意乱,追在兰殊身后而去。 只见她的身影摇摇晃晃,那惨白无色的芙蕖小脸,六神无主,眼神涣散地望向了庭院的草木。 秦陌却从她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他俩刚成婚那会的回忆,一帧帧走马灯般闪过,良久,她苍凉地叹笑了声:“原来真是因为这样。” 兰殊轻喃了声,“怪不得,你当初不愿意娶我。” 秦陌的心犹如被石头猛地锤了一下,鼻尖瞬时酸涩起来。 他心里藏了千言万语想和她说,他想和她解释,他伸手去抓她的衣袖,想把她抱在怀中,却什么都摸不着。 兰殊垂着首,叫人看不见她的神色,眼前的青石板上,落下了两滴水珠。 紧接着,一滴接着一滴,重复落在了那两处水痕上。 秦陌宛若万箭穿心,眼眶发红,却只能干干看着,连帮她擦一擦眼角,都做不到。 而在她最是难过之时,银裳恰好收到了崔府某一位匿名家丁的告发信,迈着急切的步子过来寻她。 兰殊一听到她的呼唤,连忙擦了擦眼角。 秦陌顺着她接过来的信件看去,发现里面写的,是启儿死因的真相。 秦陌双眸微瞠,并非惊诧于信里的说辞,而是这一封告发信来的时机,真的很巧。 典型的雪上加霜。 而这个时空的他,从始至终躺在了榻上,并不知晓他的姑娘,偷偷在花园里,无声地落了场泪。 他一苏醒,迎面不见那道熟悉的俏影,撑腰起身,开口便是询问:“王妃呢?” 当兰殊再度走进主卧的屋门,榻上人远远看到她熟悉的衣角,发白的唇角勾起笑容,正想开口喊她过去。 卢尧辰却先他一步喊了兰殊过来,主动起身给他们夫妻俩让出空间。 落在兰殊眼中,他的主动退避,就好像让给她一样。 秦陌靠在床头,见她坐到了床边,着意看了看她,“怎么脸色这么差?” 他伸手想去捧她的脸,兰殊眼眶一红,先垂眸避了过去。 他浮在半空的手心空无落处,关切地望着她,微微蹙起眉稍,“生气了?是我让你担心了?” 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蛊惑,沉沉中,透着一抹独一无二的温柔。 兰殊原以为他的温柔只属于她。 他见她不言不语,轻轻拉过了她的手,兰殊咬了咬下唇,忍不住抬头看向了他。 秦陌站在旁边,心里默念了无数遍,问他,快质问他。 至少,别把难受压在心里埋着。 去冲他发脾气,甚至骂他,打他也行。 他实在舍不得她背地里哭。 兰殊的眼底划过了极其复杂的情绪,爱意与怒意交织,悲伤而又无奈。 她默然了良久,另一只隐在广袖里面的手,指尖蜷缩,摸索着袖中的告发信。 最终,在他再度询问她是不是生气的时候,撇头呢喃了句:“我怎么敢?” 她怎么敢在这种时候,去指责他,和他闹掰呢。 哪个高门大户不是三妻四妾,她又凭什么,要求他不乱玩,不变心。 世家贵族看似夫妻和睦的,哪个不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没看见? 第103章 第 103 章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秦陌从梦境中惊醒, 屋外,响起了鸡鸣之声。 兰殊推开窗,迎面又是一张熟悉的俊脸, 悚然一惊,神色很快恢复了平淡,似乎已有了些对于眼前情景的习以为常。 一小撮家仆气喘吁吁地追在了秦陌身后, 转过长廊, 看见兰殊已经站在了门外, 哭丧道:“王、王爷真的跑太快了,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啊......” 兰殊交代过,不许他靠近主院的。 可他们真奈何不了他。 兰殊只得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你们先回去吧。” 家仆们叉腰喘着气告退。 兰殊朝着秦陌略有惨白的面容打量了会, 负手而立道:“说吧。这回,又想起什么了?” 秦陌:“我......” 他什么。 他恨不得浑身长满嘴, 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依据,来为自己做辩驳。 兰殊着意看了看他的愁容惨淡, 试探道:“你是不是记起你对不起我了?” 秦陌的长睫一颤。 兰殊盯着他愧怍的模样, 心在那一瞬也停了一下, 继而, 她往后退了两步,勾起唇角,调笑道:“我准备好了。” 她朝着地面扬了下下巴, 示意他大可以信守承诺, 给她跪上一跪了。 秦陌杵在原地没动。 兰殊道:“怎么,还是不信?” 秦陌的双眸晦暗, 直言他梦到了一段不算属于他的回忆。 他简单地陈诉了下梦境,兰殊垂下眼眸,颔首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秦陌的唇角颤了颤,一开口,就哑了声:“你当时,为何不质问我?” 兰殊顿了顿,背过了身,定下心神道:“因为我舍不得你王妃的位置。我也承担不起吵架的风险,如果我和你闹了,万一你恼羞成怒把我弃了,我便失去了依仗,那我如何,给我的家人报仇......” 秦陌微摇着头,沉痛道:“可你以前都敢对我生气,甚至都敢离家出走?” 后来发现他变心那么严重的事情,她怎么就粉饰太平起来了。 兰殊叹了一息:“以前是以前......” 秦陌:“那后来呢?” 后来又是为何,就不一样了。 兰殊沉吟了良久,苦笑了声,仍然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朝院前走了一步,“后来,可能是因为聚少离多吧。少了那股整天到晚黏在一起的腻歪劲,感觉自己在你心里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时间与距离,本来就容易淡化感情。” 兰殊叹息道:“天天见不到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什么,和谁厮混在了一处。” “一个人在深宅待久了,便是一星半爪的流言蜚语,也难免容易敏感起来的。”兰殊的眼底划过了一丝恻然。 秦陌望着她无助的样子,心口大震,一阵一阵的痛楚在身体里□□西错,无意中,将指尖挫得咯咯作响,攥紧了拳。 他沉痛道:“你之前就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吗?” “嗯,不过都是沈幼薇和她身边的人胡乱说的,我原也不信的。只是后来有一次,沈幼薇陪在了陛下身边,给他进药的时候,故意引他说出了当年你娶我的原由。” “沈皇后生下了唯一的龙嗣,虽同我不对付,但对陛下一直很痴情。陛下也比较信任她,所以就同她说了。但是他不知道沈幼薇当时找人把我诱到了屏风后,我听见了。” 兰殊回过眸,盯向了他的眼睛,“你娶我,原就是因为他发现你的心思歪了,不信你是个断袖,想给你纠正回来,不是吗?” 这一点,秦陌无法反驳。 兰殊叹气道:“所以,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你怪不得我心里生疑。也怪不得我,听信了卢四哥哥的一面之词。” 秦陌怔了下,眼眸瞬间亮了起来,“你这话的意思,是代表着你心里也存了疑惑?” 兰殊点了点头,“我现在反应过来了,我当时也确实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秦陌的嗓音发沉,“所以,你其实没有抓到过我和他......” 兰殊不可置信地冲他笑了一下,“你还要我去捉.奸吗?我才没心情去看那种场面,你还是自己记起来吧。” 秦陌垂眸道:“可我不记得。” “那你也不能指望我给你抓出来啊?” 秦陌定定看向了她,“你是我的妻子,如何抓不得?” 他甚至带了点怒气道:“就该带一帮人,拎着麻袋,一旦发现,捆起来,投湖了事。” 他一回想到她在后院掉眼泪的样子,心口就泛疼,疼的几近碎裂。 若是前世的他当真背叛了她,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何必留着。 兰殊讶然,出乎意料地被他这话逗得一笑,笑完后,唇角遗余着一些怆然,“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觉得我不配吧。” 秦陌:“不配什么?” “不配做你的妻子。” 秦陌心头猛地一抽,整个心脏开始无休止地下落。 他望着她黯然的神色,以为她是因为他最开始的不情愿,心底生出了悲凉。 秦陌伸手想去牵她,兰殊退却一步,转了转伤情过往的眸色,哎了声,斥道:“又想动手动脚!” “你还是赶紧想想你到底有没有吧?好给我一个落实你罪证的机会。” 秦陌:“你不是,也犹疑了我可能没有吗?” 兰殊默了默,如实道:“是。”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5节 秦陌的唇角方勾。 兰殊并不否认自己心中的疑虑,但也不影响她现在的心境,紧接着,她淡然道:“所以,其实不论你有没有,我的想法都不会变化。还是那句,秦子彦,一切都过去了。” 秦陌的心脏骤跌,整个人僵滞了下。 转眼,兰殊已经迈步离去,只留给了他一个无情的背影。 -- 兰殊刚走出长廊,只见家仆引着邵文祁,从大门走了进来。 “师兄?” 邵文祁见她方向朝外,停下步伐,温言道:“你要去同里吗?我听说你有意劝服村民先动一半的土地,我今日正好有空,陪你一起过去说说?” “也好。” 邵文祁同她并肩离去,不由回眸,看了一眼仍站在长廊出神的秦陌,“师叔他,住在你这里?” 兰殊:“嗯,我和他谈了笔交易。” “只是谈交易?” 兰殊笑了笑,“不然还能有什么。” 邵文祁跟着露出笑容,心里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他状似感怀叹道:“你们感情是真好。” 兰殊顿了顿,眼底划过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晦暗,“并没有。” -- 接下来好一阵子,兰殊都是早出晚归,秦陌每回都尽力赶在夕阳落山之前回来。 坐在用膳厅里,却等不到那道熟悉的丽影。 “姑娘应该是在外头吃了,王爷你还是尽快用膳吧,不然菜都凉了。”银裳临时成了宅子的管事,见状劝道。 秦陌看着眼前一桌子她爱吃的菜,忽而回想起前世他每每难得有空回家吃饭,一进门,迎面都是他爱吃的食物。 她以前也是经常这样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等他? 怪不得,她每回远远看到他回来的身影,都会笑得那么开心。 他现在也很想见到她。 好不容易见到窗外院子的奴仆有了涟漪般的波动,秦陌刚看见她的身影从长廊出现,不由站起身。 转眼,只见她没有一点儿食欲,奴仆询问她要不要用膳,她也只往用膳厅瞥了眼,便愁容满面地朝着主屋走了去。 秦陌双眸暗了瞬,忍不住向银裳问道:“同里小镇的事,还是进展的不顺利吗?” 银裳微微叹了口气,“听姑娘的意思,村民的想法很是保守。便是先拿一半土地尝试,也不愿冒这个险。” 秦陌凝望着她渐渐消失在了长廊尽头的身影,眼睫微垂,陷入了沉思。 -- 翌日,一大清晨。 兰殊刚又被一户拜访的村民摇头从屋中请出,站在门前,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转过身,只见秦陌站在了坡下,四目交汇,冲着她微微提起了唇角。 前阵子不见他靠近,她还以为他醒悟了。 几次三番拒也不休,他还真是。 有毅力。 兰殊都有点佩服他了。 也懒得再发脾气去恼他,反正也没用。 她走下斜坡,与他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揶揄道:“贪污的事情查清楚了?有空来这儿看我?” 秦陌迈步跟了过去,柔声道:“上辈子就查过了,不费事的。” 兰殊莫名酸了一把,继续调笑道:“记忆多就是好,瞧把你闲的。” 秦陌顿了顿,“只是想见你。” 不得不说,凭秦陌这副皮囊,柔下口气说情话,哄起小姑娘,当真是再轻易不过。 兰殊充耳不闻,缓缓沿着田野小道,朝着小镇前方的山坡走了去。 秦陌跟着她:“你去哪里?” 兰殊指了指山头,“邵师兄上回说入乡随俗,若我有空,可以去半山腰看看村民信仰的神庙。见识一下他们信奉什么,也能更了解一些他们的思想。” 眼下已入七月,稻田已经泛出了黄灿灿的颜色。 秦陌与她并肩而行,看了眼两边的稻田,对比江南其他小镇的收成,明显稀疏了很多。 一年只有八月一熟,这样的收成,也就勉强糊口。 秦陌不由问起兰殊拜访的这些门户中,可有见到谁的家里尚有余粮。 兰殊摇了摇头,“就等着下个月割稻了。” 她原想待秋收一过,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去转换田地的农作物。可村民年年无余,便是拿一半的田地去尝试,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兰殊一筹莫展,转头,只见秦陌站在田埂边沿停下了步伐。 兰殊见他目不转睛盯着稻田的某一处,甚少见他这般被吸引,不由站到他旁边,好奇地循着他的视线瞧了去。 “在看什么?” “那有条鱼。” 兰殊忍不住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 如今一条鱼都能吸引他的视线,曾经那个满眼都只有公文的摄政王,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秦陌道:“他们会养稻花鱼?” “嗯,里正说前年开始尝试的。只是稻田毕竟不是鱼塘,养不了多少条,稻花鱼这种,最多就是给家里过年的饭桌,添点热乎气。” 秦陌:“但至少代表他们不是一点儿都不想改变的。” 兰殊看了他一眼,再度盯向了那摇尾的稻花鱼,陷入了沉思。 一阵山岚吹了过来,稻浪阵阵。 兰殊的鬓发往后飞去,不由被吹得眯缝了眼。 秦陌一下站到了她面前,抬起广袖,人高马大的,宛若一道天然的防风屏障。 兰殊睁回眸,只见秦陌看着眼前的稻浪,眼底划过了一丝追忆的光泽,忽而同她道:“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教你骑马,有一回你甩鞭过头,身下的马儿狂奔而起,直接冲出了马场,跑到了人家的田野里。那日的风,也如今日这般呼啸而过。” 兰殊的思绪一下被回忆倾注,秦陌勾唇道:“你当时一溜烟就出去了,拦都拦不住,还踩踏了一片麦地,叫我赔了一大笔钱。” “你还有脸说。” 她当时魂都快吓飞了,依照他说的死死拽住缰绳不放,最终还是被马甩了下来。 幸而他扑了上来,护住了她的头和颈椎。 两人在麦田里滚了好几圈,直到秦陌的后背磕到一棵树下,才被隆起的树根挡了下来。 两人满身狼狈地回家洗漱,一同褪下脏兮兮的外衣进了浴桶。 她看见他背后撞出好几道深深的淤青,忍不住拿着帨巾轻嘶起来。 他倒好,跟个没事人似的,将她搂着往腰上一盘,捏着她的鼻尖,只说她让他赔了好多钱,求偿般地朝着她身前的雪团中间一掐,就和她玩起了鸳鸯戏水...... 思及此,兰殊的脸颊不由又泛出了一层薄红,果真是,不能和他忆往昔。 兰殊疾步离去。 秦陌三步并两跟上,慨叹道:“不过后来你还是驯服了那匹马,那时我就该看出来,你其实是个很倔的姑娘,也很不服输。” 要换其他柔弱的姑娘,经这么一遭,怎么也会对骑马产生恐惧了。 然第二天,兰殊还是如常来到了练马场。 对此,兰殊扬起下巴,洒脱道:“现在才后悔娶错人,晚了。” 上一世,她为了给他一个温柔贤淑的好印象,多多少少有些隐藏自己倔强的一面。 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兰殊终也明白了浮着光晕的面纱虽然美丽,可一直不去揭开它,只会闷坏自己。 秦陌望着她高高扬起的下巴,轻声道:“我只后悔给了你放妻书。” 兰殊的脚步不由怔了下。 秦陌目光瞭望向了那一望无际的田野,眉眼耷拉了瞬,叹息道:“现在再回想起当初麦田那一跤,撞到树上那会,真的挺疼的。” 兰殊忍不住咬了咬牙,“你少博取同情心。” 话音甫落,她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由跟着他,一并朝着田野望了去。 她突然想到,长安的麦田,与这儿的稻田,有一处明显的不同。 长安郊外的麦田边上,会有一道长长的防风林,种植在田埂交接的沿线,并不影响麦子的生长,还能够预防平原地带的狂风。 同里小镇有绵延的山峰作为屏障,倒不需要防风林,可若是在田埂边界种一排类似防风林的桑树,也是不影响稻田生长的。 秦陌见她眸中闪过了一丝清明,心知自己的提示给到了位。 “观念不是一时就能改的,但可以先从边沿渗透。”秦陌道,“就是需要一点耐心。” 而兰殊素是最有耐心的。 只要给她时间和方向,她一定能做的好。 兰殊想了想,又愁眉不展道:“可田埂并不具有价值,官府不会愿意百姓以田埂抵押批款的。” 秦陌分析道:“户部的要求是希望你教会佃户抵押土地向官府借款,获得活络的银钱购买桑苗,开拓更好的生计,而经此举,你作为收购商,可以得到物美价廉的蚕丝,官府则可以收到土地借款利息,如此良心循环,便是三方得利。” 兰殊点了点头。 秦陌道:“这确实是最好,也该是变革最终的形态。但眼下,其实只要你能保证三方得利,稍微在借贷上做一点变通,也是可以的。”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6节 兰殊垂眸思忖,恍然大悟道:“若村民害怕承担风险,我可以先做这个借款人?” 秦陌勾起唇角,微一颔首,不由心里赞叹,她果然是个一点就通的小姑娘。 如果只是先用田埂种植桑苗,给村民看到桑树的价值,这一批桑苗,兰殊完全可以自己提出向官府借款,只要她还的上,朝廷就是获利的。 而她可以出钱去租赁田埂,聘请佃户顺便照看桑苗,先让村民得到一些微薄小利。 那田埂种植的桑树属于她,养出的蚕丝,便可以给她带来一些利益。 待村民亲眼见证种植桑树可以获得更好的营生,发现她这一套操作完全可行,他们自然而然会争相效仿,自己以土地向官府提出借款,将稻田更换成桑苗。 那兰殊就可以渐渐回归成单纯的收购商,最终实现良性循环。 兰殊忍不住以拳抵向掌心,轻敲了敲道:“这个办法好。” 秦陌提醒道:“但是你得敲好你的小算盘,别把自己整亏了。” 兰殊一下提回了精气神,自信道:“我刚刚已经在心里算了一把,不会亏的。你说要我一人一力承担起所有稻田改换桑苗的贷款,我定然吃力,但就先打个样,我还是很有余钱的。” 秦陌轻笑了笑。 兰殊看了他一眼,至此回味出他特意过来,原是想给她一些暗示,忍不住干咳了声,道:“不愧是摄政王,眼下这么闲,前世看来还是干过不少实事的。” 变革绝非一蹴而就的思路,他明显轻车驾熟。 秦陌沉吟了会,提了提唇角,再度看向了她,“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八岁生辰那晚,我们在骊山看过的那场烟花,后来,我还给你放了天灯?” “你如果后面要讲泡温泉,就闭嘴。” 然秦陌并没有提及他俩进屋后的那些不知廉耻,只是温声道:“你当时和我说,你小时候在瞿灵江,也看过一场天灯。你还在漫天灯火下,同朝朝暮暮说,你一定要嫁给一个可以收复山河的大英雄......” 兰殊的记忆,一下被他带到了九霄云外。 回想起当时,她倚在他怀中笑道:“我那时也就是心血来潮,不曾想,我还真的嫁到了。”她还捏了捏他的耳边,努嘴道:“你可千万别让我食言啊!” 秦陌道:“这是你的生辰愿望吗?” 她想了许久,摇了摇头,“唔,要说是愿望,天上的神明听着,自然要许个更大的才好。我还是要,大周山河永安,河清海晏吧。” 可她还没见到愿望实现,就已经离世了。 秦陌眼角不由随着回忆泛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绯红,凝望着她,柔声道:“如果我说,我后来实现了你的愿望,你信吗?” 兰殊不由愣怔。 秦陌笑了笑,眼里透出了一层莹润的浅光,恍若漫长岁月下掌灯的守候,“其实,还挺想让你看看后来完整的大周,上上下下,我都翻新了一遍。” 兰殊心头猛地抽了下,沉吟了良久,最终避过了他的视线,“我这一世也会看到的。” 她这话似安抚,也似有意的淡漠。 秦陌站在了原地,望着她朝前离去的背影,轻喃了声,“也对。” 只是这一世的河清海晏,再不是我给你的那份生辰礼。 -- 兰殊款款走上了山坡,来到了同里小镇香火最旺的神庙里。 秦陌站在坡前,不由朝着旁侧水库的堤坝多看了两眼,再进门,只见兰殊站在了庙院右侧的一棵老树下,抬头看向了那郁郁葱葱的树梢。 那是一棵双生树,存在的时间已久,当地人基本把它当作姻缘树,村里的未婚男女,都爱把自己心仪的对象和自己的名作为双面写下,挂在上头,祈求树神可以祝福他们。 兰殊此刻正凝着上头挂满了的姻缘牌发呆。 秦陌走近一看,双眸微瞠。 只见上头一道道红漆木牌,正面写满了兰殊的名字。 迎风转动,流苏穗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缓缓浮现出了背面的字迹。 邵文祁。 秦陌的太阳穴突地一跳,一瞬间明白了邵文祁提示兰殊入庙的缘由。 秦陌的耳畔一时间变得嗡嗡作响,望着兰殊目光中显露的惊异,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第104章 第 104 章 邵文祁这一出把戏, 意料之中,却猝不及防,当真令秦陌心口窝出了一口血, 一时间仿若有人要来掏他的心肝,叫他浑身发了个寒。 兰殊的皓腕一把被他攥住,目光终于从树上落了下来。 山岚一阵接着一阵擦过树梢, 姻缘牌在他们的头顶随风作响。 兰殊一听到叮铃叮铃的声音, 不由自主又抬头望了去。 秦陌凝望着她昂起的侧脸, 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腕:“你喜欢吗?” 邵文祁是什么心思,他如何看不出来。 可关键是,她的想法。 兰殊顿了顿,望向那满树红线牵引的红木牌,不得不承认:“有些感动,头一回, 发现自己是别人的心上人。” 她一壁叹息,一壁嫌他抓得有些紧, 挣开了他的手。 别人的心上人。 别人的心上人。 崔兰殊,你是我的心上人。 秦陌的双手不由颤抖, 定定凝着她的眼睛, 企图从她的眼里看出一丝蛛丝马迹, 可她那双琉璃眼眸惯是澄澈, 明眸善睐,却也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想法。 秦陌问道:“你喜欢他?” 兰殊看了他一眼, 沉默片刻, 不由提起了唇角,似笑非笑道:“他其实还挺符合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类型?” 兰殊伸出花瓣若般的手指头, 井井有条地数着,“温和的,脾气好的,不欺负人,不爱打打杀杀,先喜欢我,比我喜欢他多得多的......” 秦陌自嘲一笑:“你直接说和我相反的就是了。” “哈哈。”兰殊笑而不语。 秦陌压下眼底的酸涩,沉下了嗓音,“我的确不温和,脾气不好,爱打打杀杀......” 可我喜欢你,绝不比他少。 只是在你眼里,我已经不配喜欢你了。 秦陌面不改色站在那儿,整个人却已经成了一条干涸的鱼,难受的快要窒息。 秦陌哑声道:“你要答应他吗?” 兰殊:“哪有这么容易,他又还没同我明说。” “你已经知道了。” 兰殊想了想,同他笑道:“知道又如何,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不容易有个良人追求我,当然要慢慢追求一段日子,才能看出真心。 ” 而这,便是邵文祁的高明之处。 他不选择正面诉衷肠,而是偷偷让兰殊自己发现他的心意,指在试探兰殊的心意。 如果她是排斥的,那他大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同她做朋友;如果她并不讨厌,那他就可以再往前一步。 然兰殊这会儿揶揄的语气,也说不出到底有没有故意的成分。 反正秦陌是被噎得很彻底,连嗓子眼都泛出了苦涩,“你要给他机会?” 兰殊想了想,言语含了几分认真,“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甫落,秦陌的心口犹如万箭穿心,腿肚间一阵抽搐,险些要昏厥过去。 才发现,她一句话可以让他犹如浮上碧落翱翔,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的骨头缝隙,冻成冰窖。 他不同意,万般不同意。 可他早已不是她的夫君,甚至不再是她的好友,他能拿什么,不同意呢。 -- 接下来的时日,兰殊仍是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逐渐扬起了舒朗的笑容。 兰殊同村民说出了租赁空闲地带种植桑苗的想法,不用他们抵押土地,直接付给他们租赁的费用,以及照看桑苗的工钱,家中女眷若有愿意帮她养蚕的,她还会额外付一份工钱。 人家商户搞种植业的,都是找一整个山头的去买,哪有会相中他们田里那些犄角旮旯处的,还按寸给钱。 此言一出,村民们都觉得天上掉了馅饼。 然当兰殊把真金白银的租赁定金往他们家里一送,他们才发现,她说的每一句话,绝无半句虚言。 邵文祁今日忙里偷闲过来帮衬她。 自那日进了神庙后,兰殊看见他的眼神有了一点变化。 不是羞赧,也不是厌恶的目光,仿佛是在心里怀了一腔感动。 兰殊此前虽从未对师兄有过不正经的心思,但知晓他思慕自己,她还是有些欢喜的。 毕竟大周女子十五及笄,至二十内,都是可以好好挑拣,相看郎君的年纪。 然兰殊成婚老早,本该风花雪月的那些好年纪,都砸在了秦子彦那个小混蛋身上。 如今岁数已长,又离了婚,兰殊以为自己今后只能招到一些像琉璃王那样图她一副样貌的烂桃花,可师兄他从来不缺女子欢心,也未谈婚论嫁,却看上了她。 这样一份难得的心意,兰殊是极为珍视的。 邵文祁见兰殊想出了这么一个既不亏损,又可以先获取村民好感与信任的好法子,不由竖起拇指称赞她,“真是青出于蓝,已经比师兄想得要高远了。” 兰殊摇了摇头,“只是有幸得了一点指点。” 邵文祁惊诧道:“哦?是哪位高人,难道是公孙先生?” 可公孙先生已经云游海外多年未归了。 兰殊叹息道:“一个曾经很厉害的闲人。” 这阵子,秦陌几乎是时时刻刻黏在了她身边,也就今天,终于得去干点活了似的,一大早便出了门。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7节 邵文祁提眉笑道:“闲人?” 兰殊想了想,斟酌了下措辞,“唔,也不算闲人。” 毕竟人只是上辈子太努力,把活干完了,所以现在就显得很闲。她在别人这么面前编排,对他也不公平。 邵文祁温和笑了笑,见兰殊签好了租赁契约,帮她把今日的最后一份定金,送到了佃户手上。 两人走出村庄,邵文祁与兰殊并肩前行,觑了她一眼,抿唇沉吟了会,同兰殊提议道:“我听说今夜西湖边上,会有花灯展,小师妹喜欢逛灯会吗?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兰殊顿住脚步,看了他一眼,道:“可以啊。” 邵文祁见她答应,不由露齿笑了开来,“那我今晚过来接你。” “好。” -- 秦陌今日一整天,都在一排排长长的书架之间穿梭。 沈珉近来防他防的紧,秦陌也没有特意去引起他的怀疑,反正沈珉那些藏污纳垢的事,他闭着眼都能给他条条分明列举出来。 沈珉猜忌秦陌如果身怀密任,大多都是冲着他来的。 孰不知秦陌最近一直打着同他周旋的幌子,背地里暗暗通过他,查他老子沈衡,今日他就在浙江总衙的卷宗室里,翻阅沈衡当年在杭州任职通判时的卷宗。 秦陌上一世查过沈衡入京之后的所有档案,条条列列,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 这会儿他搜寻了一遍他年轻时期的卷宗,依旧毫无所获。 这只老狐狸,当真一辈子没犯过一个错误? 秦陌微微蹙起眉稍。 直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的罅隙洒到了书架上,秦陌从室内出来,顺带捎上了一本缝线断裂散架的书卷,递予了前头当值的档案管事。 管事负责保护好各类卷宗,见状连忙接了过去,拿出工具箱,将其重新合缝的手法,十分熟稔。 “小官爷来卷宗室翻阅了一日,是在找什么档案吗?” 眼下的这位档案管事,年纪已近花甲,说话十分温和,只是关切的问候。 他们常年都和这些书卷为伴,除了府衙内的官员,很少接触到其他官员,秦陌年轻面生,也没有暴露身份,是以他并不认识他。 秦陌只道最近遇到了一个比较难的案子,就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案例。 他生得结实修长,说自己是司法衙门负责查案的官吏,完全没有违和感。 管事点了点头,瞟了眼他看的卷宗,慈祥笑道:“沈公确实是个好官,参考他的做法,的确是条好路径。” 秦陌眼眸一顿,朝他望了眼,犹疑问道:“管事认识沈太师?” 管事笑了笑道:“年轻的时候,有幸在他底下做过事。” 秦陌着意打量了他一眼,掂量着他的年岁,只比沈衡小一点的样子。 秦陌不由心想,这些书卷终究只是死物,不如听活人讲诉来的真实,听听这管事的所见所闻,指不准可以发现一些线索。 秦陌即刻勾起唇角,拱手自诩成了沈衡的追随者,生平最崇拜的榜样就是他。 管事慈眉善目理解道:“以前就有很多人崇拜沈公了。” 秦陌就此绕开话茬子同他交流了起来,后来眼看天快黑了,就快下值了,谦卑地请他赏一个脸,同他一起到酒楼里喝上一杯。 管事难得遇到个年轻小伙子愿意听他年轻时的事,被秦陌哄了不过三言两句,便欣然前往。 两人来到了西湖边上的一个酒楼。 秦陌一直都在以十分谦卑的姿态打听沈衡的往事。 管事说了不少,不过都是秦陌基本听过的事情。 直到他说起曾有一位少年为一桩冤案不惜拦轿递状书给他,奈何那冤案的债主是城中权贵,沈公当初为了伸张正义,险些遭人毒手。 “幸好那递状纸的少年察觉到了不对,临危不惧,救下了沈公。沈公非常欣赏那位少年,后来还收他做了学生。” “当时沈公喜欢那少年,几乎要比他家公子还多得多,总说他特别像年轻时候的他。” 秦陌彷佛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冷不丁想,沈珉也确实不讨人喜欢,他比起他老子差多了。 “后来那少年年纪轻轻中了举人,沈公调任山东时,还特地给他写了举荐信,赠了财帛给他入京赶考。” 秦陌问道:“他考上了吗?” 管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当年春闱还没放榜,我也调离了杭州,去了皖北,几十年没再回来,不知之后的事情了。” 秦陌颔首,随口问道:“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管事蹙起了眉稍,“名字还真记不清了,就记得沈公,很喜欢喊他小白。” -- 为了表达尊敬,秦陌特意点了几坛子上等的好酒上桌。 然没探听出什么端倪,倒是把人给喝醉了。 秦陌见管事趴在桌前打起了瞌睡,只好扶起他下楼,准备把他送回去。 管事整个人成了一滩烂泥,摇摇晃晃,在转角的露台险些摔了下,趴到了栏杆上。 秦陌伸手上前掺他,一阵风吹过,楼外传来了热闹的熙熙攘攘人声。 西湖陷入了如墨的夜色之中,湖边摆满了绚烂多彩的花灯,远远望去,一列列纵横往下,就似是给西子美人,披上了一条女儿的彩色巾帛。 秦陌不由抬头朝着湖边望去,第一眼,却直接落在了湖面上漂泊的一条小船上。 船上有一道熟悉的俏丽身影,一下便将他灼灼的视线扑捉了去。 他看见兰殊正同一名男子面对着面坐在了船上,那男子低头捯饬了许久,而后举起了一盏花灯,放到了她的眼前。 那花灯精致迷人,随着灯罩上的图纹,散发着七彩霓光。 她的眉眼冒出了笑意,正要接过那灯,未及,却有一阵风扑过船尾。 她的身影摇晃了瞬,转而,男子及时掺住了她的手,两人静置地对望了片刻。 秦陌的眸眼一滞,双手紧握,一时间站在了露台上,变得寸步难移。 第105章 第 105 章 湖边的华灯高悬, 映在水中,犹如金光碧影。 一叶扁舟缓缓划过,涟漪搅碎着水中的绚烂灯火。 兰殊从来不知邵师兄会做花灯, 还做的如此美轮美奂,直夸他手巧。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邵文祁笑了笑,“六七岁的时候就会了, 那时我年岁小, 对亲情仍有比较高的渴望, 见母亲喜欢花灯,就想讨她欢喜,特意找街上卖灯的老伯学的。” 兰殊慨叹道:“师兄这么小就有如此孝心,我还小的时候,只会依赖父母。” 邵文祁仍保持着笑容,其间却透出了一抹苦涩, “但她并不喜欢,还摔碎了它, 罚我跪了祠堂,斥责我不好好学习经商赋论, 尽学这种无用的东西。”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怜悯, 不由想起自己曾在药材铺子门口同邵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看她同师兄的相处方式, 的确不是什么母慈子孝的模样。 邵文祁留意到了她目光中显露出的同情,顺着这个话题续道:“我小时候书读得其实不错,私塾先生曾同家中提议让我走仕途, 但母亲激烈反对, 绝不允许我进大周朝堂,她只想我从商。后来, 我以为母亲喜欢钱,就努力挣了很多很多钱给她。” “随着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家中越来越富裕,一大家子人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用单靠镖局过日,都以我为荣。母亲也总说她很欣慰,但我始终看不见她的笑容。” “我好像永远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邵文祁的目光飘向了远方,对着那镜花水月失了会神,苦笑道,“后来,我也不强求了。” 一个素日温文尔雅的成功男子,忽而卸下心防,聊起自己少时缺乏母爱,任哪个姑娘听了,都会忍不住在心底生出怜惜与柔软来。 兰殊亦不例外。 她默然了片刻,捧起那盏他亲手做的七彩花灯,诚挚宽慰道:“我觉得它很好看,我很喜欢。” 兰殊有一副天然微勾的唇角,笑起来,总是让人看着很明媚,心里很舒朗。 邵文祁凝望着她的笑靥,温言道:“其实现在回想,早知道横竖都不能讨好她,或许我还不如去走仕途,指不准能中个状元郎。” “师兄想当状元郎?” “也不是。只是若选择进京赶考,而不是出海经商,早点入长安城,或许就能早点,遇见一些人了。”邵文祁定定看着她笑道。 兰殊的双颊一时如胭脂扫过,听懂了他期盼早日认识自己的弦外之音。 她赧然垂下了眸眼,思绪不经意游走地想,可不论他多早认识她,年少的那个她,终将一颗心另有所属。 状元郎纵然风光美好,可小时候的兰殊,不爱文官爱武夫,只喜欢有勇有谋的沙场英雄。 她那时候的眼睛,早已住在另一个少年的身上,挪不开了。 -- 碧水悠悠,月下独影寥寥。 兰殊提着花灯迈进了朱门,转过长廊,只见秦陌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了院子的水榭边上。 兰殊简单同他打了个招呼。 秦陌抬起眸,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了会,便沉沉地朝着她手上的花灯看了去。 招呼打完,兰殊并无逗留交流之意,径直朝着主屋回去。 她正从秦陌身旁擦身而过,秦陌忽而开口道:“这灯的颜色还挺特别,哪里来的?” 兰殊回过头,显摆似的在他面前晃了晃,直言道:“师兄送我的,好看吧。” “好看,我很喜欢,能不能送给我?”秦陌一壁温言询问,一壁直接站起了身,走到她面前,伸手就想夺她手上的灯柄。 兰殊眼疾手快地一躲。 秦陌见她不给,暗自咬了咬牙,却也不敢对她有丝毫硬来,只得面露出一缕委屈,“就当作我前阵子给你提示的谢礼,不行吗?” 兰殊连忙将灯藏在了身后,努嘴道:“你要谢礼我可以给你买更好的,可这是第一次,别人亲手做花灯给我,我不能给你。” 秦陌不由蹙起眉稍,“谁说这是第一次?” 兰殊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给你做过。”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8节 “你做过花灯?” 秦陌回忆地讲诉起从南疆回来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她当时着了凉,没法出去看灯会,只能恹恹地趴在了榻上。 他从佳节宫宴归来,给她捎了些夜宴比较特别的吃食,拿着食盒朝着掬月堂去,在走廊外,隔着窗户,看见银裳给她喂药,她捏着鼻子一口抿完,苦瓜般的小脸,艳羡地说起以前的灯会,自己都能靠猜灯谜,拿到一盏花灯。 兰殊耷拉着脑袋道:“今年却没有了。” 他当时在外头听了,也不知是脑子抽了哪根筋,转回清珩院,就寻来了教程,偷偷摸摸给她做一盏兔子灯。 “我当时就放在了窗沿上,你没看见吗?” 为了给她一点猜灯谜的参与感,他还特地在上头贴了个字谜。 兰殊惊诧道:“啊,原来那是你做的?” 秦陌微一颔首,兰殊笑弯了眼,“我还以为是哪个家仆的小毛孩子做着玩,不要了扔我窗户上的!” 怪不得两世,它都出现在了那里。 她还想着是哪个调皮鬼,两世都指着她的窗户口上扔。 秦陌双手微蜷,不经意有了些羞赧,可惜他肤色甚冷,怎么也红不出面上来。 他咬牙道:“怎么,别人送你的是宝贝,我送的就不是。” 兰殊挠了挠后脑勺,“不是,主要它那么丑,我完全没看出是只兔子。” 然后没怎么注意就,直接叫银裳扔了。 秦陌温言解释道:“它有耳朵的,我当时黏了老半天,才让它看起来有弧度。” 兰殊扑哧笑得更开了,“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秦陌噎声道:“我是不太会这种纸糊的。” 兰殊迟疑了会,道:“可你冰雕,木雕,泥塑这些更细致的都做得那么好,怎么花灯不会做?” 这也实在怪不得她,完全没看出那玩意可能出自他手。 秦陌面不改色解释道:“这些都可以用刀。” 兰殊怔忡了会,唇角的笑意益深。 他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舞刀弄剑。 秦陌质问道:“我做的泥偶难道不好看吗?” “好看啊。” “那你喜欢花灯,还是泥偶?” 兰殊短促的沉默,扬起下巴道:“当然是花灯。” 话音甫落,兰殊昂首挺胸,提着灯笼扬长而去。 秦陌僵滞在了原处,眸光黯然地凝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伸手从袖间,拿出了他最近新雕刻的泥塑。 是近日为了融入当地风土人情,换上了江南时兴的芙蓉襦裙,梳起灵蛇髻的她。 秦陌望着手上的小泥人,正勾着唇角,同他微微地笑,指腹轻抚过它的腮边,“可我也可以学做花灯的。” -- 第二日,一大清晨,秦陌说什么都想跟着兰殊出门。 兰殊竭力制止,严词拒绝他的陪同。 她今日得去一趟衙门,同官府商议借款的事情。商业合作,实在不适宜带这么一尊大佛过去,搞得她好像要去仗势欺人。 秦陌见她百般阻扰,脱口问道:“邵文祁会陪你去吗?” 兰殊静默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顿了顿,垂首柔声道:“没有质问你的意思。” 兰殊道:“你若是真想帮我,就帮我把书房那些古籍分门别类,放到书架上。” “这种事,家仆做不来吗?” “那珍本许多是我从外邦带回来的,语种各异,他们看不懂是什么书目。你是枢密院出身的,精通各邦语言,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秦陌老感觉她有意把他困在家里。 兰殊道:“你不愿意吗?” 秦陌的喉间一下就好似被绳拴住了般,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他实在经不住她略有恳求的眼神,明知她是蓄意为之,他还是认命地转身,朝着书房走去。 -- 直到夕阳垂落,远处的天际染成了一片油墨般的金黄,就像糖人化了一样。 兰殊从外头款款归来。 秦陌长身玉立在廊前,似是正在悄然等她回来,一见她,脚尖不由拢了一下,站的笔挺端正。 兰殊见他神色微敛,打量了他一眼,第一反应便是问他,是不是弄坏了自己的书籍。 毕竟这么多年的相处,怎会看不懂彼此的举手投足,他虽面无表情,可兰殊就是觉察到了他的一丝心虚。 秦陌先是说了句“怎么可能”,然后干咳了声,负手低头道:“就是地板坏了一块。” 崔宅的整体修缮,都是保持在原有模样上,一砖一瓦,只有补填,从无整改。 那书房的地板是木制的,经年难免有了些腐朽,他搬扶梯的时候,不小心踩坏了一块。 主要是那一块也着实较其他地方特别,里面是空心的。 可秦陌应承了兰殊交代的事,转眼踩塌了地板,甚为担心她误会自己是心不甘情不愿,拿她的屋子撒气。 兰殊走进书房一看,只见秦陌在那坏掉的地板里,翻出了一个长长的檀木盒子,但一打开,里面是空的。 秦陌问道:“这曾放的是兵器吗?” 这般尺寸的盒子,除了刀枪棍棒,秦陌一时间真没想出别的什么。 兰殊摇头,睨了他一眼道:“我爹爹从不与人结仇,在书房藏兵器做什么?”她轻抚了一下盒面,思绪被回忆填满,“这里放着的,是他生平收到的第一把万民伞。” 兰殊小时候最喜欢黏在爹爹身边,爹爹总是很忙,但对她很有耐心,她平常来往最多的,就是这间书房,她也见过他,坐在案几前,抚摸这把伞的模样。 “我没有见到里面有伞。”秦陌摆手作清白状。 “在弘儿出生的时候,他就将伞给了灵隐寺里的一位高僧,作为给弘儿添福的贡物。” 万民伞有数以万计的百姓留名,其中蕴含了一笔厚重的感恩敬重之情,的确是积攒功德的福物。 而能得到百姓赠予万民伞的人,定然是一个广受爱戴的好官。 秦陌望着那空空的匣子,不由就回想起了管事口中,那位拦轿递状书的少年。 不知为何,当管事一说出“小白”二字,秦陌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便是兰殊的父亲,名叫崔墨白。 一提到崔墨白,秦陌心中便是层层的谜团。 这个在卷宗里抹去的人,就像抓不住沈衡的把柄一样,令他充满了疑惑。 而这种迷惑感,总叫他有一种关联的感觉,是他两世纵横官场数十载的,直觉。 秦陌不由问道:“朱朱,岳父以前可认识沈衡沈太师?” 兰殊立即斥道:“不许乱喊!” 秦陌唇角抿直道:“二姑娘,行吧?” “我爹爹你也不许乱喊。” 秦陌只得纠正:“伯父。” 兰殊满意地松了眉梢,虽不解他为何这么问,但想到他最近在查沈珉,许是有什么线索关联,便细细回忆了一下,摇头道:“爹爹很少把公事带回家,我那时年纪也小,并不知道他在朝野的关系人脉。沈太师远在京中,也从未来过家中拜访。” “你再仔细想想,伯父以前有没有外号,叫小白?” “谁敢喊他小白,他可是抚台,当地最大的官。”兰殊嘟囔了句。 这一声下意识的嘟囔,令秦陌从她不满的语气中,觉察出了一丝隐含的自豪。 上回她在观前说他是大奸臣,秦陌原以为她心中对父亲有怨,气恼他一时失足,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可这一刻,他忽而觉得,她在心里,其实很敬爱她的父亲。 兰殊又思忖了片刻,“我确实不知他是否认识沈太师。不过我每年过年,都会收到一个来自京城的压岁大红封,爹爹说,是他的恩师给的。” 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恩师的模样,也不知他的姓名。 “怎么了?”兰殊问道。 秦陌沉吟片刻,诚恳地看向了她,“可以告诉我,伯父到底因何落罪吗?” 虽然卷宗上只言片语都没留下,秦陌后来也曾问过兰姈启儿他们,他们也只知朝廷给的罪名是渎职。 可秦陌隐隐感觉,兰殊是知情的。 兰殊垂首凝着那空空的万民伞匣子看了许久,最终将它捧起,放到了书架上头,淡漠道:“这重要吗?错了便是错了,更何况,人也已经不在了,纠结这些,毫无意义。” 秦陌道:“你觉得他有罪吗?” 秦陌只是从她伤感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对于朝廷处决的不甘。 可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她眸光一顿,先看了他一眼。 那双澄澈的琉璃眼眸,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源于内心深处的纠结与困顿,以及一抹微不可察的,内疚。 兰殊凝望着他,几不可闻地红了眼眶,没有回答。 秦陌见她难过,登时悔恨自己一时多嘴,惹出了她一番愁肠。 他不由伸出手,想去抚慰她的脑袋。 兰殊毫不留情地截下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转而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袖口上。 兰殊疑惑道:“你这里怎么了?” 他的袖口边角处,似是被刀锋狠狠划了一下,破开了一道明显的口子。 秦陌收回了手,先温声道了句无碍,而后解释他今天发现踩坏了木板,怕她生气,以为他故意搞破坏,就想着自己出去寻材料,把它悄无声息地修回去。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59节 不想路上遇到了刺客,打了一架,就把修木板的事耽误了,他只好乖乖在门口等她回来,挨批。 “你怎么这么招人恨,什么刺客追你追到了这儿?” 秦陌迟疑了会,拿出了一方布料,展开给她看道:“一个有这样图腾的组织。” 兰殊打眼一瞧,发现是只很特别的鸟。 “这是西域一个亡国的图腾。你以后要是看到有人身上有这个,记得立刻绕道。” “我和他们无冤无仇的,我怕什么。”兰殊不由笑了笑,“只是,我好像见过这个花纹。” 秦陌的眉梢一凛,“你见过?” 兰殊方才第一眼看见这个图腾时,脑海中好似闪过了一支类似这样三尾的雀钗,可她却不太记得,是谁头上戴的了。 兰殊蹙起蛾眉,仔细想了想,摇头,“也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大周女子盘发,头上均会佩戴钗环,花类鸟类的样式最是常见,即使这鸟儿的造型不同,乍一看,也不易在琳琅满目的头钗中,区分出来。 兰殊同秦陌下意识说了句小心。 秦陌勾起唇角,蹬鼻子上脸道:“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出门带上我,你们人多势众的,对方自然就没有可乘之机了。” 兰殊呵地笑了声,“正是因为您处境如此危险,更不适宜出门。”她从旁边拿来一本砖头厚的书,塞到了他手上,“不然这样,你就待在家里,帮我翻译一下我这些书籍?我可以付工钱给你,市面上什么价,我双倍给你。” 秦陌咬牙切齿道:“我要的是钱吗?” “我除了钱,别的没有。” 秦陌恨声,“二姑娘一定要同我装傻充愣?” “是你先对我装聋作哑的。”兰殊斥道,“都拒绝你多少次了。” 秦陌不想和她讨论这个话题,转移话茬说自己给她做了新的糕点,还在厨房的蒸笼里放着。 “新的糕点?” “杭州本地的藕糕和龙井糕。我试着做了下。” “这个我今天和师兄在酒楼吃过了。” 邵文祁果然又去找她了。 秦陌将书朝着桌前一放,说什么明天都要和她一块出门。 他激将道:“你们要做什么,不能带上我?” 兰殊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做什么,都不好带上你。” 秦陌眉眼一沉。 兰殊又把书放回了他手上,“你就好好在家译书,顺便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有没有和卢四哥哥有过什么,好给我一个彻底回绝你的机会。” 秦陌猛地噎了一下。 “反正我是绝对不要别人碰过的男人,我、嫌、脏。”兰殊字字诛心,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所以,你先把你自己掂量清楚了,再来我跟前耍无赖吧。” 秦陌:“......” -- 接下来的好几天,秦陌都被兰殊摁在了书房做译文,好几次望见她离去的背影,都恨不得起身追出去。 耳畔边一下回荡起她此前说过“掂量自己”的话,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他终是,终是害怕她厌恶他。 秦陌坐在桌前,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太阳穴。 秦子彦啊秦子彦,你到底有没有背叛过她? 你真的,让我好被动。 秦陌恼恨地朝着椅背一靠,一个用力过头,撞到案几后头的书架上,掉了好几副画轴下来。 秦陌捡起来一看,发现都是兰殊信手的写生,便将它们一卷卷挂在了案几前,呆呆看了良久。 他已有数日秉烛在此,倚在椅上出神,不由阖眸,打了个盹。 便是这么一瞬间,秦陌入了一个梦,犹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他又遇到了另一幅画。 不过,那却是一幅假画。 梦境中,兰殊在他二十岁生辰的时候,花尽心血,撒出天罗地网,为他搜寻了一幅他一直想要的名画,《江海夜宴图》。 结果,却遭了哄骗,买了幅假画回来。 那晚他回到家,只见她抱着双臂,蹲在床上不停地流泪。 兰殊悔恨莫及,一个劲骂自己太笨,竟然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简直要没脸活下去了。 他怎么哄都哄不好,只能妥协问她,“到底要我说什么,你才肯放过你自己?” 兰殊吸了吸鼻子,看他一眼,忍不住拱了他的手臂,“你会不会安慰人啊,这种情况下当然要和我说一件你做过的类似蠢事,让我心里平衡一些。” “......我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兰殊瞪了他一下,哇地一下,哭得更凶了,甚至狠狠捶了他一拳。 他又是想笑又是怜惜,无语凝噎了会,把她圈在了怀里道:“.......我年少的时候,曾认错过一个很重要的人。因此还在某些认知上迷糊了好几年,蛮重要的一些认知。后来幡然醒悟,也被自己蠢到恨不得一头撞死。” “那你怎么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兰殊一本正经质问。 他顿似怔了片刻,忍不住嗤笑地捏了捏她的脸,“因为有错的,就有对的。总要活下来,好好对待对的。” “可我找不到那幅对的画在哪,我要是找得到,就不会买到错的了。还买了那么贵!”兰殊哇哇大哭道。 “总会出现的。大不了到时候我给你买,跟你换假的那幅,成不?” 女儿家好似一下觉得自己没那么亏了,心头宽了两分,好奇问道:“那你认错的那个人,后来知道你认错了吗,是什么反应?有没有嘲笑你?” 他盯着她清澈的眼睛看,“......我没告诉她,如果我告诉她,她铁定会嘲笑我,我能活多久,她就能笑话多久。” 兰殊一下来了兴致,弯眸笑了起来,挽着他手臂道:“那你告诉我好不好,跟我说说具体呗,我保证比那人少笑话你十年。” 他眉头的青筋蹦了蹦,捏住她的鼻尖,“你做梦。” 她轻轻哼了声,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他见她开怀了些,心口也松懈下来,搂着她道:“其实,不论真的假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会喜欢。” ...... 下一幕,画面随之一转,屋外飘起了鹅毛大雪,这一回,在他皇宫内的书房。 当上摄政王之后,李乾专门在皇宫,另辟了一个书房给他。 有一日,兰殊来给他送大氅,秦陌忙到现在,好似才发现窗外已经下起了大雪,不知不觉就入冬了。 他见她过来,连忙叫人添了暖笼。 兰殊不敢打扰他太久,将衣物送到后,正准备走,他许多日不见她,叫她留下陪他吃了午膳,还抽空陪她在瑶席上,打了个盹。 本只是想休憩一下,她的身躯一入怀,秦陌的眸眼就变了色。 旱了太多时日,终是一点都忍不住的。 他开始啃她的脖子,兰殊没有反抗。 起起伏伏间,她看到他在书房里,无所顾忌地挂着她送给他的那副假画,也不怕被人笑话了去。 她把所思所想问了他,他摇头不畏惧,只道这是她送给他的。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温暖,紧而,配合着他的索取,伤怀地呢喃了声,“你也会在这,对别人这样吗?” 他一下捏住了她的下颌,“你胡说什么。” 兰殊咬紧了下唇,没再吭声。 他心里闷了口气,要的越发肆无忌惮起来,非逼得她将口中的娇娇低吟,如丝般吐露出来。 若有别人,他何苦忍到现在? 他并不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以为她信口开河就来猜忌他,气得多欺负了她好几下。 情至浓处,十指交缠,他望着她彻底酥软在他怀中,吻着她秋水般微红的眉眼。 心头认栽地想。 我只有你一个。 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第106章 第 106 章 秦陌睁开双眼, 天色欲晚。 窗台前打下的树影,俱已随着日头的垂落,逐渐消弭。 秦陌坐在椅子上, 长吁了一口气,回想着刚刚脑海中的一幕幕。 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 如果他真的有对不起她, 那他还能有这么坦荡的心理吗? 而且他及冠之前就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同这一世他知情的时间节点, 几乎如出一辙,那他怎么可能,还会因为误认,同卢尧辰纠缠不清。 就算就算,他真是个千刀万剐的,图了一时新鲜, 仍然把当年少时的糊涂心意,表露给了四哥。 按这个理, 四哥也不该用过往的误会,同兰殊说那些伤人的话。 他明明也该一下就反应过来, 当年救人的是兰殊, 不是吗? 他曾经还那般帮忙袒护她, 怎么能忍心, 借题发挥,钻她不知情的这个空子,去伤害她。 他同朝朝暮暮最初瞒下那件事, 原不是为了她开心的吗? 到底是什么原因, 令四哥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秦陌心中一半清明,一半糊涂, 左思右想,只觉得自己好想见兰殊。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0节 他身体里的两个他,此时此刻,都好想她。 秦陌从桌前站起,转过长廊,便朝着大门外狂奔而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中点起了万家灯火。 秦陌在城中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好容易寻到了河畔边,抬开柳枝条,望见那道熟悉的丽影,倚在了河岸边的木廊上。 他提起唇角,正想朝前走去,另一厢,邵文祁从白石桥头下来,衔笑同她说了一句:“久等了。” 秦陌的脚步僵滞。 只见邵文祁站在了她身边,朝着河岸对面示意地晃了下手。 下一瞬,啾地一声,一道细细的火光腾然升上了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炸出了五彩的光芒。 兰殊琉璃般的眼眸里绚烂刚过,紧接着,河对岸一排火树银花齐齐朝天绽放,宛若孔雀开屏一样。 兰殊目露惊异,凝望着眼前这番美丽的景色,不由勾起了唇角。 邵文祁问她喜不喜欢。 “喜欢。” “那以后只要你想看了,我就放给你看,好不好?” 兰殊转过眸,同师兄四目交汇。 邵文祁温柔道:“你喜欢烟火,我随时可以给你放。” “你若喜欢我做的花灯,我也可以随时给你做。” 他的眉眼温润,眼底都是柔情。 兰殊呆了呆,邵文祁见她的芙蕖小脸在光火的映照下,犹如一块泛着暖色的白玉,一时心动,不由缓缓靠近了她的脸颊。 兰殊蝶羽般的长睫微动,望着他朝她脸边倾覆的俊脸,脑海里却忽而,闪现过了另一个画面。 那日的天空也如今日这般,月牙犹如一道钩子,遥遥挂在天上。 骊山上,他将她抱在怀中,指着半空烂漫的烟火,也曾很认真地问她,喜不喜欢。 而她反拉过他的手,用他的食指,朝着她点了点,问道:“喜欢吗?” 他那时朝她耳边回答了三个字。我爱你。 “你说,烟火声刚刚那么大,我方才许的愿望,老天爷会不会没听见呢?” “没关系,我听见了。” “怎得,你还要做那天上的神明,帮我实现愿望?” “其实,还挺想让你看看后来完整的大周,上上下下,我都翻新了一遍。” 江流奔腾不息,烟火声仍在半空中,绽放不停。 兰殊望着邵文祁越靠越近的温和眉眼,脑海中却不知是闪过了哪一双凌厉漂亮的凤眸,心头一抽,下意识,脚跟往后挪了一步。 然未等她彻底朝后闪避,一道颀长的身影,转眼已经挡到了她的面前。 秦陌拉住她的手,不允任何人觊觎他的珍宝一般,将她不予分说地藏在了身后。 掌心间传来他紧紧攥住她的熟悉温度。 方才还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双凤眸,此时此刻,阴阴沉沉,厉得犹如两道鬼火,跟会吃人一般。 兰殊怔忡了下,下一刻,却听见邵师兄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身子朝后一倾,狠狠摔倒在了地上,额头磕到了旁边的石桩,划出了一道淋淋的血痕。 兰殊惊地睁大了眼,连忙挣开了秦陌的手,从他身后快步离去,上前去掺扶邵文祁。 她低斥道:“秦子彦,你这是做什么!” 秦陌睁大双眸,愣怔在了原地。 他方才为了阻拦邵文祁亲吻兰殊,的确,伸手挡了一下。 可那一下,他明明把握着分寸和力道,应不足以,将邵文祁推摔出去的。 他一个大男人,连这点力都抵不住? 秦陌难以置信。 兰殊隐隐生怒的目光,已经朝他望了过来。 -- 夜色渐深,一叠叠的浓云,悄悄在杭州上空聚拢。 此前在长安,兰殊便发现今年的雨水,较往年都要多许多。 夏季的江南,天空本就时不时会落下一阵雨,来去匆匆。 加上今年雨水偏多,雨季更加漫长起来。 眼下,兰殊刚抬首望了眼窗外云层蔽住的月色,淅淅沥沥的小雨点,已经飘了下来。 这等说下就下,也无雷电预警的烟雨蒙蒙,整个江南都已经习惯成了自然。 只不过是今年更甚,犹如素日混迹在了云山雾境之中。 银裳躬身打起门帘,愁眉同她禀告:“王爷还在院外站着。” 兰殊烦躁地翻了页账目,握起账簿,并未抬眼,“叫他赶紧回去。” “他需要道歉的人又不是我,与其在我门口罚站,不如拿笔医药费,去拜访师兄。” 银裳转身出门,良久,有负使命地回了来,站在旁边默了一会,见兰殊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支支吾吾道:“奴婢,劝不动。” 秦陌跟个木桩子似的立在门口,不为所动。 雨势越下越大起来。 兰殊敲着算盘把一页账算完,听着那瓢泼起来的雨声,下意识再朝银裳看了眼。 银裳意会着她的目光,提裙迈出门。 回来,还是冲她摇了摇头。 居然还没走? 这么大的雨,这是有多想不开? 兰殊将账本收好,站在书架前,默然了好一会。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这场雨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与沉闷。 也真说不得,是在替天行道,还是非要泡软小姑娘的心肠。 兰殊静置了许久,最终还是妥协地叹了口气,拿起墙边的油纸伞,走出了院门。 “赶紧回去。”兰殊一把伞罩在秦陌头顶,冷冷瞟了他一眼,怒斥道。 秦陌的神色,不知是不是被水泡的,略显法白,垂眸怔怔凝望了她许久,睫羽上还挂着几粒莹润的水珠,甫一开口,只道了五个字。 “我没有推他。” 兰殊愣了愣,蹙起蛾眉,“你在这站了这么久,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这个医药费我可以出,可我没有故意推他。” “行,我知道了。” 秦陌望着她并不耐烦的神色,眸眼暗沉,“你不信我。” 兰殊算不得还有气恼,但看见他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心头的火复而就窜了出来,愈发往上涌,忍不住斥道:“秦子彦,你是小孩子吗,承认自己犯错就那么难?又不是什么弥天大错,有什么好过不去的?” “可我没有做过,你要我怎么承认?” 兰殊长吸了一口气,道:“好,你没有。那是不是我不信你,你就在这站一晚上?就非在这里和我犟着?难道这样我就会信你了?生病我就会信你了?” 秦陌听她明显动了肝火,压下了口中的辩驳之声。 脑海中一下闪过曾经吵架的画面,她在他面前呕出的那口血,终究成为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便是再度面临挫败与不信任,秦陌终还是学会了,先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而不是一张口,就先阐述自己的委屈。 两人短促的沉默。 兰殊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分神一想,自己当时被他挡在了身后,的确,没有亲眼看到他推师兄。 秦陌的脸色苍白,眼中是深沉的黑色,再度开口,嗓音沙哑起来,“我不是故意和你犟。我只是,恨我自己,从头到尾,没有给过你一个好印象。” “我和他对比,你不信我很正常。” “可我真的没有推他。” “任何人都可以不信我,我也不需要他们的信任,但你不一样。” 而他坚持站在这里,只是希望她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解释一句。 他以前就是说的太少了。 很多不该有的误会,都没有及时发现,及时澄清,也没有给到她,足够的安全感。 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兰殊抬头看他,也不知是呆滞,还是在反应他说的话。 秦陌也知道丢失的信任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回来,他也不求她认为他没有错。 漫漫夜雨中,秦陌一回想到今晚的画面,耳边就一阵耳鸣之声,忍不住拉住了她的袖口,喉结不知动了几个来回,哑着嗓子道:“你能不能,先不要和他在一起?” 兰殊顿了顿,垂下眼眸,“他还没有和我说。” 邵文祁今夜的那两句话,若说是表明心意,可以是,若说不是,也可以不是。 兰殊心知每个人性情不一样,表达感情的方式也不同,但前可进后可退,总是少了些义无反顾的感觉。 活了两世,还是奢望炙热的爱意,兰殊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倒退。 但她还是,喜欢直接一些。 秦陌道:“如果他和你说了呢?” 兰殊稍一沉默,秦陌便慌了神,紧紧拽着她的袖口,“能不能,先不要答应他?至少,在我恢复所有记忆之前?” 兰殊盯着他的眉眼,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1节 两世活了二十多载,她好像,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仿若低声下气的哀求神色。 话音甫落,秦陌又自嘲地笑了声,“抱歉,我又在拿记忆当借口了。” 他默然了片刻,沉声道:“我就是不能接受你和别人在一起。我怕我会嫉妒,会发疯。如果今晚我没有挡在你们之间,我觉得我肯定已经疯了。” 兰殊怔怔望着他。 诚然,她也的确还没有想好,真到了那一天,她会不会接受。 秦陌见她迟疑,眼眸一暗,抓着她的手,沉吟了良久,略显无奈的,道:“如果你一定要跟他走,那我只能杀了他。” 他聊天气一般的口气,连一丝狠戾,都没从眼底划过。 却也不做玩笑。 兰殊惊地睁大了双眸。 秦陌淡淡续道:“他不是你最敬爱的师兄吗,你真的不为他的安危着想一下?” 兰殊讶然了好一会,气得将伞柄朝他怀里一推,“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转身走上台阶,直接砰地关上了院门,半个字都不想再和他多说。 秦陌握着她的油纸伞,长睫一垂,眼眸里,是一派深沉晦暗的黑。 这一场没有夹杂任何风驰电掣的大雨,整整下了一夜,越到夜色阑珊,百家灯火尽灭之时,雨势越来越凶猛。 同里小镇旁边的堤坝,水面疯狂上涨。 夜深人静,只听见轰地一声,坝口断裂,破出了一个血盆大口,洪水一瞬间朝着山下,肆意宣泄开来...... 山底下,百万亩良田,黄灿灿的稻谷,只等着来月收割,却在一夜间,毁于一旦。 第107章 第 107 章 兰殊原以为这一夜的雨会同往常一样, 第二日便会雨过天晴。 可它却只是一个先兆,这场雨一下,就是整整半个月。 江南一带遇到连日暴雨的袭击, 郊区的各个村落,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洪涝的灾害,同里小镇一带附近, 尤其惨烈。 朝廷反应很快, 筹集的赈灾粮已经拨了下来。 估摸是因为洛川王在这儿, 及时给陛下递了函。 同里小镇因为堤坝损毁,稻田尽数淹没,兰殊种植桑苗的事情,也随之耽搁了下来。 近日,兰殊此前签订的大批丝绸订单,也面临了结款期。 屋外绵绵下着雨, 处处潮湿泥泞。 她一直宅在了屋中算账,熬了数夜, 忙得晕头转向,也没得空闲, 往外头去瞧一瞧。 今日, 账房先生隐晦地在一旁提醒她, 按约定, 他们本该在秋收之后,便把桑苗种下。可如今稻田被淹,田里全是水, 工部派人将堤坝修复之前, 他们将无法进行种植。 “修个堤坝,少说两三月, 届时入冬,一落雪,更不好下种。那我们付的定金就全打水漂了,是不是应该趁现在,同村里人商量一下退订?毕竟,这不是我们的过错。” 兰殊抬眸看了眼窗外的雨,“可天灾也不是百姓所能预料的。他们已经失去了粮食,我们再去退订,是不是有些落井下石?” “可若我们来承担这部分损失,账目便将面临不平,只怕会影响户部对于东家的考核。” 商人逐利,本该懂得审时度势,及时止损。 乐善好施的活菩萨,朝廷会欣赏,可要提拔做皇商,总还是会担心她左右拎不清,把国库弄亏了去。 兰殊默然片刻,账房先生劝道:“朝廷的赈灾款,按理基本能够保证百姓的温饱。我们毕竟只是同他们合作的商人,并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若是寻常,大不了我们卖这个人情,权当济世,可眼下事关皇商竞选......” 三方盈利是准绳。 加上竞选人那么多,别人只要比你做的好,考官相中他,又怎么有空去看你是不是有难处,才没得利盈。 兰殊的手停滞在了算盘前,捂额,捏了捏眉心。 崔宅门口,雨柱淋漓不止。 好几个冒雨前来的狼狈身影,凝着眼前的朱漆大门看了良久,终是走上前,伸手轻叩了叩门环。 兰殊正在桌前犯愁,银裳疾步从大门的方向回来,提裙走下长廊的石阶,朝着主屋前去,“姑娘,同里小镇的里正和张佃户他们来了。” 兰殊连忙起身,出门迎接,刚走到长廊外,张佃户跟随在里正身后,一见她,擦了把脸上的雨水,竟忙不迭跪到了她的裙边,“崔姑娘,我愿意听你的,种桑苗,以后都愿意!你让我什么时候种,我就什么时候种,只求你能,先把土地的租赁金付给我......” 后头紧跟着的几个佃户,见状也纷纷扑到了她身前。 兰殊被这突如其来的跪拜大礼吓得讶然,蛾眉蹙起,一时之间,没能明白他们的态度,为何转变的如此之快。 直到马车踏进了同里小镇,她远远在车窗里,看见镇门口旁边朝廷搭建的施粥棚,当值把守的衙役懒散站在了锅前,用铁勺搅了搅锅中的清汤。 兰殊骇然地探出头,望向了那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 现在已经到了午膳的点,施粥棚前,空无一人,没有一个百姓,过来喝这可有可无的清水汤。 张佃户戴着斗笠紧紧跟随在了车旁,见兰殊掀开车帘探首,不由摘下斗笠朝着她的头顶上方罩去,“崔姑娘别淋了雨,会受凉的。” 兰殊颔首致谢,张佃户眼眶一红,“我才应该谢谢姑娘。” 张佃户的家处于堤坝下游,遭了水灾,彻底冲垮了,家里的女娃当时被水冲走,好不容易找了回来,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朝廷下来的赈灾举措,形同虚设,张佃户又要买粮糊口,又要给孩子找大夫,为数不多的积蓄,没几下便捉襟见肘。 他实在是没法子了,才不得不求到了兰殊跟前。 兰殊一听他家孩子病了,连忙驱车带着女大夫过了来。她原以为困难的只是个别情况,到了现场,才发现方圆数百里遭灾的百姓,已经走投无路。 无家可归的大批流民,拥挤在了山头临时搭起的几间棚舍里,甚至空不出位子,让女大夫下脚进门。 兰殊只好叫张佃户把孩子抱出来,到她的车里看。 她还叫家仆把车上她备来的一些吃食拿了下来,可眼下根本不够分。 饥肠辘辘的灾民一看见他们篮子里的糕点,眼中登时冒出了绿光,蜂拥而上。 兰殊被他们挤得险些摔了一跤,手上的胭脂伞落了地,鬓边被雨水打湿,焦头烂额地嚷着:“别抢,别抢,别掉地上了。” 银裳等人也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她见姑娘受困,一壁唤着她,一壁索性将篮子尽数扔给了灾民,朝着她的方向护去。 雨势密集,兰殊头上没了雨伞,不过一会儿,鸦羽般的墨发已经紧紧贴在了额间,双颊上全是水珠。 她的嚷声不断提起,提醒他们不要吃掉地上的东西。 可他们根本不听。 兰殊左扰右阻不成,怔忡望着水洼里相互争抢食物扭打成一团的灾民,一阵耳鸣之声响起,回忆一下犹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明明是阴雨连绵,她的眼前,仿佛不再是丝丝雨柱,而是烈日当头。 十六年前,浙江出现过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旱,所有田地干涸,百姓们颗粒无收。 易子而食,饿殍遍野。 兰殊当时经不住炎热中了暑,伏在爹爹背上出门看病,昏昏沉沉间,她眼睛睁出了一条缝,只见满城遍地,都是衣不蔽体的流民。 他们为了一口吃食扭打在地,可一看见爹爹,便齐齐哭着并膝跪了过来,求他救一救他们...... 爹爹一生爱民如子,两腿犹如灌满了铅。 兰殊趴在他背上,从未觉得走向医馆的那条路,有那般遥远,在一阵接着一阵的痛哭声中,仿佛走不到头。 银裳一点一点挤在人群中朝着兰殊的方向过去,只见她呆滞在了原处,两眼无神,长睫轻颤,唇色渐渐发起了白。 整个人都陷在了深深的回忆中。 银裳担忧地冲她叫嚷了声。 转眼,旁边来了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将她从拥挤的人群中捞了出去。 兰殊的后背刚贴上一副坚实的胸膛,甫一抬首,一把大伞朝着她头顶罩下。 “怎么在这里淋雨?” 秦陌戴着斗笠前来,身后跟着数位工匠,看样子似是过来勘察损坏的堤坝。 “秦子彦。”兰殊望着他熟悉的脸庞,呆呆地轻喃了声。 秦陌方将她额间碍眼的碎发轻轻拨到旁边,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向了流离失所的村民,“你快看,你快看。” “还有那锅里,根本没有粮食,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按大周这些年的发展,国库应该是充足的啊。”兰殊喃喃不停,“不是说了会赈灾吗,怎么会这样?” “你可不可以管一下,这样下去不行的。” 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满眼惊慌地抓着他。 秦陌注视着她眼底的惶恐,看着她一番不同寻常的模样,反握住她的手,关切道:“你怎么了?” 兰殊一个劲说得不停,犹如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天灾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朝廷不管的话会死人的,真的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秦子彦,秦子彦,他们的命也是命啊。” “你已经看见了,你会忍心不管吗?” “你都看见了......” 秦陌叠声安抚道:“我管,我会管的。” 兰殊的眼眸全是凄然之色,拉着他的手就要带他往山下走,恨不得他立刻去质问那口口声声过来赈灾的官员。 可她刚大步朝前走了一步,小腿肚一阵痉挛,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秦陌睁大双眸,紧紧将她搂在了怀里,打横一抱,连忙带着她回了城。 -- 主屋中,秦陌将兰殊往榻上一放,银裳连忙引着大夫过来把脉。 大夫朝着兰殊施了两针,宽抚道:“只是情绪起伏过甚,加之最近操劳过度,一时血不归经。休养片刻,便无大碍。” 银裳欠身送走大夫,回到屋内,只见秦陌坐在了床头,盯着兰殊的眉眼耳鼻出神,若有所思,眉宇间也布满了忧色。 秦陌对于兰殊的关心,银裳这阵子都看在眼里。 当他询问起兰殊为何见到灾民,情绪反应会如此激烈,银裳迟疑了会,如实相告。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2节 “老爷在世的最后那一年,江南也发生了天灾。不过不是涝灾,是旱灾。姑娘看见百姓挨饿,可能是想起了当年的场景。” 银裳将当年江南一带的场景描述了一番,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而老爷生前为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开仓放粮。” “后来他因渎职落罪,满城的百姓前来相送。那日下了很大的雨,我一时没看好姑娘,叫她跑了出去。” “她好像,看到了老爷被斩的场面。我们发现她不见后,吓得统统出门寻她。而夫人自老爷被抓后,整个人就失了心神,等我们回来,竟发现她不愿独活,追随老爷自缢。姑娘当时心中大悲,也像今日这般昏了过去。” 秦陌心口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般,伸手用指腹轻抚过兰殊的脸边,眼底满满都是心疼。 他忍不住询问起银裳当日崔宅抄家落难之时,可有具体言明是什么罪过。 银裳的回答与其他人一般无二,“似是朝廷机密,并没有透露。” 秦陌目不转睛看向了兰殊,“当时,她害怕吗?可有受到什么惊吓?” 银裳摇了摇头,“抄家的时候,曾有位官差见大姑娘貌美,本想意图不轨,但为首的那位钦差大人阻止了他们,不许他们伤害我们分毫。” “后来,崔老太公赶来,把我们接走了。” 当年奉旨抄家的钦差,正是当时的宰相沈衡。 沈衡是惦念师徒旧情,放走了他们吗? 秦陌握了握兰殊的手,帮她放回被褥内,捻了下被子,站起了身,“这几天我得回京一趟,还得麻烦你们,照顾好她。” -- 八月的长安,艳阳高照。 秦陌回京之后,即刻就给李乾递去了一本厚厚的折子,除去对于沈珉的纠察,他还将自己收集到的工户两部上下,贪污纳贿的一应罪证,尽数陈列在李乾面前。 上回他陪兰殊上山进庙,瞥过一眼旁边的堤坝,心里当时便犯出了一点嘀咕。 那堤坝看似修葺没过多久,但高度远远不够他印象中的工部颁发最新准则里的准度。 秦陌原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工部新修正的堤坝维护防洪条例,特意遣人八百里加急,向工部讨要了一份文件过来看。 结果条例未到,那堤坝就塌了。 秦陌接过新条例一看,高度果真没有达标,完全不足以防洪防涝。 不仅没达标,他悄悄派人去勘测,发现他们竟还偷工减料,只在堤坝表面做足了功夫,完全没有修整里面的破损,致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而户部上下至杭州官员,贪污赈灾款,更是铁证如山。落得最下头,百姓连口米汤都喝不上。 秦陌请求陛下立即严惩,让他们即刻把赈灾款吐出来。 可日子过了好几天,不见宫里传召。 要按往常,李乾早就派人来找他了解具体情况。 秦陌等不到召唤,只好配上鱼符,主动入宫。 御书房内。 李乾见他过来询问有没有看到他递的折子,食指轻点了下案几,微微颔首,拿过旁边呈上来的折子,若有所思半晌,只仔细询问秦陌在暗查之时,可有打草惊蛇。 换言之,就是他们知不知道他已经查了他们,还掌握了证据。 秦陌摇首答无。他办事向来谨慎。 李乾颔首,沉吟片刻,隐晦地同他说了句,“那就再等等。” 秦陌蹙眉道:“等什么?” 李乾道:“这次批复的赈灾款项数额巨大,分三次往下拨送,他们目前,还只贪了第一部 分。” “这一部分,足以叫他们治罪,却不足以,让朕肃清户部,归拢政权,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 是以,李乾决议先按兵不动,放任他们贪污,尝尽甜头,等事情闹大,没了回旋余地,再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以重罪一锅端了。 秦陌脱口而出:“可若放任他们贪污,灾民怎么办?” 若要把这件事情闹大,没有数以万计的人命,下得来吗? 李乾看出了秦陌眼底的不忍,默然了会,长长叹了一息,起身,朝秦陌招手,带着他走向了墙边。 李乾指向了御书房正墙之上高挂的大周版图。 首先是杭州,只是其中的一小块部分,只是一个用红点标记出的地方。 而纵观整个大周,是何等广袤的土地,不想法子清除朝廷中枢的这些贪官污吏,该如何长治久安。 北边还有突厥虎视眈眈,他的手指一划,数十座城池,等着他们去收复。 李乾诚恳道:“子彦,这是个归拢国朝钱权的大好时机,你难道就不想收复国土吗?” 秦陌沉了声,“哥,你没有看见杭州现在的情况,灾情已经越来越严重,落难的百姓,民不聊生。” 他切切痛声:“他们等不起的。” 李乾反问道:“可又有谁等得起呢?大周的故土,已经沦丧太久了。” 四目交汇,秦陌一时噎了声。 李乾不容置喙道:“凡事当以大局为重。现下,收回工户二部的掌舵权,才是重中之重。” 秦陌心下一惊,还是想为灾民发声,最后忍不住同李乾在御书房中争执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回 ,他与李乾在政见上,出现了分歧。 没多久,刘公公躬身进门,禀告说章肃长公主过来了。 面对秦陌的抗议,李乾从始至终都很有耐心地同他分析局势,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并没有恼火他的不恭。 只是章肃长公主一出现,李乾和颜笑了声,“姑母的耳朵,还是那么灵。” 秦陌登时噤了声。 这么多年来,李乾暗中提防长公主的势力,秦陌并非不知,“母亲只是多日未见我。” 李乾:“你知道她疼的是你就好。” 秦陌默然了声。 李乾下了逐客令,“你先同她老人家叙叙旧吧。贪污的事情,朕自有决断。” 秦陌只得迈出了御书房门。 章肃长公主一见他出来,愁容满面走上前,拉过了他的手,“你和你表哥吵架了?” 秦陌唇角一抿直,长公主便婉言警示他不要和陛下争吵。 “子彦,你与乾儿亲如兄弟,但你始终不要忘记,他才是大周的皇帝,而你是大周唯一的异姓王。” 封王拜相,何等风光,却又何尝不是福兮祸所依。 自古以来的异姓王,有几个得以善终。 章肃长公主只求他平安,保住秦家的血脉,哪怕做个闲散王。 秦陌望着她忧思关切的神色,在这一刻,深深体会到了她的良苦用心。 长公主听他阐述了自己与李乾争执的原因,开解道:“这帮蛀虫,你现在没等他们吃饱,就一板子打下去,他们嗅到了风声,转而就寻法子脱了身,是打不死的。” “除痤疮,就要等它化脓了,才好戳破它,再把它彻底挤出来。” “你表哥的想法没有错。” 秦陌痛心道:“可那些灾民呢,就这么让他们等死吗?” 章肃长公主叹息道:“军队打仗,何尝没有伤亡?你忘了当年你以身犯险,难道不是为了绝处逢生?” 可他当时对死已经有了预期。他是自愿的。 那些百姓,哪个是自愿的呢。 秦陌沉默地看了长公主一眼。 章肃长公主悲伤道:“你要相信,你表哥下这个决心,他也是痛的。” 可陛下都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底下递来的伤亡统计,最终,也只会成为他印象中,折子上的一个数字而已。 或许就是这样,他方能纵观大局,明白孰轻孰重。 但若设身处地,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忍心呢。 便如今时的秦陌。 若换上辈子掌权的他,遇到此情此景,又当如何取舍? 秦陌的心中,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形影萧索地离开了皇宫,刚回到王府,迈进前院,府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他临行前,特意在兰殊身旁安插了暗卫。 暗卫用八百里加急向他递来了消息,崔二姑娘已经答应灾民,提前支付土地租赁金了。 -- 这阵子,邵文祁去了趟无锡,把上半季度的账都查了一遍,下午回到杭州,便先到府衙清缴今年的税款。 顺便把今年江南一带的生意规划,同官府做了个汇报。 皇商与朝廷的钱袋子息息相关,接待他的官员听了他的谋划,满意地点头,开口都是溢美之词,不禁感叹了句,“果然还得是男子经商有道。” 邵文祁不解他为何作此感叹,婉言反驳道:“公孙先生是女商人,比我等都要厉害。” 那官员哎了声,“大周只能出一个公孙霖了。” 邵文祁微蹙眉梢,只听他轻啧道:“你推举的那位崔姑娘,比之她师父,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居然跑到我这儿来,借钱租地。” “同里那边的土地现在什么情况,谁不清楚,目前什么也种不成,从今年秋,亏到明天夏。就算改稻为桑,她一力担下,树也有生长周期啊,各方面人力物力那么多开支,一时半会哪里回得来本。恶性循环,年年亏损,就算后头盈利了,估计我头发都白了,时间就是金钱啊。” “又想做好人,又想做生意,我就问这账,她在规定的考核期内,怎么算得平?” 邵文祁闻言眉心紧皱,一盏茶过,便起身告辞。 -- 银裳领着邵文祁走进崔宅正厅时,日头已经落了山。 邵文祁一进门,正好看见兰殊集装了好几箱子的金银珠宝,让账房先生们拿去兑换成铜钱。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3节 那都是她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当。 邵文祁甫一皱眉,迈步靠近她的身后,兰殊回眸与他四目交汇,笑了笑,“师兄,你回来了。” 兰殊关切道:“头上的伤势可好了?” “已无大碍。” “无锡那边的账处理完了吗?” “都理好了。” 兰殊点了点头,并没有看向他,使唤账房先生将那几个贵重箱子抬了去,又来到了桌前,数起了她目前拥有的银票数额。 “我听说,你要租地?” “嗯。” 说来她有件事情也正想同邵文祁商量,然未等她开口提出,邵文祁先兜头给她泼了一盆凉水,“你糊涂。” 邵文祁眉皱成川道:“行商绝非行善。” 兰殊解释她并非只是行善,也是借这个机会,趁着村民同意,明年就将同里小镇的稻田全部改成桑田。 “他们难得心甘情愿,若是过了这个时期,就很难有这么迅速推行变革的机会了。” 邵文祁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么担风险太大,建议她给土地压价。 兰殊道:“压不得。” 邵文祁:“你租赁的价钱,以田地现在的情况,已经足够将它们买下了。” 兰殊:“如果他们想要卖地,为何要来寻我租赁呢?” 现在城中,本来也有不少趁火打劫的商户,趁着灾民没有活计,借机低价购买灾民的土地。 兰殊道:“我给的价钱,堪堪可以让他们熬过这个冬天,我不能再往下压了。” 邵文祁摇头,脱口而出道:“你这不是明智之举。” 邵文祁分析道:“你以高于如今市价的价钱去租赁土地,租赁过后近一年,甚至近几年都是亏损毫无进项的状态,朝廷只会觉得你一点不会打算,根本不会同意你做皇商的。” 兰殊默然了许久,低头把那一沓数好的银票捆好,“那便不做吧。” “小师妹!” 兰殊笑了笑,“师兄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这边还有的忙。” 邵文祁沉吟了良久,叹息一声,不由上前,拉住她的手,温言道:“你若是心中怜悯,我大可以陪你去施粥。你犯不着,把自己的前程搭上。” 施粥,能施一整个冬天吗。 何况,他们不是每个人都缺的是粥。 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是钱。 “师兄,我会好好想想的。我不是小孩子了,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兰殊勾唇一笑,缓缓松开了他的手。 邵文祁心头一抽,头一回觉得,自己没法理解她。 她一直都是个聪明伶俐,一点就透的小姑娘。 怎么会在这件事上,这么固执己见呢? 兰殊将邵文祁送出了门。 甫一回首,银裳满面忧色来到了兰殊身边,“姑娘,你原不是打算向邵先生借钱周转的吗?” 兰殊想到方才师兄的态度,摇头道:“这原是笔存在风险的生意,还是不拉他一块下水了。” “那我们还是缺了好大一部分。”银裳发愁道,“你在长安的家当,也尽数叫人运过来了。大姑娘知道了,写信来问,奴婢迄今没敢回。” “再把船卖了。”兰殊想了想,续道,“书房里还有不少古籍珍本,你陪我去收拾一下,也能卖不少钱。” 主仆俩朝着书房走去,一进门,只见一道黑影窜过。 银裳大喊:“什么人!” 那黑衣人朝着架子上觑了眼,转头便跳出了窗户。 潜伏在屋檐顶上的守卫闻声拔刀前来,一见那黑影翻窗,紧接着追了出去。 兰殊望了眼那守卫熟悉的背影。秦陌又把他的贴身暗卫留下了。 这明显是遭贼了。 银裳跑到架子上,果真发现盒子空了,大叫一声。 兰殊紧接而来,见状松了口气,笑着同她道:“这盒子本就是空的。” 看来那贼流年不利,辛辛苦苦翻出的,恰好是那一副长长的万民伞空盒子。 兰殊将翻起的盖子合上,转念一想,心中残留了一点疑惑,一般的贼,会来书房偷东西吗? 兰殊静静抚摸起那个空盒子。 心里不由又回想起了爹爹拿起那把万民伞的样子。 兰殊默然片刻,转首同银裳道:“我在扬州的书宝斋里,还存了几幅墨宝,你明天跟我去一趟,把它们拍卖了。” -- 两主仆一来到扬州,便先到了书宝斋的珍藏库中,清点字帖画作。 有一些非常昂贵的画作,库管者会专门放到密闭的内室中保存。 兰殊随在侍仆身后去取,捧着画卷回来,发现银裳正好打开了一个盒子,拿出了一幅画作。 “姑娘,这是你的吗?我看上头留了你的名字。” 银裳帮她将外头的墨宝从橱柜上一一拿下,兰殊大多珍藏品,都是展开存放在橱窗内的,唯独这一幅,标了她的名,却用一个匣子锁了起来。 兰殊的眸眼一滞,不由走上前,握住了那幅画的卷轴,思绪一瞬间被回忆勾了去。 这幅《江海夜宴图》,上辈子将她骗的好惨。 这一世,她又不幸遇见了它,这一回,她以分文未给的价格,将它收了回来。 兰殊上过它的当,深刻领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痛苦,便也不希望它再流落在外,哄骗世人。 她当时恰好是在购置名画的途中偶得,便将它一并带到了书宝斋中。 连书宝斋的鉴赏师第一眼,都没认出这是一幅赝品。 当真是惟妙惟肖得很。 兰殊从不避讳自己踩过的坑,带都带回来了,留下做个警醒也好,就将它同她收藏的墨宝,一起放在了这。 “是我的。不过这幅不拿去卖。”兰殊嘱咐道。 银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恰在这时,书宝斋的老板派人来请兰殊。 兰殊吩咐银裳将她要卖的画作都放到一个箱子,再找奴仆帮忙抬出去,转身,便先出了珍藏库。 书画数量较多,银裳清点好后,便出门寻人来帮忙。 扬州城的书宝斋不仅能够替人保存名画墨宝,还能组织各大收藏巨贾前来鉴赏,竞拍。 兰殊同这儿的东家有些交情,不过两日的时间,拍卖晚宴的席面就给她安排好了。 听到外头传来了沸腾的人声,以及拍卖仪式的开场锣声响起,银裳一时着了急,赶忙叫家仆,把名画墨宝都带到前头的席面上去。 匆匆忙忙间,却没有注意到底下人,将其中的两幅画作拿混淆了。 兰殊收藏的大多是名家之作,一般人恐怕见都见不着。 每出一幅,便是一阵趋之若鹜的哄抢。 兰殊坐在二楼的露台上,整个人肉疼得很,可见那白花花的银子进了账,便也闭眸不去看他们带走她心爱珍宝的快意模样。 待得第五幅卖出,兰殊心头滴着血,忍不住起身走到长廊外头,缓了口气,再回来,还未入座,只听见楼底下已经开始传来了沸腾的惊叹声。 兰殊下意识打眼看去,美眸圆瞪。 《江海夜宴图》一出现,场面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眸,就连楼上长廊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探出了脑袋张望。 这可是一幅流传了数百年的传世之作。 传闻销声匿迹多年,不曾想,今日能有幸一见。 好几名爱画人士上去鉴赏了一大圈,都以为是真迹,不待书宝斋的掌柜把话说完,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竞拍起来。 书宝斋的范东家此时就坐在兰殊旁边,犹记得自己当初抚着那画瞧了许久,才发现其中的一点端倪伪迹。 她忍不住朝兰殊看了眼,发现崔妹妹脸上亦是始料未及的惊骇之色。 兰殊扭头看向了银裳,银裳的唇色已然尽白。 兰殊同范东家笃定道:“这幅画卖不得。” 卖了一定会损坏她和书宝斋所有的信誉的。 可画已经展示了出去,若此刻召回说是假画,书宝斋便当场成为众矢之的。 兰殊垂眸思忖片刻,即刻让银裳悄无声息坐到楼上的其中一个包厢,举牌进行竞价,“把它压回来。” 范东家不由提醒道:“书宝斋的拍卖皆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江海夜宴图》价值斐然,妹妹身上带的钱财可够?” 兰殊算了算方才拍卖的进账,加之她一到扬州,就把自己的大船卖了,现钱应当足够。 兰殊微一颔首,银裳开始按照吩咐举牌压价。 一口紧接着一口叫,价钱很快便水涨船高。 直到银裳一口价叫到五百万两时,场面才逐渐犹疑地安静了下来。 这大抵是画作目前预估的最高价值,再往上,可就不划算了。 兰殊心中所料的,也是这么个数。 然正待掌柜第三声倒计时数下,即将落槌。 最上层的厢房雅间,忽而又有人命侍仆伸出牌子,往上竞了一声,开口便是:“一千万两。” 那间厢房自拍卖始,已经竞得了兰殊的前五幅画作。 银裳讶然,朝着楼下露台上端坐的兰殊觑了眼,不得不再次举牌。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4节 那人却不依不饶,最终直接一口五千万两,整整比画的价值,翻出了十倍。 直叫得兰殊完全不够钱,把它压回来了。 兰殊忍不住心里嘀咕了句。疯了吧。 锤子落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竞价一失策,兰殊眼睁睁看着楼上派了好几个仆人下来,抬了整整五千万两的黄金,把那幅画捧了回去。 兰殊咬紧了下唇,盯着那几大箱金灿灿犹豫了好久,长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起了身,提裙上楼,敲响了那位买家的屋门。 开门的是一位当地的世家公子,家中长辈在兵部当值,今日刚好得了邀帖,便来一观。 兰殊欠身行礼,问起那画,那公子温言说是他的朋友看中了,便买了下来。 兰殊通过门缝朝着里头望去,只见朦胧的幔帐内,雅座前,还坐了一道笔挺的身影。 兰殊再度欠身行礼,表明了来意,直道自己后悔了,悔到肠子都要青了的那种,想要回那幅画,不知能不能同他的朋友打个商量。 兰殊找了个托辞,愁眉恳切道:“这原是我想送给未来夫君的画。” 那公子回到雅座内,过了会,退回来,温言道:“崔东家的难处,我朋友并非不能理解。” “只是我朋友说,那是他妻子在他及冠时送给他的生辰礼。” “他不慎丢失,现在只想把它赎回去。恕不能让。” 兰殊顿了顿,美眸圆瞪。 她一把素手推开了半遮半掩的门,大步闯了进去,掀开幔帐,果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俊颜。 第108章 第 108 章 扬州白日下了场蒙蒙细雨, 夜江之上烟雾缭绕。 书宝斋外,临着河堤杨柳。 兰殊将秦陌带到了走廊外头的危栏边上。 栏外水云空流,兰殊走到栏前, 一回头,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陌道:“恰好过来凑热闹。” “说实话。” “就是来买画的。” “这么有钱?” “现在没有了。” 还有才奇怪了,败家玩意拿五千万买一幅画, 估计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以为他脑子有点进水。 兰殊亦不例外。 她朝他伸出手, “你把画还我, 我把钱还给你。” 秦陌一本正经道:“二姑娘刚刚没听懂我的意思?那幅画对我很重要,我不能给你。” 兰殊:“可我不想卖给你。” “你这话好没道理,我钱都已经付了,银货两讫,哪里还有要回去的说法?二姑娘平日同别人做生意,也是这么无赖的吗?” 兰殊登时噎了一瞬, 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无赖, 说成无赖。 成天到晚死缠烂打,她还没说他呢, 他倒好, 恶人先告状。 兰殊无语地指了指他, 道:“你既然记起了那幅画, 便该知道它是假的。” “我知道。” 兰殊:“所以它根本不值得你给出的价钱,我来找你退货,是一片好心。” “可我觉得它值得。”秦陌停顿片刻, 柔声道, “价值这种东西,本来每个人心中的定义就不同。就像别人都觉得你这时候拿地亏了, 可你不是也觉得值得?” 看来,他已经听说了她的事。 兰殊又与他辨了一会,秦陌来一句回一句,就是不肯松口。 兰殊见他执意将画带走,默然片刻,只得叹息道:“你跟我来。” 她转身而走,秦陌跟在她身后,只见她把他带到了书宝斋楼上的另一间厢房之中。 这儿是范东家专门空给她住宿的厢房,兰殊一推开门,便走到了床头,从行囊中,拿出了她的账簿。 秦陌端详了一下她的住宿环境,面露安心。 兰殊拉着他坐到了桌前,拿出纸笔,一张口,有条有理地给他算出了一笔账。 堤坝破裂的四周地域,受灾最是严重,兰殊这回准备举力拿下的土地,不止是同里小镇的所有田亩,还有邻里小镇的万亩良田。 那些家园倾塌,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灾民,他们手上的土地,她统统都会拿下来。 但她并不是无条件的给他们签订租赁条款。 同里小镇的土质特殊,适宜种桑,而它邻里的土地恰恰相反,非常适宜种植水稻,一年能有三熟,产量非常可观。 当下,只要保住这些佃户的劳动力,来年一开春,她就可以在同里小镇的规划种桑,邻里仍是水稻。 按常理,一年一熟能够糊口,三熟便绰绰有余,她不去干涉邻里水稻的种植,只要求邻里的灾民答应来年给她四成的粮食作为租赁回报。 而这四成粮食,就是她支付同里小镇村民为她种桑养蚕的酬劳。 蚕丝的价格远远高于稻米,但同里小镇的村民思想质朴,只要保证他们的粮食,他们并不如商人那般精打细算,会去计较其间价值的不对等。 那些觉得她会连年亏损的人,只是不了解佃户的思想,没同那一方的村民进行过沟通,以为哪里都要用钱解决,却没想过两边土地各有所长,可以拿稻米来同桑植劳务进行对冲。那她便不用额外多出一分钱。 兰殊的租期要求是三年,她算过账,前三年的桑蚕产值虽然不高,但也还是高过了四成粮食的价格。 她会有结余的进账钱款,去支付其间种植产生的额外费用,比如肥料等等,去维持这个平衡。 只要熬过前面,待得后头桑树大了起来,蚕丝产量增高,渐渐走入了正轨,就能实现盈利。 形势好的话,她在三年内,就能连本带利地盈回来。 甚至可能在户部给的期限内,完成同里的变革。 只是这个办法最初耗费的金额巨大,还要长期的精打细算,统筹稻田桑田养蚕三方。衙门的官员,不信她把控的了,前期又都是亏损,就以为她在画饼,糊弄他们。 兰殊微微笑了笑,“这么算,我其实是个趁火打劫,占灾民便宜的奸商。” 只要她把他们保住,安稳过完这个冬天,来年完全就是廉价十足的劳动力。 秦陌并没有这么想,他看着她一笔笔仔细斟酌写出的规划,摇了摇头,目光露出惊叹,“你算的很好。” 毕竟外面哪儿的钱没比这里好挣,她既有足够的银钱,做什么生意不香? 她完全可以不去管,可她管了。 再多的精打细算,都抹灭不了她心底的善良。 何况,若她不这么去盘算,便没有银钱流水,去支撑这片遭灾的土地得到良好的耕种循环,没有前期的计算经营,也不能保证村民接下来的活路。 她虽自嘲自己是奸商,却是步步都走在了双赢的将来上。 他们在她底下,前面看似吃了亏,实则后面有大大的盈利等着。 秦陌忍不住道:“你是什么时候,就开始盘算这么做了?” “你回京七八天了都没消息,我估计你遇到了难处,便开始琢磨了。” 秦陌迟疑了会,只得含蓄道:“......朝廷这厢,还没有那么快动作。” 兰殊只是短促的沉默了会,一点儿也没多问,颔首理解,指了指自己不知不觉间写了满张纸的账目,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同你说这些,只是想同你交个底。你既把钱给了我,我便当是你的入股,前几年可能没有分红,但后期我一定会统统还给你的。” 秦陌看了她一眼,不由勾唇道:“二姑娘当真会给我分红?” 兰殊双指一并,指向了房梁,“我说到做到。” “也好,这本就是小王拿来娶新妇的,一刀一剑挣下来的老婆本,都在这儿了。”秦陌唇角深勾,犹如冬雪遇到了暖阳,“只是照你刚刚那么算,少说也得要个五六年才能分红给我。我今年二十有三,届时就奔三十了,要是没人看得上,我就不要分红了,你直接赔个新妇给我就好。” 兰殊:“......” “我不做买卖人口的生意。”她咬了咬牙,将手上的狼毫搁在了笔架上,“你要是不信我,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可我已经收了画了,哪有把钱拿回来的道理?” “你把画还我就好了。” 秦陌不敢苟同道:“外头满堂宾客看着,我不惜花那么大笔钱买回来的画,忽而说要退,难免不惹人生疑。难不成,你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书宝斋卖了幅假画出来?” 兰殊又给他噎住了。 秦陌唇角的笑意未减,连带着眼底都漾起了温柔笑意,站起了身。 兰殊不禁循着他的身影抬眸,只见他伸手一落,猝不及防朝着她的头顶轻拍了下,略有安抚之意,“好了,不开玩笑了,我相信你。” 兰殊不由一呆。 大抵是这阵子听到了太多的冷嘲热讽,乍然有个人说自己信她,还砸了一大笔钱来证明自己的诚意。 任是块石头,也不得不,为之动容一瞬。 动容过后,兰殊怔了下,咬牙伸手朝他的腹部一推,把他的爪子从她头上彻底推离了去。 秦陌似是早有预料,顺着她的力道朝后退了两步,轻轻笑了会,替大周给她躬身行礼,感谢她的挺身而出。 礼毕,秦陌转过身,准备离去。 要给她的东西已经给到了。 他也得赶紧回去抓一抓朝廷的进度。 既要借此机会将异党连根拔起,那他总要在陛下发难前,把一切该准备的证据都给查足了,一条漏网之鱼都不给放过。 否则,便也对不起兰殊操下的这份心。 兰殊见他要走,顿了顿,起身喊停了他,“你等一下。” 秦陌回过眸,兰殊只叫他在这儿等她一会,自己径直朝着屋外走了去。 秦陌不知她何意,但还是耐心坐了下来,提壶,给自己沏了杯茶喝。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5节 他抿了一口,再度看向了桌上她一笔笔算出来的累年效益,忽而很想把这个东西,寄给公孙霖瞧一瞧。 师姐费心教出来的学生,如今已经有模有样。 若叫她知晓,指不准还会愿意给朝廷写出信函,为兰殊发声,亲荐她为皇商。 兰殊不愿借他的权势上位,但得到师姐的认可,她一定会很高兴。 屋门吱呀了声,兰殊熟悉的绣花鞋尖一在门口露头,秦陌便开口询问道:“我可不可以把这张纸带走?” 兰殊答了句好,秦陌将它折叠,放置在了自己的袖口内,回过眸,只见兰殊端了一个描漆盘进了来。 盘上放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兰殊将面端到了他面前,声音较以往柔和了许多,“吃吧。吃完再赶夜路。” 秦陌原以为她是担心他连夜赶回长安,舟车劳顿,难免饥肠辘辘。 他虽然不饿,却也不舍得拒绝她的心意,牵起唇角,拿起了竹箸。 直到夹起那面,秦陌筷子一往上抬,发现怎么捋也捋不到尽头,怔忡了下,猛然发觉,这是一碗供给寿星的长寿面。 今日,恰恰正是秦陌的生辰。 秦陌从来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也不喜过,除去及冠那一年,男子成年大礼,不得不兴师动众一场,其余时候都是如常过去,甚至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这个日子。 但兰殊以前总会在今天,做一碗长寿面给他。 “这是?”秦陌有些发愣。 兰殊表情不算自在地道:“就当是我给你雪中送炭的谢礼。” 秦陌的眼眶蓦然热了起来,心口紧紧抽动了好几下。 算上前世的年岁。 他是有多久,多久没有吃过她做的面了? 在他独活的那些岁月,秦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指腹摩挲上这么一碗面的碗沿。 兰殊叮咛道:“要从头开始吃。” 长寿面只有一根,延绵不断,从头到尾吃完,意寓寿命长久,健康无恙。 秦陌乖巧应了声好,明明她没有往里面加醋,他的鼻尖,总是吃的一阵接着一阵泛起酸来。 眼角眉梢,却都是笑着的。 “好吃。” 兰殊扬起下巴,努嘴道:“我的手艺,那是自然。” 吃过面后,兰殊顺带送他下了楼。 秦陌的马匹栓在了后院侧门的木桩旁边。 他上前将绳子解开,牵过马匹,把画匣子都安置在马背上后,站在了门前同她作别。 兰殊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蹙眉道:“一幅假画,一碗面,就收了你五千万两。” “多多少少,给我一种我真的是奸商的感觉。”兰殊自我埋汰道。 朦胧了一晚上的月色,终于从层层叠叠的云雾中,冒出了一点端倪。 环边柔和的月晕,彰显着明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秦陌在月光的映照下看了她一眼,唔了一声,“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亏了。” 话音甫落,只见秦陌高大的身影往前一倾,薄唇犹如一片羽毛轻轻飘过,挨了一下兰殊的额心。 那温润的触感是如此熟悉。 又显得如此点到为止,小心翼翼。 仅仅泄露出一点浓情厚意,不愿吓着她,也不愿她不知情。 兰殊睁大双目,在他抽身离去时,愣怔地捂上了额头。 秦陌望着她耳畔边浮起来的红晕,渐渐蔓延到了颊边,连带着鼻尖一并扫了去。 不得不承认,她的一颦一笑都十分动人,而她微嗔的模样,最甚。 他忍不住调笑道:“还觉得我亏的话,那,陪我一晚?” 这人的嘴,真是。 兰殊恨不能抽他两巴掌。 “你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第109章 第 109 章 这一年的冬天, 老天爷迟迟在临近年关之时,才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瑞雪。 杭州过得有惊无险,长安过得惊心动魄。 陛下龙颜大怒, 就贪污赈灾款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把监察堤坝失职的工部, 以及贪污最甚的户部上下, 全部整顿了一遍。 该入狱的入狱, 该革职的革职。 长安城一夜之间,犹如变了天。 谁也没料到这位素日看似温和的帝王,狠戾起来,也是说杀就杀。 而那个一直在朝上闷声不吭的洛川王,整天到晚围着那崔家姑娘转,随手一扬, 就是他们的条条罪证。 一个冤字还没出口,就被他陈列的证据, 堵住了嘴。 -- 杭州的雪,落得要比北方削薄, 铺在青石板路上, 只有铜钱那般的厚度。 崔宅历经多年荒芜, 今年头一回, 引来了它曾经的小主人们齐齐回家。 兰姈知晓了兰殊的事,带着弘儿和两个孩子,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了来。 一进门, 兰殊从窗户口看见他们, 目露惊喜,笑吟吟起身迎接, 兜头上来,就被兰姈捏住了小耳朵。 “怎么缺钱也不同家里说。”兰姈气呼呼斥道:“连船都卖了,你当初御它回长安的时候,不是还搁谁都炫耀吗,这才没过多久?” 兰殊的蛾眉微微一拧,目光先朝着身后的银裳斜了一眼,“是哪个耳报神?” “你别看她,她哪有你主意大。我从你前夫那知道的。”兰姈冷笑了声,“真不错,他竟比我们和你亲。” 兰殊撇了下嘴,埋汰喃喃道:“秦子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舌了。” “你还真打算瞒着?”看来是她力道轻了,竟让她一点儿没认出错误,兰姈忍不住加大了一下力道,将她雪白的耳朵往上提了提,“人家还不是关心你,他忙得脱不开身,生怕你一个人在这儿孤立无援,到我们面前,把你说的不知道多可怜。” 弘儿狠狠点头,“就差说你去要饭了。” 那连连的摇头叹息,含沙射影着他们再不过来陪她,简直就不是人。 为了能让他们顺利出发,秦陌还特意让枢密院的院正给弘儿放了假。 兰殊:“......” 她只好连声求饶。 兰姈教训完后,也不来虚的,转身便叫人把马车后的好几个箱子抬了下来,都是白花花的银两。 “这是我们几个一起凑的。启儿和你姐夫有官职在身,朝堂近日公事繁忙,实在脱不了身。知道你回不去,我们过来陪你过年。” 兰殊听到他们会留下来陪她一起过年,唇角一提,笑得合不拢嘴,却不愿接他们的银两。 兰姈只得拍着她的手背,托辞道:“不是白给,要还的。” 弘儿嬉笑附和道:“对,收利息的,我和启哥哥届时能不能娶到如花似玉的美娘子,就靠姐姐你了。” 兰殊扬起眉梢,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有人教你的?” 这个说法,熟悉得很。 弘儿挠头嘿嘿一笑。 秦陌在他临行前,确实有心提醒他一二,若是二姐姐不好意思接他们的心意,就拿这样的话来堵她。 兰殊原是没想过要他们担心,可见他们千里迢迢赶过来,心底一阵暖流淌过。 毕竟寒冬腊月,谁不希望身边有家人陪伴呢。 秦陌也是想到了这点,才不惜做耳报神,也要跑到他们面前,请求他们过来陪她。 直到将银钱的事情说完,兰姈才空出了一些心思,好好地看了眼宅子,脑海中一幕幕的童年回忆闪过。 弘儿离开崔宅的时候,刚出生不久,对这儿并没有印象,但跟着两个姐姐走上回廊,听着她俩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总觉得处处都是熟悉的感觉,打心底,喜欢这儿的一草一木。 兰姈原以为自己迈进宅子的那刻,心里会十分伤感,可真进来了,鼻尖是酸涩的,心里却是怀念的。 登时也明白了,兰殊为何会愿意回来。 -- 兰姈他们前脚刚落下,不料第二日上午,崔宅的门再度被人叩响。 临近年关,村民合伙置办了一些礼品,托了几个代表,送到了崔宅上。 兰殊当然是不肯收的。 他们如今这么困难,很多房子都才盖起来,她如何能收他们的礼。 可里正坚持要她收下,“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 单纯想要表达一下对她的感激。 兰殊推却不动,只好点了点头,转过来,又让家仆带着好几箩筐的鱼虾,让他们跟着里正回去送给村民,好在除夕加点菜。 里正连忙摆手,兰殊诚恳道:“来年开春,还得仰仗大伙儿帮我把桑田种起来呢。” 里正离去后,兰殊转过身,见银裳带着一帮家仆在长廊上忙里忙外地挂大红灯笼,站在旁边,一同指点了一会。 这红色的东西一添上,果然年味就来了。 兰殊看着那喜气洋洋的一条长廊笑了笑,大门方向,紧接着传来了另一阵脚步声。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6节 兰殊一回头,只见邵文祁跟在了家仆的身后疾步走来,随在他后头的,也是几个大箱子。 兰殊温言喊了一句“师兄”,面上没有一丝的愠色。 邵文祁心中却看得不是滋味,开口先同她道了歉。 “当日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回去以后,家里急信过来召我,我起身赶回蜀川,路上已经开始后悔。这会儿一忙完,便赶了回来。” 兰殊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件事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不值当的,我很清楚。” 邵文祁摇头道:“其实,不论如何,只要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话音一坠儿地,他转头召小厮们上来,打开箱子,又是一大笔钱。 兰殊心中不由自嘲地笑,她是什么时候成了摇钱树,怎么都上赶着给她送钱? 邵文祁道:“你尽管拿去,亏了算我的。” 亏?他还觉得她这么做是亏的吗? 兰殊一开始仍是没要,对于师兄的婉拒,她的回答是:“若是想法不一样,而强行支持对方的决定,以后也不会开心的。” 邵文祁短促的沉默,轻了声,“小师妹,还在生我的气?” 兰殊讶然了会,笑道:“怎么会。主要是两人相处,舒适最重要,不必勉强自己。” 邵文祁道:“我没有勉强自己。” 他执意要兰殊收下,直到兰殊颔首答应,才舒展了眉梢。 兰殊在心里盘算着以后如何还他,邵文祁看了她一眼,不舍道:“我马上还要回一趟蜀川,可能要过完年再回来了。” 兰殊心知他家在蜀川,要回家过年,也是人之常情。 邵文祁沉吟了会,柔声问道:“你要不要,同我回蜀川过年?” 兰殊一顿,他紧接着劝说道:“你之前不是说,一直都很想去看一看蜀川的山水吗?” 她的确很想去看看,但现在,她还走不开。 待年关一过,开春,她还有的要忙。 兰殊想了想,婉拒道:“姐姐与弟弟特地从长安赶来了陪我过年,我不好丢下他们,怕是没办法去了。” -- 除夕这一日,一大清晨,弘儿便拎着桃符,蹦蹦跳跳地朝着门口去。 十六的年纪,走起路来,还跟个孩子一样。 他现在已经是家中最高的男丁,照兰殊的说法,这样的身高,就适合拿来贴桃符。 张妈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又是慈笑,又是摇头。 兰姈和颜道:“要不说男孩子总是长不大呢?” 兰殊双手交叠,调笑道:“有吗?可有的男孩子,像他这个年龄,早就在沙场上出入好几回,战功赫赫了。” 今日早膳,弘儿抢了兰姈给她的一个豆沙包,兰殊心里记恨,抓着机会便来挖苦他一回。 崔弘将她们的话听在耳里,也不着恼,一壁贴着桃符,一壁笑道:“二姐姐非要拿我和洛川王比,那放眼整个大周,也没几个少年郎比得过啊?” 兰姈掩袖笑道:“你倒是会自我开解。” 兰殊不予认同,交叠在胸前的放下,“我有说是他吗?” 弘儿在门边探出个脑袋,“你这说的还不是他?” “我又没点名道姓,你自己非得想到他。” 兰姈听得咯咯笑了起来,“到底是弘儿非想到他,还是某人无意识说的就是他?” 兰殊愣怔了下,只恼恨他俩竟然合伙打趣她。 明明被抢了豆沙包的是她! 三姐弟正在宅子门口相互斗起了嘴,正说说笑笑的开心,外头的巷子口,忽而传来了辘辘的马车声。 启儿和赵桓晋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了除夕当日,到达了杭州。 此前听兰姈说他俩忙,兰殊本以为他们不会来了,这会儿一露面,倒把兰殊吓了一跳。 明明进的是她家的门,启儿还好,一进门,就冲过来同她寒暄,赵桓晋一下车,先朝着兰姈走了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似的,仔仔细细先看了看她。 兰殊忍不住干咳了咳,“怎么,还怕她在我这破一点油皮不成?” 赵桓晋睨了她一眼,转头扬手,叫小厮递了一份厚礼上来,“这样总能堵住你的嘴了吧?” 兰殊一打开,发现是两柄色泽上好的白玉如意,见钱眼开地嬉笑一声,没再开口揶揄他。 兰殊:“算你有良心。” 崔启脸色白了起来,“完了,我的礼远不及姐夫的贵重。” 兰殊挑眉斥道:“这儿是你家,回家带什么礼?” 崔启抿唇腼腆地笑了笑。 赵桓晋轻啧了好一声,放眼看去,一院子都是姓崔的,自知没什么局面优势,便也懒得同这小丫头计较。 兰殊不由询问他们怎么赶来了,难不成朝廷还提前给他们放假了。 赵桓晋笑了笑道:“朝廷没有给我们放假,但洛川王特意给我们放假了。” 秦陌一力揽下了所有的差事,就是为了能让他们过来同兰殊一起吃年夜饭,一家人团团圆圆。 赵桓晋话音甫落,看着兰殊略有愣怔的神色,扭头再度召了小厮上来。 兰殊见状调笑道:“莫不是还要给我送钱?” 赵桓晋乜她,“上回那几大箱子不是有我的份吗?” 小厮这回捧了一个小锦盒上来,仍是递到了兰殊面前。 兰殊丝毫没有多疑,扬眉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置了一封信。 无名的信。 兰殊拆开一看,发现打头只写了两个字,“欠条”。 然后便是一幅画,画上是一盏工艺十分精细的雕花镂空灯,形状似如一座小楼。 兰殊疑惑不解。 赵桓晋道:“这是王爷叫我带给你的。” 话罢,他朝那空匣子瞟了眼,神色露出一丝惊异,连忙道:“原封不动带来的,我可没打开过。” 空盒子什么的,可不是他的锅。 兰殊盯着那两个熟悉的字迹,望了眼那信封表面,不敢留下字迹的空格。 他这是怕她一下就看出是他写的,不会看吗? 可他这是什么意思,她也没看懂。 第110章 第 110 章 大周的年假从除夕至上元节, 整整半月有余,是朝廷官员一年以来最长的假日。 不过这样大段的假期,一般是小吏与闲官享受。 启儿刚入仕途不久, 尚且能有这么一段清闲日子。 但赵桓晋以往,初五六,就得开始回中枢商榷新一年的朝廷规划。 这回踏踏实实陪了爱妻爱儿十来天, 兰殊怀疑他骨头都躺酥了, 免不了又是一阵调笑。 赵桓晋向来有来有往, 索性腰身一弯,便有模有样地朝她揖了一揖,“都是托了殊妹妹的福。” 他能有这清福,说到底,还不是洛川王想要兰殊的家人能好好陪陪她,把他的活全揽下了。 这么大一份人情, 哐当就让他砸到了兰殊头上。 兰殊登时没了话,眯缝着眼, 睨着赵桓晋眼里的促狭。 你在这享受清闲,倒要我心里生出亏欠。 兰殊转眸看见兰姈带着两个孩子过来, 起身拉着他们就往自个房间走了去, 今儿个一整天, 都拉着兰姈撒娇说体几话, 没叫赵桓晋有机会看老婆孩子一眼。 转过长廊,路过后院的枇杷树,兰殊的脑海中, 一道静站在树下的颀长身影一闪而过。 她怔了下, 不由朝着那树下多看了两眼。 小外甥女正牵着她的手,见她停下, 晃着她问怎么了,兰殊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出了错觉。 他眼下正在长安忙着,自是没空过来的。 -- 上元灯节,天空飘着小雪,宛若天女散花,杭州城的街头巷尾,灯火璀璨。 晚膳过后,弘儿正拉着两个外甥,给他们一一披上红扑扑的兔毛斗篷,准备带他们出去看灯。 启儿见天空的雪花并不冻人,反而十分怡情,建议大伙儿一同出去走走。 兰姈颔首应声,兰殊还有一笔账没有算完,也不想出去人挤人,便道灯会来来回回看都是那样,她就不去凑热闹了。 弘儿蹙眉讶然道:“二姐姐现在居然不爱凑热闹了?” 兰殊翻了个白眼,“年纪上来了行不行?” 兰姈和颜笑道:“你这话说的我和你姐夫都不好意思跟着去了。” 兰殊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你俩和我又不一样。你俩出去都不是人看灯,是灯看你俩秀恩爱,一排过去,全闪瞎了,油钱都省了。” 话音甫落,满庭之内,都充斥着笑语宴宴之声。 待他们出了门。 兰殊回到屋内,坐在窗户旁边的案牍上,打开了自己的账本,五根葱白的手指,拨在算盘上,优美地犹如在拨弄琴弦。 窗外是明净如练的月色,避免夜里的寒风透过罅隙侵蚀进来,银裳特意帮她关实了门窗。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7节 兰殊将账簿翻过了一页,用笔尖蘸了蘸砚台上的余墨,忽而听到了一声敲击的清脆响声。 兰殊转过眸,只听得窗户外,又有一粒小石子,打在了窗花上。 连着三声过,兰殊疑窦地站起身,推开了窗扇。 她探头朝外张望,不见有什么人影。 院子墙边的常青大树上,却多挂了一样物什,在树杈枝叶中,莹莹闪烁,迅速夺走了她的目光。 兰殊不禁好奇迈出了门,方才远远在窗台瞥来,只觉得那东西在发光,越走近,才发现它个头还不小。 只见那树上,挂了一盏十分精致的灯,通体剔透明亮,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兰殊一靠近,感觉到了一丝冰凉的寒气,猛然恍悟,它之所以透明,皆因它是一盏冰灯。 灯顶最下方与最下方,都分别嵌着一颗夜明珠,整个灯体笼罩在柔美的珠光上,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兰殊发现它的造型像一座雕梁画栋的小阁楼,同那图纸上的,如出一辙。 只是如今的小阁楼里,住了好几个白玉小人。 门前廊下的左边,雕了一个头戴幞头的儿郎,禀姿如玉,正握着书卷,似在摇头晃脑。 右边则有另一个手握短弓的小儿郎,抬脚大咧地坐在廊前的栏上,弯弓射天狼。 兰殊睁大双眸朝着阁楼里面看去,透过门窗,发现里面的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一楼的瑶席内,有位中年的老妇人,低头在编鞋底。 二楼的舍厅里,一名女子对镜梳妆,旁边有个身着官服的男子,正含笑打量着她。 两个孩童,一男一女,绕着桌前追闹。 三楼的书房内,窗户前,眉目如画的姑娘,对着一本簿子,手敲着珠盘算账。 这都是她的家人,每一个都刻得栩栩如生。 兰殊惊叹过后,忍不住前后左右朝它端详了遍,似乎是在找什么。 直到身后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好看吗?” 兰殊回过眸,眼中并没意外之色,反而对着他,指了指那冰灯,调笑道:“怎么没有看到你?” 她还以为,他做的,自然也会把他自己顺带捎上。 秦陌沉吟了会,如实道:“我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远不及他们的分量。把我放上去,若还放在你屋里,显得我着实不要脸,在别的地方也不适合,指不准还会煞风景,影响了你观灯的心情。” 秦陌还没有那般自视过高,以为自己可以媲美她家人在她心里的重量。 这一世他还能有幸同她做过一场夫妻,都是她为了家人的份上。 回想过往种种,她哪一步忍让,为得不是他们几个。 今日能有这番团圆的场面,皆是她种来的硕果。 兰殊凝望着眼前这盏别致的灯看了许久,忽而有点想笑。 果然,便是花灯,还是只会用刀雕。 但他也可堪称为一个手艺人了,便是以后流年不利,贬为庶民,兰殊也能确认他绝对不会饿死。 指不准还能靠这手艺,发家致富。 兰殊见过的花灯不少,却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冰灯,她伸手想去触碰一下,秦陌却将她半路截了下来。 “怕我给你弄坏?”兰殊努了努嘴,心想她的手指有温度,挨上去,免不了是会化一点的。 秦陌摇了摇头,“怕你手冷。” 毕竟是寒冰做的,看着晶莹美丽,真摸上去,也是要打一个哆嗦的。 她本来就怕冷,还是不要动寒气强的东西。 兰殊听话收了手,不由朝他的双手望了眼过去,那双本就带茧的修长手掌,此时泛着一些不常见的冻伤。 他向来都很温暖,以前连个冻疮都不长。 秦陌注意到她的视线,负手而立,有意将双手往后遮了遮。 “本来想除夕夜给你的,但当时实在有一堆事缠身,没来得及。” 所以就给她打了张欠条? 可她原也没想过要他给什么拜年礼。 兰殊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倾诉,秦陌道:“你可以不想要,但我不能不给。” 兰殊心头莫名一抽,转过眸,将注意力放回到了灯上,凝着上头的小人们看,“可惜做的这么精细了,等天气一暖,它就化了。”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每年冬天都给你做。” 兰殊笑了起来,抚了抚灯下的流苏穗子,戏谑道:“上回师兄给我做花灯,也说了类似的话。你们男子哄姑娘的语录,都是在哪里通学的吗?” “......他是他,我是我。我只给你一个人做。” 邵文祁从哪里学来的花灯,秦陌不知晓,可他会的这些小玩意,全都是为了她学的。 兰殊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回想起他口中那盏,最初始送给她的兔子灯。 兰殊忽而很想看一看,他当年送的那盏兔子灯上的灯谜。 毕竟那盏灯,她当时看都没看,就叫银裳扔掉了。 她一直以为她有很多的心意不曾得到过他的回应。 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没有回应他的时候。 甚至,还扔了他的礼物。 兰殊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愧怍,开口提议他把他那时写的灯谜贴这灯上去,她想看看自己猜不猜得出来。 兰殊原是内疚丢掉了他的兔子灯的。 可当他把灯谜写上的时候。 兰殊朝着那在冷风轻轻翻飞的小纸条上一望,心中的内疚一瞬间烟消云散,咬了咬牙,只觉得他当初做那兔子灯,纯纯就是故意逗弄她,在侮辱她的智商。 他是有多怕她猜不出,她看起来就那么笨? 兰殊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气呼呼转身就走了。 秦陌不明所以,只得随在她身后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前院,只见她的家人,恰好尽数归来,迈进了院门。 “二姐夫!”弘儿一见秦陌的身影,下意识喊道,转而对上兰殊的目光,一下捂住了嘴。 兰殊不许他们乱喊,秦陌便让他们在背地里叫,横竖这称呼,就是没改过来。 兰殊已经麻木了。 赵桓晋问秦陌什么时候过来的,兰姈听见他赶了一天的路,便叫婢女吩咐厨房,再热一碗元宵过来。 启儿与弘儿见到他都很高兴。 兰殊简直不太明白,为何她与他和离之后,她的家人,反而愈发同他熟络了起来。 “你天高海阔那三年,并不知道他是怎么照拂他俩的。”赵桓晋似是看出了兰殊的心思,站在她旁边,看着启儿弘儿围着秦陌说笑,温声解释道。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自己好,时间长了,怎么会感受不到。 也怨不得他们胳膊肘好像老往外拐似的。 便是兰殊把秦陌拉过一旁,嗔斥他,她跟他和离,他竟背地里拉拢她的亲人。 秦陌愣了下,露出一点委屈,辩解的也是“只是处久了,难免就熟悉了”。 即使她不要他了,也没有妨碍过,他对她的家人好。 因为他知道他们好了,她就会开心。 明明已经吃过了晚膳,他们还是陪着秦陌再吃了顿元宵。 期间还温上了几坛好酒,跟他一起在大厅玩了会飞花令。 结果一不小心玩过头,大伙儿都喝了个尽兴,兰殊酒量浅,便趴在桌上醉了。 赵桓晋顾着兰姈,启儿搭着弘儿,乳母看着兰姈两个闹腾的幼子,兰殊就这么到了秦陌的背上,让他帮忙背回了屋里。 兰殊倚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眼睛迷迷瞪瞪睁出一条缝,那熟悉的后发际线一入眼,先在心里悲哀了一声。 果真是一帮胳膊往外拐的家人,就这么安心让她落到他手上。 兰殊的身子软趴趴的,也挣扎不动,只能盯着他的耳廓发呆,看着看着,心口不知怎得,冒出了一丝苍茫。 “秦子彦,谢谢你......” 秦陌的耳根一动,不由在廊前停下了脚步,微侧过头,听着她的醉酒呢喃。 “如果不是你当初那五千万,那些灾民过不好这个冬天。” 姐姐和师兄他们后来送过来的钱,是锦上添花,而他,才是雪中送炭。 秦陌勾唇道:“主要不是你很有钱吗?我是买了你的画,又不是白给的。” “也是。”兰殊脑袋里残存着醉意,稀里糊涂的,面对夸赞,也不客套,自豪地笑了声,笑完之后,唇角留余了一丝恻然,“如果我当年也这么有钱就好了。” “这样,或许爹爹就不用开仓放粮,也不会被砍头了......” 秦陌的心头一滞,眸中闪过迷茫,再回眸,兰殊又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秦陌背着她回了屋,轻拿轻放地捧到了床上,给她捻了捻被角。 转身要走时,兰殊又睁开了眼,反抓他的手,点了点他指尖的冻红,“这个,回去记得擦药。” “还有,我不喜欢那灯,以后不要做了。” 兰殊的眼睛很具有欺骗性,麋鹿似的,一眼看过去,清澈见底,说什么都好像是真心话。 可这一刻,秦陌望着她黑夜中泛着醉意的琉璃眼眸,仿若透过她澄澈的双眼,窥到了她的真心。 她并不是不喜欢,只是,感觉太废手。 “好,那我下回做别的给你。”秦陌温柔道。 第111章 第 111 章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8节 秦陌走出屋门, 轻轻帮她关上了门。 转过长廊,只见他安排在她身旁的暗卫,从梁顶上跃了下来, 一落地,便单膝跪到他面前,抱拳道:“王爷, 抓到了。” 这一夜, 崔宅的主人全都聚在了大厅里, 语笑连连。 浑然不知院后的书房内,上次那名黑衣人,再度窜进了窗。 上回,那人走的匆忙,只打开了长匣子,还没有仔细翻找里面的东西, 就被人发现,险些被逮住。 这几天, 他提防着兰殊身边的高手,一直没再现身, 今晚看见人都聚集在了前厅, 以为是个绝佳的时机。 不想, 秦陌早安排好了人手, 一直都在等着他。 自上次暗卫同秦陌传信密报有人入崔宅偷窃,秦陌便察觉事情不太对劲。 这会儿鱼上了钩,他连夜将人关到了柴房审问。 对方明显是个不怕死的, 可秦陌要的从来不是他死, 只是想逼出他嘴里的真话。 而他审问人的手腕,秦陌此生, 大抵不想让兰殊看到。 “是沈太师......” 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对方奄奄一息道。 秦陌的神情毫无温度,“他让你找什么?” “找一份信。隆庆十八年,他曾经写给崔墨白的信函。” 秦陌的眼眸幽深难测,总算明白,为何沈衡之前会一直捏着崔宅的钥匙。 他怕是抄家的时候没搜出那封信,才惶惶不安这么多年吧。 一听到眼线说崔宅书房挖出了一个盒子,这就按耐不住了。 可秦陌早就见过那盒子,空无一物。 到底是什么信,竟让那老狐狸这么紧张? 那封信,又究竟在哪里呢? -- 第二日,一大清晨,赵桓晋带着姐姐弟弟们,踏上了回长安的航船。 再不启程回京,这趟年假可就真得潇洒过头了,指不准陛下心里正怎么嘀咕他们。 秦陌有心照应,与他们结伴同行,一起坐上了回京的船。 兰殊站在了码头上送行,同秦陌四目交汇,脑海中不由闪现过她昨晚拉住他手的画面。 她心头一紧,脸色不由泛出了一丝困窘,转眼,秦陌主动朝她走了过来。 秦陌憾声道:“我这趟是忙里偷闲,朝中公事未了,可能要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了。” 本也没指着你留在这。 兰殊脑海中蹦出的第一句回嘴,本是如此,可视线一与他交汇,那张恍若天人的俊颜,就仿若成了一张大写的五千万。 要不说吃人的就是嘴短呢。 兰殊稍微缓下了语气,干咳了声,“我也有事要做。” “暗卫我留下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若遇到难处,叫他们传信给我,我即刻就来。” 兰殊顿了顿,回绝道:“我不像你,那么多仇家。你把他们带上吧,省得群殴少人打不过。” 话到最后,兰殊几不可闻地撇了下嘴,露出了一点嫌弃。 秦陌却勾起了唇角,仿佛从她漫不经心的语气中,抽丝剥茧出了一缕甜蜜的关怀。 兰殊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秦陌高兴完,仍是坚持把暗卫留下,斟酌了会,他坦白道:“昨晚,他们在书房抓到了上回偷窃的黑衣人。” 兰殊有些意外,“他又来了?” 可书房真的没有贵重物品啊。 秦陌道:“我审过了,他说,是沈太师派他来的。” “沈太师?”兰殊的神色更惊异了,完全意想不到。 秦陌沉吟了会,还是将前世他与沈衡斗到了死的情况,说给了兰殊听。 兰殊美眸圆瞪,始知那一向高风亮节的沈家老太公,才是使绊子的幕后黑手。 兰殊不解道:“可便是我与他孙女沈幼薇自小有些过节,我与他并无交集,他来偷我的书房作甚?” 秦陌继而讲诉了昨晚,他审问窃贼的结果,“他不是来偷你的东西,他要找的,是一封十六年前的书信。” 兰殊迟疑道:“十六年前?” 秦陌道:“对,十六年前,隆庆十八年,他写给你父亲的信。” 兰殊的蛾眉紧紧皱起。 秦陌犹豫了良久,再度开口问她,“朱朱,隆庆十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殊凝望着他迫切的眉眼,思绪一下被回忆插满,心口开始一阵接着一阵抽搐起来。 兰殊从不想重提旧事,也不愿去回想,当年她在刑场看到的画面。 先皇既然将她的爹爹从史书上抹去,不叫世人评说,那便让那件事,伴着他一起,尘封在土里。 兰殊从来不想去倾诉什么,更不想去听别人对她爹爹评头论足。 不想去辩解,也不想去乞怜。 只是兰殊从来也没有想过,当年一事,可能暗含了更深的一面。 甚至,涉及了党争。 秦陌同她说,爹爹的事,可能是他扳倒沈衡的唯一线索。 兰殊原也以为自己这一世,不会同秦陌再有纠葛。 她本拒绝了他无数遍,想着他迟早有一天觉得无趣了,自然会主动离开。 可他偏偏不撞南墙不回头。 随着她近日对他的心绪开始有了一丝浮动,兰殊越发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他也是当年之事的牵连人。 而秦陌越是锲而不舍靠近,她越是没有办法去忽视掉当年的那件事,给他俩的人生,都带来了巨大的转变。 如果他还是要坚持往她身边靠近,兰殊即使忍痛揭开自己心口的伤疤,也终是要同他说清楚的。 “如果我说,我爹爹就是当年导致大周北伐失败,害你出塞作质的人。” “秦子彦,你还要喜欢我吗?” -- 隆庆十八年,是大周发起北伐之战的第三年。 江南大旱,遍地饿殍。 崔墨白挣扎许久,最终不忍心看百姓遭难,背着朝廷开仓放粮,将本该运往前线的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军粮,拿来救济了灾民。 前线粮草供应不上,北伐之军不得不后退千里,致使大战失败。 秦陌因此,从不谙世事的小世子爷,变成了在异国他乡如履薄冰的质子,活泼开朗的性情大变。 隆庆帝龙颜大怒,下旨处斩崔墨白。 圣旨到了刑场之时,监斩官望见满城举伞相送,泪流满面的百姓,终是在念到“渎职”之后,一时没忍心,将后头的原因说下去。 崔墨白救了他们,却要在他们面前遭到处斩。 前方战事万般紧迫,可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监斩官担心引发群愤,只能奉命将其处斩,而没有将旨意彻底念完。 回京之后,他进宫谢罪,将在临安街所看见的一切,尽数陈诉给了隆庆帝听。 那场面实在令人难以忘怀,老天爷降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雨,满城却只充斥着百姓的啼哭之声。 市井围得水泄不通,那一天的万民伞,覆盖了整个城池。 随着时间的推移,隆庆帝心中,也逐渐开始生出了疑虑,自己是否杀了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盼着战士凯旋,却又何曾,盼着百姓煎熬于水生火热之中。 渐渐的,崔墨白便成了隆庆帝心中的一道逆鳞。 他不愿再提起他,更不希望世人去评判他处斩他的对错,便将他的一切,伴随他一起,埋入了黄土之中。 -- 秦陌走在皇城驰道上,耳畔边一直都在回荡着兰殊所说的话。 秦陌在战事的主张上,一直十分关注后方粮草的供应。李乾一定要收拢户部掌权,也是为了握紧钱袋子,给将来的战争做足保障。 这种种思想,皆因他们在卷宗看见北伐之战大败的因由,便是粮草供应不足。 当年在突厥寄人篱下的日子,在秦陌眼前一幕幕闪过。 北伐战败是大周的前耻,也是秦陌心中挥之不去的疼痛。 可他并不知晓这与兰殊的父亲开仓放粮有关。 秦陌骑马走在了前往御书房的皇城驰道上,脑海中一时间,有些生乱。 前方转弯处,出来了一辆马车,辘辘朝着他这厢驶来,秦陌略一停顿,有意让道。 对方却比他反应更快,及时给他让出了前进的路,秦陌高坐在马背上,微眯起眼,方看清那车前左右晃动的灯笼,上头描了一个“沈”字。 两方同时前行,即将擦肩而过。 那车夫奉命吁了一声,车厢在秦陌身旁停下,窗帘缓缓掀起,秦陌垂眸一瞥,正对上了沈衡的视线。 他一个年过花甲的人,一双眼眸却还同年轻时一般无二,仍是黑白分明,眼尾上攒满了笑纹,一切深不可测的城府,尽数藏在了那和蔼可亲的笑容里。 他在车里掬了手,“老臣,给王爷拜个晚年。”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69节 秦陌深深看了他一眼,微一颔首,将身姿放低了些许,勾起唇角,“太师今日怎么得空出门了?” 沈衡自做了闲官之后,基本都是躲懒在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安享天年了。 沈太师叹了一息,“都是儿女债,不还清,我这把老骨头也落不了地。” 秦陌朝着御书房的方向看了眼,道:“太师是来给沈御史求情的?” 沈衡摇头悔恨道:“沈珉自甘堕落,祸国殃民,老臣没什么可辩解的。老臣只恨自己家教不严,教出了这么一个不忠不义之辈。” 听听这话,说的多好听。 秦陌扯了下唇角,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屑。 沈衡温声关切道:“王爷刚从江南回来?” 秦陌看他一眼,揶揄道:“太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城的风吹草动,您却还是很清楚?” 沈衡咯咯笑了笑,一双眼眸说不出的慈祥,“贪污案情严重,杭州都没有乱声传出,听说多亏了崔家二姑娘在江南慷慨解囊,一番决然举措稳住了局面,当真巾帼不让须眉。长安都已经传开了,老臣的耳朵再聋,这样的佳话,总是要听见的。” 话罢,他看向了秦陌,续道:“王爷也是重情之人,不惜自己揽下三五份差事,也希望她的家人前往陪伴,一家子携手共度难关。那孩子,倒真是个有福气的。” 不知为何,一听到沈衡说起兰殊,秦陌的心头猛地突了一下。 总感觉他那双老狐狸眼里面,莫测得很。 上一世,秦陌后院起火,思来想去,少不了他的算计。 “这个年过得的确还可以。可惜就是大家都长大了,少了小时候的闹腾劲,也没了压岁的红封可领。”秦陌叹息一声,意味深长提了提唇角,“太师儿孙绕膝,除夕的红封,一定发了不少出去吧?” 沈衡的眸色微动,眼角的笑纹益深,“别提了,就老臣那点微薄的俸禄,一年到头,都搭这上头了。” “太师的红封竟给的这么大?真是叫晚辈羡慕不已。” 沈衡眯眼笑了笑,掏了下袖口,却真拿出了一个大红封,朝前一递,慈祥地调笑道:“王爷现在的年龄,要说压一压岁,也是给得的。” 秦陌佯作露出一丝小辈的惊喜,“这怎么好意思?”客套一句,倒也二话不说收下了,疑惑道:“上元节都过了,太师身上竟还随身带着红封?” 沈衡叹笑道:“正好去孙女那儿,给人发剩下的。这孩子人生地不熟,总是希望底下人,多多照顾她一些。” 沈家的孙女有一箩筐,秦陌并未怎么关注过沈家女眷,一时也没细想他这话的内涵,敷衍地回应了句,再不过闲谈三两句,两人就此作别。 直到秦陌来到御书房门前,开口请刘公公通传,刘公公却躬身道:“沈昭仪做了羹汤给陛下,陛下正好回福宁殿同她说话了。” 秦陌的太阳穴嗡地一声,“沈昭仪?” 刘公公微笑答道:“王爷刚回京,还不知情,陛下前日添了新人,刚纳了沈家二女,沈幼薇入宫。” 秦陌神色一凛,后知后觉出沈衡所言之意,扭头便朝着福宁殿奔去。 第112章 第 112 章 李乾一举端掉了工户两部, 沈珉也因巡盐期间收受贿赂,被停职查办。 然中枢老臣一派树大根深,他心知不可能一下就将他们彻底击垮, 正等着他们出手捞人。 秦陌难得有了一丝消停,便马不停蹄朝着杭州赶了去,一心只想陪兰殊过上元节。 恰在这时, 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沈太师, 忽然在上元节的宫宴上现了身。 晚宴毕, 私底下恳求拜见李乾。 李乾原以为他是过来给沈珉求情的,毕竟他是老太师的嫡长子,又是沈家的顶梁柱。 沈衡一到李乾面前,替子跪拜谢罪,长袖一抬,潸然泪下。 李乾连忙扶起这位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 心里已经掂量二三,他得给他一个面子。 沈衡却没有给长子求情, 只道他有负圣恩,理应革职严办。 李乾见沈衡大义灭亲, 心里不由生出宽慰之情。 沈衡拭了拭眼角泪水, 忧愁开口道出只是失去沈珉, 家中老幼无可所依, 他也早已年迈,只怕沈家日后,没了立足之地。 李乾念及他是年事已高, 曾为大周戮力劳心, 终是不忍心他老年生活凋零。 沈衡提出送孙女幼薇入宫,道是沈幼薇思慕陛下已久, 迟迟不肯出嫁,眼看就快要过了双十年岁,只希望李乾成全她一片痴心。 乌罗岚的容颜在李乾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么多年,她时常望着夜空发呆,仍然怀念着草原上的月光。 李乾心中已有了预料,待大周将突厥击败,她迟早都会飞出皇宫,回到那片广阔无垠的土地里去。 李乾不由再度看向了墙上的大周国土版图。 纳一个女子入宫,扳倒沈家的领头羊沈珉,这是一笔不亏的买卖。 身处帝王位上,原就无法。 李乾颔首应下了沈衡的请求。 却并不明了,子彦为何会火急火燎闯进了福宁殿,一进门,还因脚步过于急切,不小心趔趄了下,扬手打翻了沈幼薇送给他的莲子羹。 沈幼薇吓了一跳,抬头迎上了洛川王凛凛的眼眸,悻悻站在了旁边,一时间,不知是哪里招惹了这位冷面王。 李乾失笑道:“到底是什么事,竟叫你如此惊慌?” 秦陌望了那地上的羹汤一眼,长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也知自己一时关心则乱。 秦陌并不确定当年李乾的病弱,是否是沈幼薇所致。 只是兜兜转转,她仍如前世那般,走进了皇宫深墙。 冥冥中,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一切必然发生的事情,拉回到他的面前。 秦陌心中不由生寒,实在是怕兄长的命运,终是会如前世那般,不可逆转。 可若要李乾平白无故怀疑沈幼薇,怀疑一向高洁的沈衡,秦陌没有足够的证据。 秦陌即刻拱手道了歉。 李乾见他特意到福宁殿来寻他,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婉言令沈幼薇离去。 秦陌坐到了他旁边,柔声开口询问:“哥,你还记不记得隆庆十八年发生的事?” 李乾:“你是说北伐战败那年?” 秦陌点了点头。 李乾的脑海瞬间被回忆灌满,“怎么会不记得。当时父皇要你替我出塞作质,我不同意,说哪有弟弟替哥哥的道理,你明明也很害怕,偏偏却说你虽比我小,却比我强壮。”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乾在心里,永远记住了秦陌对他的这份恩情。 不论将来是何等形势,子彦都是他的弟弟。 秦陌一下陷入幼时的纯真回忆中,同他一并笑了笑,续问道:“那你可还记得,舅舅有没有同你说过,大周当时为何会战败?” “不是粮草供应不足吗?” “具体是哪一处的供应出现了问题,他有说过吗?” 李乾想了想,摇头道:“我那时年龄尚浅,父皇每日考我功课,却很少同我讲朝政。” 看来李乾也并不知情。 秦陌眉宇紧蹙,只得往前靠近了点,像幼时般拉住了他的衣袖,沉吟良久,终还是提出了口,“哥,我想看禁卷。” 窥看先皇秘辛,绝不是什么心怀敬意的举止。 秦陌以为说服李乾,要耗费很大的口舌。 李乾却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问道:“你刚刚那般问我。你想看的,是不是就是隆庆十八年的禁卷?” 秦陌的沉默,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李乾并没有如他所料的讶然,激烈反对,反而默然了会,叹息道:“想不到,还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秦陌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李乾娓娓道来。 隆庆帝崩逝那日,曾特地拉着李乾到了床前,同他交代,倘若日后有朝一日,子彦回来了,想查隆庆十八年发生的事,提出要看禁卷,你记得答应他。 当时,隆庆帝从枕下拿出了一把钥匙,放到了他手上,嘱咐他,除非子彦提出要看,否则不可擅动。 李乾并不明白隆庆帝所指,听着他剧烈的咳嗽,只能擦着眼泪答应。 李乾将钥匙从橱柜中取出,递给了秦陌,“那份卷宗虽列为禁卷,却并没有随父皇埋入皇陵,一直都在大理寺保管机密要件的密室里。” 秦陌接过钥匙,不由回想起隆庆帝小时候把他抱在怀里掂重量的情形。 大周北伐战败,秦陌成为了受害者之一。 隆庆帝被迫送外甥替独子出塞,何尝心里不疼。 战士无过错,百姓亦无过错,而他斩崔墨白的是非对错,隆庆帝心中觉得最有资格评判他的人,当是秦陌。 他自知对不住这个外甥。 只是为何隆庆帝猜想有朝一日秦陌可能会想知情,大抵是心中预料,他若归来,必然会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 大周未来,主战与主和,必当还会纷争不断。 然隆庆帝是否察觉出当年战败一事,与主和派恐有关联,秦陌已无从得知。 -- 当秦陌拿着钥匙推开了大理寺密室的石门,兰殊也迈上了回京的船板。 年十六,秦陌他们启程离开没多久,朝廷一开工,户部即刻遣八百里加急,往临安颁发下来了一道召令。 赈灾贪污一事已尽数查清,户部的新任尚书当年受过公孙霖的举荐之恩,年前收到公孙霖千里之外寄回来的书信,知晓了崔二姑娘在杭州的举措。 尚书大人即刻吩咐主簿带着众人敲上算盘,将兰殊的计划仔细估算了一遍,虽有风险,却确实可行。 加上公孙先生的美言与赞誉,尚书大人有意支持兰殊的举措,决定将兰殊替朝廷出资的那一大笔赈灾款,以批款给兰殊实现同里小镇变革的形式,弥补给她,并将这场变革,重新规划回了朝廷给予厚望的拨款项目。 兰殊重新得到了皇商的竞选权,户部召令,要她即刻启程回京,交出一份她对于同里小镇五年规划的呈文。 并非不信任她,只是那么大一笔款项落在了她手里,朝廷心中总是要有个数的。 自在码头同秦陌作别,兰殊对于当年之事的疑惑,就一直在心中挥散不去。 揭开伤疤,断然是灼心之痛。可她也很想知道,爹爹之死,是否真的另有隐情。 思来想去,兰殊还是决定回一趟长安。户部的召令一来,她便留下银裳等人指导村民在开春将桑苗种上,自己即刻启程回了京。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0节 一入城门,兰殊赶了个大早,先上了一趟户部,将同里小镇的一应事项,尽数交代清楚。 从户部出来后,她望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命车夫带她前往了玉清观,中途恰好遇到了兰姈,挽着篮子,也正要去上香。 兰姈一开始见到她,面露惊诧,听了她重得皇商竞选资格的好消息,打心里为她高兴。 兰殊跪在蒲团上,对着爹爹的牌位呆了许久。 兰姈点上香火,来到了她旁边,和颜道:“怎么不把你在杭州干下的大事,同爹爹汇报一下?他听了肯定会引你为傲的。” 兰殊沉吟了会,笑道:“娘亲还在旁边呢,叫她听了,肯定又要骂我胆大妄为,什么事都敢出头了。” 兰姈轻点了点她的脑袋,努嘴道:“娘亲对你一直都是爱之深,责之切,心里却比我们几个,都要更疼你。” 兰殊捂了下额头,笑了笑,心里不由自主追忆起来。是啊,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他们家则一反常态,总是严母慈父。 但又比之旁人,更加幸福美满。 父母郎才女貌,恩爱非常,几个孩子相互打闹,感情甚笃。 却因一场惊变,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两姐妹在玉清观上完了香。 兰姈转头又拉着她去了相国寺,说自己好不容易求到了一条在正厅大佛眼皮子底下的顶带穗子。 想把她的名字写上去。 兰殊笑道:“那穗子千金难求,你不写姐夫,不怕他吃醋吗?” 兰姈瞥她一眼,“他比你安分多了,孩子也比你听话,整天也都在我眼皮底下转悠,看得到,管得着。唯独你,不让我省心。只能叫神明,多帮我照看着点。” 兰殊一点儿也不愿同秃驴打交道,可也不想扫姐姐的兴致。兰姈将她生拉硬拽到了相国寺,一进庙宇,便同大师提供了兰殊的生辰八字。 那监寺的大师却轻皱眉宇,双手合十道:“崔二姑娘的名字,早已在台上供着了。” 两个兰面面相觑,皆是吃惊。 兰殊跟随大师走到了大佛眼底的台前,仰头遥遥一望,果真发现了自己的名讳。 底下注明上供的日期,竟是庆元一年,迄今已有七年。 大师拿来了上供的功德簿子,翻到记载她名讳的那页,七年,每年那位供奉者前来捐功德,大师都会让他重新写出今年的祈愿。 而他每年写的,都是同样的四个字。 寿比南山。 大师微笑解释道:“贫僧一开始看到这句话,原还以为这盏灯,供的是一位老人。” 今日始知,竟是个年轻的姑娘。 兰殊看着那簿上熟悉的字迹,眼眶稍红,一时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样祝福老年人的词汇,总感觉像是故意的揶揄。 兰殊都能想象出当年的少年,站在佛像前,对着簿子稍一思忖,提笔落下这词时,唇角浮起的那抹吝啬少见的笑意。 而这样的揶揄,从年少至长大成人,他自己悄悄写了七年。 兰殊凝着那“庆元一年”看了许久许久。 “我感觉你好像对长寿有执念。” “如果我有九两,你有一两,我们合一块就是十。” “我拉着你走上去,应该能给你添点重量。” 那个牵她走上了长寿坡的少年,在同样的那年,听闻这相国寺大佛前的穗子,也是一等一的灵物。 费尽心思,求得一缕。 这样常伴青灯古佛,就在佛祖眼皮底下盯着的圣物,旁人都巴不得写上自个的名字,恳求佛祖庇护自己。 而他二话不说,提笔落下了她的姓名。 我对佛祖别无所求,只愿他保你一生,平安顺遂。 第113章 第 113 章 兰姈探首看向了那功德簿子上的字迹, 大气不失清隽,应是出自一名儿郎手上,甚至能从他每年愈发沉稳的笔锋中, 看出他心境的一种长大成熟。 只是一过经年,他年岁渐长,愿望始终如初。 兰姈隐隐猜出了这人是谁, 转过眸, 正想同兰殊开口, 只见那厚厚的功德簿子上,骤然落下了两滴泪水。 兰殊一吸鼻尖,连忙擦了擦眼角,将簿子还给大师,以免再度溅坏了上头的纸张。 兰姈诧异地环上了兰殊的肩膀,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抚慰, “这是怎么了?” 兰殊摇头摁了摁眼眶,苦笑道:“发现了一个大傻瓜。” 兰殊抬首朝着那垂直的穗子望去, 不由想起邵文祁那挂了满树的姻缘牌。 师兄忙活大半天,都知道暗示她去发现他的心思, 避免一番心血白费。 秦子彦却笨的很, 这么多年, 从没想过告诉她。 就好像只要她过得好, 知不知道无所谓。 兰姈叹息道:“当年你俩和离,你说他不喜欢你。如今看来,只是年少太含蓄。” “好在现儿也不算晚,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兰姈问道。 兰殊沉吟良久, 道:“我不值当的。” 她不当值得他这么多年的牵挂的...... 兰殊原以为秦陌是个断袖,原以为他对不起她, 原以为自己上辈子救了他一命,这一世在他这儿借点权势,保护家人,怎么也谈不上过分了些。 她原以为自己是在同秦陌化干戈为玉帛,可当她逐渐醒悟出前世另有隐情,如今回想,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何其自私。 如果秦陌没有背叛过她,这一世,他一开始,也只是个毫不知情的懵懂少年。 她明明在前世就已经知晓了是爹爹害他出塞作质,导致他性情大变。她还是利用了他。 甚至,还口口声声要同他做朋友。 她就不想想,即便她想同秦陌和解,那他就一定会愿意吗? 那柄伴随他出塞的匕首至今还在他床头放着,他又何曾,说过原谅爹爹的话? 她却还在他年少无知的情况下,令他有了庇护她一辈子的想法。 试问,兰殊如何承得起? 兰姈一时不解她此言何意,握着她的肩膀,皱眉斥道:“胡说什么?殊儿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望了眼那功德簿子,“何况王爷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连他们这些旁观者,都深刻感受到了。 兰殊眼眶湿润,只摇头笑了笑。 那只是他还不知晓她是谁的女儿,如今他全然已经知情,当不会再选她了。 兰殊心想。 -- 兰殊从相国寺出来,便与兰姈分了道。大半年没回京,她想去趟崔府,探望一下老太公。 兰姈道了声也好,犹记得她上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他还念叨兰殊来着。 兰殊笑了笑,“我现在就亲自去让他念叨。” 她目送姐姐提裙上车,并没有告诉兰姈,她去找太爷爷,是为了询问当年爹爹与沈太师的关系。 姐姐与弟弟们对于爹爹的事情均不知情,兰殊也不想惹得家里更多人伤心。 她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承担下所有的难过,却不知一些终该浮出的真相,是瞒不住的。 那些在乎她的人,只会更心疼她总是独自一个人,默默渡过那些无人倾诉的黑暗时光。 兰姈的马车辘辘走在赵府的路上,半路,被两个便装的大理寺官员截下。 那官员靠近车帘,先朝着皇宫的方向揖了一揖,小声恭谨道:“奉圣命,密查隆庆十八年崔墨白渎职一事,还请崔大娘子,同下官走一趟。” 兰姈心头莫名一咯噔。 对方温言道:“崔大娘子不必惊慌,赵大相公如今正在大理寺。” 那两官员领着兰姈的马车前往大理寺,回头望了眼崔二姑娘去往的方向。 他们原是被要求将崔墨白四位子女都带回大理寺,但兰殊去的地方,恰恰同这件案子的主审官洛川王相同。 -- 上一世,爹爹认罪伏首,从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句冤。 兰殊知晓真相后,一直以为是爹爹心怀不忍,独断专行。此时再想,爹爹爱民如子,但他一生亦是恪尽职守,当日带她出去看病,面对那么多灾民,他也是偷偷拭泪,恨自己无能为力。 如果崔墨白早已决定一意孤行,那他既知粮仓里有足够的储粮,一早便该放出去了。 何苦忍到了大旱后期。 同兰殊有相同疑惑的,还有翻阅了那箱子禁卷的秦陌。 在那些封存的卷宗里,字里行间,一位温柔细心的江南大吏,随着他一桩桩一件件的行事政绩,跃然纸上。 崔墨白在比启儿还要年少的时候高中状元,是大周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 他心怀正义,为人刚正不阿,不畏强权,却从来不凭着一腔性情行鲁莽之事,谨慎而洞察入微。 作为新朝第一任状元,崔墨白当封六品官,直接入翰林院深造,留在上层做学问。可他主动请缨去下层做县令,一生追求,便是替民做主,为民伸冤。 崔墨□□明能干,政绩斐然,从县令一路升上抚台,期间种种记录,都表明他是一个实干为民的好官。 他待下也十分温和,只要不是什么大错,几乎从不出口训斥,只会想法子帮忙弥补。 秦陌读到他如何帮手下遮掩打坏衙门水缸一事,不由联想到他在家里,绝对也是一个慈父。 否则怎能养出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兰殊。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1节 秦陌唇角不经意浮出一抹笑意,再往下看,发现崔墨白虽然仁慈,但在做事上,规矩却从来不省,一言一令,都要求留下记录,甚少允许下头越章办事。 秦陌的眉宇微蹙。这样一个行为准则的人,他会在没有收到确切的指令前,便打开粮仓吗? 崔墨白做为江南筹集粮饷运送前方的枢纽官,在饥荒出现之前,他从来没有缺空过前线一笔粮饷,允诺的数量与时间,一直都是说到做到。 他是爱民如子,但他也不像会全然不顾前方战士的人。 秦陌翻查笔录,发现东窗事发之时,崔墨白下狱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正是崔家老太公。是他发现粮饷没能及时供应,也是他,保全了崔墨白的后人。 兰殊来到院前,并不知太爷爷院中已有客人,老管家刚同她汇报完老太公还在午休,她提裙迈进院槛,秦陌坐在院中的石桌前,转过头,同她四目交汇。 兰殊心头莫名抽了下,一刹那的愣怔。 秦陌秉公而来,本可直接遣人唤醒老太公问话,但他曾闻兰殊道太爷爷年事已高,晚上少眠,基本只在中午得已安睡一会,就没有派人打扰他。 他坐在院中悄然等候,看见兰殊,目光露出一丝惊异,起身上前,柔声问她何时回的京。 兰殊如实作答,对于他温柔态度的毫无变化,心中冒出了些许嘀咕。 秦陌不仅没有露出一丝芥蒂,转而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红封,轻声问她:“我听闻沈衡给的压岁红封模样十年如一日,你小时候拿的大红封,是这样的吗?” 秦陌原是想顺便拿来询问崔老太公的,现儿正好遇到了当事人。 兰殊接了过来,只见红纸上永远印着一枝高洁的梅花,经年不变,拆开朝里面一看,熟悉的金叶子,只是数量翻了一倍。 兰殊颔首,不忘好奇道:“你这个年龄,还能领压岁钱?” “我特地向他讨的。”秦陌勾唇,眉宇泛出愁色,看向兰殊道,“沈幼薇入宫了。” 兰殊悚然一惊,秦陌看着她泛白的脸色,直截了当地询问她前世是否见过沈幼薇对陛下有什么不当的举动。 兰殊摇了摇头,只道自己也只是凭空猜测。 “我如今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了。”兰殊道。 下一瞬,正屋的门由内打开。 崔老太公醒了神,看见兰殊,慈眉善目地唤了她一句。 兰殊走上前,给太爷爷问安。 崔老太公笑眯着眼,转眼见秦陌高挑的身影随之而来,心中冒出了一丝疑窦,眉宇微微皱起。 支摘窗外,远远透过画屏,只见崔老太公坐在正椅的身影。 崔老太公午休不喜旁人在侧,此时身旁无人伺候,便主动起身去拿茶壶,想给他俩斟一杯茶喝。 兰殊连忙道:“我来。” 说着便朝帘后桌上的茶壶走去。 崔老太公和蔼朝着她背影看了眼,回过头,秦陌寒暄不过几句,便单刀直入,温言询问他可知当年北伐之战缺失的那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粮饷,去向何处。 崔老太公并不知秦陌已经翻过了禁卷,下意识看了兰殊一眼,摇头说自己不知情。 兰殊泡茶的手势一顿,端茶过来,替太爷爷和秦陌奉上茶水,温言同崔老太公道:“王爷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太爷爷不必为了我说不知的。” 崔老太公震惊了瞬,望着兰殊勉力维持的无恙神色,面容划过一丝沉痛。 面对秦陌直接询问他当初同崔墨白见面的场景,崔老太公只能如实讲诉当年他作为户部尚书,发现粮饷供应不足竟出自两浙的空缺,心中骇然不已,私下赶到了杭州,见过崔墨白最后一面。 “墨白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惊诧,而后面色茫然了良久,垂眸说粮仓已经空了。” 崔老太公听见他说自己不忍百姓受苦,开仓放粮,震惊到不能自拔,连声斥他糊涂! “面对我的责骂,墨白沉默了许久,说一切都是他的过错,给我唯一的遗言,就是恳求我保住他的家人。”崔老太公道。 兰殊呆了片刻,半张着嘴,眼泪一瞬间破眶而出。 秦陌见不得她落泪,从袖中拿出了帕子,起身想帮她擦拭。 “我没事。”兰殊脑海中一时是爹爹的音容笑貌,一时闪过秦陌给自己写的功德簿子,心中愧怍,转过身子,自己胡乱朝脸上擦了擦。 秦陌只好收了帕子,续问老太公可知崔墨白与沈衡的关系。 崔老太公的年龄与沈衡相近,两人都是三朝元老,官拜一品,同朝共事多年,彼此也有些了解。 崔老太公道:“沈太师原是墨白的恩师,墨白年幼失怙,流落江南,两人亲如父子。后来沈太师身居高位,是朝堂主和派的领袖。墨白是个纯臣,不适合参与党政。沈太师希望他一心为民做事,不愿叫人以为他俩是党羽,两人便逐渐疏远。后来,两人只偶有书信来往,我听墨白提过,彼此说的都是生活趣事。” 兰殊黯然伤神,呢喃一声,透着哽咽,“若都是生活趣事,会特意找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搜回去吗?” 崔老太公浮沉官海多年,一下就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秦陌同崔老太公说出了窃贼口中的那份信函。 “晚辈如今正在调查此事,来此,也是想询问出一些关于那份信函的线索。”秦陌道。 崔老太公并没有听墨白提过这样一份信函,垂首思忖良久,摇了摇头,抬眸看向了兰殊。 犹记得他见墨白最后一面,恰好兰殊跑来书房寻爹爹,正站在了门外。 墨白交代完后事,转头看见她,便喊她进了门,同她私下说了几句话。 崔老太公问道:“殊儿,你爹爹当时可有同你说什么?” 兰殊低眸想了许久,只记得爹爹当时的嘱托,满口只有家人,并没有提及其他。 兰殊道自己会再好好想想,开口的嗓音,鼻音浓重。 崔老太公心疼地看了看她,叫她先出了门,单独留下秦陌。 兰殊一退避,崔老太公便不由扶住秦陌的胳膊,近乎想要跪下,痛声讲诉墨白的几个孩子无辜。 “王爷,您要他们怎么去评判自己父亲的对错?墨白又是否,真的是大错特错呢?当年江南的场景,他们比我们任何人感同身受。” “老朽此前不愿说,只是不希望上代的恩怨,带到这一代来。这件事害了您,可他们几个,何尝不可怜?当年是我私心保下了他们,有什么罪,老朽一力承担,还请您和陛下,不要开罪他们......” 秦陌掺着他,严词承诺他不会伤害崔家四个子女分毫,崔老太公才松下了一口气。 崔老太公看着秦陌,望了眼门外女孩映在窗户纸上的身影,哀叹道:“你们的姻缘,确有我的私心。我原想着如果你们能白头到老,那一切的恩怨,便能得到释怀。” “不曾想,有缘无份,险些造就了一对怨偶。”崔老太公痛惜道。 秦陌顿了顿,默然无声。 从崔老太公的屋门出来,兰殊的思绪仍在九天之外游走,回想着当年与爹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刻,企图找出那封信是否留存的踪迹。 秦陌出来后,同她并肩离去,路上兰殊一直出神,没有注意到眼前的门槛,差点儿被绊了一下。 秦陌及时伸手托住了她。 四目交汇,秦陌望着兰殊顿滞的目光,沉吟了会,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开仓放粮是渎职的?” 自看过了那些卷宗,对于崔墨白,秦陌的印象里,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官。 秦陌并非不明事理的人,不会只从结果去评定一个人的过错。 他是因此事受害了,可大抵因为那是兰殊的父亲,令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他绝对不是有意的。 只是他终还是想知道,兰殊嫁给他之前,对此事知不知情。 她当初对他的那些好,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亏欠。 人在情谊不明时,总是患得患失的。 尤其是苦苦追求不到的时候。 兰殊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默然良久,给了他最不想听的回答,“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淡漠着冲他笑了声,“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忍你这么久。” 秦陌的眸眼一点点晦暗下来。 兰殊转过了身子,避免他看见她眼睛蒙上的一层泪光,疾步离去。 第114章 第 114 章 秦陌回到了王府门口, 一副身影萧索。 他一进门,便待在书房中,独自坐到了日头偏西。 直到邹伯过来小声劝他晚膳已经备下, 他忙了一天脚不沾地,多多少少吃点东西。 秦陌心不在焉,强打着精神, 站起了身。 走出书房, 他顺着邹伯朝前厅走去, 远远看见回廊之上,家仆引着一道翩跹的身影,疾步而来。 秦陌在门前顿住了脚步,只见兰姈半垂双睫,眼角残留着啜泣的绯红,眉宇间尽是忧色。 兰姈已经从赵桓晋口中, 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那满城送来的万民伞,竟都是爹爹渎职的罪证。 是他导致了大周北伐战败, 令秦陌迫不得已,出塞作质。 兰姈抬首一见秦陌, 便将手上握着的东西紧了紧, 福身作揖。 秦陌仍旧十分有礼地接待了她。 前厅内, 兰姈一开口, 忍不住先同他躬身致歉。 不是为了替爹爹求得秦陌的原谅,只是家中受了他这么多年的照顾,她实在是于心有愧。 连她都这般内疚, 何况兰殊。 今日, 兰姈在大理寺不见兰殊,询问官差, 始知她去崔府,正好会撞见秦陌。 回到家中,兰姈早早在门口等候,只等到了兰殊泪眼朦胧的身影。 兰殊只道沙子进了眼,什么都没多说。 兰姈已经很久没见妹妹哭过了,这必是难过到了心尖处。 赵桓晋同她说,他从秦陌那儿得知,是兰殊给出了此事的提示。 兰殊对当年之事,比他们都先知情。 对此,兰姈沉吟了良久,哽咽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她的眼中含着湿意,“我之前还骂殊儿笨,如今才知晓她为何会在遇到灾情时,孤身一人,执意散财。” 只有兰殊知晓,爹爹当年的无能为力。 而兰姈明明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很多事却后知后觉。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2节 看似素日长姐如母,很多时候,反而是兰殊为了她,默默承担得更多。 她这个妹妹天生一副笑脸,从不倾诉自己的难过与委屈,兰姈一回想到白日兰殊口中的那句“我不值当”,心便一抽一抽地疼。 兰姈不知秦陌会同兰殊说什么,傍晚看见兰殊六神无主的样子,以为是秦陌觉得兰殊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两人起了争执。 兰姈见她这般伤怀,想也没想,就朝着洛川王府冲了过来。 兰姈不是不怕遭到秦陌的白眼,只是不希望他将气落在兰殊身上,她愿承担外界对于父亲的一切责备。 可秦陌道:“我没有和她吵架。” 待秦陌黯然将兰殊今日所说的话语如实道出,兰姈面色微窘起来。 她原以为是秦陌朝兰殊发了通脾气,未料到竟是妹妹又一次婉拒了人家。 明明是拒绝的那方,她自个儿却看着那么伤心。 兰姈揩了下眼角,思忖着兰殊对秦陌说的话,摇头痛心道:“我不是想来同王爷狡辩,也不求王爷还像以前那般对我们。” “可我还是想同王爷解释一下,殊儿,她绝对没有故意骗你,更不似她口中说的那般一直在忍你。”兰姈的目光迫切真诚,紧紧捏着袖间的帕子,眸光泫然,“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我敢确认,她在嫁给你之前,她真的不知情!” 秦陌的目光一下朝着她看了过去。 兰姈悲怆道:“我们崔家的孩子,还不至于那般没脸没皮。我们若是知情,她若是知情......是绝对不会舔着脸嫁给你的!” 话音甫落,兰姈眼眶微红,伸手将一直捏在袖中的手帕拿了出来,只见素白的锦帕里,裹藏着一个戴着铁面具的小泥偶。 小泥偶已经有了些岁月的褪色,却仍然保存的十分完好。 这个配着阎罗王面具的人偶,秦陌少年时期就见过。 那时他们去南疆出差,兰殊担心自己认床,便将它带在了身上,睡觉时,总是握在手里,挨都不让他挨一下。 秦陌当时见她如此防备,还心想什么小孩子气的玩意,他才不稀罕碰呢。 此刻,兰姈将它递到了他手上,轻点了点那绕耳扣上的铁片小面具,示意他,揭开它的真容看一看。 秦陌用指腹轻轻一推,那凶神恶煞的阎罗王面具底下,一副面如冠玉的少年脸庞,露了出来。 秦陌的双眸微微睁大。 那狭长的凤眸,睥睨的神色,微微抿直的唇角,不是那时可恶的他,又是谁呢。 少女当年的小气,从来都不在于这玩意有多贵重,而是这东西,会暴露她的心。 兰姈怆然道:“哪个小姑娘,年少不喜欢英雄呢?若她早知当年一事,又怎么敢轻易将你藏在床头?” 兰殊最初的爱意,只是少女最单纯的心动。 炙热,内敛。 从萌生的初始,藏在这么一个小人里,每日每夜傻乎乎地看着。 一直看到天降福泽,竟真来了一道圣谕,令她梦想成真。 “哪个小姑娘,不愿意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 从最开始,他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秦陌凝着那张精雕细琢的少年面容,心口就跟剜出了一道大口,血流了一地,浑身发冷,四肢发痛的麻木起来。 她嫁给他的时候,定是欢欣雀跃的。 秦陌不由回想起前世她刚嫁进门的模样,总是一见他就忍不住笑,有时他都不懂她在高兴什么,可看多了她的笑容,心里便觉得明媚敞亮。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笑容越来越少。 秦陌的太阳穴嗡地一下,登时想起了那日他质问她为何发现他见异思迁,竟连吭都不吭一声。 兰殊的回答,充满了自卑的笑叹,“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觉得我不配吧。” “不配什么?” “不配做你的妻子。” 他当时还纳闷,她能有哪里不配呢? 兰姈说她以前并不知情,那她是嫁给他之后,才发现自己原不止是高攀,更是迫害他的罪臣之女? 以前只是别人提一嘴纳妾,她便敢闹两三天脾气。 后来发现他三心二意,她问都不敢多问一句。 除去为了给家人报仇,是不是也因为她喜欢他,却由于自己爹爹的选择,她生了愧疚心。 兰殊没有办法指责自己的爹爹,甚至在她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认为爹爹的选择有大错,可越这么想,她对秦陌的愧疚便越深。 所以后来的她,才开始不敢在他面前,多任性一点。 她不敢说,也不敢对他生气。 秦陌的心一阵接着一阵紧抽,疼得长吸了一口气。 兰殊的出现,就像逼仄窗口透进来的一缕光,毫无征兆闯入了他的心扉,又刺眼,又引人不自觉上前,驱散着他心底积压的阴霾。 而他沉浸在她给的温暖与舒朗中,却没有及时发现那些逐渐朝她笼罩的乌云,直到她突然消失的那一刻,才惊觉她身上的光芒灭了。 -- 窗外,夜幕四合,阒寂无声。 高台上的烛火,随着丝丝拉拉的凉风晃动。 兰殊独自一人到了玉清观,再度坐在了蒲团上,凝着爹爹的牌位,出神了良久。 小时候,她一直都是崔宅小院里,最不听话的小孩。 娘亲三天两头便会对着她扶额叹气,可爹爹却爱助纣为虐,宠溺她任何一刻的调皮模样。 她小时候最喜欢在爹爹的书房四周跑动,这样一犯什么事,她就可以及时躲到爹爹身后。 那日的夜晚,月色像今日一样忽明忽暗。 她在书房外头的草丛里捉萤火虫,听到了屋中一声强烈的斥责,走上前,透过门缝,听到了爹爹和太爷爷的谈话。 兰殊那时还小,一点儿都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记住了那个数字。 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她嫁给秦陌,成了尊贵的摄政王妃。 有一日,她去拜访崔太爷爷,同样在门外,无意间听到了他同别人讨论这个数字。 她从他们激烈的争执中,恍悟出那原来是一笔亏空的军粮数额,是致使北伐战败的导火索。 从那以后,兰殊对秦陌充满了内疚。 也是从那以后,她看待秦陌,愈发不像是夫君,而是无法偿还的债主。 很爱,却不敢爱,不敢言,不敢怒。 夜以继日的郁结积累,终究促使了两人分崩离析的结局。 往事如烟,兰殊心中不由朝自己唏嘘了两声,再度回想前世门内那与老太公对话的身影,同当朝太师沈衡,竟是一般无二。 而沈衡的城府何其深,将人性拿捏得何其准。 他悄无声息往兰殊的内心覆上一层阴霾,在她最爱秦陌的时候,发现自己配不上他,一步接着一步,让她成为了秦陌心口永远的疼痛。 回想过往,爹爹恩师的大红封,一直悄悄给到了兰殊及笄之年。 换言之,自她嫁给秦陌,就再没有收到过大红封。 她原以为是对方觉得她已为人妇,此时看来,是沈衡对墨白儿女的情义,在她成为秦家宗妇后,到了尽头。 兰殊后知后觉地在心中腾起了一丝遭人算计的恼意,望着崔墨白的牌位,竭力回想着爹爹入狱前,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显露的每一个神情,企图从中找出一点含冤的线索。 “从小因为预言被迫当男孩子,不准出门,让殊儿受委屈了。”那日夜,崔墨白蹲下身,握着她的肩膀,眼里全是怜惜与自责。 兰殊并不知他在遗憾没法再看着她长大成人,成为亭亭玉立的姑娘,望着他心疼的眸光,挠头道:“还好的,当男孩子有当男孩子的好处啊,姐姐天天要学女工,我就可以玩。” “你总是会往乐观的一面想。”崔墨白沉吟片刻,摸着她的头,笑了笑,“爹爹相信殊儿以后遇到任何困难,都能释怀地走出来。” 兰殊懵懂道:“殊儿会的。” “殊儿是个坚韧的好孩子,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但爹爹仍希望你可以明白,不论你日后有了何等境遇,你永远不是一个人,兄弟姐妹,同气连枝。” “我会对姐姐弟弟们好的。”兰殊颔首道。 便是当年小小年纪的这么一句承诺,在姐姐弟弟们离开后,叫兰殊自责了许久。 总觉得对不起爹爹的嘱托。 好在这一世,姐姐弟弟都有了比较好的将来。 兰殊继续回想,后来,爹爹最后转过了身,再回头,便拿出了他得到的第一把万民伞。 他知晓她不喜欢僧寺,却还是恳求她明天同姐姐弟弟们一起,陪娘亲抱着刚满月的弘儿,去寺庙祈福。 并把这把万民伞,作为给弘儿添福的礼物。 兰殊依言听了他的话,第二天从寺庙回来,却发现爹爹已经被官差抓了去。 崔墨白并不想他们看见他被缉拿的场面,支开了他们所有人。 兰殊每每回想到这一刻,心中泛出延绵的沉痛。 然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 再度,浮现出了那把万民伞的模样。 沈衡当年负责派人抄了崔宅,宅子上上下下,他都搜过一遍。 如果那封信在崔宅,早应该落回了他手中,不至于令他惴惴不安到现在。 是以,若那信函还在,绝对不在崔宅。 而从东窗事发至沈衡抄没崔宅,彻底离开崔府的东西,只有那把为弘儿祈福的万民伞。 兰殊的眼底划过了一丝清明,连忙从蒲团爬起了身。 她一出观门,便同随侍交代:“即刻备车,我要回临安。” --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3节 兰殊前脚刚赶回临安,一回来,连盏茶都没喝,自个骑上了一匹马,直接冲着灵隐寺奔了去。 灵隐寺终年香火鼎盛,山脚下车水马龙,时常堵得水泄不通,乘马车怕是要排大半天的队,但独个骑马,就方便多了。 一进寺庙,兰殊逮住门口引客的小沙弥,便开始打听灵隐寺的了空高僧正在何处。 当年他们入庙为弘儿祈福,接待他们的,正是一名法号了空的师父。 小沙弥合掌“阿弥陀佛”了句,惋言告知前主持了空大师已经圆寂。 兰殊默哀片刻,只得直言问及当年托在寺庙供奉佛祖的那把万民伞。 小沙弥道大香客的供品一般都会放在大殿两侧的供奉台上,可他引着兰殊入殿,却没有找到那把伞的踪迹。 小沙弥只好将她引见给了现任住持了痴大师。 了痴是了空的师弟,听了兰殊对于万民伞的表述,沉吟了会,稽首合十道:“那把伞,贫僧有些印象。” 了痴回忆道出了空在世时,将那伞放在了正殿的房梁之上,得以受香火熏陶。后来,却曾有人暗中来寺偷盗那把万民伞,只是被了空及时制止,且并未发现有什么玄机。 了空心怀困惑,于佛祖面前问了一问,佛曰那把伞尘缘未尽,了空便把它送往了山下,回到了红尘之中。 兰殊迫切问道:“大师可记得他送哪儿去了?” 了痴解释了空师兄当时一出山门,就在山脚下遇到了收伞的有缘人。 “那施主说自己名叫灵溪,只道来自舟山。” 兰殊询问其相貌。 了痴摇头,十几年过去,除了记得当时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其他已经全无印象,且她将伞拿走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兰殊前脚离开了灵隐寺,策马朝着城门口驰去,刚好在城门口,遇到了从蜀川归来的邵文祁。 邵文祁特地回到了江南,本是想着陪她一同帮助村民种植桑苗,继续培养两人之间的情意,结果发现她不在,听闻她回了京,正打算往长安追去。 他坐在车内等待城门放行,远远在车帘外,望见了一道不同往常的身影。 这还是邵文祁第一次看见兰殊骑马,也是头一回发现,素日看起来那般柔美的一个姑娘,骑马的姿容,竟是如此英姿飒爽。 隐隐透出了另一股似曾相识的风姿。 特别像长安城那位,每日打马上朝的国家栋梁。 邵文祁眼中先是一亮,随而被她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前夫烙印,惹得黯然神伤。 听闻她说要去舟山,邵文祁只道是“幸好”。 “幸而是遇见了,不然南辕北辙,我又要同小师妹错过了。” 兰殊温和笑了笑,邵文祁听说她要去寻人,自己正好在舟山也有熟人,便欣然与她一同前往。 舟山地处浙江边沿,隔岸相望。 两人到达舟山,正好是渔市最热闹的时辰档口,兰殊牵马入城,见集市繁茂,人潮如织,一时之间,不由愁眉紧锁。 就一个名字,还是经年以前的人,偌大的舟山,她何时能找得着呢? 却不料整个舟山,无人不识灵溪。 邵文祁带她迈进了集市中心的一间茶馆,这儿的掌柜是邵文祁在外经商结交的故友,一听他们来找灵溪,打量了他俩一眼,笑吟吟道:“邵兄也是慕名而来,特意携佳人来向灵溪仙者寻求姻缘庇护的吗?” 邵文祁先觑了兰殊一眼,见她眉宇下意识微蹙,同掌柜澄清道:“这是我小师妹,刘兄莫要乱开玩笑。” 刘掌柜连忙朝兰殊作揖致歉,那一张和气生财的脸,叫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的,兰殊颔首回笑,一心扑在了他方才口中的“灵溪仙者”上。 刘掌柜见她好奇,噙着笑意,娓娓道来。 舟山的百姓历代捕鱼为生,渔业发达。 灵溪仙者最初始,出现在当地的桃花山上,自称是蓬莱仙岛下凡的仙使,特来庇护舟山百姓。 后来,渔民每逢出海,都会先去灵溪观里,拜一拜灵溪,询问出海时辰,只要遵循灵溪所言,这一趟便会平安顺遂。 久而久之,舟山百姓最信奉的就是灵溪观。 兰殊询问起灵溪观的地点,“竟这么灵,说的我也想去上一柱香,叩拜一下了。” 刘掌柜却面露了难色,道出灵溪观常年香火鼎盛,来往香客如过江之鲫,灵溪仙者却素日节俭,不愿扩建庙宇,地小人多,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 “姑娘若只想单纯上香,山脚下便有香鼎,可若想上山见仙者......在舟山,要用香火供奉灵溪观三年以上,才有机会见灵溪仙者。” 兰殊讶然,一时发起愁来。 刘掌柜提壶沏茶,续笑道:“不过你们是来巧了,灵溪仙者不仅庇护出海,还庇护姻缘,也是灵的很。过几天,正好遇到了灵溪观一季一度的姻缘会,只要过了灵溪设下的关节,便有机会见她一面,受到她的庇护。” 这也是为何刘掌柜一见他俩结伴,第一反应便是他们来参加姻缘会的。 刘掌柜笑道:“灵溪仙者开设的姻缘会,有趣的很。四周许多年轻男女都爱来历一遭,借此看看彼此的缘分呢。” 兰殊虽不确定此灵溪是不是她要找的灵溪,但心想这是见灵溪的一个机会,不由便多问了几句。 刘掌柜解释道这姻缘会也不是人人可去,首先要得到灵溪仙者发放的邀帖。 而就在明晚,灵溪会派仙童乘仙轿下山,例行游街,凭机缘朝两边洒下邀帖。 在灵溪仙者心中,众生平等,届时所有人都戴面具上街,不论富贵贫贱,都是一样看缘分得邀帖。 兰殊心中想着去抢一抢这邀帖。 翌日夜晚,她戴着面具,同邵文祁出现在了仙童必经的大街上。 若有机会同兰殊一道去参加姻缘会,邵文祁自是乐意至极的。 只是兰殊一心想的是万民伞,为了增大他们得帖的概率,同邵文祁商议一人站一边。 当仙童驱着白马从街头尽处缓缓过来,车帘内点着袅袅香炉,一路恍若仙气缭绕。 众人趋之若鹜,待仙童靠近兰殊所处的位置,她翘首一望,对面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乱成了一团,她已经看不见邵文祁所在之处,更不知他是否得到了邀帖。 正是犹疑,仙童一扬手,一道打着丝带的红帖,朝着兰殊头顶飘了下来。 中间不知有多少人跳起哄抢,那晚风就像是在愚弄他们一般,打着旋不让他们得逞,却将这邀帖,直接落在了兰殊手上,不费吹灰之力。 就在兰殊尚有愣神之时,旁侧却有一人,忽而将她的帖子一抢,扭头跑去。 兰殊美眸圆瞪,提裙朝那小偷的身影急追,连喊了好几声“站住”,然人山人海,不过一会,那人影就只在她眼中剩下了一个黑点的影子。 兰殊急得不行,一时脚步过快,一个趔趄,差点朝地上栽了下去。 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摔跤可不是小事,万一遭遇踩踏,必是要人命的。 幸而旁边站了个好心人,见状及时扶了她一下。 那沉稳的双手一托,兰殊整个身子前倾的猛然力道,在他那儿不过如一场轻风的劲,转眼就被他化解了。 兰殊感激涕零,抬起眼,却正对上一张阎王爷的面具。 面具底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眸,目若寒星。 第115章 第 115 章 兰殊望着那副冷脸的面具, 脑海中,忽而闪过了一幅过年以前的场景。 在那间老旧的小酒坊里,窗外, 捧着一轮明月。 少年的眉眼,总是透着一些隐藏内心的孤傲,不甚明白她为何非得带个凶神恶煞的阎王爷泥偶, 讥讽道:“辟邪啊?” 她当时顿了顿, 低头握着泥偶看了眼, 唇角衔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道:“世子爷可说对了。” 舟山四面环海,月光折在海中,漫散四处,映照夜色,使得天地之间犹如披了一层银辉。 那乌漆嘛黑的铁面具将他遮挡的严严实实, 兰殊不过看了他一眼,却已经认出了是谁。 她早已学会了不需握着那小泥偶入睡, 可他却真的,成了那时时为她辟邪的阎王爷。 兰殊心头猛地一跳, 目光下意识闪躲了下, 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面上维持着不动声色, 也没显露出自己认出了他,只装陌生人般的,小声致谢。 那阎王爷默然片刻, 点了个头。 他会出现在这, 兰殊谈不上多意外。 她能想到那时唯一离家的万民伞,姐姐的记忆与她相同, 受大理寺问话,自然也能吐露类似的线索。 兰殊打眼看去,只见那欺负她的小偷,遭到了一位头戴无常面具的秃子伸腿,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那秃子双手合十,假惺惺“罪过”了句,不是静尘又能是谁。 而那邀帖,遭小偷手一甩,挂到了街边屋檐院里冒出的石榴树杈上。 兰殊走上前,踮脚伸手,完全够不着。 她犹疑着要不要向人求助,还没回首,腰迹忽而被人一握。 那被她擦身而过的阎王爷,见她够不着,二话不说上前,托起她的腰,直接将她举了起来。 女儿家纤细娇柔,落在他手上,犹如托了只睁大琉璃眸子的猫儿。 兰殊震惊了瞬,眼见邀帖近在咫尺,迅速伸手,将那红帖子摘了下来。 心中却骂,他绝对是故意的...... 她装作不认识,他嘴上不戳破,却偏要在动作上拆她的台。 可当兰殊脚尖触到地面,握着帖子回过头,那阎罗王却好像知道她定会斥他举止亲昵,转眼溜了个无影无踪。 仿若那敢怒不敢言的少年郎,气不过你的生分,偏要来惹你一下,又怕你真生了气,惹了就跑。 兰殊咬了咬牙,不远处传来听见一声呼唤,她转过头,看见邵文祁追寻过来的身影。 邵文祁见她手上得了邀帖,不由替她高兴了瞬,紧而微皱眉头,“我刚刚才发现那仙童散帖,看似毫无章法,实则都丢给了成双来的男女。闹得我费了好大的劲,也抢不到。小师妹是怎么拿到的?” 兰殊道帖子最初始,确实是晚风送过来的。 邵文祁抵颌思忖,笑道:“莫不是他把你同身旁站着的男子看成一对了?我四周都是儿郎,他便一点儿不朝我们那厢洒。” 兰殊不由困惑道:“我当时身旁是名男子吗?” 邵文祁颔首,回忆道:“好像是个戴阎王爷面具的,个子还挺高。” 兰殊愣怔,她当时的注意力都在仙气飘渺的香车上,并没有注意身旁站了什么人,直到后来险些摔了一跤,才发现人群中,有秦陌的身影。 邵文祁端详着她的神色,有意无意打趣道:“许是灵溪仙者,给小师妹另定了一份缘分?”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4节 兰殊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吸引香客的手段,你还真信她有神通?” 兰殊打开了那帖子,见里边要求两人携同,斟酌片刻,恳请师兄帮忙与她一同前往。 她自是不信桃花山上真有神仙,能吃香火这碗饭的人,不过是更会洞察人情世故,俘获人心。 兰殊所料不错,只是她并未料到,这单是抢着了邀帖,还远远不够,他们洞察的目光,竟高超至一眼堪破真相。 翌日,兰殊与邵文祁刚到山脚,装模做样挽手并肩向前,递上邀帖,山门前的仙使却一把将他们拦下。 “两位施主请留步,今日是桃花山上的姻缘会,兄妹,不可进山门。” 兰殊讶然,“您哪里看出我们是兄妹了?” 那仙使摆了摆手上的拂尘,躬身严肃道:“神明脚下,不可说谎。” 兰殊一时噎了声。 仙使见她短促的沉默,愈发确认他们并非一对。 邵文祁望着兰殊眼底自然流淌的心虚,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转眼,身侧走来另一对情侣,擦肩而过时,俊美秀拔的男子,乜了邵文祁一眼,似讥似笑地遗憾道:“看来你们给人的感觉,还不像有情人。” 那一副恍若天人的样貌,不是洛川王,还能是谁。 秦陌命人特意买了一份邀帖过来,兰殊下意识朝他身旁的女子看了眼,不由睁大双目,眼睁睁看着他俩朝前肆无忌惮迈进了山门,而后被不留情面赶了出来。 秦陌曾同她说过静尘师父还擅男扮女装,兰殊原是半信不信,今日一睹真容,不由心生佩服。 且看那一头墨发如云,柳叶眉轻挑,水蛇腰漫扭,谁人不道一句风情万种。 然一眼叫仙使识破,抬手怒斥,“休想欺瞒仙者!” 静尘的小白脸转眼被拂尘扫了两把,两道火辣辣的红印子浮了出来。 这场景,难免有些狼狈。 邵文祁对着秦陌躬身轻笑了两声,竟不知是惋惜,还是反击,“可惜这般高明,却也还是不成。” 秦陌直接剜了他一眼。 兰殊忍不住问他们是怎么被看出来的。 静尘抚掌合十,叹息道:“那小师父叫王爷亲我一下。” 秦陌当然是宁死不屈。 静尘倒是风轻云淡,不由呢喃了声:“大家都是男人,我都不介意。” 秦陌睨了他一眼:“你在做什么梦?” 都没想到这灵溪观竟有些道行,四个人站在山门外发起愁来。 秦陌双手交叠,望着山门口,微微眯缝起眼。 兰殊一见他摩挲了下手上的铁腕口,心知他生了硬闯的心思。 她有意无意开口:“这观宇在当地声望极高,灵溪仙者也从未违法乱纪,眼下又是盛会,我们还是不要搅扰了百姓的好。” 静尘随在秦陌身旁多年,亦稽首认同,见秦陌看了眼兰殊,那眼中暗含的情意,便是打死也同他装不出。 静尘不由福至心灵,合掌提出建议,“不然您俩试试,好歹是前夫前妻,比我们有夫妻相。” 兰殊顿了顿,邵文祁义正言辞道:“这也还是撒谎,只怕再拆穿一次,那仙使真要记住我们了。” 秦陌亦是一本正经:“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话音甫落,他朝兰殊走了两步,冲山门扬了下巴,“你不是也想上山吗?敢不敢去试试?” 既少年相识,知根知底,如何不擅长互激。 你要说敢不敢这种,兰殊可就不畏了,当即昂首挺胸,朝着前方迈步而去。 秦陌并肩而来,两人一路上都在小声讨论如果看门仙使待会说了什么,他们该如何应对。 秦陌目光掠了过来,突然问道:“如果他也叫我亲你一下呢?” 兰殊僵了一会,只听秦陌续道:“我不想亲额头了。” 兰殊下意识抬起眼,四目交汇,只见秦陌的双眸,朝着她的唇角落了下来。 兰殊的心头莫名发紧。 此时他们已经靠近了山门口,那神通广大的仙使近在眼前,目光正往他们这厢凛凛扫来。 兰殊轻咬了下樱唇,细白的十根手指,忍不住在袖下蜷缩。 好在那仙使仅一点头,就这么让他们进去了。 兰殊悄无声息松了口气,秦陌却仿佛眼底含满了失望,竟还特地停了下来,上赶着同仙使理论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兰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往山上走去。 -- 都道这桃花山一季一度的姻缘会有趣,不仅是求神庇佑,更供有情人玩耍游乐,一路上山,会有不同考验的关卡。 兰殊听闻上一回的姻缘会,灵溪仙者曾特地十台阶设一位仙童问话,来考验上山情侣的默契。 为了顺利见到灵溪,昨儿个,她还同邵文祁提前做了下功课,背了背以往的那些考题。 然他们连山门都没进,真是白瞎这一场苦读。 这会儿临时抱佛脚,兰殊在山门走向上门石阶前的这段路程,同秦陌试问道:“红烧排骨还是糖醋排骨?” 一二三同时回答。 “红烧排骨。” “糖醋排骨。” 两人一愣,睁眸异口同声对问道:“你不是喜欢红烧糖醋排骨吗?” 这默契,真不知是一点没有,还是过了头。 兰殊长叹了口气。 两人已经到了台阶前,一位白糯可爱的小仙童冲他们微笑躬身,就在兰殊以为他要开口发问之时,小仙童道:“接下来这段路,请大哥哥背大姐姐上山。” 兰殊惊呆了瞬,目光朝前方一探究,看见一群背人的背影,恍然大悟灵溪仙者更换了考验。 这桃花山,当真人算不如天算。 秦陌已经在她面前识相蹲了下来。 兰殊没有办法,只好俯身上去。 柔软熟悉的触感一贴上背,秦陌顿了一下。 兰殊见他目光一往后来,薄唇微启,下意识先捂了他的嘴,“闭嘴。” 她当然知道自己比起年少时,重了不少。 兰殊细嫩的指尖上,是男子鼻尖扑来的温热气息,秦陌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轻轻嗤了一下,“上回不是背过了吗?” 兰殊经他一提醒,才回想起上元灯节那晚,他背她回过屋。 只是那段路比较短,眼下,可是要登大半座山,体感自然是不一样的。 小仙童友好提醒道:“不见到下一位仙童,切忌不可将姐姐放下。” 兰殊的蛾眉紧蹙,不由眯缝着眼朝山上望去,只见方圆十里,哪还有第二位仙童的身影。 一口气走了几百个台阶,兰殊见旁的人经不住停下来歇息,秦陌尚且游刃有余,连汗都没露一滴,忍不住问道:“我胖的多吗?” “不多。” 兰殊刚松了口气,秦陌道:“也就多了六斤二两。” 常年习武之人,手上练过的重型武器无数,对于重量的变化,心中还是很有数的。 “不用说那么具体......”兰殊干咳了声,眼神飘浮了下,认真道,“我这是劳累过度的虚胖。” 秦陌勾起唇角,十分敷衍地应了声嗯,听着就不信。 兰殊忍不住轻勒了一把他的脖子。 旁边气喘吁吁的小情侣见着了,女方不由攀比道:“你看看人家相公,还有闲情打情骂俏。” 男方一下生了气,直接把她放了下来,“那你去找别人。” 两人站在半山腰吵起了架。 兰殊见势不妙,拍了拍秦陌的肩膀:“我们走快些吧,不然容易遭人恨。” “主要是你遭人恨。”兰殊补充道。 转眼,旁边另一名男子看见兰殊,惊鸿一瞥,不由就看直了眼。 身上的女子气得敲了把他的额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真的很好看。” “你——” 兰殊只好把头埋了起来。 秦陌笑道:“看来我俩都遭人恨。” 话音甫落,他将兰殊背稳,一时间,健步如飞起来。 -- 好容易在半山腰的转弯处,见到了第二位小仙童。 兰殊连忙从秦陌身后跳了下来,提裙与他一并向前,回头朝着山下那曲折蜿蜒的石阶望了望,不由唏嘘心想,亏是换了人,这般长的路程,若是邵师兄,只怕是到不了这。 眼下,也只有他俩最先到达。 然第二位小仙童表达了恭喜之意,紧接着,却拿出了一条双环的细链子。 小小灵活的身影,先扑在了秦陌脚下,朝着他右脚踝扣上了一环,而后要求他俯身伸出左手。 秦陌一弯腰,左手腕就被他用链子另一环扣上。 秦陌眉心一跳,一抬手,便牵着腿一同,成了个金鸡独立的姿态。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5节 “这是何意?”秦陌不解道。 兰殊抵颌旁观,端详了半晌,“可能是,你残了的意思?” 这不就是缺胳膊少腿了吗。 秦陌的面色发沉。 小仙童握着拂尘,轻轻微笑,“请姐姐扶着这样的哥哥上山。” 兰殊凝着前方还有半山的石阶噎了片刻,上前掺住了他。 秦陌一路被兰殊掺着,一跳一跳的,眉头的青筋狂跳不止,忍不住嗤了声,“你说这灵溪仙者是真想庇护有情人,还是在拆散有情人呢?” 兰殊甚少见过他这么滑稽的样子,侧首偷笑了笑,唔了声,“这灵溪,当真是个妙人。” 两人并肩走了几十步,秦陌看了她一眼,望向自己如今一瘸一拐的样子,问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兰殊看向他。 秦陌道:“如果前世的我,真的在战场上缺胳膊少腿了,就像现在这样,你还会要我吗?” 兰殊眉梢一挑,秦陌续道:“神明脚下,不可说谎。凭你那时的良心回答。” 兰殊沉默了良久,“会。” 秦陌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兰殊道:“够自恋。” 秦陌道:“不是自恋。只是反复被坚定选择,生出的自信。” 秦陌说完,侧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叹笑了声,笑容惨淡,“可我却没有给到你这样的感觉。” 兰殊的视线不由朝他看了过去。 秦陌提了提唇角,回忆着讲诉起当初他听闻她不惜纵火杀郑祎时,真的很生气为什么她遇到事了,却不同他说。 “我一直觉得是你把我当作了外人。现在回想,是我没有给到你足够的自信,才叫你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山岚吹过林荫中的小道,携来阵阵桃花的清香。 秦陌在兰殊的掺扶下,仍是一跳一跳上前,可那步子却不再令兰殊忍俊不禁,心思不由只落在了他平缓而伤感的话语中。 秦陌哑声道:“那时的我,是更被爱的那个。” “我欣喜于这样的感觉,高兴自己不论是什么样子,都会被坚定选择。却没有及时发现,你同样需要这样的选择。” 秦陌看向她,漾着柔情的目光中,包含了绵绵的心疼与自责,苦笑道:“是我不好,所作所为,都没有给到你有恃无恐的感觉。” “也没有叫你明白,不论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的妻子。” 兰殊的脚步不由一顿。 “不过你也报复回来了。现在的我,再也没有那般自信你会选我了。”秦陌惨淡笑道。 却不知是不是两旁桃花映红,兰殊仿佛见到了素来最是倔强的他,眼眶底下泛出了一抹薄红。 “这种忽上忽下的感觉,确实很不好受。”秦陌道。 兰殊道:“我从未有蓄意报复的意思。” 秦陌看她一眼,扯了下唇角,“嗯,是我应得的。” 兰殊噎了会,默然片刻,坦诚道:“其实那时,你也不是不疼我,受宠时,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地位没有那么薄,也曾幻想过即使你知晓了真相,也不一定会抛弃我。但这么想,对你不公平。” 就像是仗着情分,胁迫他接受自己的身份。 兰殊那时心爱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给他受委屈。 然秦陌交心道:“所以我说,是我不好。” “明明应该给你的第一想法,是不信我会为了这点小事和你计较,毕竟哪个女婿在老丈人底下,不要吃些苦头?” “我既得了他最宝贝的女儿,总该给些下马威的。我只是提前受了这份苦,后来,你不是都补回给我了?” 兰殊停下了脚步,呆呆看向了他。 “不要觉得亏欠了我什么,我娶了你爹爹的女儿,这种赔本的买卖,其实是便宜了我。 ”秦陌一本正经道,“如果现在叫我再去一趟北漠,回来还能娶你回家,我倒是一千个一万个乐意。” 兰殊撇过脸,小声嘟囔了句,“休想。” 秦陌轻笑了下,认真续道:“在我心里,其实你比任何人,乃至我自己,都重要很多。” “可我却没有及时领悟,也没有及时叫你知晓。”秦陌遗憾道。 “现在说好像迟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怕。崔兰殊,不好的是我,你真的很好,大可自信一点。” 四目交汇,煦风将兰殊鬓角的碎发拨向了耳后,她怔忡地将秦陌望着,脑海中,却不由闪过了另一幅儿时的画面。 兰殊一直都记挂着自己幼时给予爹爹会照顾好家人的承诺,那一句前世未能兑现的誓言,羁绊了她的一生。 可当儿时回忆蓦然清晰,兰殊忽而回想起,其实在她说完诺言之后,爹爹欣慰地笑了笑,继而却摇了摇头。 “不论要对谁好,殊儿都要先自己过得好。” “姈儿墨守成规,却从不糊涂;启儿自小板正过头,但好学上进;弘儿虽才刚出生,以后也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他们虽各有不足,却也不会想将一切担在你身上。” “我知殊儿自小责任心强,这是优点,却也是我担心你的地方。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你可帮可助,却不要委屈自我。” 爹爹最后想教会她的,从来不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只是希望她日后遇到难事,不当自责过深,要学会释怀自我。 可兰殊却没有会晤,后来的日子,总是习惯把担子往自己身上扛,无形之中,便压得失去了自我。 如今回想前世,不论是沈衡,沈幼薇,还是卢四哥哥,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哪一个不是只要她坦诚直面,释怀去找人倾诉一二,便会漏洞百出。 可没了自我的人,最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陷入作茧自缚中。 那前世种种的误会,除却他人的心机叵测,兰殊醒过神后,也知晓自己并非毫无过错。 倘若心志坚定,岂会遭人挑唆。 秦陌要是真不爱她,她再委曲求全,又能强求什么。 她若不卑不亢,不畏人言,又有何可惧可怖。 便如今世,她从一开始就坦白了身世,坦诚无畏,反而,得到的比失去的多。 兰殊扼腕摇头,忽而觉得自己傻的可笑。 笑着笑着,心中压抑多年的阴霾,逐渐驱散开来。 第116章 第 116 章 两人终于在这场你背我, 我掺你的考验下,到达了山峰。 第三名仙童更为年长,看似十五六的光景, 行完稽首礼,便为他们递上了解渴的茶水。 然后将他们领到了观宇右侧的房檐下。 那檐上有一串红结札起的金铃铛,面上散着七彩光晕, 似是有些灵性的模样, 兰殊方抬头打量了一把, 仙童站在他们中间,请他们各自抬起左右手,朝他们手上系上了一条红绳。 仙童有条有理缠绕着两人的手腕,温言讲诉着牵绳的玄机。 “仙者曾言,两人要在一起,便如两手间牵上了一条绳, 从此成为羁绊。” “若背道而驰,只会觉得彼此扯得难受, 各行各道,拉扯过头, 便会分崩离析。唯有携手同行, 方能长长久久的, 将羁绊维系下去。” 话音甫落, 红线牵好,仙童将他们引到了铃铛下方,要求他们心中默念一句对于彼此的誓言, 不许提前讨论暗示。 “若铃铛响, 便说明二位心中所念一致,此生有缘, 即可进殿拜见仙者,得到她的庇佑。” 恰好此时四周无风,兰殊默然凝着秦陌看了好一会,一时也想不出他会念什么,同仙童微微蹙眉道:“若是没响呢?” “若是没响,二位还是希望在一起,可到左侧的香鼎内点香,以后每日上山供香,香火供上三年,可以再得一次祈愿的机会。” 能供香火来换机会,换言之,就是可以用钱来解决? 兰殊心里琢磨着与其等风这样没有定数的,不如直接使银子了事,略有隐晦朝仙童询问:“如何才能令它此刻作响呢?” 都到了山顶,离进门只差一步,兰殊心想这灵溪仙者怎么也不至于拒客千里之外,便是铃铛不响,顶多就是要再收笔见面费,应当可以解决。 仙童却道:“用诚心。” 兰殊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不论她如何旁敲侧击,那仙童却也没有别的门路给了。 秦陌道:“不如先念念看?” 兰殊见他双手已经环握,做出了祈愿的姿态,只好与他一同上前。 秦陌勾起唇角:“记得心要诚。” 兰殊几不可闻地撇了下嘴,伸手握拳,脑海中一时没有想法,扭头瞅了眼秦陌,望着他鬓若刀裁的侧脸,只蓦然回想起成婚那夜,结发盒子上的,那两句相守的诗。 前世,两人浓情蜜意那会,秦陌后来特意给她补过结发的环节,还诚心念过盒上相守的誓言。然她那时恃宠而骄,摆出一副记恨他年少成婚时的轻狂模样,只哼了他一声,低低笑着,故意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而这一世,直到和离,她都没有同他结发做过夫妻。 兰殊心中冒出了一丝歉意,闭上双眸,心中轻念,念至最后一字,一缕清风拂过,抚向了她的鬓边。 叮铃铃,叮铃铃,金铃轻轻摇曳。 伴随着路过的山岚,吹向了山谷之间,生出了一丝延绵不绝的回响。 -- 两人如愿迈进了观门,隔着若隐若现的珠帘,见到了端坐在神坛上的灵溪。 她三十出头的光景,不见岁月的刻痕,清灵如少女,超然出尘,身着白衫,头戴长纱,眉目和善,宛若观音。 灵溪一见他们,温言笑道:“来了对金童玉女。” 她的话语亲切温和,不像那受人供奉高高在上的仙者,倒似人间盼着给有情人牵线搭桥的喜婆。 兰殊礼貌福身,随而开门见山,直言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灵溪听她竟问起万民伞,不由站起了身,负手肃然询问:“你是何人?” 灵溪的话语中透着戒备,兰殊并没有敌意,坦诚道:“小女子姓崔,是那把万民伞主人的后嗣。”她看了眼秦陌,“这是我朋友,我们只是来寻旧物,并无其他恶意。” 灵溪的警戒,转而成了震惊:“你是崔公的女儿?” 她口中那一句崔公,兰殊听到了无比的敬重。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6节 转眼,灵溪一把掀开了珠帘,走下神坛,亲自来到了兰殊面前,她目光紧切,冲兰殊端详了好一会,凝着她眉眼间与崔墨白略有相似的神韵,长吸了一口气,眼中蒙上了一层泪光。 兰殊见她落泪,尚且懵懂,只见灵溪抬起衣摆,俯身便跪了下来。 兰殊惊疑不定,连忙托住了她。 灵溪含泪拱手道:“灵溪受崔公救命之恩,此生有幸能再见到崔公的后人,心怀感念。请恩人受灵溪一拜。” 兰殊一时看向了秦陌,两人面面相觑,均有些茫然。 灵溪抬手请他们上座,端来茶水,见兰殊面容困惑,便同他们道出她原是越城人,经历过隆庆十八年的那场饥荒,劫后余生,出于其他一些因缘,才搬来了舟山。 “当年整个浙江,越城的灾情最是严重,如果不是崔公离世前开仓放粮,我们这些人,早就饿死了。” “灵溪观中的孩子,皆是那场灾情生还者的后嗣。” “若无崔公,亦无灵溪。” 话音甫落,灵溪感恩戴德,朝着兰殊又是一拜,同她细细说出了崔墨白当年是如何亲自领着粮车,如天神一般来到越城,救济他们。 兰殊头一回听到他人明言谈及父亲,口中含满了赞誉之词,不经意湿润了眼眶。 兰殊擦了擦眼角,觑了秦陌一眼,不敢忘却正事,再度询问起那把万民伞的下落。 灵溪短促的沉默,看了他俩一眼,道:“那伞就在后山,保存得很好。” 秦陌道:“后山哪里?” 灵溪轻吐了一口气,“后山,崔公庙。” 兰殊双眸微睁。 灵溪站起了身,似怅然似欣慰地笑道:“外人皆以为我这只是当地一个旁门左道的小观,可越城的一代老人,却都知我这儿,是崔公庙。灵溪从初始到现在,都不过是崔公的守庙人。” 原来,当年崔墨白落狱处斩,成了罪人,越城的百姓却十分感恩他的义举,心心念念想给他建一座庙宇。 可罪人是不允建庙的,他们想背着朝廷,偷偷供奉一位斩首示众的罪臣,只能寻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偏僻之处。 灵溪自小修道,会看风水,便主动站出了身,提议帮崔公寻建庙之地。 兜兜转转,她来到了地处浙江边沿的舟山岛。 灵溪落脚在了桃花山,假借仙神下凡之说,实则占山看守,帮助百姓偷偷祭奠崔墨白。 灵溪观初始,都是越城百姓乘船跨江前来上香,因香火鼎盛,便在当地引起了注意。 加之灵溪自己有些本事,可观天象助渔民出海,时间长了,渐渐在当地得到了不少人心,从此成了所谓的仙者。 灵溪收拢了当年所有的万民伞,存放在后山的神像洞中。 后来听闻灵隐寺还有一把,便千里迢迢将它接了过来。 灵溪叫人引他们前往后山,蹙眉道:“后山庙中的万民伞放在了一块,数量庞大,要找出恩人想要的那把,可能有些困难。” “无碍,我仍记得那把伞的模样。” 临走前,灵溪特地提醒他们一定要在天黑前回来。 她当初为了不让官府发现他们私下叩拜罪臣,选择建庙的地貌很是特别。 桃花后山是块风水宝地,但人迹罕至,皆因边缘靠海,山石冰凉,一到夜里,潮水上升,山谷四周气温骤降,会变得十分寒冷。 秦陌颔首,下意识道了句,“我会护好她。” 灵溪不由将他与兰殊再打量了番,衔笑问了句:“你俩当真不是夫妻吗?” 兰殊道:“不是。” “不是?倒是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对,都更有缘分的样子。”灵溪道。 兰殊问道:“仙者当真有神通?” 灵溪摇头笑道:“只是会看些天文地理,面相人心。” 兰殊默了默,直言道出灵溪门檐下的金铃铛,设定不好,响不响看天意的,倒不如让香客出钱,摇响它。 灵溪笑道:“恩人这话说的,就把灵溪当作捞钱的了。” “我要庇护的,本就是真正有缘分的人。若无缘分而强求者,三年上香,不过是给时间表明真心。这只是灵溪给他们人生的一个小小考验,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要经历的还很多。” 兰殊仍替那些辛苦到达山顶,却被铃铛判定有缘无份的人可惜,“三年,是否还是过长?” 灵溪只简单看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笑道:“恩人觉得难熬,却不知这世上还有更痴的人,从前世便开始强求那一缕虚无缥缈的缘分了。” 秦陌瞳仁一缩,有些诧异地看了灵溪一眼。 灵溪笑而不语,迈步回到了神坛之间。 -- 当仙童带兰殊穿过林荫小道,到达山谷那一扇藤萝遮蔽的庙门前,兰殊的心不禁向上缓缓提起。 可当她真的见到那百姓心中的崔公神像,一双睁大的星眸,泫然冒出了湿意。 那一个巨大的山洞,成了一尊精心雕刻的人像的神瓮。 四周都点了亮堂堂的火光,并无洞穴的阴暗潮湿,供台前的鲜花蔬果仍飘着清香,时时都有人来上香打扫。 在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山洞中,崔公的神像足有三层阁楼高。 秦陌仰头看见供台上那张面如冠玉的脸,眉宇间的明朗笑意,同兰殊有五分的神似。 神像脚下都是万民伞,堆山码海成了一片。 秦陌一靠近,竟彷佛听到了满城的哭声,叫他久久愣神在了原处,整个人宛若置身其中。 兰殊红着眼眶,走前两步,朝神像下拜。 秦陌跟着抬起衣摆,兰殊又拦住了他。 秦陌道:“只是拜一拜百姓心中供奉的神明,祈求一下庇佑,二姑娘也要拦吗?” 兰殊欲言又止,“你这样会折煞他的。” 秦陌跪到了她身旁,默然片刻,提了提唇角,朝着神像拱手道:“崔公当年给晚辈吃的苦头,的确有些苦。崔公心中若真愧疚,不如托梦同你家二姑娘说说,叫她以身相许,你我便互不相欠了。” 兰殊一下急了:“你——少在爹爹面前胡说!” 秦陌睨着她道:“是你非要计较,又不同意我的赔偿条款。” 兰殊觉得自己已经没了脾气同他分说。 她叩下三个响头,起身走向了万民伞,“应该就在这里,我找一下。” 崔墨白曾同她说,那第一把万民伞,是他为官之前得到的,正是那把伞,坚定了他未来的路。 在崔墨白年少的时候,曾为了给一方受贪官剥削的百姓申冤,冒死拦下了知州的轿辇。 那是他和沈衡结缘的开始,也因此事,他同沈衡一起得到了百姓感激的一把万民伞。 沈衡上京时,把伞留给了他,寓意传承。 崔墨白一直很爱惜这把伞,最终也成为了受人爱戴的好官。 可当兰殊千辛万苦将那把伞寻出,却在山洞门口,遇到了沈衡派来的杀手。 那守在山门口的小仙童被他们残忍杀害,双方争执间,兰殊为了避免他们破坏崔公庙,拿着万民伞逃向了山谷...... 夕阳已经垂落,兰殊摔得头昏眼花,再睁眼,发现自己掉到了另一个洞口高悬,犹如天窗的山洞之中。 兰殊不由想起少时在南疆,她也在逃跑的过程中,跌下过类似的山洞,正心中唏嘘着撑腰起身,又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兰殊美眸圆瞪。 就在方才打斗的片刻,他俩才觉察到彼此手腕,牵着一条羁绊的红线。 此前他俩的步调完全一致,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拉扯。 直到兰殊摔落,那红线骤然紧绷,秦陌回过眸,想也未想,扑着跳了下去。 兰殊的腿在滚下斜坡的过程中受伤了。 秦陌正蹲在她身旁,聚精会神地帮她包扎,一双手心微微发麻,明明早已经见惯了腥风血雨的他,望着那膝盖上不断渗出豆大血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晕血。 当真是可笑。 又当真是,心疼不已。 他尽量垂首挡住了双眸,将内心的惶恐藏匿,显得不那么心急如焚。 兰殊的第一反应倒不是疼,反而愣了会,先伸手挡了挡裸露的雪白大腿。 秦陌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没看过。 兰殊立时噎住。秦陌帮她包扎好,把撸起的裙角给她摆回原位,紧接着,脱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这是做什么?” “怕你冷。” 兰殊捏着身上的男子外袍衣领,发现除去洞顶的月光,四周昏暗潮湿,根本架不起火焰。 随着天色变暗,甚至,开始弥漫出了一股寒气。 兰殊眼睁睁看着洞顶上一些湿润的石头缝处,渐渐结出了一层薄冰。 兰殊睁大双眸,猛然想起了灵溪叮咛他们及时回去的话。桃花后山地理位置特殊,一入夜,山谷宛若步入了寒冬。 他们这一摔,约等于掉入了一个逐渐降温的冰窖之中。 兰殊心骂糟糕,忍不住斥责秦陌愚笨。 既发现她摔落,就该及时想法子脱身去找救兵,再杀回来寻她才是。 这下可好,两个人都出不去了。 掉一赔二,这命赔得不能再赔了。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秦陌道,他在红绳骤然绷断的那瞬间就彻底慌了神,只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话音甫落,秦陌见那寒气逐渐下落,又将长衫解下,加到了兰殊身上。 直至秦陌脱到只剩下最后一件素纱中单,整个山洞,被一片寒冷笼罩。 兰殊一把拦住他,“再脱你就没衣服了。” 秦陌道自己身强体壮,不畏严寒。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7节 兰殊腿受了伤,又经不住冷,渐渐有了些昏迷的趋势,却还是义正言辞道:“你若是冻死了,我赔不起大周一个新的战神。” 秦陌见她长睫下落,忍不住抱住了她,兰殊被他揽在了怀中,扑腾了两下,没有力气挣扎。 “崔兰殊,不许睡。” 兰殊的眼神已有些迷迷瞪瞪。 “别逼我亲你。” 兰殊蓦然睁了眼。 秦陌嗤地笑了。 兰殊无可奈何地叹息,“笑吧笑吧,笑不死你。” 兰殊有些昏沉,却仍能感受到秦陌吐气成圈,以及他隐隐约约的颤抖。 她身上裹着他的衣袍,心中轻叹了口气,缓缓朝他挨近几分,贴在了他心口上,给他一点依偎的温暖。 秦陌彻底圈住了她,兰殊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炙热的胸膛,迷迷糊糊说起,当年她离开洛川王府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把那条抱枕拿走了。 “因为它非常暖和。我想着你不怕冷,留着也没什么用。可是,后来冬天的时候,我抱着它,却感觉它没有以前那么暖和了。” “明明之前,每逢冬天,一晚上抱着它,都觉得很温暖......” 可她离开长安的那三年,一到冬天,不管屋里生多少炭火,手脚还是冰凉冰凉的。 秦陌的睫羽牵动了一下,拥着她,握着她的手,探进了自己的袖衣内,紧贴着他的手肘。 “现在好些了吗?” “嗯。” 兰殊贴着他结实的手臂,想起了小时候,她也很喜欢用小冰手,偷袭批公文的爹爹。 兰殊不由落下了泪水,心中感激秦陌对于爹爹的谅解,开口同他道谢。 秦陌见她的意识越发迷糊,为了提起她的精神,捏了捏她的腮边道:“你既希望我不要怪他,不如和我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提起崔墨白,兰殊苍白的双靥鲜活了瞬。 她长吁了一口气,打起劲,娓娓道来,“我爹爹,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 兰殊说了好多小时候关于崔墨白的回忆,那个她从来无法随性所欲提起的人,现在,终于获得了倾诉的出口。 秦陌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反问几句,提着兰殊的精神,可她的说话声还是逐渐降低。 “朱朱,你要是栽在这儿,可就便宜了我想和你死同穴的想法。” 兰殊的上下眼皮打着架,秦陌戏谑的语气侵入她的耳中,激得兰殊睁开眼缝,眯了他一眼,“你想和我死同穴?那你还毁了我的遗体?” 秦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僵滞了瞬。 兰殊冷冷哼了声,“你以为我死了就没看见,你这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秦陌欲言又止,沉吟了许久,时间长到兰殊以为他找借口没找出,等待的过程中,缓缓陷入了昏沉。 隐隐约约,只感觉唇边一片温凉的触感滑过。 兰殊的最后一抹意识,只听到了一句哑着嗓音的呢喃,宛若甜言蜜语。 “是我自私,想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第117章 第 117 章 兰殊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获救的, 只知道她一直被秦陌紧紧环住,在意识模糊中,眼角闪过了洞外的火把光芒。 四周逐渐温暖, 她仿佛被带出了山洞,却仍然被人呵护在了怀中。 直到落到了暖烘烘的被褥内。 有人悄悄的,在无人知晓的夜里, 一点一点将她披散下的碎发别向耳后, 轻喃着宽慰了她一句, “没事了。” -- 后半夜,兰殊睡得十分安稳,秦陌衣不解带守在了她身侧,握着那柄万民伞观察。 他撑开了伞面,瞧了许久,未察觉任何端倪。 外面夜色渐浓, 尚有余寒的春夜,更深露重。 秦陌将伞收拢, 回想到今夜,仍有些后怕。 他长吁了口气, 目光停留在了兰殊白生生的脸上, 望着她眉宇松懈下来的疲态, 说不心疼, 是不可能的。 秦陌坐在了榻边,凝视着她熟悉的眉、眼、口、鼻,久久不曾回神。 看着看着, 他支着颌, 不经意一个闭眸,坠入了一场短暂的梦中。 他梦见了前世的一段后续, 在他辛辛苦苦找到了销声匿迹的卢尧辰后,两人坐在了那间小屋中。 卢尧辰早已是病入膏肓,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不需秦陌亲自动手,他也活不过今日了。 他虽然一直病弱,却不至于药石罔效,秦陌问他怎么回事,卢尧辰的目光掠过他满头的华发,惨然笑道:“可怜我帮着沈衡套你,竟也中了他的套。我原以为他是个同情我的,不曾想他也不愿我活。” 秦陌沉声问道:“你为何要帮他?” 卢尧辰的面容毫无血色,笑而不语,闭口不谈他的真实动机,只道:“因为我恨大周,我恨你们。” “你,李乾,长公主,我恨你们所有人!” 秦陌直直同他对视,接收着他眼中的恼怒,“那兰殊呢?” 卢尧辰咬牙切齿的神色僵了一下,“崔二妹妹,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 秦陌痛声道:“兰殊一直将你视为朋友。” 卢尧辰凄凉地笑了声,“她是我的朋友,可她也是你的妻子。只能怪你俩破绽太多,轻而易举就能击垮。也怪你自己,太喜欢她。” 秦陌的心犹如被猛地砸了一下,双眸微睁。 卢尧辰摇头道:“秦子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你们这样的人物,怎么敢轻易泄露出自己的喜欢?” “你让她成了你的软肋,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 翌日,兰殊悠悠在鸡鸣声中醒转,睁开眼,只看见了床头的邵文祁。 兰殊迎上了他略有欣喜的目光,愣怔片刻,正想撑腰起身,腿处一阵猛烈的疼痛,令她先嘶地吸了口凉气。 邵文祁的眸子忧思关切而来,询问她哪儿不舒服。 兰殊眼看他仿佛就要掀开被子,给她检查一番的阵仗,思忖她腿上那一处伤口,着实不适宜叫他来瞧,连忙道了声口渴,不动声色将他支了开来。 趁着邵文祁倒水的空隙,兰殊端靠到了床头。 邵文祁给她喂了水,接回杯盏,听着兰殊口中的致谢,灼灼将她看了好一会,忍不住向她倾诉自己在后山找她的时候,简直是心急如焚。 听了他一番衷肠,兰殊有些感动,再度温言开口感谢,邵文祁神色复杂,叹息道:“自回了大周,感觉你一天比一天辛苦。倒不如我俩游历海外,四周经商的时候自由自在。至少,不用提心吊胆。” 兰殊知晓他是关心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开怀地哎了声,“人生哪有一直一帆风顺,无风无浪的,当下遇到事了,也不能躲着不去解决。说点开心的,不说这些丧气话。” 邵文祁默了半晌,朝着她榻前靠了靠,“我买了条更大的船,可以航行很远,天涯海角,都去得了。” 兰殊恭喜道:“这不就是件高兴的事吗?” 邵文祁见她面露喜意,温柔地笑了笑,忽而握住了她的手,“小师妹,你可愿......” 话音未落,屋门突然遭人重重叩了几下。 不待兰殊请进,门吧嗒一声,由外向内推了开来。 秦陌拿着一碗氤氲的药,一副脸色黑沉,走进门,温言道:“吃药了。” 邵文祁坐在床头并未挪身,企图接过药碗,亲自喂兰殊吃药。 秦陌捏着药碗没松手。 兰殊只好主动接了过来,说要自己喝,一口闷下,真是从嗓子眼苦到了脚趾尖。 秦陌接回碗,搁在了一旁的桌案上,侧头看了邵文祁一眼,同兰殊道:“我有事同你说。” 兰殊见他神色严肃,柔声开口请邵文祁先出去。 邵文祁方才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帮她掖了下被角,转身走出房门。 秦陌靠近床沿,拿起了床头旁边的万民伞。 他昨晚推敲了许久都没发现它有何端倪,思来想去,还是想咨询一下兰殊,看看她是否有什么线索。 兰殊坐在床头,手轻轻抚过了伞面。 秦陌凝着她微垂的侧脸,尖细的下颌线,比之她刚从海外回来的时候,仿佛是瘦了一些。 秦陌脑海中不由回想起邵文祁方才的话,自她回来,从端午盛宴开始,一茬接着一茬的事儿,日子就好像没有哪一刻消停过。 在他身边,她总是会身不由己卷进明争暗斗里。 秦陌一双眼黯了黯,兰殊不知想到了什么,撑开了伞面,将顶头的伞柄一拉,那伞柄竟同伞架分离开来,露出了一个空心的口。 兰殊回忆道:“小时候我在书房玩,不小心折断过这把伞的伞柄,吓得坐在地上哭。爹爹非常爱惜这把伞,却没有生气,反而为了避免娘亲知晓我又闯了祸,悄悄找人把它修好了。” 她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对于父亲的思念,“但断了的伞柄哪能复原,为了掩盖着折痕,爹爹便叫木工找了根更宽的竹子,将它与原柄完全嵌合在了一块,盖住了原柄。外表看起来,这根伞柄就是原柄,实则,里头还有一根。” 话罢,兰殊将伞柄朝着地面一抖,一卷泛了黄的信函掉了出来。 兰殊凝着那落在被褥上的信件,心头猛地抽了下,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一壁渴望着它出现,一壁又并不希望,它真的存在。 兰殊犹豫了一下,把信件递向了秦陌,没有主动选择看。 她并不想知道爹爹视如生父的人,具体是用何等话术来欺骗他的。 信函共有两封。 秦陌打开了信函,从字里行间,了解到当年的真相。 当年,崔墨白上折子痛陈灾情,朝廷却要求各方,以前线战事为重。 崔墨白苦苦支撑,最终实在不忍心看见百姓日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破例写信向宰相沈衡求救,言说江南百姓的不易。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8节 沈衡第一封信函回道自己最近正在同高句丽的使者洽谈,届时会想办法同邻邦借军粮,叫墨白先不要着急,若有眉目,他会及时通知他。 第二封信函,则道借粮有望,诏书不日便会下达,让墨白别让百姓等,先开仓。 按理诏书一日不到,地方是不可轻举妄动的,可崔墨白相信了沈衡,立时开仓放粮,解救百姓。 可他不知,沈衡在谈判桌上,最终并没有同高句丽提出借粮。 大周北伐战败。 崔墨白犹豫再三,难忘沈衡的照拂之恩,选择了独揽罪行。 -- 兰殊的腿还需要静养一段日子,秦陌不愿她左右折腾,再三叮嘱暗卫保护好她,自个先回了京城。 当秦陌将隆庆十八年的一切真相还原,拿着陛下亲批的逮捕令来到沈家门口,沈衡似是早有所料,穿着太师的朝服,坐在了正厅之内,一见秦陌进门,为他沏下了一杯茶水。 秦陌沉吟片刻,命大理寺官差退回门外,在他对坐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沈衡静静盯着他看了许久,说他和秦葑很像。 想当年他与秦葑就战和两方不同的主张,在朝堂上打得不可开交,最终没赢过秦葑,让他开启了北伐之战。 “那是我前半生最挫败的时刻。” 秦陌:“所以你为了反击,不惜毁掉了当年大好的赢面?” 沈衡辩驳道:“我都是为了大周的百姓。” “你是为了你自己的权力。” 沈衡噎了片刻,痛声斥骂战争对于百姓的伤害,反讥秦陌同他的父亲一样嗜战,杀孽过重。 “江山已经无虞,洛川王也当兮福知进退。”沈衡冷声道。 秦陌嗤地笑了声,凛着嗓子看向他,“国土沦丧,也叫无虞?” “杀孽过重?当年阖国四围,哪个没有虎视眈眈盯着中原沃土?你口中的为国为民,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割让国土,让百姓流离失所,终身寄人篱下?” “我只恨不能踏平了整个北疆,叫那群觊觎神州的虎狼鹰犬,再不敢生出半缕冒犯之心!” 沈衡望着他眉宇间同秦家一脉相连的杀伐之气,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成王败寇,我认输。” 秦陌见他全无任何悔过之意,忍不住斥道:“太师口口声声为了百姓,那崔墨白,就不是你眼中的大周子民,他就不无辜吗?” 沈衡的神色动了一下,道:“墨白心系百姓,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墨白是我的知己,我知道他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秦陌戳破道:“崔墨白一力承担,是为了报恩。倘若他真的支持你,为何没有销毁那份书信?” 沈衡噎住。 秦陌怒声斥他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崔墨白视他如父,可他却对崔墨白的孩子痛下杀手。 “你可知兰殊险些摔下悬崖身亡。” 沈衡无谓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怨,只能怨她自己,选择站在了你那边。” 秦陌的双手不由蜷起,猛然回想起上一世,兰殊嫁给他最终的下场,心底冒出了无尽的沉痛。 卢尧辰那几句摧心的话,再度在秦陌耳边响了起来。 “秦子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 “你让她成了你的软肋,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 沈衡获罪下狱。 隆庆十八年的真相,时隔十六年,终于迎来了昭雪的一日。 酒楼瓦舍,百姓茶余饭后,对此事议论纷纷。 有怜崔墨白无辜的,也有斥他对沈衡愚忠的;有赞他爱民如子的,也有难以苟同他不等诏书,私开粮仓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只浙江一带,各地曾受当年恩惠的百姓,默默筹资,建起了感恩的庙宇。 这一日,秦陌在朝堂汇报了沈衡一案的结论,刚下朝,暗卫躬身上前,传达兰殊回京的消息。 秦陌多日不见她,一时心念得紧,连忙策马前往了赵府。 一进赵府,秦陌随着管家的引进,疾步来到了院内,刚好看到了坐在树下同邵文祁吃茶的兰殊。 春日明媚,桃枝叠影,他们背对着他,捧着茶,并肩坐在了一块。 邵文祁似是说了个笑话,刚好逗兰殊盈盈笑了个不停。 树上落了一片叶子在兰殊的鬓边,邵文祁转头看见,轻柔帮她拂去,兰殊抬头,两人四目交汇。 这一近乎写意的画面,正好落在了秦陌眼里。 管家上前躬身,兰殊回过头,只看见秦陌止步在了不远处,定定望着他们。 她起身朝他款款过去,那轻盈敏捷的步伐,足以叫秦陌安心她的腿伤已无大碍。 秦陌简明节要同她交代沈衡已经入狱,将在牢中渡过自己的余生。 兰殊道自己想见一见沈衡。 秦陌将兰殊带去了大理寺,上车前,兰殊特意吩咐了一辆车拉了一大箱的东西,跟在了身后。 到了大理寺,兰殊提裙下车,奴仆卸下箱子,秦陌定睛一看,发现箱子里都是崔公庙收集的万民伞。 兰殊走下昏暗的牢狱,见到沈衡,什么都没有说,只在牢差开锁后,领着奴仆,将那一把把从舟山带回来的万民伞,放在了他的牢房内。 沈衡的眸眼滞了好久,厉声质问她这是何意。 他甚至提高了嗓音,“你是想让我愧疚吗?” 兰殊依然什么都没说,放下万民伞之后,便离开了。 -- 回去的路上,秦陌一直都有些沉默。 兰殊在他来赵府时,就发现他的眉宇间,隐隐透着一层忧郁与怅然,尤其是同她的视线交汇那刻。 此时再看,秦陌眼底暗沉,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劳累。 自从江南回来,他一直为崔墨白一案奔波劳碌,不曾有一刻停歇。 兰殊让他同自己一并坐马车回去。 秦陌连日操劳多时,一上车,本想只是闭目养神,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马车辘辘前行,车内静谧无声。 秦陌的双眼有着隐隐的青色,车窗外透入的淡淡夜光将其衬得更甚,显得他整个人疲惫不堪。 兰殊不愿打搅他,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她微掀车帘,同车夫轻声交代改道,准备先送秦陌回府。 当马车在洛川王府门口停下,秦陌睁开双眸,神思还有点迷糊,下车后,一见自己家门,下意识朝着车内的女孩,探出了手。 他俩已有多年不曾坐过同一辆车,以至秦陌对于这样一幕的记忆,还停留在了她是他妻子的时光里。 兰殊愣了愣,明知他迷糊了,指尖却还是微不可察地,发起了颤。 犹记得年少成婚,回门的那日,他一股脑只知自己逃出车厢,还是她截住了他的衣袖,叫他记得牵她下车。 后来,他虽总是同她吵吵闹闹,却未再有一次,忘记过下车时,托她一把。 是她在一点一滴的生活中教会了那个轻狂恶劣的少年应该如何去爱一个人,可她却没给他机会好好爱她。 夜风一吹,秦陌得了片刻清醒,一下反应了过来,此世已不再是前世,她也不会跟他回家了。 秦陌兀自收了手,揉了揉额头,苦笑了声。 “走了。” 秦陌刚转过身,兰殊:“等一下。” 秦陌回眸看了她一眼。 风吹过了车帘,兰殊探出车厢,鬓角的碎发随风往后。 “你今天都没怎么说话,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秦陌愣怔了下,垂眸黯了黯,“我没什么烦心事,我只怕你烦心。” 兰殊狐疑地出了声,“嗯?” 秦陌盯着她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扯了下唇角,讥诮道:“怕我总是不请自来,打扰你俩双宿双栖了。” “怕你心里指不准怎么烦我,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秦陌微微挑起的唇角还未提上耳边,便趋渐平直了下来。 兰殊反应了好一会,才回想起今日在赵府,邵文祁的手落在她耳畔边时,正好被秦陌撞见。 师兄只是好心帮她摘走头上的落叶,她和他,并无逾举。 兰殊心里已有了解释的话,却没有蹦出齿缝,睨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吃醋了?” 秦陌顿了顿,闷闷道:“你知道还问。” 他轻轻冷哼了声,不咸不淡地转头,独自朝着偌大的王府离去。 大抵是这么多日子下来,被他百依百顺惯了。 兰殊心里明明是不盼着他误会的,可见他居然敢使脸色,冲着他的背影回了声冷哼,掀下车帘,一句也不同他多说。 第118章 第 118 章 自洛川王府门口一别, 兰殊却没再见过秦陌的身影。 兰殊还以为他是真同她呕上了那口闲气,正坐在院中出神,心想着不理就不理。 转眼, 只见亦有几日不见的赵桓晋终于回了家,可在兰姈屋中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待住,便又穿着官袍出了门。 兰殊前往兰姈屋中关心询问, 始知北疆有了异动。 边关的密探送来了最新的北漠信息, 突厥内部出现了内乱。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79节 此时此刻, 正是大周出征的最佳时机。 上一世,秦陌便是抓着这个时机重启了北伐之战,一举收复了所有沦丧的国土。 这一世,金銮殿上,整个殿堂听了密报,沉静了会, 仍有各方不同的观点冒了出来。 李乾端坐在龙椅之上,朝着最前排掠去一眼。 秦陌似有所感, 不动声色与李乾飞快地交换了下视线,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 一向在早朝上游神装死的洛川王突然躬身出列, 直言他要出征, 他要打仗。 犹记得上回出战, 少年尚未及冠。 一经数年, 秦陌凌厉的五官完全长开,身上那股子意气风发,与过世的秦葑, 仿若一个模子刻了出来, 往那一站,玉树临风, 目下无尘,清贵犹如降世的神兵。 自沈家倒台之后,主和派早已是一盘散沙,翰林院的大学面色铁青,死撑着最后一点儒生的清高做派,颤声道出当年北伐战败的前车之鉴。 秦陌的眉头一压,杀伐之气便露了出来。 这位刚刚还在讲道理的俊美男儿,瞬间成了一尊不讲情面的杀神。 他不过拂了下袖,就叫旁边好几个文官吓得小腿一阵抽麻,头顶上的直翅官帽都歪了。 连三朝元老沈太师,秦陌都是说掀就掀下了马,眼下,还有几人敢惹他。 指不准四五条小辫子在他手上揪着,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一群新生的主战派,顺势站了出来发声。 秦陌废话也不多说,直接立下了军令状。 要换作当年那个少年的他,李乾的心口大抵要被他吓得晃上一大晃,如今,他对他深信不疑。 李乾只暗暗吐了口气,望了眼四周阒静的氛围,不由感叹这小子唬人的气势,越发炉火纯青。 森严皇宫的飞檐下,宫灯上,腾云祥雾,龙飞凤舞。 秦陌一出殿门,仰头看向了天空西北方向,眼底是不可退避的坚韧,似如一道闪电,终将劈向那沦落故土的天穹,拨云见日。 -- 秦陌准备出征夺回沦丧故土的消息,不日便插翅一般,在京城的街头巷尾传了开来。 兰殊知晓那迟来的一战,终将是要来了。 好在,此时的时机,要比上一世内忧外患的情形,成熟稳定得多。 可兰殊的心里,却蓦然在得知秦陌将要出征的片刻,猛地一抽,有一瞬间的空落。 秦陌一忙完朝堂上的纷争,将北伐之战板上钉钉下来,便想着同兰殊说一声,走到赵府,赵桓晋却说她已经回了杭州。 她早已不是那个无论他忙到多晚,都会在家中等他回家的姑娘。 秦陌没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一双眼晦暗了瞬,失望之余,也欣慰她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有自己的生活。 他微微勾起唇角,宽慰自我地想,这样挺好的。 总比以前提心吊胆地等他回来好。 -- 待得七月,灼日高悬于长空之上。 突厥内部之乱达到了顶峰,出征前的一应事宜,也皆以基本具备完全。 今日,秦陌入宫同章肃长公主请安,信誓旦旦许诺一定一雪前耻,把当年玄策军失败的那一仗,重新打回来。 章肃长公主嘴上不说,心里一壁忧心,一壁宽慰。 没有哪位母亲会期盼孩子以身犯险。 可秦家的孩子,当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就在出征的前夕,军机处再三复盘各项的开支与战前的一些初步策略,秦陌在旁边谨慎听着汇报,门口一位内官躬身走来,道是外头来了一名女子,愿为出征捐献物资。 秦陌正坐在沙盘前,听着文长青分析的北部局势,打发王参军出去接待。 王参军掀帘而出,随后,又弯腰回了来,觑向秦陌,“王爷,这一位,我觉得您亲自接待,会更好一些。” “对方捐的数额很大吗?”秦陌一壁询问,一壁依言起身。 这几月筹划以来,民间也有不少富绅主动前来捐赠粮草物资。 这份未雨绸缪的效应,还是崔墨白放粮救民的事件沉冤昭雪,激发了百姓的共鸣。 数额大些的,军部为了表示感激,一般都会请上司出面亲自答谢。 秦陌走了出去,四目相对,只见兰殊对他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身后长长的车队,托运而来的大批粮食。 “当年爹爹欠下的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粮草,十六年过去,连本带利,我替他还给朝廷。” -- 边疆战事将起的消息一出,兰殊便第一时间赶往了江南,从扬州一路往下征集,从散户手上购置了大批的粮食。 一次性想买那么多粮食,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可兰殊去年在临安灾情中的作为,令许多佃户对她心生敬意,纷纷帮着她走邻宣传,介绍储粮充足的富户富农,让她得已在数月之内,赶在出征之前,筹集到了数额足够的粮草。 兰殊前不久刚散了家当,得到户部的支持后,归回不少,这会儿,又尽数撒了出去。 得知兰殊一回京,先跑去了北大营捐赠物资,兰姈忍不住笑骂道:“小没良心,当年你卷了那么多盘缠出门,挣钱回来不先孝敬我,全往别人那处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兰殊摸了摸自己的良心,“不痛。” 兰姈捏起她的脸。 兰殊吃吃笑着,同她细细分析起当今局势,认可朝廷夺回故土的主张。 兰姈叹道:“看来王爷当年送你去读书,真是没送亏。”慨叹过后,她握住了她的手,“可我只盼你无忧无虑。” 兰殊笑道:“我也不怎么忧,多的是人挡在前头。” 但这些愿意挡在前头的人,总也要得到支持。 她只是想要支持他们。 兰姈当然知道她口中指的是谁,勾起唇角道:“王爷见你如此慷慨解囊,可有感动得痛哭流涕?” “他?痛哭流涕?”兰殊想想那画面,便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足足两辈子,她连哭都不曾见他哭过一回,痛哭流涕,这个词基本是与秦陌绝缘的。 只是兰殊回想到昨儿在北大营看见秦陌的画面,他自然代表将士感激了她,可那副面容,却好似心事重重的。 这么多个月不见,也没像往常来找她。 她当然知道他很忙,可心里不知怎么,莫名有些空落。 今日正是中元节,一家人说好了来赵府团聚。 两个兰帮着厨房把晚宴安排妥当,玉裳特意从库房拿出了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好心想给大伙儿尝尝,噙笑捧着酒瓶询问二小姐可曾喝过。 兰姈点了点玉裳的额头,先笑回道:“她可曾是洛川王府的人,什么贡品没见过。” 兰殊却短促的沉默,虽说她自是见过,只是这样的贡品,秦陌从来不用,也从来不拿它们赏赐底下人。 当年玄策军横空出世,建下的第一件丰功伟绩,便是平定西域,一战成名。 将士原当最有资格享用这类贡品。 可这些贡品,于大周,是震慑四方的炫耀品,对于他们而言,回忆起那些沙场上亡故的同僚,心里,只会不是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兰姈听着她一声叹惜,也淡了兴致,命人将酒瓶放回了库房中,“外邦的东西也不见得好,还是喝我们自己的酒吧,更喝得惯。” 兰殊颔首,忽而想起以往的今日,秦陌都会在陪她吃完晚宴后,悄悄溜去江边自酌。 而她为了避免他醉在外头,总会去抓他回家。 如今,倒是没人再管着他了。 临近黄昏,大门远远传来了马车辘辘停下的声音。 兰殊走出厅门,打眼一望,弘儿眉心紧蹙,紧跟在赵桓晋身旁迈进了门,两人不知因什么原由,起着争执。 兰殊朝前迎了几步,只见弘儿拖着拽着赵桓晋不肯撒手,哭着嚷着着要求他去同二姐夫再说一下,带他一块出征。 崔弘不解嚷道:“我想去前线,我可以打仗!为什么他们都去了,偏把我留下?” 赵桓晋劝慰道:“你年纪尚小,还不是时候建功立业。” 弘儿愤愤道:“我哪还小了,二姐夫在我这个年龄,早已是声名远扬。” 赵桓晋道:“小小年纪不要总想着做英雄,英雄就是知道其中辛苦,才执意叫你留下。” 兰殊犹记得前世秦陌出征北伐,赵桓晋擅谋略,懂兵法,亦随行同他一并前往。 可这会儿,当兰姈关切询问起赵桓晋请缨的折子可得了批复,赵桓晋却摇头道:“洛川王要我留京陪陛下稳住朝堂。” 话音甫落,赵桓晋朝兰殊觑了一眼,只见她心不在焉地站在了长廊前,游神良久。 战场上凶险难料,他这是不想弘儿和姐夫出事,才将他们都留了下来。 他倒是还有心思保全她的家人,大战在即,可有想过他自己的安危? 往年,每逢七月十五,秦陌都会到曲江边缘的护城河口,流放白莲灯。 战场上马革裹尸,多少亡魂流离失所,逢节想要祭拜,都无坟可上。 秦陌素日杀伐果决,喜怒不形于色,唯独每年中元节,看着桌上热腾腾的晚宴,身边仍有亲人陪伴,他联想到沙场上亡故的同僚,面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些悲凉。 夜趋渐深沉。 兰殊饭后消食,漫步走出了后院的小门,不知不觉来到了江边,再度看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流水上至云雾,下至地谷,通往世间各处。 秦陌躬着身子,垂手将白莲灯浮落水面,哀悼上万的将士亡魂。 兰殊止步岸边,忽而觉得,他越长大,身姿越挺拔,一道颀长的背影,落在水中,却显得孤独伶仃。 秦陌眉间的褶皱若有若无,似有所感,回眸朝她所在的方向望来,一双寒眸明显亮了亮,又侧了开来。 兰殊走近,帮着他将剩下的莲灯,尽数放入了水里。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0节 转眼,只见他以地为席,瞭望着水流的尽头,拎起酒壶,一口气灌下了半壶。 兰殊蹲在他旁侧,连忙伸手,强行将酒壶夺了下来,“酒不是这么喝的。” 烈酒入腹,秦陌目光清明,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关心我?” 兰殊僵了会,“你这是什么话?” 她还不能关心他了? 兰殊据理力争道:“撇开上辈子的恩怨不说,这一世,单凭我们几次过命的交情,我此时阻扰你借酒浇愁,完全合情合理。” 秦陌空了酒壶的手搭在膝盖上,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便是这么个拎得清、算得明的人儿,才叫他无计可施。 明明不过一个弱女子,却比战场上的千军万马,还叫他感觉难对付。 千军万马尚且长了颗人肉心,会憎恨,会怨怼,她却坚若磐石,面对上辈子与她耳鬓厮磨了无数个日夜的混蛋男人,还能心如止水的,同他做朋友。 如果秦陌没有记起上一世,他这一辈子,大概已经被她牵着鼻子,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秦陌一壁在心里唾弃自己,一壁不由自主地,双眸朝她瞟了去。 他知晓自己出征在即,不应有过多的牵挂,也不该羁绊他人,他能控制自己这段日子不去扰她,可人已经到了眼前,看一眼便是少一眼,怎么忍得住。 秦陌的目光专注极了,除了映出的一点月光浅浅,剩下的,全都是她。 兰殊圈着膝盖,若有所感,侧头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几月不见,冒出了生分,她的双靥莫名发烫起来,脱口而出道:“你近日都没来找过我了。” 话音一坠儿地,兰殊自己先恨不得咬了舌头——她好好说这个作甚。 这话怎么听,都像嗔怪似的。 怎么,人不来找你,就连看你的资格都没了? 兰殊赶忙自圆其说,讥诮续道:“这么乖巧,难不成终于记起来,你对不起我了?” 秦陌睨了她一眼,沉吟良久,只垂下眸,叹息。 兰殊心头一跳,看向了他的眼睛,“你......默认了?” 秦陌张了张嘴,盯着她的芙蓉面,脑海中不断回荡起卢尧辰临死前说的话。 他之前一直都很后悔,只想着自己喜欢她,只知道没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却从来没去想过,她回到他身边,于她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即日,他便要出征。 离别近在眼前,一回想起她独自一人留在王府的那些担心受怕的时光,秦陌的心,头一回出现了迟疑。 便是这一瞬的疑虑,叫他选择了沉默。 如果他不纠缠了,她是不是就能过上平静祥和的日子?不必再面对那么多勾心斗角,不用成天到晚殚精竭虑。 秦陌心想,抬眸与兰殊四目交汇,他又控制不住地,有些反悔。 兰殊原是一颗心提了起来的,可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对上他的视线,悄无声息地长吁了口气。 不等秦陌开口翻供,兰殊撇了下嘴,翻起白眼道:“说谎的人,这辈子都讨不着媳妇。” 秦陌轻啧了下。 兰殊扑哧笑出了声,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前世,多年以前的一个画面。 那时她满心欢喜嫁给了秦陌,朝朝暮暮云游回来,她笑盈盈同他们介绍她的夫君。 暮暮当时见秦陌不苟言笑,忧心忡忡将她拉到了一边,皱眉问道:“就他这脾气,你俩能把日子过好吗?” 兰殊回眸看了秦陌一眼,同她笑道:“你别看他不说话,可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很多时候,都是心软的。” 但凡是个心软的人,又有几个抵得住兰殊那双猫儿般的琉璃眼眸。她可会顺杆往上爬了。 转眼,秦陌见兰殊碰见他们那么高兴,果然主动提出了邀请,请他们回府吃席。 当夜,席面上,暮暮悄无声息盯着秦陌的冷淡凤眸看了老久,最终在分别时,同兰殊结论道:“只怕就你看的出,我除了被淬一脸冰,真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明明是一句讥讽,兰殊却暗自欣喜了许久,以为自己会成为这个世上,最能理解他的人。 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低眉顺眼,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今时今日,当兰殊再度凝起他那双深邃的眸眼,才发现自己一眼看透的能力,一点儿也没变。 他分明就是觉得自己凶险难料,才在这儿糊弄她。 如今的她,不论秦陌有没有记起一切,她都已经开始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直到这一刻,兰殊才意识到,当她重拾了他们之间缺失的那份信任,记忆不再是最重要的依据,他的眼睛,总会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 兰殊一副看破的睥睨神色,秦陌没法,只好坦白道:“不见你,是怕见得多了,会忍不住想把你一起捆走。但我要去的地方不安全,我舍不得你跟我吃苦。” 兰殊吐了吐舌头,“说得我就会乐意去似的。” “嗯,我只是怕我乐意。” 秦陌若无其事地笑了声,笑完后,望着那顺着水流飘远的白灯,慎重道:“要跑趁现在,等我回来,你可就没机会了。” 他眼底含满了戏谑的笑意,这话却透着一丝真心。 兰殊轻哼道:“我自会把握机会,用不着你操心。” 秦陌建议道:“不求富贵,但求安稳。” 兰殊见他这么认真,冷笑揶揄道:“我选夫君你还要求这么多,若真相中了,届时要给你发喜帖吗?” 秦陌僵了下,瞳仁中心深处,隐藏着无尽的苦涩,最终还是应了声好。 这一句好,待兰殊反应过来,一颗心瞬间宛若被人揪了下,周身的血气有些发凉。 可她这么问,又该期盼他回答什么。 便是不好,那一个不知猴年马月的“等”字,兰殊也知他说不出。 她亦无法去干扰他北伐的决心。 只是那一刻心口的凉意,叫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陌已经站起了身,柔声问道:“后日,可以来城门,送我出征吗?” 兰殊抬起眸,秦陌的目光,正看向了河岸尽头。 护城河在屹立千年的古城墙下流过,那星星点点的河灯,盘旋在城墙底下,犹如守护它的那些军魂,转世之前,辗转回到人间,再望了它一眼。 -- 翌日,兰殊捏着鼻子迈进了和尚遍地的相国寺,点下了一盏祈福大周将士凯旋的长明灯。 入夜,兰殊站在橱柜前,翻出了自己新裁的狐裘披风。 前世,两次出征,她都给他做了保暖的披风。 这一世,她原以为轮不到她再操这份心,可真到了这一刻,竟还是一针也没落下。 兰殊能够理解秦陌心中的顾虑,这辈子,那么多事发生了变化,即便上一世打过一仗,这一次,他也没法去打包票能赢。 需知骄兵必败,他的谨慎是应该的。 兰殊将披风叠好,明日一早,给他饯行正好送上。 军队天不亮便将启程,兰殊早早睡下,省得明早精神不好,叫人瞧着担心。 烛火一熄,引来漫漫长夜。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记挂着起早床,她只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的一开头,却是她穿过洛川王府花团锦簇的后院,遇到了上一世的自己,蹲在水池边洗手。 她从未亲自动过手,可素白的双手,此时却仿佛沾满了仇人的血迹,怎么蹭也蹭不掉,望着池中黯然失色的自己,那一张年轻不经事的面容,不自觉落下泪来。 “怎么就是洗不掉呢?”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终究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再也不是什么单纯明媚的崔家二姑娘了。 兰殊看着心疼,不由上前握住了她,擦拭着女孩眼角的勒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这一世,他们都好好的,一个都没少。” “真的吗?他们,都还在?”池边的女孩呆呆地看向她,反握住她的手,紧切地一一问过。 兰殊一一作答,同她分享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圆满人生。 池边的女孩破涕而笑,呢喃着说:“太好了,太好了......” 最后,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怔怔抬起眸眼,问道:“那,子彦呢?秦子彦他,好不好?” 兰殊被她抓着手,默然良久,视线飘忽开来,唇角浮出一抹无奈的笑意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啊。” “那你呢?你不喜欢了他吗?” 兰殊愣了一下,屋外,悠悠响起了鸡鸣之声。 第119章 第 119 章 城门之外, 启明星仍在天际闪烁。 兰殊赠出了威风凛凛的披风,秦陌望着那熟悉的织锦绣工,难得没脸没皮了下, 要她给他系上。 那攘挟进披风内的铠甲冷若冰霜,里面的身骨却滚烫如火,仿佛随时都可以为自燃, 去照亮这黎明破晓前的夜。 他只是伸手触了下襟口的系带, 上头留着女儿家指尖的余温。 秦陌暗自抽了抽心口, 最后的一点放肆,上前,虚抱了她一下。 他其实很想说一句“我会想你的”,在喉咙里打了个圈,还是临阵脱逃,咽回了肚子里。 男人闭了闭眼, 淡淡笑了下,心知不能再逾矩, 从善如流地松了手,翻身上马。 “走了。” 又是这样简单明了的两个字。 兰殊已经听过了四次, 却是头一回, 仿若从这简短的告别, 听到了满腔的不舍之情。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1节 算上前世, 兰殊已有四次送秦陌出征。 前世,第一回 ,她害怕得不行, 哭着求他别走;第二回, 她仍是哭,却不愿拖他后腿, 摆出了一副坚强模样,静待他凯旋。 这世的第一回 ,她盼星星盼月亮,数着日子他走;第二回,如今,此刻,兰殊出神了许久,不知自己的心,在空荡些什么。 -- 一路回家,兰殊都有些魂不守舍,刚走下马车,提裙迈上石阶,小厮向她递来了邵文祁的邀帖,邀请她今晚去茶楼看戏。 兰殊筹粮的这段时日,同里小镇的改革,邵师兄帮忙照看了不少。 她有心请他吃一顿谢宴,便收下了邀帖,想着今晚设宴答谢他。 夜幕降临,兰殊走向江边的茶楼,却看见一路铺满了花。 店小二将她引上了楼顶的天台,只见四周彩灯莹莹,灯上不是蝴蝶就是鸳鸯,搭配着两句美好的情诗。 兰殊早已不是刚及笄的小姑娘,如何看不懂这阵仗,意味着什么。 她心里一咯噔,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迟疑间,兰殊走向了其中一盏栩栩如生的兔子灯,那灯的形状,眼是眼,鼻是鼻,扎得精致又好看。 兰殊的脑海中却忽而闪过了另一盏迥然不同的兔子灯,唇角一勾,扑哧笑出了声来。 “何事好笑?” 邵文祁风度翩翩出现了在她身后,兰殊闻声,猝不及防回过头,望着他那一双从不凌厉的温和眉眼,一颗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邵文祁难得露出一缕羞赧,“小师妹,我......” 兰殊抬手打断了他,沉吟片刻,长吸了口气,抬起双眸,“师兄,你先听我说。” -- 三年后。 大周大军一路北上,近乎收复了大半沦落的城池,当下战局,只差最后一击,便能将突厥彻底赶出国境。 军营得了一批新的军妓,有几个姿色颇为不错,带头的官兵眯眼打量了好一片刻,噙笑提议将这几个送帅帐里去。 刚走至帐前,却被路过的王参军拦了下来。 王参军一眼瞥过,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微微笑道,“新升的后勤指挥使?” 对方谄笑道:“嗯。” 王参军道:“大帅平日只抱着他的披风睡觉,你把她们送过去,是叫她们挤床底吗?” 后勤指挥使讶然,倒也机灵,即刻明白了王参军的好心提醒,连忙拱手致谢,转头将人送了回去。 王参军叹了一息,走进帅帐,只见秦陌正坐在沙盘前,手上握着一副请柬发呆。 他的样子实在走神的紧,以至王参军已经走到了他身旁,他都没注意。 直到王参军出声行礼,秦陌回过神,连忙将柬子一合,温言叫他坐。 王参军拱手坐下,斟酌片刻,道:“我听说,大帅提前了出战的时机?” “嗯。” 王参军干咳了声,“之前我们不是商量过,给突厥一些考虑投降的时间,秋分之后,再出战也不迟?” 秦陌沉声道:“来不及了。” 王参军不由询问:“来不及什么?” 秦陌没有直面回答,冷声反问道:“参军觉得有何不妥?” 王参军连忙站起了身,拱手不敢,心中忍不住骂了文长青和曹立等人好几遍。 他们几个得了提前出战的军令,个个对秦陌骤然改变计划心存好奇,却都不敢来质疑他,便拱火叫他过来挨枪挡刀。 秦陌解释道:“颉利禄要想投降早就投了,与其跟他耗着,不如直接把他打回家去。” 王参军低眉称是,转而寻了个忙活的由头,快速退出了帅帐。 他闷头从帐营中走出,那几个满怀好奇的将军,看见他的身影,立马涌了上来。 文长青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样,问出是啥原因了吗?” 王参军捋了下山羊须,故作深沉道:“颉利禄迟迟不投降,大帅耐心耗尽,也是意料之中。” 文长青倒不是不信他的话,只是不解,“就为这?这也配他数日愁眉不展的?” 秦陌出战素来是心有成算,不慌不忙,他这回虽提出了提前出击,可连着几日六神无主,免不了叫人心里犯起嘀咕。 这也是他们生出好奇心的原由,他们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心神恍惚。 王参军轻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充满了弦外之音。 文长青一听就觉得有故事,不由领着众人朝前走近了几步,果不其然,王参军掩手低声道:“你们也知道他的脾气,问是问不出的。只是我方才进去的时候,他没留神到我,叫我看见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份喜帖。” “写的什么?” “崔二姑娘的成婚时日与地点,那吉日,恰好在秋分前。” 文长青心神领会,皱紧眉头,轻嘶了好一声,另几位老将也纷纷露出唏嘘的神色。 可也有位新晋的年轻将军,不明其中关节,傻乎乎地发问:“那崔二姑娘是谁?她成婚怎么就能改变作战时间了?” 他这一问委实单纯,声音自然也清脆了些,王参军生怕人听了去,忙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简略解释了句。 只见那小将睁大双目,骇然良久,只得叹声:“颉利禄完了。” -- 久谋太平盛世,一战且定乾坤。 元成十年一战,是一直沦丧故土的大周,真正的捷报。 而后,玄策军锐不可当,直接咆哮北上,彻底收复了久失的山河。 自此,大周的版图,终于回归了高祖时期的完整。 整个国朝,呈现出兴兴向荣的景象。 长安城得了大捷的喜讯,满城普天同庆。 孰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疆,云游被抓来充当军医的华圣手刚刚把满身是伤的秦陌包扎好,直骂他为了赢不要命。 “好在现在打完了,不然我看你有几副抗造的身体。” 秦陌披上外袍,若无其事道:“总不能临阵脱逃吧。” 华圣手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真的毫不畏死吗,他不信的。 可为何,仍能那么坚定呢。 秦陌就像一尊受人供奉的战神神像,令人仰慕敬畏,白日受众人朝拜,待喧哗散去,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高处,身边,只剩下烧尽的香灰。 这日夜,月色阑珊。 秦陌坐在了案几前,盯着她送来的喜帖发呆。 她忽然出现在了一边的矮榻上,扑在绒毯里看了会话本,觉得无趣,见他端坐在一边,俊美如画,便过去跪坐在他旁边,赖到了他身上,双手交叠放在他腿上,下巴贴着手背。 任由他的手心,来回抚摸着自己的鬓发。 那熟悉的女儿香一靠近,望着她眼底的痴情笑意,秦陌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她的睫毛又密又长,犹如蝶翼,每每往上一卷,直直将你望着,就好似扑在了你心上取蜜。 忍不住,就想把身体里唯一一点甜,留给她。 纵使是梦,秦陌不舍地搂着她,将自己所有压抑的心绪,化作了一句咬耳的低语:“我好想你。” 床榻之上,秦陌闭着双眸,沉浸在梦境之中,心口一阵思念的疼痛,不由捏紧了手上的婚宴请柬。 可她远在千里之外,已经,快出嫁了。 -- 战事告捷,朝廷发来了犒赏令,命大军即刻拔营,准备班师回朝。 收到这份军令的时候,秦陌正在附近的汉城,找寻一位声名远扬的玉匠。 秦陌前阵子退敌,顺便碾轧了一座附庸突厥的边境小国。 这个国家仗着突厥的势,时时欺压沦丧的大周百姓,趴在他们身上吸血。 文长青拿着军令来集市寻他,远远看见他朝玉匠递出的那一枚玉玦,犹记得他血洗小国皇室,染满鲜血的手,亲手摘下了他们圣殿上的圣物,冷声道:“狗仗人势者,怎配得到神明的庇佑,这圣物不如让我拿去,庇佑我所爱之人。” 文长青偏过头,看向洛川王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度迷人的凤眸,深邃,冷冽,从不收敛杀意,显得又美丽,又冷酷无情。 而这看似无情的男人,此刻却用他那沾满了杀戮血气的手,仔细将那圣物并着一块白玉一同递与了工匠,恳求他以此玉为心,做成一枚可以悬挂心口的项链,作为贺礼,送给一位,待嫁的新娘。 思及兰殊,秦陌无情的神色终于动了动,宛如冰铸的眼神,柔软了两分,不再凌厉得那么不近人情。 文长青看着他温柔的神色,第一次觉得他们所向披靡的大帅,有一些说不出的可怜。 -- 大军的大部队已经开始从北疆动身回朝,所有倾慕英雄的长安女儿,翘首盼着洛川王领军归来的一天。 秦陌却悄悄抗了旨,早已离队而去,连夜赶路,来到了烟雨蒙蒙的蜀川。 邵家所居的青岩山庄,在当地闻名遐迩。 秦陌才到山脚,山下小镇的门口,已经铺满了红绸彩缎,迎接千里而来的客人,一路上山,两边摆满了“邵崔联姻”的仪仗。 吉时在日落时分。 新娘远嫁而来,早已先接到了山庄歇整,此时正在厢房理妆,等待吉时拜堂。 秦陌并没有随着贺喜的人群去往前厅,而是趁人不注意,翻进了后院之中。 他想,去看一看新娘。 远远在窗台前看见屏风内,梳妆镜前的红影,秦陌钝住了脚步。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2节 外人大抵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几乎是陌生的。 所有人以为,以他那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性子,断不会有任何东西,是他不敢要的。 可秦陌此刻,远远望着镜前梳妆的一抹俏影发呆,明明双眸里泛出无尽的思念,却点到为止的,没有靠近半分。 一身红衣的媒婆从长廊扭着腰身走过,秦陌只得眼观鼻异观心收回视线,躲在了假山后。 媒婆并没发现他,笑吟吟进门道:“吉时快到了,新娘子好了吗?” 屋内传来了陪嫁小丫鬟的回话,一时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新娘子的婚服这么长啊?待会走到正厅,跨火盆的时候可要注意。” “这是姑娘专门根据姑爷的喜好,特意裁来的样式。” “好着呢。” 媒婆一声尖着嗓子眼的称赞,躲在假山后的男子,那一副铮铮肋骨内,供放着她的那处,忽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喉头一股腥甜涌来。 秦陌压抑了多年的思念倾泻而出,才发现,他积年累月磨练出的理性,在走进邵家山庄那刻,就已彻底化作了渺渺青烟。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嫁给别人。 秦陌捏住了假山的边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媒婆离开后,小丫鬟盯着新娘的头髻看了许久,似是落了什么东西,哎呀一声,忙不迭迈出了门。 屋中一时只剩下了那道红影,仍在镜前梳妆。 如果他现在过去,是不是就能在拜堂前,把她抢走? 她会愿意跟他走吗? 秦陌忍不住往前迈了几步,走到了廊前。 只要迈过门槛,转过屏风,他就能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见到那张灼人的芙蓉面。 他恨不能健步如飞,又有些近乡情怯。 秦陌站在廊下,攥住了拳头,正打算迈入门槛,却在这时,那令他魂牵梦绕的,甘如清泉的嗓音忽而朝他响起—— “你怎么来了?” 却是从身后而来。 第120章 第 120 章 秦陌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只见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儿,此刻正正站在他面前,穿着十分普通的素色襦裙, 手上端着一个琉璃盏,盏上放了几枚精致的糕点。 全然不是新娘的扮样。 “你——” 屋内的俏丽红影听到了人声,从妆台前半抬起了身子, 朝着门外张望, “殊姐姐, 怎么了?” “没事。” 兰殊歪出脑袋冲着屋内笑了下,连忙拽住了秦陌的手,拉着他往二门方向跑去。 她急吼吼地,边跑边斥道:“王爷好好的席面不去,跑后院来作甚,你是想毁了内院所有女眷的名声?” 秦陌低头看了眼她熟悉的纤纤玉手, 冰肌玉骨的点点温暖,从拽着他手腕的那处传了过来。 是活生生的她。 他实话实说道:“我想来找你。” 兰殊蹙起眉稍, 回头瞪了他一眼,“来找我也不能去新娘屋里啊。” “我以为你是新娘。” “怎么可能?”兰殊停下了脚步。 他们刚好走到了二门边的杨柳下, 风簌簌起, 吹过了女儿家额间的鬓发。 四目交汇, 秦陌站停身子, 望着她那双迟疑的琉璃眼眸,忽而就笑了。 兰殊完全搞不懂是什么状况,只觉得他笑的莫名其妙, 又莫名其妙地, 好看极了。 这便是距离产生美吗? 她也是许久,许久都没见过他了。 秦陌笑完, 如实相告道:“递到我军帐里的喜帖,写的是你的名字。” 兰殊又是一句:“怎么可能?” 秦陌见她不信,直接将帖子从袖间拿了出来,与她对峙。 兰殊凝着那帖子上的姓名,眉皱成川,“这些下人办事也太粗心了!是崔氏二姑娘没错,但不是我,是五房家的二姑娘,兰绮。” 她一字一句,一本正经地同他澄清解释起来,秦陌似在听,又似在一味地盯着她出神,一直勾着恍人的笑痕。 兰殊见他心不在焉,似是满目戏谑,二话不说将请帖没收了去,警告道:“你不许把这个错误说出去,丢人!绮妹妹听了也会不开心的。” 秦陌笑而不语,眼睛里荡满了笑意。 兰殊见他一身束衣便装,后知后觉想到他刚刚说的军帐收帖,“你从前线特地赶过来的?” “嗯。” “那——” “已经打完了,赢了。” 兰殊目露喜色,不由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就知道你可以!不枉费我这些年一直给你们送冬衣和粮食。这三年,我什么钱都没存下。” 怪不得他们这些年总是收到额外的粮草和取暖的棉袄,原来是她。 秦陌又笑了笑。 兰殊感觉他今儿个好像特别高兴,不过打了大胜仗,谁不高兴呢。 她也高兴。 高兴之余,兰殊不忘问他千里迢迢过来,赶了多久的路,有没有吃东西。 秦陌望向了她手上的糕点,看着像是她的手艺,摇头道:“没吃。” 旁边刚好有一石桌歇脚处,兰殊拉着他坐在桌前,大方邀请他先吃几块糕点,垫垫肚子。 为国家做出如此杰出贡献的人,怎能叫他饥肠辘辘呢。身为受惠的大周百姓,兰殊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时隔多年之后,秦陌回想起这天,都觉得那是雾气缭绕的川蜀,最晴朗的一天。 兰殊的厨艺素来卓绝,但这一天,她做的糕点,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份。 “本来是拿去给绮妹妹垫肚子的,新娘子一天忙下来,基本都是没时间吃东西的。”兰殊道。 秦陌听她这么经验之谈,不由想起当初她嫁给他的那天,他当时根本就没有留心过,她是不是饿着肚子。 秦陌心里有些难过,一时间,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兰殊哪是什么墨守成规的,能偷偷给别人送吃的,自然也没有饿过自己。 她并没有同病相怜的意味,只是简单出于对同族姊妹的关怀,这会见他不吃,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抢了人的吃食,连忙解释:“厨房还有的,我待会再给她送就好了。” 两人又续旧的闲聊了几句。 兰殊问他会待多久。 秦陌道:“马上就得走了。” “喜酒怕是喝不了了,陛下已经连发了三道军令遣他回京,再不给他面子,满朝文武都要弹劾我居功自傲了。” 兰殊啊了句,才反应过来,他打了大胜仗,当然要先班师回朝。 可他却先来了这。 “你的婚礼,我自然要来的。” “可这不是我的婚礼啊。”兰殊笑着拱了拱手,“我替绮妹妹谢谢您?” “你当然要替她谢我。我为了进门,可是送了厚礼。”秦陌倨傲了声。 兰殊笑意益深,又拱了拱手,简直是鞠躬作揖。 再抬起头来,秦陌早已往前迈了一步,迎面,是他坚实宽厚的胸膛。 只见他伸出双手,朝她身后,环上了她的后脖颈,微微俯首,将一枚精致的同心玉,戴在了她的胸前。 “这个是送你的。” 兰殊捻起玉面,置于掌心看了看。 玉心雪白无暇,由内往外泛着一点红晕,好似少女脸红的娇靥,好看至极。 四周环绕的玉玦犹如月白的光晕,通透白皙。 “这雕的是兔子?” “嗯。小玩意,据说可以庇护长寿,就给你捎了回来,便当是我的手信。” 兰殊弯了弯眸子,努嘴致谢。 秦陌朝着她经年不变的芙蓉面又着意看了两眼,柔声问道:“中秋节,会回长安吗?” “嗯。这些年姐姐一直责备我为了赚钱跑太远,我快挨不住她骂了,不止中秋会回去,应该还会在年底,把生意都挪回长安去。”她瘪起樱唇委屈道,他却又笑了。 时辰已经不早,秦陌得赶在天黑之前启程。 兰殊将他送到了门口,秦陌的两位随行护卫就在后院门口等他。 两人在门前作别,正好遇到了赵桓晋迎面而来。 赵桓晋显然有些诧异秦陌的出现,看了眼他身后的随从,紧接着问道:“怎么带这么少人来?” 要知道他这颗项上人头,如今的价值已经高达二十座城池,百万黄金了。 秦陌含蓄道:“不好大张旗鼓。” 主将擅自离军,被当朝宰相抓了个正着。赵桓晋轻笑一声,瞧了眼他这千里迢迢赶来看美人的风尘仆仆样,转首将自己的亲兵侍卫,分了一半给他。 秦陌临走前,回头看了兰殊一眼,眼睛似是藏了千言万语,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中漾着柔和的笑意,“长安见。”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3节 兰殊眉眼弯弯:“嗯。” -- 兰殊重新回到了厨房,端出一盘新的糕点,走向了新娘子的屋门。 自那日茶楼分别,邵文祁便一个人乘船离开了长安,再度驶向海外。 不想半途中,遇到了从崔府溜逃出来的崔兰绮。 崔兰绮身为崔氏新晋的第一美人,却丝毫不向往豪门贵胄的生活。 崔氏给她说了一门皇族宗室的上好亲事,正要把她当礼物一般送出去,崔兰绮一生想为自己活一次,便逃了出来。 邵文祁知情后,不但没有劝告她,甚至在崔府搜船时帮她遮掩,还答应她,带她一同去海外,看一看外面的大好山河。 有什么能比身陷困顿,遭遇救赎更容易让少女动心的呢? 崔兰绮如愿嫁给了心上人,整个人又欢喜,又惆怅。 兰殊把点心递到了她唇边,见她捂了捂小腹,悄声在她耳边道:“现在月份还小,看不出来。别担心,你现在很漂亮。” 崔兰绮笑了笑,笑容间,却夹杂着一些惨淡的意味。 要不是那一夜的荒唐,她怀上了邵家的骨肉,文祁哥哥,原不会娶她。 邵文祁为了她的名声,对家人都说是自己情难自已,只有她心里最清楚,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崔兰绮看向了兰殊。 这样美丽的女子,天下哪个男儿会不喜欢呢。 如果那晚她没有趁邵文祁喝醉,冒充了他口中呢喃的另一个人,他也不会情难自已。 崔兰绮紧紧拽住了兰殊的手,“殊姐姐,我怕......” 我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兰殊不知她心中的九曲回肠,只以为女儿家远嫁,除去欢喜,都会有一份未知的胆怯,宽慰道:“没事的。师兄很好,也会对你很好。” 崔兰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默然片刻,突然问道:“殊姐姐是怎么放下王爷的?” 兰殊顿了顿。 崔兰绮回忆说起她记得兰殊刚知晓自己被选中嫁给秦陌的时候,每天都很开心。 她明明那么喜欢他,后来,却说不爱就不爱了。 崔兰绮并不知她态度转变的其中,经历了整整另一世的风波与锥心之痛,只觉得兰殊姐姐,真是世间最豁达的女子。 兰殊笑喊了她一句傻丫头,“才出嫁就在这询问一个高门弃妇,你是怕不遭我恨吗?” 崔兰绮连忙晃了晃她的手,“我没有这种意思......” 兰殊道:“我经历的事情,你永远不会经历的。” 崔兰绮低低嗯了声,眉宇间,仍是隐有一缕忧色暗含其中。 兰殊续道:“即便真到了那种时候,你也会有自己的选择,现在假设这些没用。” “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全心全意去爱,这样即使不爱了,也不会后悔,也能好聚好散。” 崔兰绮问道:“姐姐和王爷便是如此,才能继续做好朋友的吗?” 兰殊一时没有说话。 恰在这时,媒婆再度走进了门,笑吟吟说吉时到了,新娘子该盖上盖头,到前厅拜堂了。 兰殊衔笑将旁边架子上摊开的红盖头顺手拿下,正打算为兰绮盖上。 那刚刚慌忙跑出去的小丫鬟正好赶了回来,手上捧着一个锦匣子,“等一下。” 兰殊的手一顿,小丫鬟将锦匣子放在了梳妆台前,从里面拿出了一枚精致的金羽簪。 小丫鬟嘻嘻笑着,站到了崔兰绮的身后,“这是邵老夫人昨夜特意交代奴婢去她屋里取的,说是她戴了数十年的簪子,送给姑娘做成婚礼。” 崔兰绮微微抬头,只见那簪子形如一只展翅而飞的朱雀,三把长羽拖尾,有种别样的异域之美,点缀着她的凤冠旁侧,衬得她一身火红的嫁衣,美轮美奂。 崔兰绮欢喜得不行,扭头看向兰殊,只见殊姐姐凝着她头顶的珠钗,神色一凛。 “这是西域一个亡国的图腾。你以后要是看到有人身上有这个,记得立刻绕道。” 那年,杭州崔宅的书房内,秦陌嘱咐的嗓音,犹在耳侧。 原来,她真的见过这个图腾。就在香料铺子旁边,第一回 见到邵老夫人的时候。 -- 喜堂之上,高朋满桌,邵老夫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在正厅之上。 左右端坐的宗族耆老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不已,新郎官站在了堂前,愁眉紧锁,反复搓着双手,来回踱步不安。 赵桓晋陪着兰姈站在了喜堂旁侧观礼,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在等新娘子进场,最先出现在堂外的,却是兰殊。 兰殊喘着气,第一眼看向了高堂之上,空无一人。 邵文祁眼角一触及她的身影,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她,当兰殊的目光顺势而来,四目交汇,他却不甚自在地侧过了头。 兰姈见兰殊神色苍白,穿过帘帐来到了她身边,刚想张嘴关切,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血淋淋的护卫,冒死赶了回来,扑倒在赵桓晋身边禀告:“大人,王爷在半山腰处遭到了埋伏!” 兰殊蓦然瞪大了双眼,二话不说转身,直奔山下而去。 “小师妹!”邵文祁急促喊了声,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不由随在她身后追了过去。 崔兰绮正循着媒婆的指引,来到了前厅的大门之前,却只听见了四周一阵纷乱之声。 她听到有人喊新郎官,下意识掀开了盖头,却只看见邵文祁,追着兰殊冲出了山庄门外。 -- 邵老夫人最初听闻儿子不争气,并没有追到那洛川王心尖上的女子,原是十分不满。 后来发现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叫兰绮的姑娘,一打听,竟和那崔氏二姑娘出自同一家族。 崔兰绮与崔兰殊,只有一字之差。 邵老夫人心中,一霎那,生出了另一计阴谋。 那宛若笔误的新娘姓名,不过是她请君入瓮的手段而已。 一路上山,张灯结彩,迎亲仪仗,挂的都是邵崔联姻,秦陌下意识以为是兰殊,自然没有防备。 邵老夫人费尽心思降低了洛川王的警戒心,只为恨不能杀秦陌快之。她甚至没有顾及儿子的婚礼,亲自带人埋伏在了山下,誓要为报亡国之恨,送秦陌上西天。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秦陌来这一趟,从来就没想过眼睁睁看着兰殊,另嫁他人。 兰殊火急火燎到达山腰时,只见密林不知何时冒出了无数的先锋精锐,个个身穿铠甲,恍若要来打另一场仗,正匍匐等着时机,为秦陌冲锋陷阵。 有这等精兵强将在手,那些个亡国余孽,如何能是对手? 没挨几下,便束手就擒了。 只是其间,并没有看见邵老夫人的身影。 兰殊见秦陌好好地站在了地上,双手交叠,安然无恙,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身后跟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兰殊转眸,只见邵文祁跑在了最前处,刚下台阶,就被一旁的年轻小将,以刀抵喉。 邵文祁停顿脚步,先看了一眼兰殊,目光掠过秦陌,眼底的情绪复杂。 秦陌见兰殊迈步朝邵文祁走去,示意小将退后。 小将的神色愤怒而倔强,“大帅,就是邵家设的埋伏!这厮不安好心!” 秦陌仅瞥了他一眼,小将只得收刀,咬牙撤向一遍。 兰殊已经走到了邵文祁的面前,“师兄,那喜帖上的笔误,你知不知情?” 邵文祁何等圆润的一个人,却在对上她视线的那瞬间,一时沉默下来。 脑海中,闪现过当年茶楼的画面。 他鼓起了勇气同她表露心扉,兰殊却说,她想,再等一等。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心里已经了然,她想等的是什么。 兰殊骨子里是个很炙热的人。 在喜欢上秦陌的那天起,她所有的爱,都毫无保留地托付了出去。 即便没有结果,即便她拿得起放得下,可送出去的东西就是送出去了,她也收不回来了。 他嫉妒秦陌,嫉妒得发疯。 以至那日他明明察觉到了喜帖的不对劲,却仍然纵容下人,就这么将它送了出去。 邵文祁的不答,便是答了。 兰殊的心口一阵发凉。 邵文祁垂首沉默,再抬起眸,忽而,死死瞪向了兰殊身后,瞳孔蓦然睁大。 不远处一块高悬的岩石后,一道黑羽冷箭,朝着兰殊的身后破空而来。 兰殊只感觉背后袭来一道短促的风,她猝不及防回头,一道倾长的人影,猛地扑向了她。 紧接着,一声利器穿膛的闷响,血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秦陌紧皱了下眉头,握住了她的肩膀。 兰殊惊魂甫定地抬头,却坠落在他逐渐涣散的深邃视野中。 夕阳沉甸甸地下落。 男人如玉山倾倒,落在了她纤细的肩头上。 胸口,淋漓不止的鲜血,将她衣,染得愈发艳烈如火。 第121章 第 121 章 当四周蛰伏的精兵包围而来, 邵老夫人见势不对,便趁乱逃向了山顶的岩石后头。 她手握一柄黑羽的弩弓,眼看刺杀无果, 本想叫天杀的秦陌尝一尝失去挚爱的滋味,不想他一代战神,最终作茧自缚, 赔在了温柔乡中。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4节 邵老夫人仰天长笑, 不过两声, 洛川王身后的精锐强兵,睚眦欲裂,恨不能将那老妇分而食之,连着好几箭,含恨将她射成了马蜂窝。 “阿娘!”邵文祁失声大喊。 邵老夫人的目光眷恋地往西边的天空望去,回忆起清风拂舞过的戈壁滩, 朱涅国皇宫中的旧爱,直至倒下, 都没有低头,流连他一眼。 秦陌的眼神彻底涣散开来, 仅剩的一点意识, 游荡到了前世, 想起她中箭的那瞬间。 那么疼, 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受得了。 秦陌心疼不已,却也, 没了力气, 伸手摸她的头安慰。 -- 如果命中注定有一些在劫难逃的灾祸,于兰殊而言, 便是一道致命的黑色羽箭。 恩怨的轮盘,再度纠缠不清起来。 这回,又是谁亏欠了谁? -- 浑浑噩噩间,秦陌深陷于梦境之中,仿佛再度来到了阴阳两地之间,鬼门关前。 他这回近乎已经迈进了门槛,来到了忘川河旁的奈何桥边。 秦陌又看到了父亲,英俊如故的秦葑。 秦葑倚在桥头,眉眼温润,若不道出他的鼎鼎大名,路过的鬼魂,都以为他只是一名谦谦如玉的文弱士子。 他看见秦陌,微微一笑,只是很简单地问了句:“过来吗?” 过去,便要喝孟婆汤,喝下那汤,没了忧愁,也没了记挂。 秦陌迟疑片刻,仍是摇了摇头。 秦葑笑了笑,“还是放心不下你的小妻子?” 秦陌颔首。 “那还不赶紧回去?”秦葑冲他摆起了手,那手劲舒缓,却恍若扇来了一道阳间的清风,正要将他刮回人间去。 秦陌迎着那风,临走前,忍不住问他为何一直也没走。 秦葑叹息道:“成亲那日,曾同你母亲许诺同年同月同日死,可惜我没能遵守诺言。我怕她生气,只好在这等她了。” “我也还有些话,没来得及同她说。怕过了桥,喝了孟婆汤,就记不住了。” 他说完笑了笑,朝秦陌猛地一挥手,“好了,回去吧。” 那酆都的鬼门关在他挥手的骤然间消失不见,秦陌的魂魄顺着长风,来到了一片苍茫空白的空间。 他朝前迈步前去,远远看到了一片杨树林,林中,出现了一道俏丽的身影。 是他熟悉的那个美丽少女,此时此刻,正被京城的纨绔围堵了去路。 她面露难色,以扇遮挡着自己的面容。 旁侧,忽而扫来一支冷箭,他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秦陌停滞了步伐,少年与少女对上视线的那瞬间,前尘往事,开始一幕幕,井然有序地从他眼前,如走马灯般扫过。 秦陌的心口大恸。 他终于终于,拥有了完整的前世记忆。 -- 庆幸老天爷眷顾,那箭羽但凡再偏半寸,秦陌现儿已经被阎罗王点名投胎了。 华圣手忙活了两天一夜,终于将他的命捡了回来。 他自个,也当真是命硬。 当华圣手把那枚箭羽彻底取出,秦陌的浑身骤然紧绷,整个人的身躯猛烈地抽动了一下,在死亡的边界口,爬了回来。 一有了活气,那堵在齿门前,怎么都喂不进的药勺,终于也有了着落点。 迷迷糊糊间,他念起了梦话,呢喃喊着朱朱。 几名守在他身旁的将士五大三粗,闻言纷纷不解,面面相觑地问:“什么猪?” 王参军端着药碗走出了门口,恰好在长廊遇到了兰殊。 只见崔二姑娘的眼眶通红,瞧着是跟他们一样,彻夜未眠,这会儿听闻秦陌渡过了生死关,忙不迭就赶了来。 王参军几乎就没从秦陌口中听过什么叠音词,那般温软的叫法,简直就不像他冷面无情的风格,对于秦陌所念之物,百思不得其解,寻思着兰殊与秦陌关系非比寻常,便站在长廊前,同她提起大帅说梦话的事。 兰殊一愣,故作深沉道:“可能,是想吃水晶猪肘子了。” 王参军似懂非懂,佯作理解地点了点头,冲着旁侧的士兵指点道:“还不赶紧去叫厨房做来。” “是。” 王参军又看了兰殊一眼,自觉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朝着兰殊,深深揖了一揖,道是他们一帮汉子手粗得很,方才灌药的时候,险些把秦陌呛回了鬼门关,兰殊姑娘家的,总要比他们体贴,不知她有没有时间,能不能替他们来照顾他一二。 兰殊一颗心本就同油烹了似的,又焦灼,又愧怍,二话不说,应承下来。 -- 一股熟悉的香渐渐在床头萦绕,秦陌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有一种莫名说不出的乖巧。 兰殊帮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秦陌余烧未退,呼吸仍有些粗重,但那活着的气息,让兰殊心里说不出的安心。 这些年,收复河山的重担压在了洛川王身上,他就像一枚旋转的陀螺,一刻都不曾停息。 这一倒,紧绷的心弦猝然断开,积年累月被他压制的疲惫,酿作了遍地的酸水,不停往他四肢百骸里钻。 秦陌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看似是真的疲累至极。 兰殊望着他泰山轰倒的憔悴模样,心中生出一丝猛烈的内疚感,蓦然发现自己不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实则都不怎么懂事,总是让他操心。 兰殊帮他捻了捻被子。 秦陌躺的一动不动,睡姿十分安稳,可眉头微微蹙起,唇瓣与脸颊毫无血色。 兰殊见他唇角轻掀,不知在呢喃什么。 侧耳倾听,只听见他稀稀碎碎地喊了声:“朱朱......别怕。” 兰殊的心似被捏了一角,呆在床头,沉吟了良久:“我不怕。” 她的声音很低很淡,坠入他的耳畔,似是听了进去,那皱着的眉头,松了好几许。 兰殊给他擦手,无意识抬眼,只见他苍白无色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似是笑了一下。 昏昏沉沉好几天,秦陌终于在一个深夜苏醒。 他皱了皱眉,眼睛睁出一条细微的缝,感觉到床头昏暗的烛火,还没力气完全睁开,胸间的剧痛袭了过来。 他喑哑地抽了口气,嘶地一声,惊了床边,正准备帮他熄灯的女儿家。 昏迷前的画面随着醒转灌入脑海,秦陌脑子里一时有些乱哄哄的,撑着意识,并不想再疼晕回去。 他吃力地眨了下眼,平躺在身侧抽动的指尖,忽而被一只软绵绵的小手紧紧握住。 “你醒了?”兰殊凑到他耳边,语气是难以遮掩的欢喜。 欢喜过后,她似是察觉到自己的举止过于激动,生怕扯动了他的伤口,握他的手劲开始松去。 秦陌生怕她会离去,连忙反扣住她。 就这么一个小举动,却真的牵扯到了伤口,令他整个人疼得两眼一黑。 兰殊见他额间冷汗直下,匍匐在他床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再没敢乱动。 秦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掌心,就像溺水时抓住了海上唯一的一根浮木,顶着整个大周朝安危的宽大肩膀,霎那间耷拉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却不能再失去她。 他的心胸从来就没有那么宽大,大到懂得天下之大,感情不过是心中的一隅。 他的心,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崔兰殊。 秦陌缓缓睁开了眼,眼神在半空中飘忽了瞬,落在了兰殊的眉眼之间。 兰殊此刻离他离得极近,双靥一红,忍不住想朝后退去。 秦陌却抓着她不肯放,沉吟良久,忽而示弱道:“胸口好痛,可不可以别丢下我一个人,阿娘。” 兰殊眨了眨眼,看着他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以为他烧得有些糊涂,一时之间,将她误认成了孩童时期的章肃长公主。 秦陌八岁过,就没再拥过母亲的怀抱。 他桀骜倔强,从来不肯显示自己内心的软弱,这会儿只有意识模糊了,才敢不痛不痒地撒了个娇。 兰殊想想便有些心疼他,顺着他的意,躺在了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手,“不怕,我就在这陪着你,永远不会丢下你的。” 秦陌低低地嗯了声,看着整个人松懈了不少。 兰殊甚至还给他唱起了摇篮曲,生怕他可怜见儿的,觉得自己连身受重伤,迷糊间,都得不到母爱的一丝温暖。 只是她最后把自己唱睡着了。 秦陌的眼睛一眨不眨,静静盯着她的芙蓉面,直到她安然睡下了,那深邃的瞳仁里,才透出了一些小心翼翼的贪恋来。 秦陌摩挲着她散落在他肩头的一缕发丝,偷偷探首,朝她沉睡的额间,落下了一个吻。 我说过,若我回来,你就逃不掉了。 -- 洛川王横遭变故,昏迷不醒。 属下几大猛将简直是怒不可遏,直接控制了青岩山庄,将邵文祁捆在了柴房,听候发落。 兰殊今早在秦陌怀中悠悠醒转,仰头对上他那张沉睡的俊颜,心口砰地一跳,生怕惊醒他般,悄无声息地从榻上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门。 一将房门关上,她先前往了厨房煎药。 兰殊端药走出厨房,转眼,只见崔兰绮泪眼婆娑地迈进了厨房的院门,直接朝着她的脚下,跪了下来。 她怀有身孕,两月多的胎最是不稳,如何能操劳下跪。 兰殊连忙将药碗放置一旁,弯腰抚她,崔兰绮却拽着她的双手不放,梨花带雨地向她求饶。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5节 “邵家犯下了滔天大祸,罪无可赦。可姐姐,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还未出生,便没有了父亲。” “文祁他虽没有阻扰婆婆递错帖,但那只是嫉妒,他从没想过要杀了王爷的。” “他原先也根本就不知道,婆婆是朱涅国的圣女啊。” 兰殊见她哭得伤心,一时手足无措。 王参军等人听闻崔兰绮特意跑来同兰殊哀求,生怕兰殊经不住妹妹的诉苦,心软同秦陌开口,泼刺刺地冲到了厨房院中,直截了当地代表军方表态,“休想饶人。” 秦陌的命,便是灭了一整个青岩山庄,都不是他们赔得起的。 今日有人敢这般设计谋害朝廷栋梁,若就这么轻易揭过,以后那些刺客杀手,可还了得。 非得杀鸡儆猴不可。 王参军原以为秦陌的心思,必然与他们的想法一致,若换往常,秦陌绝对是一个不留的。 可正当他们同崔兰绮争锋相对,秦陌忽而苏醒,派人传出话来,“打二十棍,便放了邵文祁。” 几位将士一时间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难以置信,战场上大名鼎鼎锱铢必较的洛川王,也有饶过手下败将的一天。 -- “他是看在你的份上。” “邵文祁之前在海外帮衬过姑娘,就当是替你报恩了。” “可况崔兰绮如今有了身孕,他毕竟是你妹夫。” 这是王参军走进秦陌屋门之后,再出来,给予兰殊的解答。 兰殊的心底一下恍若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之间,不知是何滋味。 当兰绮扶着受完杖刑的邵文祁去给兰殊道谢,兰殊并没有给他们见面的机会。 邵文祁站在院外,听着银裳传达的话,悲凉地笑了一声。 从他决心利用与背叛兰殊的那天,就该料到以她的性子,连朋友都是做不成的。 “便当我们,从未认识过。” -- 兰殊出去将盆里的水换了一轮,再回到屋里,秦陌又睡了回去。 她没有扰他,坐在了旁边看书。 临近黄昏时分,秦陌睁开了眼。 眼下秋老虎还在发威,兰殊仍穿着轻薄的襦裙,窗外吹过一阵风,刮过床帐边,女儿家的裙带轻轻飘起,无意间挨在他卷着袖口的臂肘上,似有若无的香。 第122章 第 122 章 不经意的触碰, 化作窜入心的痒意,配上她这张芙蓉面,宛若壁画中走出来的狐仙。 秦陌自觉再盯着她看下去, 自己便会和那话本子的迂腐书生一般下场,被勾去心魂,吸得精血不剩。 可仍是不舍得挪开眼睛。 兰殊的长睫一抬, 视线正好与他在半空中交汇。动弹不得的秦陌, 难得有了一丝任人宰割的好欺负感。 秦陌的声音有些泛哑, “有点饿了。” 兰殊起身出门,再回来,手上多了一碗清淡的粥。 半碗清粥喂他下了腹,兰殊吹了吹手上的汤匙,迟疑片刻,柔声问道:“你何时这么大度了?” 秦陌凝着她的清眸反应了会, 回想起自己昏迷前对于邵家的处置,苍白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痕, 长眉微挑道:“也不是大度,只是想让你多欠我一点人情。” 兰殊将身子一撇, 冷哼了声, “我才没那么爱拦责任。” 秦陌笑了笑, 转斥道:“行。那你看人的眼光, 能不能好一点?” 兰殊睨他一眼,咕哝了句:“你自己不打听清楚就来。” 秦陌挖苦道:“那谁知道会这样,我原想着你这么机灵, 总不至于交友不慎。” 他长叹一息:“结果, 长这么大的眼睛,好像也没什么用。” 话音甫落, 兰殊手上的烫勺二话不说一抬,精准怼上他的薄唇。 男人嘶了一声,兰殊将碗往旁边案台上一磕,昂首冷声:“我眼光要是好,怎么会和离。” 秦陌也不着恼,定定看向她,指控道:“是你先跑的。” “我当然也有想过和你举案齐眉,奈何你是个断袖。”兰殊肩头一耸,据理力争地辩诉。 秦陌咬了咬牙,“断袖,断袖也是你害得。” 兰殊美眸圆瞪,冷笑了声,“这也能怪我?” “就怪你。” 秦陌的神色坚定又哀怨。 兰殊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不想一别三年,他信口雌黄的能力渐长,张嘴就敢栽赃到她身上。 兰殊伸手朝他额间挨了下,平心静气道:“你现在烧糊涂了,我不和老弱病残计较。” “我清醒的很。”秦陌垂眸呢喃了声。 兰殊敷衍地点了点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岔开了话题:“好在你未雨绸缪,在山下埋伏了士兵。” 可他为何会带那么多士兵,还让他们潜伏在山下呢? 兰殊怀疑道:“你可是预料到了邵夫人的诡计?” 要说他早已察觉到了邵老夫人的身份,人家一场请君入瓮,他特意来个将计就计,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秦陌摇了摇头。 兰殊惊诧道:“你真是来贺喜的?” 秦陌看她一眼,突然笑了,“你这么聪明,会想不到我来做什么?” 贺喜的人都走得光明正道,他上山后的第一件事,却是翻墙到后院去寻新娘。 还在山下潜伏了一堆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兰殊愣怔了好一片刻,微张的樱唇一时抿紧,双靥犹如一道浓厚的胭脂扫了过去。 他是,来抢亲的。 秦陌见她面容有了些轻微的窘意,干咳一声,转移了话茬。秦陌提及前两日他收到密函,此程他身受重伤,私自离军的消息,到底是瞒不住了,巧在李乾近日刚好收到了昌宁学成归家的喜讯,要求他归京的路上,在蜀道与昌宁汇合。 兰殊的眸光肉眼可见地亮了一瞬,秦陌笑道:“你还记得那小丫头吗?” 犹记得当年,还是她一时脑热,把宁宁放走的。 “怎么会不记得?”一晃十年,兰殊的脑海中,仍是清晰浮现出了小公主天真烂漫的爽朗面容。 思绪一时间被回忆插满,兰殊不经勾起笑意,坐在床榻边,同秦陌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了他们都曾年少的当年。 往事一茬茬如走马灯闪过,他们说了半晌,兰殊灵光一闪,轻轻笑道:“你不知道,当初你赶我出洞房,宁宁和傅廉还合伙宽慰过我呢。” “宽慰你什么?” “当时那情况,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你没有不喜欢我,你只是害羞。还说春猎那日,你觉得我可白了。” 兰殊的语气充满着对于往事的调笑,秦陌顿了顿,眼底闪过了一丝赧然,“他们没说错,我那时,确实觉得你可白了。” 他补充道:“眼睛都快被闪瞎的那种。” 秦陌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是叹是赞的笑容。 长大最明显的一个体现,便是纵观过去的自己,总会含满感叹地,嘲笑幼稚轻狂。 人生所幸,当他终于放下别扭的自尊,剖白内心所想,她仍还在这里,静静聆听。 -- 为了能快点好,不让兰殊担心,休养的近一月里,所有会拉扯到伤口的表情,秦陌几乎都不敢做,本就冷淡的眉眼,时常显得格外严肃认真。 然不论他在下属面前多么一本正经,只要兰殊打帘一进门,他的唇角便会忍不住向上提起。 可一笑过头就容易牵扯到伤口,令他不由咳了两声,兰殊总会急忙过来掺他,疾言厉色地警告,“不许笑。” 是怕他伤口疼的关心。听来,倒像是娇嗔。 秦陌耳根子一酥,时光荏苒,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他身边,简直是他不敢妄想的结果,只觉得心里更开心了。 可也不敢表现过甚,生怕牵动伤口,又忍不住笑意,滋味,真是绝了。 这一日,入夜,夜色微凉。 仰仗华圣手的妙手回春,以及兰殊尽心尽力的照顾,秦陌的伤口愈合了大半,已经可以起身活动了。 直到亲兵按时将汤药端了进来,兰殊才反应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坐在廊前的院中,聊了许久。 兰殊将他掺回了屋内。 秦陌的身姿伟岸,却在她手一过来的瞬间,摇曳起来。 那笔挺的身影,羸弱倚着女儿家的肩膀,任由她把自己扶回了屋内,其间,不忘迎风咳嗽几声,博取女孩的怜悯心。 华圣手早已给出了“已无大碍”的诊断,偏偏在兰殊面前,秦陌就跟重伤不治了样。 兰殊把他扶回床头,喂完药,用帨巾帮他轻拭了唇边的残渣,又帮他擦了擦发汗的手心,回头,只见男人微侧着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秦陌的眼神深邃,久居沙场,一股沉沉杀气暗含其中,望向她时,只觉得宁静悠远,恍若一眼过来,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看到地老天荒。 兰殊在一边陪他等待药效发作。 期间,她就着话题随意问了一个问题,等待秦陌回答的过程中,兰殊支着下颚,不一会,趴在他床头睡着了。 秦陌刚想好如何回答,转眸见她闭了目,倏地住了嘴。 昏黄的夜灯中,秦陌看着她,想伸手触碰一下她的脸,悬到半空,又怕惊扰她似的,缩了回去。 这一夜天公并不作美,临近深夜,窗外传来了劈里啪啦的雨声,连着平地乍起的惊雷。 兰殊却睡得尚且沉稳,隐约间,雷声一起,耳畔便遮上了一双温柔的手。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6节 睡梦中,她恍若靠在了一块温暖的玉石旁,淡淡药香环绕,竟叫人说不出的安心。 -- 与此同时,兰姈推开窗,望着院中瓢泼的大雨,眉宇显出忧色。 秦陌这段日子需要静养,兰姈一直没去搅扰分毫,今夜实在是担心天气骤变,兰殊守夜受凉,忍不住给她送来了厚实的衣裳。 屋门轻轻叩响,赵桓晋陪伴兰姈前来,一进屋,正好看到了幔帐内,兰殊与秦陌同床而枕,那暖和的被褥,大半都盖在了兰殊身上,半分着凉的影子也见不着。 秦陌一动不动,任由她依在怀中,一副目光温柔似水,直到兰姈他们靠近,他才恋恋不舍将双手从兰殊耳畔挪开。 “她怕打雷。”秦陌的解释声很轻,生怕惊扰了怀中女孩的安眠。 可人都躺在枕边了,这一句动手动脚的辩驳,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滋味。 兰姈微咳了声,斟酌再三,还是觉得孤男寡女,不合规矩,叫来几个侍女,想将兰殊扶回去。 秦陌的眸眼黯然,也不好贪心把她留下来。 幸而赵桓晋抬手一扬,温声在兰姈耳旁劝阻道:“殊妹妹就是心中歉疚,才留在王爷身边照顾的。” 面上这么说,赵桓晋那一双眼睛,写满了“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他这一番言行举止,免不了认为兰殊是自愿的。 兰姈沉吟了良久,小声询问秦陌:“殊儿在这里,可会打扰王爷休息?” 秦陌看了兰殊一眼,连忙矢口否认,“请大姐姐放心,我不会搅她安眠的。” 离了这么多年,秦陌还是跟着兰殊称她大姐。 话说的这么好听,单他看兰殊的眼神,就不怎么清白。 兰姈看着他无法动弹的样子,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到底没再吭声。 毕竟谁能想到大周朝战无不胜的洛川王,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 屋门一关,兰姈站在了廊前,不由叹了口气,“若不是王爷当初及时挡在殊儿面前,只怕......” 那一箭如此凶狠,就连秦陌都是九死一生,要换了兰殊,哪还有命在呢。 兰姈心中免不了生出一份亏欠,“叫他受苦了。” 赵桓晋见她眉头紧皱,勾唇笑道:“也就身体苦,心里,指不定乐开了花。” 兰姈抬头,赵桓晋笑而不语,揽肩拥着她离去。 看看兰殊现在衣不解带在他身边照顾的样子。 他这一箭,挨得可一点都不亏。 -- 翌日清晨,兰殊迷迷瞪瞪睁开眼,只见自己毫不见外靠在了男子的肩窝内,紧紧环住了他的胳膊肘。 兰殊美眸圆瞪,内心翻起了惊涛骇浪,好不容易压住了脑海中的一片凌乱,只欲趁其不备,缓缓挪开身形。 她差一点便能装作若无其事离开了,偏偏有人不肯放过她,临到曙光,愣是给她掐灭掉。 秦陌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兰殊的手臂遭他从身后握紧,一阵痉挛,艰难回过头,面容窘迫,左思右想,小声反问他昨晚是不是打雷下雨了。 秦陌刚颔首,兰殊面露欣慰,盖棺定论:“我昨晚,应该只是一时害怕。” 毕竟她的弱点怕雷,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秦陌也没有否认她这番托辞,只道:“害怕还走?” 兰殊指向了屋外明朗的天空,意寓雨过天晴,她也不该再叨唠过度。 她自认是一番好心,秦陌咬起牙来:“你可真会卸磨杀驴。” 兰殊从他过度苛责的眼神中,仿若看到了一个提起裤子就走人的渣女,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这可真是冤枉。 兰殊急忙摆手:“我什么都没做!” 秦陌道:“那你意思是我做的?我现在这个样,能做什么?” 兰殊凝着他无辜的模样,一时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爬的床。 秦陌一壁说着,一壁拉着她不肯罢休,嘟囔着以前两人做夫妻同床共枕时,她就占尽了他的便宜,还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这会儿又想故技重施。 兰殊彻底呆了。 秦陌张口就来:“那时每逢冬日夜晚,你都会把格挡的抱枕丢到一边,然后挤到我怀里睡,动手动脚,第二天,还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兰殊美眸圆瞪:“我......有吗?” “当然有。成天到晚把你的冰手冰脚往我怀里塞,时不时冻得我一激灵,还扒拉我衣衫......”秦陌振振有词控诉道。 兰殊是绝不相信扒衣一说的,可回想那些暖和的岁月,仔细一琢磨,确实同上一世蜷在他怀里的舒适感如出一辙。 这么推断,心里难免就发了虚。 兰殊迟疑道:“那你为何不叫醒我,把我推开?” “我推了,你死活不肯走。” 兰殊:“......” 兰殊才不信,可当初那些温暖的感觉又是真真切切,不容她反驳的。 怪不得她的抱枕后来都不暖和了,原来,她抱的一直都是人。 事已至此,兰殊没得辩解,盯着秦陌得意的目光,索性一口认下,反向指控道:“我虽抱了你,但你要是真不愿意,大可以同我分床,可你也没有。你这么言行不一,难道就不是居心不良?” 她一副他自己“引狼入室”的模样,就是不肯在他面前矮去一头。 秦陌微微睁大双目,忽而嗤地笑出了声。 他直接承认道:“我是居心不良。” 兰殊一下抓住了他的话头,一句“你看”刚出口,秦陌叹笑,“我已经不良十年了。” 他直勾勾看了她一眼,眼中那一抹隐忍的情欲,令兰殊发怔中,不由红了双靥。 她的心口猝然一跳,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对于他一些没脸没皮的撩拨,她逐渐变得,没有那般无动于衷。 第123章 第 123 章 另一厢, 长安。 御史台兢兢业业,一大清早,就在李乾面前参起秦陌不受军令, 唯恐他恃宠而骄,功高震主。 自国朝建立以来,哪个将帅敢在大捷之后, 不领恩旨班师回朝, 反而一打完仗, 带着一拨军队,着急忙慌赶着往别处跑了去的。 简直是拥兵自重,目无王法。 御史大人持笏在朝堂之上,一番铿锵激愤,慷慨陈词。李乾端坐上方,只默然看了他一眼, 目光幽幽深深,望不见底。 御史大人心口滞然, 话音有些没接上,正琢磨着陛下的心思。 当今朝堂, 已经完全掌控在了李乾的手中。 而他显然给足了秦陌信任。 三言两语, 便将秦陌擅离的罪证, 转化成了轻飘飘的并非不听圣令, 而是收到了密诏,转道去蜀川那厢。 李乾道:“昌宁长公主奉旨出海习医,如今已学有所成, 正在回长安复命的路上。秦大帅的擅离, 只是顺道接长公主回京。” -- 三峡边沿,两岸青山郁郁, 中间一道蜿蜒的小道,绕山向前蔓延,望不见尽头。 将士们从来没见过洛川王有过这样的神情,一路恍若春风拂面,连马蹄声似也温柔起来。 他时不时望向前方不远处的马车,眼里盈满了笑意。 兰殊多年不见昌宁,两人坐在车厢内,拉着手一直说个不停。 似是若有所感,当兰殊掀开车帘,侧首同车旁的银裳说了句话,忽然回头看了眼,正对上了秦陌的视线。 这段日子,某人为了同她亲近,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就连今早出发回京,兰殊不过客套问了他一句伤口是否已经好全,能不能骑马上路。 秦陌看她一眼,直接弯腰将她打横一抱,捧在手上,似有若无地掂了掂,美名其曰,试试体力。 “看来是好全了。”秦陌一本正经道。 兰殊的脸颊泛出了一缕淡淡的红晕,神色变得不自在起来,总感觉他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似在挤兑她。 兰殊一遮窗帘,气鼓鼓坐回了原处。 昌宁见状,笑问她这是看到了什么惹人嫌的东西。 兰殊摇了摇头,“不是东西。” 兰姈坐在车帘旁,正好将方才一幕看入眼里,唇角提起一丝玩味,“谁不是东西?” 话音一圃,有人敲响了车窗。 兰殊下意识掀起窗帘,那令她如芒在背的人,已经纵马走到了她们的车旁。 “饿不饿?”四目交汇,秦陌直截了当冲她一人柔声问道。 兰殊噎声没回话,昌宁朝着车窗外努起嘴来,“这车里是没有别的活人了吗,表哥怎么不问问我?” 只见秦陌睨她一眼,谦逊有礼同一旁的兰姈和颜交代,午时将至,他已同赵大相公商议,车队会于前方小溪旁暂作休憩。 兰姈一句有劳,转眼,秦陌扬长而去。 昌宁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冷哼,“还是这么讨人嫌。” 兰殊见他俩十年如一日,不由轻笑出声。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7节 犹记得前几日,这兄妹俩难得重聚,昌宁提裙下车,远远飞奔而来,一句哽咽的“彦表哥”,兰殊罕见地看见秦陌的眼角,有一丝红痕扫过。 这才没多久,又回归了少年时期“相看两厌”的境地。 停队休整,兰殊走向水边洗手,不知想起什么,忍不住先停住了脚步,朝草丛中张望了片刻。 “刚刚探过了,没有青蛙。” 兰殊猝然回头,秦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一双凤眸如故。 兰殊不自在冷哼了声,蹲下身子,用手拍了拍水面,“都多大人了,我才不怕那玩意了呢。” 澄澄清水边,只见水影中,身后的男子并不拆穿,只掩着鼻尖,遮挡着嘴角不由扬起的笑意。 兰殊轻咬了下唇,再度回过头,另一侧,傅廉仰首指起四周山间地貌,有理有据地同昌宁讨论这地方很适合占山为王。 话音未落,听到山间有人吹了一声号角。 昌宁瞪大双眼:“你哪来的乌鸦嘴?” 不过这帮人劫到洛川王头上,着实有些乳燕投锅。 秦陌轻笑一声,看向傅廉,“既是你招来的,便由你去解决。这点事都处理不了,回去就别指着我在陛下面前帮你说话了。” 拐走公主这笔帐,李乾可一直都在心里记着的。 傅廉摸了摸鼻尖,唇角的酒窝又深又僵,拱手称是。 昌宁眼看秦陌就给他点了些虾兵蟹将,当场不乐意了,“就给十个人?” 秦陌恍若未闻。 昌宁一下跳起了脚,“你是要他去表现,还是故意刁难人呢?” 秦陌不为所动,朝着傅廉问道:“不够吗?” 傅廉牵起唇角笑了笑,“足矣。” 昌宁轻踹了他一下,“足什么呢?” 那号声听着颇有几分气势,兰殊抬首,只见山头之上猝然升起了一面大旗,不少窜动的山匪在野木丛中探出了头。 昌宁的眉眼中布满了忧愁,兰殊不由上前劝了句,“我瞧着对方来势汹汹,还是再派点人吧?” 秦陌转头将他们的智囊团首文长青唤来,领上了一批最精锐的部队,为傅廉保驾护航。 昌宁一眼不错地将他乜着,咬牙切齿地想,姓秦的,你就见色忘义吧。 不等山匪将峡谷包围,傅廉便领着人马冲了上去。瞧着架势不像被山匪包围,反倒是来清剿窝点的。 整个山头炸开了锅,剩余的士兵闻风不动在溪旁扎下了凉棚,供兰殊等女眷休憩。 昌宁哪里坐得住,站在架起的汤锅面前踱步不止,一门心思朝着山顶张望。 秦陌嫌她碍眼,抬手要她坐下。昌宁回过首,只见秦陌的余光尽数落在了她身后的兰殊身上,一副恼她挡住了他视线的模样。 昌宁凉飕飕瞟了他一眼,矮身便坐在了兰殊身旁,一开口,有意无意道起兰殊现在不太一样。 兰殊第一反应先抚了下脸颊,似笑非笑道:“变老了?” 昌宁连连摇头,“以前的嫂嫂过于淡然,总显得不太真实。现在感觉没了包袱似的,整个人都自在多了。”昌宁轻挽着兰殊的手肘,赞叹道,“果然,女孩家最需要的就是果断。” 兰殊这会儿听出了她的话里有话,衔笑静待她的发挥。昌宁瞥了眼秦陌,故意抬高音量,“嫂嫂和离这么多年都不见后悔,可想当年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女孩家,就得喜欢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不乐意一块待的,趁早离开。” 秦陌的脸色果然瞬间就黑了。 昌宁添油加醋,甚至说出兰殊要想再嫁的话,回京赶着趟帮她开茶会,边邀京城才子贵胄,亲自帮她挑选。 兰殊笑而不语,秦陌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主意启发了我,傅廉也老大不小了,等回了长安,我也给他安排几场,好好相看相看。” 昌宁一下涨红了脸,“他早就成婚了......才不要你操心。” 秦陌诧异道:“傅家小侯爷成婚了?怎么没听说过,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三书六礼都做全了?野鸳鸯那种可算不得数的,都没过文书,律法都没得保证。” 昌宁咬紧了下唇,声如蚊讷起来,“我们遵的是罗马那边的婚礼制度。” 秦陌:“罗马的制度到了长安岂能作效。你要不问问表哥,看看他依不依?” “你——” 眼看这俩兄妹又要掐起来,兰殊只好挡在了中间劝架。 曹立将军好心来帮忙,看热闹不嫌事大,笑说起大帅还有空操心别人,转眼都要二十七了,整天到晚在营里守身如玉,从不惦记着温柔乡,夜夜抱着自己的大氅睡觉。 “跟那就是他媳妇似的。” 昌宁嗤地一声笑开了怀。 秦陌遭了嘲弄,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只有对上了兰殊的眼睛,才有意无意解释道:“塞北的冬日天寒地冻,晚上睡觉冷。” 话罢,瞟了曹将军一眼。 曹将军才反应自己一时嘴快,干咳一声,温声找补道:“大帅爱兵如子确是真的,每逢冬日,分发的第一批冬衣,都会先紧着底下人。” 兰殊配合赞叹:“大周有王爷此等良将,是天下人的福气。” 秦陌低下头轻咳了声,见她泛出笑容,心里便开心,不自觉也露出笑来。 恰在这时,傅廉将匪首擒拿,五花大绑着将一群视他们为肥羊的山匪尽数抓了下来。 大大小小的山匪苦着脸,一听那伙便衣家丁喊端坐的男子“大帅”,个个目瞪口呆。 秦陌也不同当地官衙客气,命士兵直接押着这帮为非作歹的匪徒,去当地县衙领赏。 “不能白干一场。”秦陌面不改色道。 转首,只见昌宁抓着傅廉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秦陌:“你不是已经成了再世神医吗?”还会怕打斗出现的零星半点皮肉伤? 昌宁冷不丁冲他翻了一个白眼,“医者父母心,医术再高明,也不会希望看见伤患病人。” 秦陌挑起眉梢,方要开口,旁边灌木丛中忽而蹿出了一个异样的黑影,直奔兰殊所站的方向前去。 那锋利的前爪纵身一跃,猝不及防在兰殊眼前划过。 兰殊睁大了双眸,转而被拽入了一个颀长背影的身后。 秦陌的手掌宽大温暖,一股暖流缓缓渡来,安抚着她惊魂甫定的心。 兰殊平了平心绪,从他背后探出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小东西并非要冲着她,只是她伫立的位置,挡住了它保护主人的道。 那是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山匪,豢养的一只黑毛犬,此刻正奔向前方,咬着缉拿士兵的衣摆不放。 那小山匪见势不妙,出声勒令它离开,黑毛犬望着士兵手上的利刃,眼波明显闪过畏惧的光泽,却是不肯松口。 士兵耐心逐渐耗尽,一壁怒叱,一壁倒转了所持的长戟,准备狠狠打向它。 “住手!” 一道沉稳的男声和着一道清脆的女声,异口同声而来。 兰殊抬起眸眼,秦陌亦转头看向了她。 那双狭长凤眸一瞬间闪过的晦暗情绪,仿若通过了她的眼睛,洞察到了她哀伤的心底。 兰殊只是在这一片刻,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她曾经养的小狗,那副胆小的嘴脸。 画面却是她不曾记得的。 一片黑黢黢的茂密丛林,它亦是从躲藏的灌木丛中扑了出来,海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犹如鬼火般,印着她被一位突厥士兵抓住了长发的惊慌脸面。 兰殊的鼻尖莫名一酸,仔细再想,却对这一场景毫无印象。 秦陌上前挡开了那名士兵,将那条黑毛犬放生了去。 回过首来,只见兰殊愣怔在了原处,微颤的手,不自觉捂在了心口处。 “怎么了?”秦陌三步并两上前,抬手虚浮在了她的鬓边,紧盯着她略有苍白的面容,“吓到了吗?” 兰殊呆呆将他看了会,眼睫轻颤,望着他那双凌厉漂亮的凤眸,只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曾在一条渔船上,见过同样一双蔽住了面容的,少年美眸。 可她第一回 见到秦陌,明明是在春猎宴。她又几时,曾同他待过渔船? 兰殊百思不得其解,晃了晃迷糊不明的脑袋,茫然间,摇了摇头,“没事。” 第124章 第 124 章 八月的早秋, 爽风吹过长安郊外的麦浪,澄黄一片。 一大清早,李乾就站在了城门之上, 等待那一列久违的车队。 他翘首以盼,远远看到了秦陌,昌宁, 傅廉, 还有兰殊一并回来的身影。 李乾的思绪瞬间被回忆插满, 想起了当年仍在东宫的,那些吵吵闹闹的岁月。 这些年分分合合,昌宁背井离乡,秦陌时不时出征在外,李乾独个坐在金銮殿上,时常, 感觉自己像个孤家寡人。 如今,再看到年少的故人齐齐归来, 眼角不由一热,一时间说不出的感慨。 以后, 天下归宁, 他也总算不再是一个人了。 -- 主帅归巢。 犒赏将士的宫宴豪华盛大, 皇城喧闹了一日, 直到深夜,文武百官尽兴而归。李乾才有了难得的空闲,真正拉着昌宁, 回寝宫吃一顿兄妹俩的团圆饭。 秦陌自是要拉来作陪的, 傅廉则被早早赶回了侯府。 没有补办婚礼前,李乾可不愿认他是自己的亲妹夫。 昌宁一副胳膊肘向外拐的模样, 话里话外,全然不想要奢靡复杂的公主出降之礼,也不想要李乾授予傅廉什么官职,只想同他继续做一对简单的小夫妻。 李乾怒其不争,秦陌夹在他俩中间,不得不担起了缓和的角色。 一顿夜宵在嬉笑怒骂中度过,刘公公在李乾漱口后,及时端来了一副药膳,打断了陛下对于公主的“斥责”。 朝堂事务繁琐,入秋换季,天气又反复,李乾近日操劳,身体偶感风寒,却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太医院便开出了一些药膳调节。 这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偏偏李乾在喝完药膳之后,紧跟着咳嗽了几声。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8节 昌宁耳根子一动,隐隐从这几声咳嗽中,听出了一点不同于风寒的病症,看了李乾一眼,眉宇间不由透出了一丝疑惑。 后来,三人下桌,坐入瑶席内闲话。 期间,李乾时不时又干咳了两声,昌宁一双眼眸紧紧凝在了他的面色上,眉宇愈发蹙紧,忍不住询问道:“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 李乾一顿,忙碌得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还是刘公公走前两步,躬身替他作答的。 昌宁点了点头,默然片刻,“公公能否把药膳方子取来给我看看?” 刘公公看了李乾一眼,应声道好,李乾冲昌宁笑道:“出去游玩一趟,回来就迫不及待想要在我身上炫技了?” 昌宁也没解释,只跟着笑道:“不给机会吗?” 李乾叹笑,“成,就让我来当你回大周的第一个病人。” 昌宁仔仔细细看完了药膳方子,李乾问她可看出了什么名堂,昌宁并未看出任何端倪,却还是要求更换了方子。 “太医院开出的方子,当然是好的,只是我有一个更便宜的方子。大周战乱三年,国库肯定被彦表哥败了不少,哥哥要不要考虑省一省,试一下我开的方子?” 李乾见她有心在他面前露一手,便也不扫她的兴,微微笑道:“行。” 昌宁称了心意,忙不迭跑到书桌前开了一副方子,让刘公公送去太医院审核。 李乾见她行事还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并没有被外头的风霜侵蚀,脸上总挂着灿烂的笑容,心中不由宽慰。 这时,屋外来了一道急奏,李乾同他俩暂时作别,习以为常迈出了寝殿,朝着御书房走去。 昌宁却没有顺势出宫离去,留在了帝王寝殿内,左右观摩起来。 值班的宫人以为公主太久不见陛下,还想等他回来再续一会旧,便也没有扰她。 唯独秦陌,见她左闻闻,右嗅嗅,心中冒出了一丝疑窦,上前探问起来。 毕竟历了两世,秦陌自然要比他人更为敏锐一些,没聊两句,就从昌宁短浅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点她对于李乾病况的猜疑。 “你是觉得,陛下并不是得了风寒?” 这可完全叫秦陌警醒了起来,脑海中不由闪过了前世李乾病入膏肓的憔悴模样。 “只是有点奇怪,我记得我们刚刚一起坐下吃点心的时候,哥都没有怎么咳嗽,但一喝药,反而引出了几声咳嗽。” 那几声干咳着实不算明显,李乾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又有意压制,秦陌并没有怎么留意到。 但昌宁却细细听在了耳中。 医者的望闻问切,她早已练得炉火纯青,有时候仅凭听几句喘息,看一眼面色,她就能诊出病来。 李乾的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可即使是一点点端倪,昌宁也不愿拿他的安危做儿戏。 秦陌望着她的熟悉眉目,一双清澈的眼眸中多出了一丝不显山不露水的沉稳,不禁感叹白驹过隙,他们都长大了。 当年,兰殊一时头脑发热,一个胆大妄为的举动,造就了昌宁截然不同的人生,此时此刻的宁宁小公主,真的成为了她小时候想要成为的人。 也真正站到了李乾身边,成为了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贤能。 昌宁一壁同秦陌解释这只是她的一点疑心,没有证据,一壁止步在了李乾床头的琉璃灯前。 她原怀疑药膳有问题,可看了方子,并无不妥之处。 直到李乾离开,她起身目送他出门,一阵秋风掠过窗台,吹来了案几上缭绕的香炉味,昌宁灵光一闪,不禁将疑心转到了气味上。 秦陌认可道:“你没有凭空质疑,但你还是选择保险起见,先换掉了药方,果真是长了岁数,学会未雨绸缪了。” 昌宁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眼前的灯罩上,呢喃道:“这灯的气味,好特别。” 秦陌上前轻嗅,并没有闻出什么,“附着了檀香?” 这屋中的香炉中燃着檀香,灯上有附着也很正常。 昌宁摇头,“不止。” 但她一时还辨别不出。 昌宁默然片刻,伸手将它拆了下来,“我拿回去看看。” 她抱着那盏灯走到殿门口,给宫人的交代之词是她看中了这盏灯的花纹,心中欢喜,便直接拿了去。 李乾最是疼她,断不会为一盏灯同她计较的。 秦陌目送她离去的身影,眉宇间不由泛出了一丝沉色。 三年前,他先发制人扳倒沈家,提前消除了隐患。但诞下头一胎龙子的,仍是沈幼薇。 沈家倒台之时,沈幼薇恰好有了身孕,李乾为了让她安心养胎,便没有将沈家之祸,累及到她。 秦陌在出征之前,警示过沈幼薇,就算为了腹中子嗣,也别再动什么歪脑筋。 沈幼薇独木不成林,还算听话,诞下皇子后,更是经长公主劝诫,包上头发,自此出了家。 秦陌记起了前世所有的记忆,包括李乾病弱,后来查出是有人给他下毒,可惜发现之时,毒已入骨,无药可治。 当时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沈家,秦陌便以为这事也是沈衡搞的鬼。 可今世,沈家已经不可能出什么风浪了,此时的李乾,身子骨若再出问题,只能说明,凶手另有其人。 秦陌站在廊前,不可避免将目光掠向皇城西边,端华宫所在之处。 上一世,卢尧辰受沈家接济,对沈幼薇有感恩与爱慕之情,一直有心助她稳固地位。卢尧辰临死之前,也承认了是沈衡唆使他去离间秦陌与兰殊。 卢尧辰同沈太师联手是不争的事实,可其若只是为了沈幼薇,秦陌总觉得这原因不够站得住脚跟。 毕竟,卢尧辰此前,并不是是非不分之人,甚至贤良温润。 秦陌不由再度回想起了卢尧辰死前眼中的凄哀与恨意。 直到卢尧辰离世,也没有告诉他其中隐情。 秦陌走下了寝宫的玉阶,朝着西边走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秦陌曾在出征前,一直派人监视着端华宫。 太妃娘娘日日吃斋念佛,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卢尧辰的病情则完全不像前世因为满心郁结,每况愈下,逐渐有了一点起色,虽然不多,但也令他有了力气迈出门,如今正帮着他曾经的启蒙老师,翰林院吴大学士,修撰新一度的年鉴史书。 卢尧辰,本有经世之才。 若不是身残拖累,他原有机会建下丰功伟绩。 此时他满腹的才学能有一点用武之地,卢尧辰已然心满意足。 秦陌伫立在宫墙之下,听着监察暗卫的禀报,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都没发现端华宫有任何异常。 独有一处令他们困惑,“长公主娘娘,也一直派人监视着端华宫。” 秦陌神色微敛。 前世,长公主去世的也早。 但她在离世前,除了至亲秦陌,格外还见过一次端华太妃,在她离开后,端华太妃便病故了。 此时此刻,秦陌再回想,那时的巧合,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长公主临死前,带走了端华太妃。 这里面,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只是现在,还没到时机堪破它。 -- 秦陌这一场大捷,不止将突厥彻底打回了老巢,还俘虏了一群王孙将后。 突厥的王室要是不想断后,只能派来使者谈和。 秦陌谈和的态度十分强硬,一点没有中原人的谦和,非逼得对方俯首称臣,以后老老实实给□□进贡,一个说不拢,就拿屠戮做威胁。 杀伐之气甚重,直叫鸿胪寺的谈判使们望着,心惊胆颤,真不知这样的凶煞,庙堂上下,还能有谁镇得住他。 李乾端坐御书房中,听完他们颤巍巍的直诉,不过莞尔,只回了句,“镇他何须庙堂之人。” 一个弱女子,足矣。 -- 这厢,秦陌刚从鸿胪寺处理完公事出来,长公主便派人来了通传。 还没进坤仪宫的门,远远就听到了长公主同李乾的语笑宴宴。 秦陌脚步顿了一瞬,忽而不甚明白,自己以前为何会因他俩感情好,吃醋万分。 前世,秦陌与李乾早早败给了沈衡。李乾病入膏肓,秦陌痛失爱妻一蹶不振,长公主不得不在期间,再度撑起了李氏江山,最后积劳成疾,抱憾离世。 后来,秦陌重新振作,一头华发再入朝堂,稳坐摄政王之位,二十七岁,一切已物是人非。 此时此刻,秦陌掀开门帘,再度看到了他们生动的音容,已然心满意足。 欣喜之余,乍然听到李乾和长公主提及他的婚事,意欲再度给他择妃,秦陌唇角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宽慰笑意,瞬间隐没了去。 李乾给他来了个睁眼瞎,一个劲督促起来。 秦陌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乜了李乾一眼,颇有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恼意。 章肃长公主秀眉微挑,“怎么,山河已复,你还有什么推辞?” 秦陌一言不发。 长公主敲了下案几:“秦家就你一个独苗,你还想断后不成?” 李乾倒是笑得愈发和善,“看来为了不让秦家断后,还是得顺着他的心意,给他一个心仪的姑娘才是。” 章肃长公主侧耳倾听,李乾长叹一息,直道秦陌这一趟去蜀川可谓九死一生,一条命险些都搭了进去,奈何有些人,似乎还是无动于衷。 “也不知那人是装傻,还是真傻。该不该去提点一下?”李乾笑道。 只见章肃长公主心领神会,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 秦陌则一出宫门口,便拉住了李乾,满口的埋怨与责骂起来。 面对他这一番气恼的唾沫星子,李乾蹙眉道:“我分明是在帮你。” “有些事情我们同辈的不好提,长辈就不一样了。”李乾意味深长道。 他心中所盘算的,正是希望让长公主出面,来给兰殊施压。 秦陌双手交叠,仰着脖子道:“我不要逼来的。” 李乾负手而立,冷笑一声,“秦子彦啊秦子彦,战场上手段心眼,数你使得最多,这会儿,跟我光风霁月起来了?” “抢女人也是讲兵法的。”李乾谆谆教诲道。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89节 “我没想抢。” “那你想等别人抢了去?” 秦陌薄唇一抿,虽不言语,态度也很明显,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她带走。 李乾只好笑叹:“你就不想看看她的态度吗?” 他拱了拱他的手臂,眼角的笑意愈深,“她要真不肯,我们还能强迫她不成?就算我和姑母舍得,你肯乖乖就范吗?” 在李乾眼中,秦陌救了兰殊一命,救命大恩,以身相许,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秦陌自己心里清楚,兰殊虽对他心怀感激,可论及恩怨的结算,撑死了,他俩也不过是两清。 然章肃长公主的动作,远要比他通风报信快得多。 秦陌前脚刚至崔府,兰殊已经被坤仪宫的轿辇接走了。 第125章 第 125 章 兰殊一入坤仪宫, 寒暄过后,章肃长公主双手握着她的肩头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只见毫发未损, 心中甚慰。 “子彦那小子,还算是有用。” 庇护了自己心尖上的人。 长公主如此一句感慨,兰殊怎会反应不出她所指何事, 心想她苦为人母, 孩子为他人走了趟鬼门关, 总归要心疼的。 兰殊歉疚道:“是我连累王爷了。” 长公主摇头笑道:“又不是你拖着他去参加婚宴的。” 话罢,章肃长公主坐回椅子上,不由掩袖干咳了两声。 这两年,长公主的身子骨远不及以往爽朗,太医说是年轻时戮力劳心留下的病根,日后还需多休养, 少操心。 上一世,长公主便是累倒在了政务上。好在这一世, 朝纲稳固,接下来的日子, 她自是颐养天年的。 只不过眼下, 兰殊一上前慰问, 长公主牵过她的手, 有意无意多咳了几声。 兰殊眉眼关切,章肃长公主拍着她的手,“年纪上来了, 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无碍的。上回我到相国寺祈福,宏业大师说我还有的是好年头。只是前半生操劳过度, 也该享一享儿孙福了。” 兰殊一下听出这是准备再给秦陌张罗娶妻生子,一时间没有说话。 长公主续道:“不料安嬷嬷那一帮老的,心疼了我大半辈子,生怕我有个好歹,一听相国寺给的批语这么说,成天到晚,开始唆使我叫子彦那小子赶紧生一个孙辈出来,给我冲喜。” “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儿子能不能生孙子孙女,又不是我能决定的。”长公主微微勾着唇角,目光定定落在了兰殊的脸上。 兰殊敛首道:“听闻娘娘当年嫁给老王爷时,就是生了场大病,冲喜嫁的。” 她这话茬转得十分顺畅,长公主眸光一顿,回忆一下冲灌了脑海,吃吃笑了起来:“那次倒不是真的为了冲喜。” “是我想嫁他想的不行,才故作大病一场的。不然怎么一嫁过去,就活奔乱跳了呢。”长公主坦然一番自嘲,笑靥生花,惯来肃谨的面容,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仿若回归了少女时代一般,“当时母后知晓了我的心意,还帮着我掩饰呢。” 少年的长公主,在父皇母后的呵护下,何尝不是拥着一段美好单纯的少女时光。 但凡天地有人撑着,谁都喜欢在其中做个闲散快乐的人儿。 可惜世道,总是要人长大。 长公主叹笑道:“所以你们这些小辈,得趁我们这些老的还健在,还能撑,好好过日子,不然等我们撂了,可不知还有谁能给你撑腰了。” 兰殊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垂眸没有吱声。 小姑娘装傻充愣,长公主也不强求她回应,轻叹一息,回忆中诉说自己生平最后悔的事,就是在秦葑最后一次上战场前,仍然还在和他赌气。 正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秦葑在遇到章肃之前,对此理深以为然,曾对外公开言论绝不娶皇家女,宁愿寻个普通女子过简单的日子,也不入皇室受那气。 那时的他,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若非那一个雨天,皇城树下偶遇,秦葑大抵会顺从家族的意愿,同表妹结亲。 可有的人,在出现的那一瞬间,便将你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 直到遇到了章肃,秦葑才明白了什么是心动,以及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并不可控。 可章肃后来知晓了他年少时“誓死不娶皇家女”的轻狂言论后,这件事就成了她捻酸掐醋的刺。 加之这门婚事本就是她先主动要求,圣旨赐婚,心中更是不平起来。 是以,时不时闹点别扭,她便要拿来说事,觉得秦葑只是畏惧皇权娶的她。 那一日,他们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矛盾,往事重提,她又翻了旧账,却再没等到秦葑回来哄她。 爱人为国捐躯,章肃长公主一人独个撑到了现在,蓦然回首,两人阴阳两隔,那隔了数千日夜的“小仇”,还是没有解开。 其实这么多年的恩爱,长公主又岂会不知秦葑的真心,可憾女儿家一时使的小性子,竟成了他对她最后的记忆。 留在他眼里的,的确是个刁蛮任性的皇家女。 章肃长公主唏嘘不已,起身朝帘后的书案前走去。 兰殊随在她身后,看见她伸手抚起案几上的画作,画上描了一个仪态颇为潇洒的男子背影,伫立在了一座白石桥头。 桥下水光粼粼,却照映不出任何倒影。 兰殊长睫一挑,只见画卷的右上方,附着即兴题的两行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章肃长公主说这是她偶然在梦中看见的画面,只觉得这副背影同她的亡夫十分相似,便画了下来。 兰殊呆呆将那画看了片刻,蓦然回想起自己之前伏在床头照顾秦陌,与他闲话解闷,曾听他讲诉了昏迷时的一场梦境,他游荡了一圈地府,十分邪乎的,遇见过秦葑。 这桥,在梦里是奈何桥,这是忘川水。 兰殊同长公主转述着秦陌的梦境,幻梦中,秦葑一直在桥头等她,“他说,他还有话没和你说完。” 长公主唇角的笑容僵了僵,默然良久,双眼忽而蒙上了泪光,苦笑道:“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是他心里的唯一。 无论反复闹多少次别扭,他总会不厌其烦把她哄好的。 长公主细细抚上画中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由呢喃着,骂了句“傻瓜”。 “我也想早点去见他,可恨我还有很多事没做,也还没有见到秦家后继有人,没脸去见他。”长公主叹息着,将画卷放下,“看来我只有死了以后,才能去同他和好了。” 兰殊听来不由有些伤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样的话安慰她。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却又笑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傻呢?人生无常,等真到了生死相隔,才明白自己的真心实意,悔之晚矣。” 兰殊抬起眸,只见长公主正定定地看向了她。 -- 皇城驰道,打马声呼啸而过。 斜阳映柳,坤仪宫内,香炉轻烟袅袅,伴随着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秦陌风风火火迈进了门。 长公主明显该说的都说完了,一见他,转头便说自己到了更衣的时辰,将他俩一并打发了出去,“来都来了,不如到后花园里,听听司乐新派的戏曲。” 再过五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将士难得归家,今年皇城满朝同庆的中秋宫宴,准备提早设下,为得就是让文武百官,在佳节那日,不用特意入宫,可以休沐在府,陪家人吃席赏月。 眼下戏园正在彩排,长公主让兰殊去指点一二,选她喜欢的曲子听。 通往后花园的青石小径上,兰殊一路都有些沉默。 说是说不想强求,可真到了这会,秦陌又很想知道她的态度。 转过假山石,秦陌见她还在出神,轻弹了一下兰殊的额头,一本正经询问长公主同她说了什么。 兰殊如实相告:“公主娘娘觉得你老大不小了,成天到晚在外头瞎折腾,不叫人省心。希望你早日成婚,延绵子嗣,赶紧给秦家留个后。” “留个后?” “嗯。” 秦陌双手交叠,嗤笑一声,“她倒是想的美,有说怎么解决吗?” 兰殊撇过了头,“没有......” “没有,没有她找你去做什么?” 连留后的话都出来了,到这个份上,除了叫她知恩图报,以身相许,长公主还能以什么原由找她。 秦陌要是还听不出这话外意,才是奇了怪了。 兰殊遭到他不留余地的视线拆穿,噎了会声,扭头,干咳了咳道:“虽然你为了我挡箭,可我也为你挡过,他们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 “我们俩之间,顶多算扯平。”兰殊扬起了下巴,“所以......”不存在谁要报答谁的说法。 “所以,按恩情,理当我先以身相许,你再接着?”秦陌接住她话尾的空白道。 “......” 兰殊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是什么构造的。 -- 异国他乡漂泊数载,昌宁许久不曾看戏,一早便端着瓜子花生,来到了戏台前。 远远只见御花园内,兰殊分花拂柳,疾步而来,一张白生生的芙蓉面上,莫名透出了一些不自然的红晕。 昌宁抬头一看,临近黄昏,夕阳毫不刺眼,也不晒人,那红晕,定是被人招惹的。 而那羞恼大美人的身后,恰恰跟着一道颀长熟悉的可恶身影。 眼下这一个追一个逃,匆匆走过她面前,昌宁忍不住讥笑了两句,说他俩不像是分手多年的夫妻,倒像是刚认识不久,彼此娇羞的小情人。 秦陌不甘示弱,唇角轻勾,反嘴便回了句:“总比有人还没过门,已经是一副老夫老妻的模样好。” 就昌宁与傅廉的状态,可不就是相伴十年的老夫老妻样。 昌宁再度强调:“我与他合法合规,合法合规!” 话音一坠儿地,昌宁气鼓了腮帮子,拉着兰殊便想离开。 御花园另一头,李乾正好召集了一群新科进士在给新修葺的水榭题诗,昌宁口口声声要带兰殊去看俊俏儿郎,顺便结交一下,方便以后相个亲什么的。 她这话成功刺激了活该千刀万剐的秦某人,他眉眼一沉,当即拽住兰殊另一只手臂,劫人不许她离开。 “做什么做什么,人跟你有关系吗,光天化日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昌宁伸手就要过来拍他的咸猪蹄子。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90节 秦陌一眼都没多给她,诚恳地望向兰殊,“你之前答应过我,回京陪我去逛夜市的。” 她确实在他伤口未愈却企图起身的某一刻,为了哄他乖乖躺着,随口应下了他那么个好似随口一提的要求。 兰殊回忆了番,似有若无地唔了声,一个“但是”还没坠地,秦陌便道:“我今天就想去。” 话音甫落,昌宁手掌猝然一空,还没回过神,秦陌已经拉着兰殊朝着宫外去了。 昌宁只得对着他的背影跺了跺脚,冷哼了声。 转首,只见她守在药理室的小药童,满头大汗地疾步从长廊转来,似惊似惧道:“公主,那灯罩上的香,验出来了!” 昌宁神色一凛,忙将瓜子花生一抛,紧随他身后离去。 时近中秋佳节,东西市的街边廊下,早早挂上了排排的彩灯。 走过长桥,街上人潮如织。 没过多久,兰殊手上就多了一包糖炒栗子。 秦陌素知她的脾性,逛街手上不拿点小食,绝对谈不上舒适。 以前只是碍于闺秀的风范,如今他俩已知根知底,她的那些小习惯,他统统都想给她惯回来。 兰殊跟在秦陌身后半个身型的位置,同他缓步走入了人潮之中。 一路闲聊瞎逛,他们逐渐走到了最拥挤的道路上。 周围越发摩肩接踵,兰殊侧身堪堪避过了几个手握糖人的小孩冲撞,心中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秦陌的手,从前往后探来,一壁接过她手上的油纸袋,一壁试探性地握住了她的手心。 兰殊的手纤细小巧,秦陌不过一拢,便可完全控在掌中。 兰殊抬起头,秦陌一本正经道:“怕你走丢。” “我又不是小孩子。”兰殊忿忿轻喃,挣了两下。 秦陌手劲缩紧,不许她逃离,眼底漾起了温润的笑意,“我是,我怕丢,你牵紧我。” 兰殊被他紧紧握住,两人一高一低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而过。 四周,华灯初上,绚烂斑驳的灯晕收在秦陌深邃的眸眼里,将他周身所有的威严冷厉,化入了夜色的柔和之中。 重归故里,长安城的一切好似都没什么变化。只眼前这样温柔的一副姿容背影,与她以前认识的那个冷面少年郎,简直不似一个人。 兰殊盯着他唇角的笑痕不由恍了一会神,忽而想起他们成婚后的回门那天,他一路上冷冰冰透人心骨的模样。 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便是牵她下车的手,都是布满了不情不愿。 哪是如今这般捧着蜜罐等她往里栽的形态。 兰殊直接将所思所感脱口而出。 秦陌僵了僵,拢着袖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可算明白为何古人总爱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了。 他们正好走到了曲江的杨柳堤旁,秦陌停下了步子,转过头,声音沉稳平淡,眼神却飘忽了下,“当时主要是一回牵女孩的手,指尖有些发颤,为了掩饰,就只能摆出一副更加冷漠的神色。” 兰殊睨了他一眼。 秦陌脸色难得几不可闻地红了一瞬,叹笑了声,“少时不知情动。如今想想,那会儿确实愚昧无知的很,非常后悔。” 兰殊追问道:“后悔什么?” 她这显然是不里里外外剖出一层他的心里话,便不算过了。 秦陌的头皮有些发麻,凝向她,看了良久,怅然道:“后悔没让你在我最好的年纪遇到我,后悔,竟让你陪着我长大。” 秦陌不止一次幻想过,假如他同兰殊是同一刻从前世回来,他们的境遇,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肯定从一开始,就将她捧在了手上。 可老天爷哪有那么偏的心,给了他重来的机会,又岂会一点代价都没有。 兰殊盯着他沉痛的眉眼,略有一刻的愣神,转眼,秦陌抬起她纤细的玉手,朝着她的手背,亲了一口。 “你......” 秦陌唇角微勾,“为我当初的不识趣,赔礼。” 赔——礼? 你确定不是趁机占便宜? 兰殊一下鼓了腮帮子,不给他找点不痛快,心里简直过不去,她左顾右盼,指向了对面大排长龙的蜜饯铺子。 “栗子吃完了,我想吃松子糖。” 秦陌道:“那你在这等我。” 兰殊轻轻嗯了一声,秦陌大步流星朝着对街走了过去。 兰殊站在原地等了会,百无聊赖间,望见河堤柳下,有一个小贩,摆起了脸谱摊。 兰殊盯着他刚挂出来的一副面具,目光不由凝滞。 夜光笼罩中,兰殊款款走向小摊前,伸手,摘过了架子上的那副黑白小狗面具。 这面具画得十分可爱,令她不由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小狗。 兰殊看着心喜,将它握在手中观摩,唇角轻挑,还未勾至耳边,又散了回去。 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另外一副画面,同样有一副面具,同是小狗,面相却画得十分滑稽。 可,正是她的胆小鬼。 她何时为它画过这样一副嘴脸? 兰殊晃了晃脑袋,一时之间,她眼前仿佛又闪过了一道四脚黑影,咧着利牙从密林中窜出的画面。 兰殊脑海中一片模糊,激得太阳穴猛地来了一阵刺痛。她紧捂了下额头,身影略有晃动,无意间,撞到了旁边路过的行人。 兰殊抱歉着扭头一看,瞳仁猛地一缩,眼前恰好来了几个从突厥而来的求和使臣,身后跟了好几个带刀侍卫。 他们只是久闻中原的繁华,寻空出来逛了逛夜市,见兰殊致了歉,略一颔首,便径直朝着前方离了去。 兰殊的目光随在他们身后,呆呆注视着那些突厥侍卫的打扮,脑海中一下闪过了当年也有这么几个装扮的士兵,曾在船上围堵一位少年的画面。 兰殊的手不由捂上了心头,一时不知眼前的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的记忆。 她怔在原地久久不得回神,直到听见一声意外落水的声音。 兰殊猝不及防回头,只见桥头之上,有个小孩不慎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掉入了水里。 桥上响起了惊恐的女子呼救声。 秦陌刚好提了袋松子糖从蜜饯铺子出来,远远听见桥上喧哗不安的人声,回过首,只见那乖乖站在长街对面的女孩,一猛子朝水中扎了进去。 松子糖慌乱从手中洒落,两道扑水声,相继从水面传了开来。 兰殊水性极好,不一会便拉住了那失足的孩童,抱着她缓缓朝水面游去。 水上的月光皎白如练,映在水中,犹如一道指引的光芒。 兰殊仰起头,只觉得这般画面异常熟悉,一瞬间的愣神,仿佛在水下,看到天空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天灯,从两岸升起,慢慢向中心凝聚。 紧接着,是她的胆小鬼,一道模糊又清晰的狗影,心急如焚地站在岸边狂吠,踱步不安,紧跟着水流,追向顺流而下的她。 迷迷瞪瞪中,兰殊低头一看,惊骇地发现,她怀中抱着的,并不是一个女娃娃,而是一位,同龄的少年。 兰殊心口大震,丢失的记忆一并如潮水般涌来,昏的她四肢发软,上浮的身子,一时有了下沉的趋势。 头痛欲裂中,却来了一道流水般的身影,一把抓住了她...... 第126章 第 126 章 秦陌将兰殊从水中捞起, 发现她陷入了昏迷。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秦陌心慌不已。 床前,他寸步不离守在了她身旁,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只恨自己没看好她。 兰殊却在太医莅临之前,睁开了双眼。 秦陌的愁容, 顷刻间转化成了喜意, 躬身探上前, 一迎上她的视线,却从她如画的眉眼中,看到了一丝清明的哀伤。 只见她凝着他看了良久,撑腰起身,轻启贝齿,哑了声道:“秦子彦, 当年救你的人,是不是戴着一副狗面具?” 秦陌的神色一僵, 兰殊心里便有了掂量。 “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救的你?” “前世。在我们从东宫搬去王府的时候,我陪你回崔家拿走你以前的物品, 在你的收纳箱里, 看到了那副面具。”秦陌如实回答道。 他竟在前世, 就知晓了当年的真相。 兰殊睁大双目,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秦陌道:“我试探过,发现你忘了。我问了卢梓暮,才知道你的小狗......我便想着, 忘了也好, 只要我记得你的恩情,你记不记得, 不重要。” 他和朝朝暮暮一样,只希望她每天开开心心的,忘了也好,忘了,就没有烦恼。 只是从未料到,他们的一片单纯好心,最后却成了别人挑拨的,可趁之机。 兰殊怆然不解道:“可卢四哥哥明明知道那晚的人是我,他还为了我的名节,不事声张,为何后来,却利用了我的遗忘......” “我只知道他受了沈衡的挑唆,但内在真实的原因,我没有探寻到。他前世,也未曾得到善终。”秦陌望着她充满困惑的苍白面容,承诺道,“我会查清楚的。” 兰殊看了他一眼,耳边不由回荡起秦陌当初那句莫名其妙的哀怨,断袖也是你害得。 原来,他是真的将她认错了。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没有良心的,不过磕破了头,竟就敢将她最忠心的小狗遗忘。 兰殊的长睫一颤,泪痕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她捂着心口,只觉得锥心般的疼痛,深吸了两口气,却再也忍不住,低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秦陌见她难过,目光泫然,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让她靠在了自己怀中。 胸襟的衣领很快便被女孩温热的泪水打湿,秦陌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喉结下沉,轻声哽咽。 “你的胆小鬼因我而死,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胆小鬼。” --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91节 好不容易,秦陌才将兰殊哄入了眠。 窗外,夜色阑珊。 秦陌站在床头,帮她将四角的被褥捻好,望着她红彤彤的眼眶,长睫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泪珠,不由伸手,抚过她白生生的芙蓉面。 以后,可再不能叫她哭了。 真是比剜他的心,还令人难受。 秦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屋门忽而被人轻轻叩响。 宫里传来急召,要他即刻入宫。 这么晚了还来急召,定是出了不小的事。秦陌将门阖实,一出府门,便翻身上马,朝着皇城方向飞驰。 御书房内,李乾坐在桌前,紧皱着眉头,昌宁站在一侧,旁边的小药童,端着一盏拆解的灯。 秦陌一迈进门槛,视线一扫,心里已有了大半的清明。 昌宁果然在灯罩上查出了一缕来自异域的古怪香料,冰罗花粉。 这种香料气味温和沁心,适宜混合于任何香气中而不互斥,在当地时常用来制作提神的香囊,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 可它出现在李乾的寝宫,恰恰同李乾药膳中的一味食材,具有强烈的融合作用,形成另外一种很罕见的毒素。 西域人称它,散心骨。 这是一种鲜为人知的慢性毒素,无色无味,难以察觉,长期吸入人体,却可以逐渐拖垮一个人的身体,最开始只会显得体弱多病,好似得了风寒,后来愈发衰竭,直到油尽灯枯。 下毒之人心机极为深沉,利用冰罗花粉适宜混于任何香料的优势,将它抹于灯罩之内,燃灯得以挥发,由李乾吸入体内。 秦陌回想起李乾前世的症状,心口不禁一片冰凉。 昌宁断然没有想过,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还能出现这样隐秘而毒辣的害人手段,直冲她最亲的人来,她怒不可遏,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 秦陌身兼数职,回京之后,李乾将整个皇城的防卫都交托在了他的手上。 要想不打草惊蛇地抓住凶手,少不得他对御林军的调动与配合。 这么晚召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同昌宁共谋此事。 秦陌自当尽心尽力,相比之下,他更加关心李乾当前的安危与处境。 前世,举全国之力,他都没能救下李乾,这毒一旦入腑,几乎无药可医。 然昌宁给了他一个欣慰的答案,“幸而发现的早,我有把握,我可以治好他的,不要担心。” 昌宁目光坚定,转头看向秦陌,清秀的面容却冒出了一丝骇然,“你别红眼睛啊,信我可好?” 秦陌注视了她良久,侧头叹笑一声,“没有。就是,很感谢一个人。” 上天到底是用了多少善良,才造就了那样的兰殊。 便是满怀哀怨,她也从不迁怒,仍然怀着一颗温柔的同理心,尽自己的能力,去给别人创造更好的结局。 没有她当年对于命盘的转动,就不会有今天的昌宁,也不会有日后长命百岁的李乾。 而他,也不会在历经波澜之后,仍有那么多亲人在身边。 -- 为固朝纲,陛下中毒一事,不宜声张。 接下来的几日,秦陌都留在了宫中,陪同昌宁暗查下毒的幕后凶手。 太医院在无声无息中,被他们清洗了一遍。 最后,他们锁定了太医院中,一位负责煎药的内侍。 那内侍召了供,承认自己在一次给陛下送药的空隙,往灯罩里添加了冰罗花。 事情败露,他亦认罪伏诛,声称自己曾受沈家大恩,原就是沈家派入宫中的线人。 只可惜这一世,沈衡早已败北。 秦陌将凶手提到大理寺内狱,并没有及时离宫,反而,面容凝重地朝着坤仪宫的方向走了去。 章肃长公主身居皇宫多年,一点风吹草动,都难以逃过她的视线。仅是御林军的布防出现了一些不同往常的变化,长公主便察觉了端倪。 李乾原不想叫长辈担惊受怕,可在长公主威逼之下,还是将实情吐露了出来。 “姑母受了不少惊吓,你同她说,有宁宁在,朕不会有大碍,好好宽慰她一下。” 秦陌颔首答应,心里却犯起疑虑,他母亲是何等人物,担心李乾不假,却万万不是吓得着的人。 昌宁说姑母是一时气血攻心,秦陌仔细询问情况,昌宁回忆了许久,告知他,长公主是听到“散心骨”三个字,整个人开始脸色大变的。 秦陌总觉得,长公主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而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卢尧辰,同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 他大步迈入了坤仪宫,安嬷嬷一见他来,笑脸盈盈,却哎呀一声,“王爷来得不巧,长公主刚好去端华宫,寻太妃娘娘说话去了。” 秦陌的眸眼微沉。 今日的端华宫,颇为冷清。 所有的内侍与宫女,一早就被太妃打发了出去。 端华太妃端坐在了正厅之内,仿佛早有预料章肃长公主会来找她,亲自备好了茶。 长公主亦没有任何随侍,独自一人,拎来了一壶酒。 端华太妃一看见她手上的玉壶,怅然笑道:“我早知晓,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第一个,就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长公主站在门前,凝了她良久,叹息道:“我的确没想到,你会选择同沈家勾结。” “为何会想不到,难不成,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很好?” “你若安分守己,我本可保你直至晚年。这是何必?” “何必?”端华太妃蓦然冷笑了声,“我伟大的章肃公主,你素来公正,却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包庇皇后这么多年,不知午夜梦回,梦中可睡得安稳?” 长公主目光闪过一丝惊骇,“你是何时知晓的?” “天底下岂有不透风的墙?我也不是傻子。” 长公主默然片刻,将酒壶放在了太妃面前,“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乾儿出手。” 端华太妃内心毫无波澜,淡漠地看向那玉壶,冷声道:“当年,皇后娘娘也是这样,用一壶酒,将散心骨,喂给了四郎。多好的一个孩子,满腹经论,有治世之才,比起李乾,好了不知多少!可惜,就为了区区皇位,这么被毁了!” “如今,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长公主仍然觉得,错的是我们?”端华太妃怒道。 “端华,我知道你们受了委屈,但你扪心自问,当年,你对于皇位,难道就没有非分之想?若是没有,你又怎会瞒着兄长,做出那样的选择?” 端华太妃激动道:“我既嫁给了陛下,我想和他有个孩子,我有什么错?” 长公主神色难辨,眼底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沉吟了许久,只断然道:“大周,不能乱。” 端华太妃苍凉地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上位者啊,就是这样,又无情,又无奈。长公主是这样,先帝,何尝不是如此。 否则,又怎会集万千宠爱于她一身,却纵容皇后娘娘,给她的食膳中下避子药。 她这一生,本不该有孩子。 长公主不再多说,只将酒壶留下,转身离去。 端华太妃怔怔将皇宫的高墙看了许久,嗤笑低头,将那壶中的酒水,倒出来了一杯。 长公主提裙迈出端华宫门,站在朱漆大门前,沉默良久,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中,终是流露了一份怜悯出来。 她深深叹了一息,转过首,与秦陌四目相对。 八月的秋风,将御花园内的乔木,扫得满地金黄。 秦陌跟随着长公主的步伐,走在银杏树下。 这孩子竟能查到端华宫的头上,长公主心中不可谓不意外。 她原以为,上一代的恩怨,本该在上一代了结。上一代的秘密,也该由她,彻底埋入尘土中去。 可秦陌要求知晓真相。 “事情已经平复,真相于你而言,有那么重要?”长公主问道。 “很重要。” 他要给一个人交代。 那困扰了他们一世的因果,他要同兰殊说清楚。 今生他人不知她前世的委屈,他却不能那般迷迷糊糊地应付而过。 长公主回过头,看向了他坚定的眼眸。他的脾性,她素来了解,若不告知他,万万是不会罢休的。 搞不好,还会捅到陛下那去,那便是真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了。 长公主思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太妃对乾儿如此憎恨,一切皆因,卢尧辰实则是她的孩子。他是先帝的皇长子。” 先帝在世年间,皇后娘娘的母家势大,连先帝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皇后多年未孕,亦不愿宫中其他妃子先她诞下龙子,便悄悄把控着后宫妃子的生育。 先帝知她所作所为,为了李氏江山稳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当时的端华太妃,作为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意外识破了皇后的伎俩,不甘就此屈于人下,偷偷怀上了先帝的龙种。 为了不被皇后娘娘发现,端华在怀有身孕之后,奏请回老家省亲。 端华太妃有个胞姐,与她感情甚笃,她在长姐家中悄然生子,并托付给了长姐照顾,成了卢家的四郎。 一切原在她的把控中天衣无缝,可后来,随着先帝的身体愈发年迈,端华太妃心里生出了妄念,忍不住,想将实情吐露给先帝。 在那时的形势下,卢尧辰远比年幼无知的李乾,更有能力继承皇位。 可不等她先行动,皇后娘娘完全控制了后宫,从她的贴身宫女那儿,得知了卢尧辰,实为先皇之子。 她雷霆震怒,派人偷偷将一碗散心骨送到了卢尧辰的书桌前。 这种毒,慢慢食入会拖垮人的身体,可一旦过量,便会当场毙命。 只叹卢尧辰运气好,并没有吃下太多,最后落了个久病缠身的下场。 皇后娘娘见他没死,企图再度动手,却被章肃长公主察觉,长公主为了朝堂安稳,选择了隐瞒此事。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92节 作为交易,皇后娘娘必须放过卢尧辰。 “他已然是个废人,成不了大器了。还请嫂嫂,可以高抬贵手。” 后来,章肃长公主扶了嫡皇子李乾上位,皇后娘娘也在先帝驾崩不久,相继薨逝。 长公主原以为这件事就此埋入黄土。 可不料,太妃终是咽不下当年皇后迫害的气,也想下一样的毒,害死李乾。 当年宴席上那一箭,也是端华太妃对于长公主包庇祸首的记恨,联合沈家,放任外敌入宴刺杀秦陌。 “是我察觉的太晚,叫你们受了苦。” 长公主的神色苍白落寞,这些年,太妃也一直伪装的极好,安分守己,未有半刻荒唐,而她心中对端华宫怀有愧疚,一直对太妃多有照拂。 可终究,难保两全。 秦陌心中掀着惊涛骇浪,凝望着长公主怅然的身影,回想起当年,他误以为自己是断袖,知子莫若母,长公主那般敏锐,又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可她宁愿同李乾配合,逼他成婚娶妻,也没有选择动卢尧辰分毫。 否则凭她雷厉风行的性子,发现自己儿子有了如此荒唐的想法,恐怕早已将卢尧辰,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叫他永世再寻不着。 长公主已然尽力。而这一世,随着许多事态的发展不复往昔,或许是审时度势,或许是心怀不忍,端华太妃最终,也选择放过了她的孩子。 从卢尧辰这一世的行为可知,她并没有将仇恨,再度附加在他的身上。 不论是对于李乾还是卢尧辰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不知道。 -- 皇城外,长安城仍旧是一派繁华祥和。 兰殊躺了一夜过后,再度打起了精神。这几日,一心想要给胆小鬼立一个灵牌,放到香火前供奉。 可玉清观与相国寺都不愿意将一只家犬的灵位与亡者的灵位并肩。 兰殊打听了许久,听闻福灵山上一直避世的弗尘灵观,近日竟打开了山门,开始接待各路香客。 兰殊准备上山试试运气。 再度走上那条长长的长寿坡,这一晃,已经十年。 记忆在脑海中不断交织,兰殊抬起首,仿佛再度看到了那个倨傲的少年,小心翼翼牵着少女,一步不落地往山顶走去。 临近山门口,兰殊双手合十,同山门前的小仙童行稽首礼,转眼,却看见灵溪握着一把飘逸的拂尘,从门内翩翩而来。 灵溪一扫拂尘,行礼笑道:“一大早听到屋外的仙鹤长唳,便知定有贵客来访,果不其然。” 兰殊的神色充满了意外,但见熟人,心里总有了更多期许。 她将此行的目的全盘托出,灵溪不过犹豫须臾,便点头应许。 “众生平等,何况如此一只忠犬。恩公知恩图报,不屈于世俗目光,更叫灵溪佩服。” 兰殊说不出的开心,灵溪躬身请她进观喝茶。 兰殊随在灵溪身后进观,询问她为何来了长安,一打听,才知她的师父,正是这间道观的观主,仙逝之时,将道观交予了她。 兰殊听着她的描述,不由想起了船上那位下山给她算命的道士,两人将信息一交换,灵溪笑道:“正是我师父。” 一丝怨念从兰殊的双靥横扫而过。 灵溪听她颇有故事的叹了一口气,纳罕一打听,原来她师父还给她算过命,说得却不是什么中听的话语。 灵溪道:“我师父他就是太爱说实话......” 兰殊脸色一下变得更黑,灵溪窘迫咳了一声,宽慰道:“不过十年前的一两命数,恐是到不了今日,恩公的命数,肯定已经发生了转变,倒也不必太把他老人家的话放心上。” 兰殊听到命运转变,不由眼眸明亮了起来,灵溪心有安抚之意,便提出若是她不介意,她可以再为她算一次。 “师父的本事,灵溪还是学得了一点皮毛。” 兰殊来了兴致,与她并肩走近了观宇之中。 两人坐在蒲团之上,灵溪再给她算了一次,结果当真与先前有了大大的不同。 “六两。” 兰殊吃了一惊,不曾想这命数竟似猪肉,竟还能活生生长出五两来。 她不由询问起其中缘由,甚至怀疑她师父这等算法,完全是拿人玩笑,匡骗的手段,一时一个数,根本毫无道理可言。 灵溪无法回应匡不匡骗,只道按常理,一个人的命数在出生那刻,就已经有了定论,就算略有波动,也不至于扭转乾坤般的激增。 “恩公这种情况,着实少见。也不知,是不是被人偷天换日了。” 兰殊骇然道:“你是指,换命?” 灵溪先是颔首,而后又轻唔了声,“不过按道理是没这个可能的。命数这等东西,要变,本就违反天理,况且向来都是坏的换成好的,如何能有人特意将好的......” 去补她这可怜兮兮的一两薄命呢。 兰殊想想也觉得没什么道理,不过她能从前世回来,本就已经是命数最大的转变。 她倒没有十分纠结这算法上的几斤几两,只是脑海中灵光一闪,忽而很想知晓,当年与她一同算命的少年,如今,命数几何。 兰殊转眼提笔,写下了秦陌的生辰八字,要求灵溪再卜一卦。 兰殊冷不丁地想,她的要求也不高,他那般富有到令人眼红的命数,只要稍微掉下那么一二两,她心里就算是平衡了。 “四两。” 这个回答一出口,兰殊不由怔了怔。 盼着掉个一二两,让她偷偷乐上一乐,与现实中跌了整整五两,给人心中的落差,还是不一样的。 灵溪却好似早有预料,不由叹笑道:“两人一起,还是十两,不多也不少。果真如师父所言,天道是个守恒的盘。” 兰殊将目光瞬向她,里面充满了疑惑不解,灵溪却不再多说,只把视线,落在了她的胸前。 自那日秦陌将菩提白玉项链戴在了她身上,兰殊便一直佩着它,不曾卸下。 灵溪问道:“这枚玉,倒是块灵宝。可曾开过光?” 兰殊握起它,摩挲了一下其中纹路,“应该没有。” 秦陌征战沙场,能记得给她带手信,已是十分难得,哪儿还会有时间,跑去寺庙道观里开光。 经灵溪这么一提醒,兰殊索性将它摘了下来,由她拿去熏染一些香火气息。 灵溪颔首起身,窗外,忽而来了一场秋雨。 一道闪电劈下,天空便如裂帛,瓢泼大雨,劈头盖脸而来。 直到午膳过后,兰殊将胆小鬼的牌位放上了香案台,雨声仍然没有停止的趋势。 她静静站在香案前,出了会神,灵溪将白玉拿了回来,见她眼中透出了一些疲倦,引她前往禅房休息。 秋雨绵绵,清洗着庭院中,散落一地的枯黄。 床榻前,兰殊将菩提白玉再度戴回了胸前,放在手上掂了掂,心中,还是没有放下那九转四的命数。 他的命,竟变得比她薄了吗? 回想这一世的大多数苦难,包括那一箭,也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兰殊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却又想不通,道不明,伴着耳畔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握着菩提白玉,嗅到了玉上沾染的檀香之气,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127章 第 127 章 再睁眼, 兰殊却来到了皇宫,御书房内。 她朝着右边看去,李乾靠在了书房另一隅的罗汉榻上, 面如白纸,满眼仓惶,颤颤握着刘公公的手, 不停叮嘱他这几日一定要多多陪伴秦陌左右, 帮他看着他点。 李乾沉痛道:“崔氏骤然离世, 我担心,他会想不开。” 兰殊心头一惊,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前世,她死后的那些日子。 在她死后,秦陌有条不紊地平叛逆党, 代替李乾处理朝堂乱作一团的各类事宜。 整个人沉稳冷静,全然看不出刚刚经历家丧的模样, 态度平淡到,似是什么都没发生。 女儿家的尸身放在灵堂足足半月有余, 他才得已抽身回来, 匆匆忙忙的步伐, 直到迈至灵堂前, 停下了脚步。 刚下过几场雨,这几日,天空一直雾蒙蒙的。 四周缭绕着模糊的水汽, 无端生出一股子压抑的阴冷感。 秦陌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 根本没有时间料理白事,管家得不到他的回应, 一直也不敢将王妃下葬。 尸身含了上等的防腐丹,灵堂内没有任何腐烂的恶臭,甚至,有一股沁脾的熟悉清香。 刘公公惊诧于这股超脱于檀香缭绕的香气,转头,只见秦陌垂下眸,仍是平静的语气,“你去忙吧,我想单独和她呆一会。” 刘公公躬身道了句王爷节哀。 秦陌略点了点头,“我没事。” 他嘴上说着没事,脸上却有片刻的空白。 刘公公走时,只见秦陌迈进门槛,走向了棺椁旁边,于兰殊的身旁坐了下来,目光缓缓落在了女子脸上,面色淡然,并无任何异样。 直到第二天,李乾病中苏醒,听闻秦陌回府进了灵堂,强撑着病体,挣扎起了身。 刘公公陪同他前往摄政王府吊唁,却听管家愁眉苦脸道:“王爷至今还在灵堂,不许任何人靠近。” 李乾快步赶至灵堂,掀起袍脚,刚进门,蓦然睁大了双眼。 秦陌被脚步声惊动,似是并不知自己已一夜白头,望见他的脸,疑心是不是朝里又出了什么事,心里一紧张,倏尔从棺椁旁站了起来。 却不知是不是一夜未眠,起的猛了,耳畔却渐渐模糊,眼前一片发黑起来。 一直闷着的心口忽而一阵锐如刀绞的刺痛,一口血,毫无征兆地溅到了棺椁旁。 李乾吓得一把挣开刘公公的掺扶,冲上前,扑上了他。 秦陌目光飘忽了会,恍若大梦初醒,心如死灰,看向李乾的面容,呢喃道:“哥,我的朱朱没了。” 玉山将倾,黄粱一梦,大周朝好不容易复兴的气数,顷刻间,化为乌有。 兰殊怔怔凝望着地上那一滩黑血,与他花白的长发,方一抬脚,又踏入了另一个场景之中。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93节 仍是在王府内。 她静静地安躺在了木棺之中,熟悉的姿容倾城绝色,樱唇苍白。 裙头上方的胸口处,绣上了一朵烈焰的牡丹花。 秦陌俯身为她描唇,指腹摩挲过她毫无温度的颊边,怆然一笑,“这么安静,真不像你。” 兰殊盯着他披落在胸前的华发,心口顿如巨石碾过,这股摧心肝的滋味来得突然,疼得她脚尖一软,经不住,扶住了木棺的边沿。 下一刻,秦陌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白玉,放在了她的手心。 静尘在一旁激动地劝说道:“这块玉,毕竟只是个传说,若不能成真,王爷只会白舍性命。” “可除了命,我还剩什么?” 秦陌俯下身,在毫无生气的女儿家眉间吻了一下,深情而执着,虔诚又认真,近乎是祈求的。 点上一把火,烧去了她的尸身。 她不知静尘说的传说是什么。 她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道法或是邪术,她只在他一日接着一日彻夜难眠,魂不守舍中,发现那枚宝玉,颜色越来越红。 秦陌颓靡了好久好久。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晃荡在人间,恍若一副空壳。 令人欣慰的是,他后来终还是振作了起来。 沈太师想必也很意外,明明失去了挚爱,竟也没打倒他。 难不成,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喜欢崔氏女。 接下来的岁月,秦陌一心扑在了大周的江山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终在他油尽灯枯之日,他完成了当年对她的承诺,实现了她的愿景。 那也是一个秋日的雨天。 庭院外布满了枯枝残叶。 兰殊缓缓走进门,望向了榻上躺着的一头华发的他。 他已到了古稀之年,曾经璀璨凌厉的目光,也变得浑浊不堪,犹如那案台上的残蜡,再不过一阵风吹,便将泯灭。 浑身上下,再不见当年的英姿神采,唯独心口那一枚菩提玉,艳丽通红,恍若马上就要迎接新生。 这一回,他似是看见了她,眼睛忽而一下亮了起来,撑腰起身,呆呆坐在床头凝望了她良久,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回来了?” 兰殊在梦中一直没有开过口,一张嘴,全然不知自己的声音,竟然已经哑了,“就要走了。” 他终是养成了她重生的灵魂,在他亡故的那刻,回到他们最初的起点。 秦陌张了张嘴,最终轻笑了声,“你倒是不客气。” “过来,再让我抱一下。” 兰殊倏尔落下了两滴泪水,不愿叫他见到自己如此不争气的模样,侧脸避过一边,擦了擦眼角,低着头乖顺走了过去。 秦陌柔柔地环住了她,就好似年轻时一样。 “外头的盛世,你看到了吗?” “我是不是你心中,永远的大英雄?” 兰殊浑身的血液犹如逆行般梗塞在肋骨之下,哽咽道:“想得美,你还差得远。” 秦陌是有多久,没听过她这些娇嗔的话了。 他闭上了双眼,不由将她搂紧,恋恋不舍道:“崔兰殊,回去以后,若是我把你忘了,你可一定要让我再次喜欢上你。” 兰殊的心头一紧,泪痕再度滑落,撇了撇嘴,冷哼了声,“若我不呢?” 秦陌苍凉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怪我。” “不愿意也没事。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只要是你,我一定都会喜欢的。” 窗台外的秋风,吹散了案几上的残烛。 男子犹在耳畔的言语随风散落,如同着他紧紧环住她后背的双手,一并垂到了床头。 可他承诺的话,却没有不兑现过。 兰殊心房一股巨大的抽痛感涌了上来,压抑着她无法呼吸,好不容易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开双眼,蓦然从榻上,苏醒了过来。 愣怔了好一会,兰殊飘忽散乱的视线才有了焦距,呆呆地盯着昏暗熟悉的床帐,手心上紧握的白玉,被她捂出了一片温热,心口砰跳不止,内心一片迷茫。 屋外,山岚呼呼而过,带来了观中的暮钟声,空谷回转,乌云下落人间。 钟声同雨声的交杂中,小仙童清脆的嗓音穿越而来,“王爷这边请。” 兰殊心头猛地一震,听见了门口趋近的动静,一把推开门,目光猝不及防,撞进了男子的眼中。 秦陌顿了顿,罩伞而来:“我听说你来了这。下雨了,便想着过来接你。” 兰殊不知自己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呆呆望着庭前撑伞而来的他,神思有一霎那间的恍惚。 她不由上前走了两步,不待步入雨中,油纸伞便已罩在了女孩的头顶上。 “看这乌云,待会雨势怕是更大,要不要现在回家?” 兰殊沉默了良久,回了一声“好”。 秦陌不动声色往她头上推了大半部分的伞,露在外头的右肩瞬时覆上了一层水渍,他也不在意,就这么缓缓陪她下山。 一路走下长寿坡,秦陌心中记挂着交代,便将卢尧辰的事情,复述给了兰殊听。 兰殊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似是一直都在游神,卢尧辰的动机也已经不再重要,只在最后叹了句:“卢四哥哥,也是个可怜人。” “你不记恨他离间我你?” 秦陌本还纠结对于卢尧辰的处置,想听听她的看法的。 “自然记恨,但那也是前世的记恨。” 这一世,沈太师依旧没有顾念旧日情分,邵老夫人仍然将箭头对准了她,唯独卢尧辰,他什么都没有做。 兰殊道:“不知者无罪。何况前世,你既把他误认成救命恩人,帮他挡刀也是报恩,其实是常理之中,没什么醋好吃的。是我俩感情不好,怨不得别人挑唆。” 她一句“感情不好”糊了他一脸,秦陌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颇有些哭笑不得,看她一眼,轻声呢喃道:“我那会给他挡刀,才不是为了报恩......” 兰殊抬起头,秦陌不再说话,温柔引着她,走向了山脚下停驻的马车。 两人刚踏进了车厢,放下车帘,兰殊理了理头髻,还未入座,车夫扬鞭驰骋,马车顷刻间向前奔驰,一瞬的颠簸,兰殊猝不及防,跌进了他的怀中。 直到双手握住了他的肩头,兰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秦陌的肩膀已经完全湿透了。 马车辘辘前行。 四目交汇,兰殊望着他如漆的墨发,他深邃迷人的凤眼,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一时间,百感交集,平日宽似碧海的心口,此时此刻恍若塞满了流沙。 填海本不是一件易事,可秦陌足够的耐心,终究,将她“知天地广阔,人不过沧海一粟”的释怀心胸,堵得只剩下一隅,里面存放的,是一个拿不起,也放不下的他。 兰殊心中忍不住地唏嘘,而她此刻的目光如此专注,秦陌的心砰砰直跳,沉浸在她近在咫尺的鲜活呼吸中,仿佛下一刻,就想义无反顾地拥吻上去。 可他的理智告诉他,还不行。 秦陌从来都不敢逼她太紧,害怕她再度逃离,只想将他全心全意的爱恋开出一个小口,细水长流地一点点流向她。 山雨并没有延绵到长安城脚下。 马车停在了赵家门口,秦陌掀开车窗,见外头犹有晴空,勾起唇角,转眸,轻拍了拍出了一路神的兰殊,提醒她到家了。 兰殊缓缓起了半身,站在车帘前,犹疑了好一片刻,忽而回过头,“要不然,我给你留个后?” 秦陌先是一呆,被她的话语砸在脑门上,眼前几乎一黑,好半晌反应过来,仍在耳鸣不止,怀疑自己听岔了声。 他心底生出一缕惊欢,恍如做梦般,克制着,不敢置信地问:“你再说一遍?” 兰殊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得了的浪荡话。 她干干咳嗽了声,“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兰殊弯身想要打开车帘离去,用逃离车厢的步伐,避过他审视的目光。 身后伸来一只大手,环上了她的腰身。 秦陌紧紧从身后抱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愿意。” 第128章 第 128 章 三书六礼, 重新下聘。 章肃长公主亲自上门说亲,李乾微服助阵,双方洽谈期间, 他忍不住觑了眼一旁难得谦谦的秦陌。 在别人眼里,秦陌一副彬彬有礼的斯文样,落到李乾眼中, 此时此刻的他, 简直又高兴又得意, 尾巴都快翘上了天。 喝茶的间隙,李乾举着茶杯,轻声讥笑道:“经年痴心妄想,一朝美梦成真?” 秦陌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面不改色道:“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嫁别人不如跟回我。” 李乾亲眼目睹过他这些年失去爱妻后的落魄可怜样, 无话可说,只能赐予一个浓厚的冷笑。 -- 腊月, 又是一年末尾的大吉日。 却不知是老天爷开的玩笑,还是有心敲打, 王府大喜之日, 长安城又一次, 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瑞雪。 窗外, 雪花如絮,纷纷扬扬。 秦陌见此熟悉场景,内心不由拨了一个冷颤, 连忙将窗户一关, 严严实实,不透一缕寒风进来, 决计不叫兰殊看到。 这可实在关系到,她会不会翻起旧账,而他能不能,如愿睡在洞房。 明明是复婚,看见床头端坐的新娘,秦陌还是有点梦幻的感觉,脚步有些发飘。 红盖头轻轻掀起,九翚四凤冠下的女孩刚抬起眸,新郎官便紧紧攥住了她的手,生怕下一秒,她再度化作轻烟随风而去,他又从梦里醒了过来。 兰殊今日靥上的胭脂别样的红,犹如少女般娇羞,任由他将自己盯了片刻,侧过头,先开口提出洗漱。 明明前一刻还似头婚的紧张,这一刻,却又耍起老夫老妻的流氓,“一起洗吗?”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94节 兰殊坐在梳妆台前,引臂拆冠的手微微一顿。 也不是没有一起洗过,只是......以前一到水里,他总是克制不住地孟浪。 兰殊迟疑地拿起了换洗衣裳,秦陌已经无声笑眯了眼。 另一厢,银裳已经带着小婢女打好了水,躬身退避,门扉轻轻扣上,带起一阵短促的气流。 秦陌并没有拥她一起转入屏风,看来只是坏心眼地逗弄了她一下。 兰殊在心底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站在衣架子前,褪下了自己的外衫。紧接着,她拉开了胸前的盘扣,无意间回首,只见秦陌正倚在床前,盯着她看。 兰殊第一时间想叫秦陌暂避,转而想,都拜过三回堂了,这会扭捏,未免矫情了些。 她若无其事地转回头,长吸了一口气,松开了裙头。 碍于总感觉后背有一道视线紧紧黏在自己身上,兰殊这一系列褪衣的动作,完成的有些困难。 秦陌望着她的目光幽深难测,若这是梦,他只愿自己永远都不要醒来。 案几上的烛火一跳一跳的,银骨炭笼,蒸蒸暖着整个房屋,屏风后,伴着一道哗啦水声,兰殊躲进了偌大的浴桶中。 待她洗漱出来,秦陌支着腿,已经把三个暖袋放在了鸳鸯被褥内。 兰殊见他屈膝在床尾忙活,不禁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秦陌头也未回道:“怕你冷。” 兰殊用帨巾绞了绞打湿的发梢,唤人给他换了一桶热水。 秦陌弯身将被褥整理好,转而进了屏风,沐浴更衣出来,发现兰殊坐到了圆桌前,手上已经备上了一壶温酒。 秦陌的目光透出一丝疑惑,兰殊干干咳嗽一声,委婉道:“提一下兴致。” 秦陌顿时回想起前世他们的初次,确实是她设法提了他的兴,才得已圆了房。 所以,她这是觉得没这类东西,他便不成吗? 兰殊起身准备给他斟酒,秦陌大步上前,一把推翻了酒盏,揽腰将她抱起。 “我不需要这个。”语音一落,新郎将她的双手按在了被褥之间,温热的气息袭了上来。 兰殊仰起天鹅般细长的脖颈,略一嗔声,只觉得襟口发凉。 瑰色的真丝薄纱睡裙,不知不觉被扯落,尽数堆到了腰际之间。 鸳鸯被艳红如枫,衬得她愈发肤白若雪。 秦陌同她一并滚到了榻上,一倾身,发现床尾的暖袋不在了。 兰殊早已把那碍事的暖袋抽了出来,四目相对,她双靥微红,低头朝着他宽大结实的胸口贴了两分。 “有你就够了。” 这的确是一句实话,秦陌怔了下,轻轻笑了。 男人熟悉的气息逐渐笼了上来,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没完没了摩挲起她每一寸肌肤。 那炙热的手掌,像是恨不得在每一处都烙下他的印记,这样,便不会再有人,敢来觊觎她分毫。 兰殊空空的脑袋不由在他的反复拨弄中,回想起同他的第一回 ,桃蕊初绽,便遭了狠狠一顿欺凌,后背不由渗出一层薄汗,整个身骨紧绷了起来。 就在这时,秦陌的动作停了下来。 额间抵着她的额间,望向她的眼睛。 “别怕。我会......轻一些的。” 看来他也记起了那时因药物催发而不受控制的自己。 秦陌的神色和语气,总是淡定的,说着这样的话,叫兰殊感觉微妙十足,心口,不禁错跳了好几排。 然不待她仔细浮想他这话的深意,轻拢慢捻的吻,将她吞噬在了靡靡夜色之中。 床板吱呀一声响了起来,金丝软枕间,兰殊微微皱眉,颈上的筋脉,紧绷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双眸莹莹,遥望着起起伏伏的床帐。 秦陌见她眼角犹有了泪痕,一时间,不知是否该继续下去。兰殊双手攀上了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口处,含糊的呜咽了声。 那略有嗔色的嗓音并不难受,反而,欢愉。 秦陌心里最后一分理性与克制,彻底分崩离析。 经年的痴梦成了真,却又比梦里,更让人流连忘返。 直到深夜,秦陌将她抱在怀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圆满。 女儿家的玉躯娇弱不堪,腰肢纤细,伸手一拢,便能彻底拿捏。 就这么大点的人,捧在手心上,那么轻,却像是至此,他才拥有了完整鲜活的一生。 -- 第二日清晨。 秦陌从床榻起身,穿戴齐整,又是一副衣冠楚楚的道貌岸然样。 他迈步走到门口,正准备上朝,中途不知想起什么,复又折了回来,弯腰朝榻上睡眼朦胧的人儿,重重一吻,“等我回来吃饭。” “嗯。” 女孩迷瞪着双眼,低低应了声。 秦陌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许久,忽而自嘲地笑,“我好怕这是梦,你不会在我回来的时候,又不见了吧。” 兰殊埋汰道:“都成婚了。” “之前也成婚了,还不是吵着要同我和离。” 兰殊睨了他一眼,倏尔想起他当年出征的时候,她的确借机逃跑了,他有这样的顾虑,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我既答应了,就不会反悔。”兰殊难得承诺道。 -- 然秦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一日他匆匆上朝,为得就是正儿八经,给吏部递去了一份充实的告假帖。 接下来近乎大半个月,秦陌赖在了家中,守着兰殊不走。 兰殊从未怀疑过他会怠业,见他天天抱着她无所事事,还以为近日朝中事少人闲。 直到今日,曹将军被军营里堆积如山的公务拖到没法,不得不顶了一脑门官司,亲自登门拜访。 兰殊才知道,秦陌已经不务正业多日了。 兰殊替他羞臊,亲自为曹将军端茶送水,礼毕,便退了出去,绝不打扰他干正事分毫。 曹将军不请自来,承受着秦陌极度嫌弃的目光,硬着头皮把紧要的公文一个个同他汇报了遍,如愿得到了他的一一批注后,马不停蹄选择了逃跑。 曹将军一离去,秦陌走出正厅,见兰殊坐在了院前的秋千上看书,款款来到树下。 他双手握住了秋千的纤绳,将她定在了面前。 兰殊一抬头,秦陌俯首,自然而然地吻了她额间一下。 曹将军前脚已经迈出了院门,忽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调转回头,不幸恰好看到了此情此景,一时直了眼,被地上的小石子踉跄了下。 秦陌站在秋千旁,听见动静,转头看到来人,脸不红气不喘,问他还有什么事没说。 曹将军眼力见不行,但好歹识相,连忙摇了摇头,仓皇逃去,年过四十的老脸上,登时浮出了一片红云。 这会儿,他可算是明白为何公文堆山码海,文长青和王参军宁愿加班加点,熬夜干活,也不愿跑到王府,打搅秦陌片刻了。 他从未料到,他们向来清心寡欲,八风不动的秦大帅,竟也会同一名女子,光天化日下,亲亲我我,腻腻歪歪。 -- 好在兰殊体恤将士不易,得知秦陌积压公务,毫不留情把他按进了书房,待了整整一天。 到得深夜,兰殊仿佛才记起书房被她关了个人,一时心软,给他送了趟夜宵。 “原来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夫君?” 男人这玩意,果真是娶到手后便开始猖狂,秦陌的抱怨,现在是半分都不遮掩了。 兰殊也不是个示弱的,提着食盒,努了努嘴,冷声道:“你忘了?你以前处理公务的时候,从来不爱我靠近书房的。” 若不是他回回都会叮嘱她不用过来,前世的她,怎会在他夜不归宿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守着家门。早就借着送饭的托辞,跑去御书房陪他了。 要不说打回旋镖是最爽的呢。 秦陌的脸色僵了片刻,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从案牍前抽身出来,将她手上的食盒放到一边,拦腰一抱,把她放到了腿上。 秦陌耐心解释道:“不让你来,不是不欢喜你来。” “只是怕你来了,消磨我的志气。” “你在旁边,我哪有心思看公文。” 就像现在。他一握住她的手,就不想松开了。 公文哪有钳着她的皓腕有滋味呢。 兰殊据理力争道:“我也没打扰过你,都是见你一天没有吃饭,才来看望的。” 秦陌微微眯缝了眼睛,“你没有?” 兰殊撅着下巴,同他四目相对,秦陌见她如此嚣张,捏住她的耳朵,无情开口唤醒她不堪回首的记忆。 犹记得他俩婚后相恋的初期,兰殊一步一步的攻克,常令他防不胜防,她还擅长乘胜追击,回回都在他办公的时候,给他送各种羹汤。 只要他不反对,她总会从善如流地坐到他旁边,眼巴巴将他看着。 他处理公务时,她很懂事,只看不扰。一旦发现他在看闲书,她便爱打着请教的由头,缠着他不放。 “这个是什么意思?”“那个是什么意思?”“秦子彦,你给我讲讲好不好?” 秦陌一旦开口,便会落入她的圈套,她以极自然的姿态走到他身边,从身后攀住他的肩膀,道是没听明白,要他再讲一遍。 他自认为解释得很浅显,几番尝试无果,不由皱起眉稍,扭头问她:“哪里不明白?” 她仿佛掐着时机般,将脸恰到好处地往前凑一下,只要秦陌一回头,薄唇便会挨在她如脂般的脸颊上。 “秦子彦,你偷亲我。” 秦陌:“……” 她恶人先告状,还得意地笑,那弯起的眼眸就像月牙般,照着每一个春心浮动的夜晚。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95节 秦陌一字一句,如实陈述她当年的“引诱”与“魅惑”。 兰殊鬓边的头发被他的声声指控,麻到一根根立了起来。 她轻嘶了一声,嘴硬道:“我有吗?” “你是要我举更多的例子吗?” 兰殊紧了紧眉头,一把捂了他的嘴。 秦陌握下她的手,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如今再想,那些和尚对你的批语,也不是空穴来风。你的确很有红颜祸水的潜质。” 兰殊这下不服了,“我俩到底是谁霍霍谁,有待商榷得很。” 秦陌轻笑了一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暖了暖,继而,将自己滚烫的嘴唇,烙在她雪白的手背上。 兰殊眨了下眼,下一刻,被他打横抱起,放到了书桌前。 秦陌轻车熟路地灭了灯,兰殊的视线一黑,男人指尖熟悉的撩拨,已经在她身上落了下来。 那让他操劳了一天的公文,最后,尽数撒到了地上。 桌前,只堆着女儿家散乱的衣衫。 秦陌于这事上强势,却没有那么喜好强迫的感觉。虽然想要的时候从来不过问,牵过她的人就往身下压。 一壁不许反抗,一壁又耐心十足地勾缠。 总撩得她情动不已,起初再不肯,最后都会半推半就给了他。 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兰殊筋疲力尽,靠在书房的罗汉榻上,披着羊毛毯,迷离的目光,放空了一切,呆呆盯着秦陌看。 秦陌低下头,忽而觉得和尚们说她是祸水,真不是没有道理。 有这样的酥软在怀,真没什么心思去想建功立业了。 好在,他至少投了个不错的胎,这偌大家业,应该也够她消磨一辈子。 第129章 第 129 章 躲懒过头, 总是免不了被顶头上司敲打的。 也不知是哪个小混蛋告到了李乾那儿,没过多久,宫里来了诏书, 要求秦陌回朝,连同众将士,一并前往北边, 巡逻北大营。 秦陌盯着昌宁一早来府串门, 那一张嬉皮笑脸, 特意来看一看他骤闻“噩耗”的神情,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她背后搞的鬼。 秦陌反手递了一道折子,通篇将傅驸马夸得如花一般,强烈要求陛下把他送进军营,让他好好栽培一下。 这一来一回小半个月, 秦陌依依不舍,出发后的第三天, 便给兰殊寄了封家书。 他这才没走多久,兰殊还以为有什么正经事, 打开一看, 只见他画了幅画, 一只匍匐在草丛里打盹的威武老虎, 脑海里浮现了一只小白兔。 恰逢她们几个女眷在家小聚,兰姈觑见那信上的涂鸦,蹙眉道:“王爷在打什么哑谜?” 昌宁连忙凑前看了看, 嘿嘿笑了起来, “表哥想嫂嫂了。” 兰姈一经她点拨,回想起两人的生辰八字, 正好是秦陌属虎,兰殊属兔。 兰殊的脸颊犹如胭脂扫过,不以为然道:“他可能只是想吃兔子了。” 兰姈唇角的笑意更深,“就是想吃兔子了吧。” 兰殊愣了会,脸上的红晕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将信一折收入袖口,转而拿起一块酥饼,朝兰姈的口中喂去。 兰姈扭头避过,盈盈笑道:“别来堵我的嘴,我有正事同你说。” 兰殊面露疑惑,只见兰姈手肘撑在了桌沿边,倾身而来,靠近她的耳畔边,同她说起延嗣的事情。 最主要的,是女子备孕的一些注意事项。 兰姈遭遇了两段婚姻,对这一方面,免不得要更为上心一些。作为过来人,她更加希望自己的经验可以帮到妹妹,好让她少遭一些罪。 在兰姈眼中,女子受孕,自是要在身体状况优良,且得到了足够的调养的情况下,否则身有隐疾未治,或是体弱多病,勉强延绵子嗣,只会害了自己。 是以,兰姈今日特意将昌宁也约了来,就是为了悄悄给兰殊把个脉,确认一下她如今的身体情况。 都是女子的私密事,不好张扬,却也不能大意。 兰殊当日给秦陌的允诺,确实是为他留个后,子嗣这一部分,她也上着心,对于兰姈的提议,她点了点头,伸手配合。 昌宁公主在传闻中学医十年,大有所成,直到她近日在太医院挂上了牌子坐诊,京城这一帮命妇贵眷,才真正见识了她的才华。 真是个有神通的,将外域与中原的医术融会贯通。 眼下,她不过一把脉,朝着兰殊的面色一看,便问道:“嫂嫂的癸水,可是来得要比寻常女孩晚?” 兰殊一下就惊了,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第一次来癸水那会,除了秦陌撞了个正着,连兰姈,她都碍于少女羞涩,不曾提过的。 兰殊回答道:“是更晚些,十五岁才来的。” 昌宁捏着她的脉,略一颔首,“怪不得。” 兰殊望着她微微挑起的眉梢,关切问道:“这有影响吗?” 昌宁见她眼底透出些许慌张,安抚道:“确实比他人发育成熟的慢些,但现在的年龄,倒是刚刚好。” “现在,刚刚好?” “嗯。”昌宁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嫂嫂这样晚熟些的姑娘,我在外头也曾见过相同的。若是早些年头,可能会被误会是不孕,但其实只是身体里比别人的受孕适宜时机,来得要晚一些。你现在的时机,就刚刚好。” “换句话来说,就是假如你是前些年头想要孩子,可能没那么容易怀上,但现在,没有问题。” 昌宁客观陈述,说得也并不是什么坏消息。 相反,她恰恰给予了肯定。 可兰殊的神色反而凝重了起来。 兰殊不由想起前世,她与秦陌同床共枕数载,都没有机缘怀到孩子。 虽说后来他曾在屋中偷偷点了避子香,可前两年刚同房那会,干柴烈火,两人缠绵不少,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却也没有怀上。 如此想来,按宁宁的诊断而言,其实,就是她当时怀不上。 兰殊原先一直以为秦陌点避子香是为了卢尧辰,可如今真相大白,这个猜疑也就全没了道理。 而他既没有三心二意,为何要在长公主催促他们要孩子的那些日子,在房内点香呢。 回想前世的那些恩爱岁月,他虽然重欲,喜好和她亲近,却也并非没有怜惜,一直都在将养她的身子。 时不时都带她去骊山泡药泉,也从来不让她冷着,各种温补的好东西,都往她屋里送。 他也不拈花惹草,即使是她小日子的那几天,也从不外宿,都会留在屋里陪她。 这样一个人,他有什么道理,平白无故伤她的心呢。 他是不是,知道她无法受孕,才往香炉里添了避子香...... 这个念头凭空一冒,兰殊的心头,忽地抽了一下。 回家的马车上,兰殊捏着鬓角,闭上双眸,整个人心里都在过回忆的走马灯般,不知是何滋味。 接下来的几日,兰殊又悄悄寻了几位医术不及宁宁的女大夫,前来给她把脉,不似以前都是秦陌给她安排诊治,听取医嘱,她一个个,亲自听取了她们的诊断。 这一日,她特意寻访到了前世为她诊脉的女医官,出门一趟,傍晚归来,只见秦陌早已站在了门口等她。 兰殊提裙下车,远远看见他倚在柱前的颀长身影,愣了一下神,上前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吗?” 秦陌牵过她的手,“去哪里了?” “就出去逛了逛。” 秦陌颔首,拉着她回府,“刚在陛下那用了晚膳回来,听邹伯说你出了门,想着这个点也快回来了,就在门口等了你一下。你吃了吗?” “在外头吃过了。”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牵着她回了主屋。 屋门将将阖上,兰殊燃上案台上的烛火,秦陌直接从身后抱住了她,贪婪地将鼻尖没入她的脖颈,嗅着她的香气。 继而将她转过了身子,抵在了房柱上,兜头,吻住了她的唇。 秦陌想她想的紧。 偏生她还是个没良心的,他出门这许久,她一点消息也没给他传过。他也不好太置气,只好变着法子来教训她。 秦陌挑开了她的襟口,埋头作乱。 兰殊倒吸了口凉气,颤着嗓音,“别......别咬。” 他松了口齿,复而含上了她的唇瓣,碾压吮吸。从上往下,将他日思夜想的人,压上了榻,抵在被褥间,耳鬓厮磨起来。 覆满薄茧的大手不断游离,他刚想往下,探一探她的情欲到了几何,兰殊忽然伸出手,截住了他的掌心。 秦陌撤了吻,俯视着她,似是不满于她的打断,又似是央求她的许可。 兰殊要求他先洗漱,秦陌凝着她眼中的不容置喙,咬了咬牙,只好起身转入了屏风。 披着长袍再出来,迫不及待走进里屋,却闻到了一缕熟悉而异常的香气。 秦陌的身形一僵,脑海中一下闪现了那一日,兰殊在他面前,气急攻心打翻香炉的模样。 兰殊观察着他微敛的神色,佯作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打开香炉,用小钳子挑了挑炭火,问道:“好闻吗?” 秦陌道:“你不是不喜欢在屋里点香吗?” 兰殊挑着眉梢,“我现在喜欢了。” 秦陌抿直着薄唇,没敢出声。 兰殊盖上香炉,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前两天,我偷偷去看了女大夫。” 秦陌眼睫微动,垂落在身侧的掌心不由蜷缩。 兰殊盯着他故作冷静的眉眼看了会,续道:“大夫说我的体质极难生养,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这对于刚成婚的他们而言,理应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可秦陌的眉眼不过暗沉了瞬息,走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又不是一定没有,我们都还年轻,身子可以将养的。” “你知道我怀不上孩子?”兰殊直截了当问道。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96节 回来的路上,兰殊想了很久,本来决定回家以后,好好同他分说分说。 可真到了他面前,望着他仿佛早已接受的释怀神色,眼眶不知怎么,蓦地就红了。 “你明知道我不能有孩子,还应允我给你留后的想法?还坚持要娶我为妻?” 兰殊强压住心绪,咽下喉间的酸涩,目不转睛地将他望着,竭力摆出一副质问的神情。 她猝不及防,单刀直入,秦陌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隐在广袖之下的双手,微微颤了起来。 这些天,他心里一直都像做梦般,有些幸福的不踏实。 他也有盼着她明察秋毫的一天,让他可以,把那些不该有的误会澄清。 可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她不相信他对她的感情。 他在这样矛盾的心理煎熬着,直到今天,兰殊把这最后一层窗户纸戳破,秦陌的眼睫不受控制地抖了下,随而,心口犹如一直悬在半空的磐石落下。 秦陌毫不犹豫地上前搂住了她,“我只要你,和有没有孩子没关系。” “如果要因为这样的小事失去你,那我宁愿一辈子不留后。” 兰殊的下颌抵在了他的肩头上,呆了好一片刻,抬手环在了他的背脊上,“所以上一世,你也是知道,才在屋里,添了避子香?” 因为怕她伤心,怕她自责? 宁愿假装是自己不想要孩子,也不想公主娘娘给她压力。 秦陌的背脊一僵,沉默无言,只将她搂得更紧,良久,哑着声,“我错了。” 兰殊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两人一时无声。 兰殊环着他的背,静默良久,在他怀中一点点抽搐起来,秦陌以为她在啜泣难过,开始不停宽慰她。 直到兰殊忍不住笑出了声。 秦陌目光一滞,四目相对,兰殊红着眼眶,唇角却微微勾起,“到底哪个庸医和你说我不能生的,宁宁说了,我只是成熟的比较晚。” 秦陌一时没能顺应她情绪的突然转换,略有一瞬间的愣神,尚在反应她的故意捉弄与试探。 兰殊埋头靠在了他怀中,嘟嘟囔囔道:“我只是体质同别的姑娘有些差异,但我没有问题,用不着你的牺牲与怜悯。” 秦陌终于回过神来,再度抱住了她,亲吻着她的鬓发,“我才不是怜悯。” 兰殊被他搂得有些喘不过来气,不得不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夜深了,该休息了。” 她这话说得委实正常,偏偏落到了他耳中,却犹如一道钩子,令秦陌忍不住钳起了她的下颌。 两个人唇齿交缠,兰殊恼他强势,不甘示弱地在亲吻上同他推杯换盏。 秦陌游刃有余地招架着,丝毫不耽误他一壁吻着她,一壁靠近案几,企图推灭那袅袅的香炉。 却被兰殊识破。 “不许灭。”兰殊鼻尖故意冒出一丝冷哼,“现在,是我不想和你有孩子。” 秦陌目露哀怨,也不敢反抗她过甚,惹她生气,只好将手撤回,转而,狠狠掐了她一把。 指尖陷入沟壑,女孩倒吸了一口凉气,男人趁机探进了她的檀口,汲取着甘泉的清冽与芬芳。 兰殊不得不承认,他这副身子骨,在战场上,面对外敌叛贼,能打能抗,杀伐果断,床笫上,欺负起女儿家,也丝毫不拖泥带水。 昏黄的夜灯下,兰殊的脸颊一点点红了起来。 当秦陌变换姿势,将她抵在了墙边,再次蓄谋打翻那个香炉,兰殊没再阻扰他,只勾着他的脖子道:“以后还敢不敢有事瞒我?” “不敢了。” “还有事瞒着我吗?” 秦陌摇了摇头,继而,眸光一闪,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兰殊一下捏住了他的后脖颈,扬着下巴,示意他如实招来。 秦陌抬起她的腿,迫她盘在了他的腰上,在她耳边细语。 这件事,也同他误会了她不能生养有关系。 便是当年为卢尧辰挡的那一道伤。 只是一场见义勇为,但也是恰好那会儿,卢尧辰听闻他俩夫妻多年未孕,正要给他引荐一位妇科圣手,途中遇到埋伏,秦陌一心念着带那位圣手回来给兰殊看诊,才第一反应护了他。 兰殊思绪回转,后来,他确实带了一位大夫回来,说是给她开方调养身子。 秦陌如愿灭掉了那留有阴影的避子香,将兰殊彻底压在了身下。 兰殊觉得自己就像那砧板上的鱼儿,顶多初始的时候可以蹦跶两下,一到他动起真格,她就再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随着他的不断深入,兰殊随他浮沉,逐渐气游如丝。 秦陌完全没有丝毫放过她的想法,一把将她掀了过来,享受起那些困扰他多年的梦境中,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姿势...... -- 年年瑞雪,年年长安的雪景,东宫里头,最是一绝。 紧赶慢赶,昌宁终于赶上了今年的最后一场大雪,拉着兰殊偷偷潜回了她们最初相识的东宫。 当年他们合聚一府,后来李乾住进了蓬莱宫,昌宁私逃,秦陌与兰殊和离,一别经年,东宫之内,许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 一时间,少年们纷纷长成了大人的模样,再想起当年,恍若隔世。 昌宁再度团了一个大大的雪球,蹲在雪地里,冲兰殊盈盈笑道:“嫂嫂可还记得当年,我们曾约定以后每年,都要在这里打一次雪仗。” 兰殊的记忆尚在回现,昌宁已经调皮地将雪球扔了过来。 砰地一声,雪花四溅,兰殊微微睁开眼,只见秦陌不知从哪儿及时冒出,人高马大地挡在了她身前。 “又找援军。哼,你俩等着,我也是有人的。”昌宁一见秦陌,忙不迭一壁逃跑,一壁恐吓道。 待她再度虚张声势地回来,旁边已经多了一位保镖。 场面一度由浩浩荡荡的打雪仗,变成了老鹰捉小鸡,昌宁躲在了傅廉身后,秦陌护着兰殊。 东宫的大庭院中,一时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李乾的身体经过昌宁的妙手,已经好转了大半,望见屋外的大雪,不约而同来到了东宫。 远远在长廊便听到了院中的嬉笑怒骂,他长身玉立在廊前,目不转睛地看了良久,抵唇笑了开来。 昌宁正在堆雪人,闻声回首道:“哥哥是在笑话我们吗?” 李乾眉梢含满了笑意,目光掠过秦陌,托辞道:“没有,只是很久没见过你彦表哥这么开心了。” 秦陌眯缝了眼,他是想说很久没见他这么幼稚了吧。 昌宁不以为然地吁了一声,“是因为我离家出走,担心的吗?” 秦陌:“你少自恋。” 昌宁皱着鼻尖,轻哼了声。 秦陌低下头,捡了块鹅卵石,打碎了昌宁堆的雪人。 昌宁大怒,一张口,又从软糯可口的“彦表哥”,变成了“姓秦的”。 “这么多年下来,你还是这么不招人待见!” 昌宁直接捧起了一个巨大的雪球,一壁追着秦陌满院子跑,一壁喊着“嫂嫂快来帮我”。 一时间,宛若回到了过去。 传奇与威严,都是给外界看的。 回到家里,在至亲故友面前,他们永远都是,彼此的少年。 -- 一场酣畅淋漓的玩耍过后,秦陌担心兰殊受寒,急忙忙将她带回了清珩院里洗漱。 他们曾经在东宫蜗居的这个小屋,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没变。 秦陌站在窗台前,仰头望着窗外的风景,思绪一时被回忆插满,想起了许多兰殊在这儿陪伴他的,少年时光。 兰殊洗漱完毕,款款从身后而来,朝着他靠近。 秦陌听见脚步声,回过眸,笑了笑,眼中忽而划过一丝促狭,蓦然伸出脚,不轻不重地绊了她一下。 兰殊一时不防,让他如愿抱得美人归。 秦陌张开双手迎接,脸颊还恰到好处地探前,猝不及防,擦过女儿家的唇边。 继而,蹙眉,还是那副冷淡的眉眼,却依葫芦画瓢,模仿着她,讥诮了声。 “崔兰殊,你偷亲我。” 兰殊脸颊绯红一片,气得锤了他的胸口。 秦陌嗤地一笑,捧起了她的后脑勺,呷香般,轻轻吻了她一下。 “兜了那么一大圈,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兰殊目光环向四周,不由叹了一声。 秦陌勾唇轻笑,拇指覆上了她的腮边,神色认真起来,“你若不喜欢我们现在的生活,我可以陪你归隐。” 长安,的确离权势太近了,明争暗斗,他也会害怕,再次没保护好她。 兰殊却在思忖片刻后,摇了摇头,“躲避麻烦是没有用的。现在的我,不论什么境遇,都不会怕了。” 她刚把所有产业挪了回来,还想在长安城好好干一番事业呢。 “经商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兰殊经验之谈,字字在理道,“更何况,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怕是没有用的,还不如坦诚相待,来得更为有用实在。”兰殊信誓旦旦道。 秦陌凝着她认真笃定的脸,眼角挑起笑意,低头意欲将她吻得更深,兰殊却忽而有点难受,瞬间推开了他,捂起了发闷的胸口,轻呕了一声。 秦陌心慌意乱,连忙喊了昌宁过来看。 昌宁肃然诊着脉,抬头询问了番,听闻秦陌刚刚轻绊了兰殊一下,她蹙起眉稍,“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秦陌以为是自己方才不知轻重,面色紧张起来,“是我刚刚的动作不妥吗?” 昌宁盯着他慌张的样子,“确是因为你。” “嫂嫂有孕了!” 秦陌蓦然睁大了双眸。 绊惹春风(双重生) 第197节 从此,洛川王每每下朝,打马回到那偌大的王府门口,那一道翩跹迎来的倩影身旁,多了一双白糯可爱的儿女身影。 (完)